一
1947年11月28日,經過半個多月的海上漂泊,二十六歲的青年夏志清終于抵達舊金山。略事休整,12月初再乘火車抵達俄亥俄州克利夫蘭附近的歐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從此漂萍海外,開始了他在美國的求學之旅與研究生涯。歐柏林學院是美國最好的文理學院之一,以濃厚的理想主義與人文主義氛圍而聞名,可惜夏志清聽了幾堂課,覺得講得跟滬江大學的一樣淺,完全不能滿足自己深造的愿望。于是,他趕緊到甘比亞的墾吟學院(Kenyon College)拜訪此前已有通信往來的新批評大師蘭色姆(J.G.Ransom,1888—1974),請其幫忙另找學校進研究院。蘭色姆特別熱情,先是找了愛荷華大學的奧斯丁·沃倫(Austin Warren,一年之后隨著他跟韋勒克合寫的《文學理論》出版而暴得大名),再找哈佛的麥西生(F.O.Matthiessen),無奈沃倫馬上要跳槽,哈佛名額已滿,都沒有成功。蘭色姆只得給剛到耶魯不久的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1906—1994)寫信,希望他能幫忙,推薦夏志清入讀耶魯大學研究生院。布魯克斯與蘭色姆同為新批評名家,又有師生之誼,自然鼎力相助,夏志清很快就順利拿到了耶魯大學的入學許可。轉年的2月8日,夏志清由蘭色姆親自開車送至火車站,第二天中午到達耶魯大學的所在地紐黑文,旋即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之中。夏志清在布魯克斯、曼納(Robert James Menner)、普勞迪(Charles Prouty)、帕德爾(Frederick A.Pottle,1897—1987)、寇克立茲(Helge Kokeritz)等一眾名師的指導下,如魚得水,寒窗苦讀,博聞強記,僅一年多的時間,就于1949年6月拿到了碩士學位,順利進入博士階段的學習。
夏志清只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就修完了博士課程,準備博士資格考試??荚噧热莅藛疼乓院?、20世紀以前全部的英國文學,所有經典小說家與大詩人,都要精讀其代表作。夏志清胸有成竹,應答如流,1950年10月底順利通過了口試。據(jù)他自己所說,一個小時的考試中,“所問到的作家有Chaucer(喬叟),Spenser(斯賓塞),Shakespeare(莎士比亞),Marlowe(馬洛),Swift(斯威夫特),Dryden(德萊頓),Pope(蒲伯),Tennyson(丁尼生),Browning(布朗寧),Arnold(阿諾德),Swinburne(斯溫伯爾尼),Rossetti(羅塞蒂),W. Morris(莫里斯),Whitman(惠特曼),Dickinson(狄金森),Hawthorne(霍桑)等十數(shù)位”①,沒有點真才實學怕是難以應付的,而他卻是“煙卷在手,無題不答,自感很得意”②。關于博士論文的方向,原來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跟著布魯克斯研究英國玄學派詩人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1621—1678),二是跟帕德爾研究18、19世紀之交的英國詩人喬治·克拉伯(George Crabbe,1754—1832)。從內心來說,夏志清更喜歡馬維爾,覺得馬維爾研究起來比較有趣,“可是metaphysical poetry給大批評家發(fā)揮得已差不多,很難有新見解,而且要看的當時的哲學書也較多。不如十八十九世紀的詩,容易attack,有發(fā)揮”③。所以,他最終還是決定跟帕德爾做克拉伯研究。他在給夏濟安的信中說,“我的論文大約跟Pottle做Crabbe,這題目不太ambitious,可是研究他的人不多,還可以有話講。他晚年的tales都有很obvious的moral concern,有時勝過浪漫詩人。Leavis把他推崇很高。預計一年可以做完,如找不到job,可以在Yale再拖一年,把論文慢慢做出”④。前人研究得不多,夏志清覺得“正好給我機會把他的詩集全部審閱一遍,再決定可否給他一個更公正的評價”⑤。當然,夏志清決定寫克拉伯,除了學術的考量,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經濟的因素,希望盡快寫完論文,“不再向李氏基金會或耶魯英文系請求經濟補助”⑥,找到工作,掙錢養(yǎng)家。
說起來,帕德爾當年也是英國文學研究的名家,聲名不亞于布魯克斯。他出生于緬因州,1925年獲得耶魯大學博士學位后即留校任教,做過英語學院的院長,當時已是史德林講座教授,是英語文學研究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帕德爾對夏志清可謂青睞有加,頗為賞識。夏志清在課堂上關于雪萊長詩Episychidion的發(fā)言頗有見解,帕德爾就主動建議夏志清跟他做一篇為雪萊翻案的博士論文。夏志清知道帕德爾一向對艾略特、利維斯、布魯克斯等人輕視雪萊很是不滿,而這幾位都是他服膺的大師或者是他的恩師,“不可能作違心之論而去大捧雪萊的”,只得婉言謝絕。沒過幾年,帕德爾又收了一位特別優(yōu)秀的弟子,就是去年剛剛去世的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2019),果然跟著老師寫了一本《雪萊創(chuàng)造神話》,了卻了老師的心愿。布魯姆后來也成為歐美文學研究的大師。如此說來,夏志清倒是布魯姆正宗的同門師兄。帕德爾熱愛浪漫派詩人,尤其是華茲華斯、雪萊、布朗寧,但是他主要的學術建樹卻是鮑斯威爾(James Boswell,1740—1795)研究,博士論文寫的就是《鮑斯威爾的文藝生涯》,幾乎窮盡畢生精力整理出版耶魯大學1949年買下的全部鮑斯威爾手稿(Boswells papers),出版了十三卷的鮑斯韋爾日記,四卷注釋本,還有六百多頁的《鮑斯威爾傳》(James Boswell:The Earlier Years,1740—1769)。帕德爾的詩歌理論與新批評背道而馳,不遺余力地為浪漫主義辯護,但他提倡“批評的相對論”(Critical Relativism),認為所有的批評論斷都是短暫的、暫時的,必然會在下一個時代被推翻,現(xiàn)在浪漫主義文學和維多利亞文學的聲名不濟只是短暫的,所有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都將在合適的時機重獲輝煌,贏得大眾喜愛。對所有的判斷,我們都應該保持一種寬容的心態(tài)。因此,即使夏志清的立場與他并不吻合,他還是給予夏志清很高的評價。夏志清終其一生,對帕德爾教授也是心懷感激,在他家里至今還收藏著關于帕德爾的各種報道和剪報。
不管帕德爾對新批評或克拉伯看法如何,似乎都沒有影響夏志清的論文寫作。夏志清從本科到現(xiàn)在,學術積累與學術訓練基本都是以英美文學與英美批評為中心的。早在大學階段,他的本科論文寫的就是《丁尼生的思想與性格》(The Mind and Character of Tennyson),還廣泛閱讀了莎士比亞、威廉·布萊克、T.S.艾略特等名家作品以及《精致的甕》等批評名著。到了耶魯,更是在名師指導下,系統(tǒng)閱讀與研究英國戲劇、英國文藝復興時代的詩歌、華茲華斯、雪萊、喬叟、蒲伯、喬伊斯等,還在布魯克斯“二十世紀文學”這門課上充分領略到“新批評”文本細讀的樂趣。有了扎實的前期基礎,再加上現(xiàn)實的壓力,夏志清的博士論文寫得異常順利,大半年即已完成初稿。當然,寫作過程中也不是沒有猶豫,“因為研究范圍太狹,不大能感大興趣,每天讀他和他同時的作品,多少有點perfunctory的感覺”⑦。甚至還想過要換題目,但想想換了題目,要看的材料也很多,索性就算了。正好1951年6月,他幸運地得到饒大衛(wèi)(David Rowe,1905—1985)教授的聘用,參與編寫《中國手冊》(China:An Area Manual),年薪三千九百美元,這份年薪相當于普通助理教授的薪水,對于窮困的夏志清來說,不啻是一筆巨款。于是,7月份之后,他白天在耶魯總圖書館一間房間里辦公,編寫《中國手冊》,晚上回去快馬加鞭,邊打字邊修改,9月中旬終于全部完成二百頁的博士論文《喬治·克拉伯的批評性研究》(George Crabbe:A Critical Study),并提交給研究生院,于11月15日順利通過。只是這個時候已經錯過了1951年的畢業(yè)典禮,要等到第二年6月才行,所以夏志清自編的履歷表上,是1951年獲得博士學位,而校方則把他算成是1952年的畢業(yè)生了。
從1951年到現(xiàn)在,已經過了將近七十年的時光。這篇博士論文除了夏志清自己在回憶文章中偶爾提及,幾乎就沒有人談過。論文的其中兩章曾經發(fā)表于《淡江評論》創(chuàng)刊號(1970年)和第二卷第一期(1971年),但從來沒有任何人完整地進行過研究,殊為可惜。夏志清后來成為中國文學研究的大家,開創(chuàng)了英語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先河,可無論如何,他是英美文學,尤其是英語詩歌研究的專家。哪怕是他后來轉向中國文學研究,也從來沒有停止對歐美文學的關注與閱讀,《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中隨處可見兄弟兩人的交流與討論。這樣的知識譜系與學術背景顯然深刻地影響了夏志清的中國文學研究,博士論文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學觀、審美觀、人文觀與批評觀,都與他的中國文學研究息息相關。要真正深入地論說夏志清的中國文學研究,就必須梳理他以博士論文為中心的英美文學研究,將其作為考察夏志清學術思想的重要維度。夏志清曾經說,“兩冊論文的精裝本由耶魯圖書館永久保藏,想至今還在”⑧。2019年秋天,我趁著到耶魯大學做講座的機會,請孫康宜教授和圖書館孟振華博士幫忙,提前預約了調閱,終于在耶魯大學斯特林紀念圖書館特藏室見到了這冊博士論文。我特地詢問了圖書館員,似乎從來沒有人來查閱過這篇論文。穿越六十八年的歷史煙塵,重新觸摸到這本博士論文,真是讓人感慨系之。論文黑色精裝,打開即是一頁的提要,扉頁上有論文題目和作者中英文的名字,以及提交研究院申請博士學位的字樣,提交時間寫的正是1951年9月。目錄之后就是正文,連同封面正好兩百頁。
有意思的是,不僅夏志清的博士論文乏人問津,就是他所研究的克拉伯,無論在國外,還是在國內,都絕對算是冷門。比起他曾經研究的丁尼生、華茲華斯、喬叟、彌爾頓等大詩人來說,相關的研究幾乎乏善可陳。國外的研究還好,艾略特、龐德、溫特斯(Yvor Winters)等重要的詩人或評論家曾對他作品有所品評,據(jù)說還是簡·奧斯汀最喜歡的詩人,比較重要的研究著作也有幾本,比如他兒子撰寫的《喬治·克拉伯的一生》(The Life of George Crabbe,1834),還有貝爾哈姆(Bareham,T.)撰寫的《喬治·克拉伯》(George Crabbe,1977)等。1988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麥克甘(Jerome J. Mcgann)的詩歌研究著作《抑揚頓挫之美》(The Beauty of Inflections)中也有一章專門研究克拉伯。2015年,企鵝經典叢書中還出版了克拉伯的《詩選》(Selected Poems)。在中文世界,克拉伯研究就難尋蹤跡了。目前國內的各種英國文學史,大都只是一筆帶過,或只字不提,甚至也沒有相關的研究論文。只有梁實秋《英國文學史》對他的成就略作了評說,錢青主編的《英國19世紀文學史》罕見地有兩頁多篇幅討論了克拉伯的名詩《鄉(xiāng)村》,不過,近兩頁的篇幅是《鄉(xiāng)村》的片斷譯文⑨。倒是無書不讀的錢鍾書在他的中英文筆記中留下了些許克拉伯的痕跡。錢鍾書當年讀的就是《喬治·克拉伯的一生》(見《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第37卷),后來又在《容安館札記》中加以引用?!度莅拆^札記》第767則,從德國詩人克里斯汀·摩根斯特恩(Christian Morgenstern)的《海浪》說起,認為是“奇思妙筆”,“只是等等等……等待,/我的臂膀被拉向深淵,沉、浮、沉、浮,/浮不勝沉,愈來愈深,終至無人之境,/只剩下我……我、我、我、我,/只有我……在等待”。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詩中也有這樣的句子:“巨浪后浪推前浪地涌來;/想要對海岸有些什么舉動,/造成對大地前所未有的破壞/……/你雖說不清,但看來似乎,/海岸幸虧有懸崖在它后面支撐,/而懸崖,則幸虧背靠大陸可作依賴?!卞X鍾書認為,“這首詩亦頗蘊此意,而未抒寫飽滿”,相形之下,克拉伯的《鄉(xiāng)村》中的詩句,“誰留下來聽海洋的咆哮,貪婪的波濤吞噬了愈來愈弱的海岸”就顯得“黯然無光焰矣”⑩。錢鍾書的評價,倒與克拉伯的地位頗為相稱。不管怎么樣,夏志清博士論文的寂寞與研究對象克拉伯的寂寞,疊加形成了無邊的空洞。
二
那么,克拉伯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詩人?夏志清的博士論文是如何闡釋與評價克拉伯的呢?
根據(jù)喬治·克拉伯傳記資料,我們知道克拉伯1754年出生于英國英格蘭薩??丝W爾德堡(Aldeburgh),早年曾跟著當?shù)氐尼t(yī)生當學徒,學徒期間遇到了薩拉·埃爾米——他的詩歌和日記中的“米拉”(The Mira),兩人于十年后結婚。1770年,克拉伯決定轉赴倫敦,從事寫作。在倫敦,他得到著名作家、政治家、哲學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的賞識和相助。伯克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給予指點,而且還把他介紹給了約翰遜博士(Samuel Johnson)這樣的有影響力的朋友。也是在他們的鼓勵和幫助下,克拉伯由拉特蘭公爵指定為貝爾沃堡的牧師,同時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1783年,克拉伯發(fā)表了他最著名的長詩《鄉(xiāng)村》(The Village),一舉成名。該詩用英雄雙韻體寫成,細致描繪了鄉(xiāng)村田地荒蕪、貧困痛苦的現(xiàn)實,打破了同類詩歌所描寫的理想化的幻景。進入19世紀,克位伯憑借兩本敘事詩集才真正大受歡迎,一本是1812年出版的《韻文故事》(Tales in Verse),還有一本是1819年出版的《禮堂故事》(Tales of the Hall)。1822年,他去愛丁堡拜訪瓦爾特·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兩人相見恨晚,成為終生的好友??死?832年在特洛布里治逝世后,許多未發(fā)表的作品,陸續(xù)被人編選出版?,F(xiàn)在比較權威的克拉伯文集,一是1834年出版的八卷本《克拉伯牧師詩集》(The Poetical Works of the Rev.George Crabbe),還有就是1988年達爾林普-錢普尼斯(N. Dalrymple-Champneys)和波拉德(Arthur Pollard)編輯的三卷本《喬治·克拉伯詩歌全集》(George Crabbe.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在浪漫主義文學蓬勃發(fā)展之時,克拉伯堅持自己的寫作方式,以奧古斯都文學時代(Augustan Age)的英雄雙韻體對鄉(xiāng)村生活和景象作出了精準的、近距離的描繪11。一百多年后,克拉伯遇到了來自遙遠東方的知音——夏志清,兩人在詩歌世界中展開了心靈的對話。
如前所述,雖然克拉伯并非大詩人,可是一些重要的詩人或評論家都曾對他有所品評。夏志清希望把克拉伯的詩歌放到英國詩歌傳統(tǒng)中重新加以品鑒和論斷。誠如夏志清最推崇的艾略特所說,“現(xiàn)存的不朽作品聯(lián)合起來形成一個完美的體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藝術品加入到它們的行列中,這個完美體系就會發(fā)生一些修改。在新作品來臨之前,現(xiàn)有的體系是完整的。但當新鮮事物介入之后,體系若還要存在下去,那么整個的現(xiàn)有體系必須有所修改,盡管修改是微乎其微的。于是每件藝術品和整個體系之間的關系、比例、價值便得到了重新的調整,這就意味著舊事物和新事物之間取得了一致”12。真正的批評家應該衡文具眼,邁輩流之上,以自己的立場與標準,將這個“完美的體系”重加整理與排列。對夏志清影響甚深的F.R.利維斯的《重估價:英詩的傳統(tǒng)與發(fā)展》《偉大的傳統(tǒng)》就是這樣的作品,從博士論文到《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夏志清也始終堅持了這樣的立場。大家都知道克拉伯繼承了以蒲伯為中心的18世紀英國詩歌的傳統(tǒng),但是在哪些方面又有所推進呢,給英國詩歌的“體系”帶來哪些修改和調整呢?這正是夏志清的博士論文所要回答的問題。
《喬治·克拉伯的批評性研究》共分四章,系統(tǒng)探討了克拉伯詩歌的寫作技巧、結構謀篇及其深層意涵。整篇論文可謂文潔而體清,鋒發(fā)而韻流,文學史的宏觀把握與詩歌文本的細讀闡釋有機融合,談言微中,頗多新見?,F(xiàn)在回過頭來看,相信這不僅是克拉伯研究的重大收獲,同樣也是英國文學研究的重要著作,值得深入研讀。
論文開篇第一章《克拉伯詩歌及其局限》(Crabbes Poetry:Its Limitation)首先對克拉伯詩歌作出了總體評介。夏志清認為,克拉伯的創(chuàng)作有其局限性,比如他不習慣使用隱喻,也因此無法抵達更為深層的詩意組織。從浪漫主義的觀點來看,克拉伯的詩歌也未免有想象力匱乏的缺憾。但是,克拉伯在他能力所及的范疇內已然達到了某種詩性的統(tǒng)一。夏志清批評學界關于克拉伯的研究并不充分,多為泛泛之論,只關注詩歌中的社會人生與時代背景,而對詩歌本體的批評尚未深入展開,缺乏全面、細致的分析。他大段引用T.S.艾略特的評論,認為艾略特觸摸到了克拉伯詩歌的特質,讀者不應該在克拉伯詩歌中尋找“傳奇”,而應當關注他的現(xiàn)實性?!皢讨巍た死且晃粌?yōu)秀的詩人,但你不應當從他身上尋找傳奇,如果你喜歡一百二十年前英國薩福克鄉(xiāng)村生活的現(xiàn)實圖景,認為此景非優(yōu)美的詩歌不能表達,那么你會因同樣的理由愛上克拉伯?!?3根據(jù)夏志清的判斷,克拉伯研究之不足與其詩歌風格及詩人所處的時代密切相關,正是因為克拉伯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時代品位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距離,所以不易被主流批評界所認可,主流批評界受限于時代審美取向的文學視野和批評立場,直接影響了對克拉伯聲名與地位的評定。與同時代的詩人相比,克拉伯并未拘泥于神學宗教的單一視野,自然科學的背景使得他的視野更開闊、也更具個人性,因而與書寫傳奇相比,他明顯更喜歡描寫底層生活,熱衷于摹寫自然、鄉(xiāng)村和窮人。因此,克拉伯雖然不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但卻是一位有獨特性的、為英國詩歌的“體系”帶來了新的質素的優(yōu)秀詩人。
在此基礎上,夏志清在第二章《蒲伯、克拉伯與其傳統(tǒng)》(Pope,Crabbe and the Tradition)中,進一步探究克拉伯與18世紀歐洲文學傳統(tǒng)的內在關聯(lián),發(fā)掘克拉伯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不同面向所取得的突破與進展,其中尤以對人物肖像的塑造最為驚艷。夏志清認為,克拉伯之所以在人物塑造方面頗有心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對蒲伯詩歌的借鑒,唯其對蒲伯詩歌的熟悉和借用,克拉伯才得以在創(chuàng)作中充分施展技巧,書寫自己的故事。經由文本細讀的方式,夏志清梳理了克拉伯詩歌的發(fā)展脈絡,厘清了克拉伯與蒲伯的異同,以一種歷時的分析一一拆解克拉伯對蒲伯的承繼與發(fā)揚,尤其關注人物肖像塑造方面蒲伯對克拉伯的啟迪及影響。他敏銳地指出,克拉伯并不擅長人物的外貌描摹,也不擅長性格的刻畫,其人物塑造的精彩之處每每在于“借由人物刻畫傳遞出道德真理,抑或反映出道德淪喪”14。除了蒲伯的影響,夏志清還關注克拉伯與同時代其他詩人的聯(lián)系,爬梳克拉伯與新古典主義、18世紀文學傳統(tǒng)之間復雜的文學淵源,從五個方面論述了克拉伯為詩歌發(fā)展所注入的新活力,并以此說明克拉伯的詩歌的辨識度緣何而來。
夏志清從人物肖像、景物描寫、人物對話等方面一一解析克拉伯詩歌的藝術特色。他觀察到在克拉伯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背后實則蘊藏著極為強大的個人能量,這顯示了克拉伯與同時代一般的田園詩、風景詩之間的顯著差異。比如克拉伯從18世紀業(yè)已僵化的田園牧歌中移植了對話,經過潤色和改造,這些對話在他的敘事詩歌中重獲新生。這些對話受到蒲伯和同時期其他詩人的影響,但在詩人筆下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克拉伯模式,充滿克拉伯式的智慧與機鋒。除了在人物、表達和對話方面的匠心,克拉伯詩歌中還有一項較為獨特的元素,即重視語音語調對表達情緒,尤其是表達反諷與同情時候的重要作用??死姼柚腥宋镄蜗蟮耐卣?、對話的自由表達以及不僅僅以地理描述為目的的景物描寫,都是克拉伯對18世紀詩歌的拓展和貢獻。夏志清大量引用了克拉伯的詩歌《教區(qū)記事錄》和《村莊》,以具體文本說明了克拉伯對18世紀文學資源與寫作技巧的純熟運用。18世紀詩歌發(fā)展到后期已經不能為詩人提供足夠的內容和技巧,因此后期的詩人各有其發(fā)展的路徑。如果說華茲華斯是屬于19世紀新時期的詩人,那么克拉伯則是承前啟后的人物,他為18世紀的田園詩注入新的活力,同時也回應了19世紀敘事詩的重要母題。總之,把克拉伯與蒲伯以及18世紀其他名詩人相比較,“至少在人物描繪、景物描繪、對白處理這三方面,克拉伯都代表了重要的新發(fā)展”15。
第三章《克拉伯在浪漫主義時代》(Crabbe in the Romantic Period)著重討論克拉伯在浪漫主義時代的詩歌成就。夏志清認為,克拉伯與浪漫主義時期的其他詩人一樣,有能力自我建構一個完整且連貫的詩意世界。如果把克拉伯與華茲華斯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存在有趣的相似之處,但在人生態(tài)度、社會思考、藝術處理方面,二者的觀念又頗多不同。在處理現(xiàn)實與想象的關系時,克拉伯秉持傳統(tǒng)的二分法,華茲華斯則顯示出拓展二者邊界并使之融合的野心??死J為現(xiàn)實性與想象力一樣,可以在詩歌中呈現(xiàn)自然與真理;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則堅持他們的詩歌能夠同時傳遞真理與想象。在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上,華茲華斯與克拉伯之間值得探討的內容更為豐富。對克拉伯而言,自然的描寫幾乎是詩歌的決定性因素,而對華茲華斯而言,人物的塑造才是重中之重。克拉伯長詩《鄉(xiāng)村》中的《監(jiān)獄》一節(jié)可以明顯看出他借鑒了華茲華斯的調和理論,不過克拉伯并不打算拔高人與自然的關系,而是希望借此探索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適應黑暗與貧窮?!侗O(jiān)獄》中描寫犯人在處決前夜的夢境,這夢境仿佛恰是華茲華斯理論的印證,即在某些重要時刻,某些回憶能夠借由想象而重現(xiàn)。只不過華茲華斯由想象重返少年時代身處自然的美好記憶,而克拉伯則更符合歐洲文學傳統(tǒng),由夢境喚起的回憶聚焦于男女間美好的浪漫之愛,犯人在處決前夜夢到的是多年前與心愛之人在海邊共度的美好時光,詩歌中對自然的描寫正與這種綿綿情意相融相通。16
夏志清認為克拉伯在社會框架內對人類關系的探索明顯體現(xiàn)出人的局限性??死c浪漫主義詩人最根本的不同,在于他對人類自私本性的認知,明顯更偏向古典主義而非浪漫主義。另一個可供參照的對象是簡·奧斯汀,克拉伯與她處理著相似的問題,即如何在秉持傳統(tǒng)規(guī)范的同時保持開闊的視野。若論在一個被世俗傳統(tǒng)限定的世界里對成人關系的探索,沒有人比簡·奧斯汀與克拉伯更相像,盡管前者以小說聞名,而后者專注于詩歌。在簡·奧斯汀的許多小說中,夏志清都找到了她與克拉伯的共通之處,例如他們都以卓越的智慧去評判傳統(tǒng)道德,都對人類的審慎品質持有矛盾的態(tài)度,“他們一方面認為審慎是人在社會生活中強烈需要的品質,另一方面又糾結于審慎對自然天性的禁錮”17。在克拉伯和簡·奧斯汀筆下,天真爛漫的少女和邪惡多事的姨媽總是成對出現(xiàn),構成某種象征符號;敏感少女的愛情之路永遠多舛,常常受到年長女性親人的惡言惡語或有意刁難。夏志清將《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愛瑪》《曼斯菲爾德莊園》等簡·奧斯汀的名著與克拉伯的詩歌逐一比對,從情節(jié)、主題和人物多方面進行比較,公允地指出,雖然克拉伯與簡·奧斯汀存在諸多相似之處,但克拉伯始終未曾達到簡·奧斯汀小說的藝術高度,也不具備后者具有的細膩入微的女性關照。
由于克拉伯在創(chuàng)作技巧與詩歌韻律方面并未過多取法于浪漫主義,所以夏志清這部分的論述主要集中于詩歌的主題和思想。雖然用了大量篇幅梳理華茲華斯、簡·奧斯汀與克拉伯的聯(lián)系,但夏志清的野心顯然并不止于比較異同,而是試圖通過這種比較,重新定義克拉伯在浪漫主義時期的文學地位。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如果論者忽視克拉伯所處的時代背景,那么對他作品的評價也將失之公允,或許難以就其詩歌成就做出整體判斷。19世紀初期的文學并未對克拉伯產生多少影響,也看不到他從中汲取養(yǎng)分的跡象,事實上,他在19世紀的前二十年致力于建立一個高度個人化的、飽含激情和風景的世界,而這個世界顯然有別于浪漫主義詩人那種深陷于社會宗教氛圍的世界。借由華茲華斯、簡·奧斯汀與克拉伯的比較,夏志清抉發(fā)了克拉伯詩歌的創(chuàng)作主旨以及他詩歌中道德意蘊的重要性。
如果前三章更多的是總體性的闡述,那么論文的最后一章《結構與意義:詩歌與故事》(Structure and Meanings:The Poems and Tales)則進入文本世界,專注于結構和意義對詩歌主題的呈現(xiàn)。夏志清充分施展他在新批評理論方面的功力,以大量扎實的文本細讀梳理克拉伯詩歌的內在理路,探究寫作技巧和內容構思何以巧妙融合,成功地整合于詩歌結構。夏志清對克拉伯的名篇《鄉(xiāng)村》和《夢的世界》進行了精妙詳盡的解讀。以《村莊》(The village)為例,這是克拉伯最受批評家關注的詩作,但評論多半聚焦于時代與文學的背景,關于詩歌內部結構與意義的分析卻極少。夏志清縷析《鄉(xiāng)村》的結構與意義,一一分析克拉伯運用的多重技巧,包括回憶、反射、人物肖像,以及兩兩對比,比如現(xiàn)在與未來、城市與鄉(xiāng)村、富裕與貧窮的彼此映襯。某種意義上,克拉伯筆下的鄉(xiāng)村是屬于荷馬史詩時代的,在那個世界里,身體的力量與耐力都將得到肯定和頌揚。
夏志清的研究重點仍在于克拉伯的敘事性詩歌。通過對《傳說》《大廳中的傳說》這兩部晚期作品的解讀,以及對《彼得·格萊姆斯》《延宕》等其他作品的解析,夏志清論述了克拉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或成功,或失敗的創(chuàng)作經驗,向讀者展示了克拉伯如何將故事的主題呈現(xiàn)于詩歌結構之中。比如他觀察到克拉伯的詩歌結構自創(chuàng)一種平衡,較為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總是搭配有豐盈的詩歌層次和令人滿意的主題闡釋?!渡倥墓适隆凡捎玫谝蝗朔Q敘述,構建了一個重要的女性世界,諷刺視點的使用使得克拉伯在刻畫祖母形象時了產生令人驚喜的喜劇效果。《芭芭拉女士》中克拉伯設計了三個層次的訴說,第一層次是淺薄且謹慎的道德勸說,認為一個年長的女性不應與年輕男子結婚;第二層次是情節(jié)層面,指出芭芭拉女士的不快樂明顯與她拒絕服從兄弟的要求相關;第三層次是深入內里的,揭示心理層面受到基督教觀念影響下罪孽與愧疚的故事。通過細析克拉這些創(chuàng)作于不同時代、風格各異的詩歌,夏志清嘗試為讀者重現(xiàn)詩人的創(chuàng)作之路,讓我們看到克拉伯如何窮盡各項技巧表達詩歌主旨,又如何運用觀點、人物、語調、對話、自然描寫和象征符號書寫主題。夏志清相信克拉伯絕非一個天真幼稚的現(xiàn)實主義者,通過自己深入的研究,他更加認定,“克拉伯或許是整個浪漫主義時期和約翰遜博士時代最被低估和忽視的重要詩人”18。
三
顯然,英美文學對于夏志清來說,“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這種學術背景與知識結構,以及其中體現(xiàn)出來的理論立場與文學趣味,又怎樣影響了夏志清后來的中國文學研究,尤其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呢?篇幅所限,這里只能從三個方面略作發(fā)覆,以待來者。
首先是一以貫之的“新批評”的理論立場。夏志清與“新批評”一脈的淵源人所共知,耶魯?shù)膶W術訓練賦予他頗為嫻熟的“新批評”的方法。他曾自述,“五六篇papers寫下來,批評的技術大有進步,diction,imagery,structure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主要的原因還是細讀text?!兰o的creative writer大多代表各種attitudes,沒什么系統(tǒng)的思想,把一首詩,或一個人的全部作品,從rhyme,meter各方面機械化地分析,最后總有些新發(fā)現(xiàn),并且由此漸漸可脫離各家批評家opinions的束縛,得到自己的judgement。我覺得這是正當criticism著手的辦法”19。上述第四章幾乎就是這種批評方法的精彩實踐。博士論文中也時時可見T.S.艾略特、燕卜蓀、蘭色姆、T.E.休姆、韋勒克、沃倫等新批評名家的身影。夏志清引用這些大師的論點并非為了裝點門面,也非因為師承淵源,他們中的每一位都為他的寫作或提供了靈感,或指點了路徑。譬如T.S.艾略特認為克拉伯的價值不在傳奇性而在現(xiàn)實性的觀點,就促使夏志清進一步思考克拉伯在浪漫主義時期緣何被低估,時代的審美趣味和讀者需求是否同樣影響了批評家的判斷。T.E.休姆關于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在人類本性的認知方面的論述,幫助夏志清辨明了克拉伯與浪漫主義的本質差異,意識到克拉伯與古典主義的相似,并進一步爬梳他與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20。韋勒克和沃倫的《文學理論》對外部環(huán)境在詩歌描寫中重要作用的論述,正好印證了克拉伯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色,夏志清由此將華茲華斯的自然觀念與克拉伯的自然描寫進行比較,探索克拉伯對其技巧的借用與發(fā)展。21
正是博士論文的寫作,訓練了夏志清對“新批評”等西方理論的嫻熟運用,為進入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做好了理論儲備和技術工具的雙重準備。緊承其后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寫作,自然也就承續(xù)了這樣的理論立場。一方面是追求普適性的審美標準,他說,“我受了New Criticism的影響,認為審定文學的好和偉大,最后的標準是同一的”。不應該以一種“特殊標準”來衡定中國文學,“其實中國詩同英國抒情詩相比,《紅樓夢》同歐洲最好的小說比,我相信都是無愧色的”22。正是對這種普適標準的追求與堅守,使得夏志清別具只眼,大浪淘沙,以同一的審美標準來重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獨標四大家,改寫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的傳統(tǒng)格局,為后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重寫提供了最直接的刺激和啟發(fā)。另一方面是實踐文本細讀的方法。《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每有所論,必定建基于深入的文本解讀與闡釋,在與文本、語言、文字的心靈溝通中,在對結構、細節(jié)、意象的細致體味中,彰顯文本自身的審美價值與文本傳達的道德關懷??梢哉f,《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新批評”理論在中國文學研究方面一次成功的實踐。
其次是廣闊的世界文學的闡釋語境。夏志清評價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文本時常常與西方作家作品相比較,旁征博引歐美文學來闡釋中國文本,魯迅的諷刺藝術使他聯(lián)想到賀拉斯、本瓊生、赫胥黎等諷刺大家;沈從文的田園氣息,“在道德意義來講,其對現(xiàn)代人處境關注之情,是與華茲華斯、葉慈和??思{等西方作家一樣迫切的”23;錢鍾書的《靈感》明顯受到德萊頓、蒲伯、拜倫的影響;張愛玲的“成就堪與英美現(xiàn)代女文豪如曼殊菲爾(Katherine Mansfield)、泡特(Katherine Ann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24。……《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諸如此類的中西比較與分析時時可見,正與剛剛完成的博士論文寫作密不可分。夏志清用以闡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文本資源與理論資源,基本上都來自他熟悉的歐美文學領域,將博士論文中熟悉的作家作品移植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在比較中加以品評,可謂順理成章,駕輕就熟。當然,應該指出,這種比較未必完全恰當妥帖,某種程度上也顯示了夏志清寫作《小說史》時的局限。
但是,不管怎樣,這樣的比較建構了一個以世界文學經典為準繩的闡釋語境,凸顯出夏志清的文學趣味和審美標準。他對西方文學和中國文學的審美趣味與評價標準是相融相通、一以貫之的。博士論文是夏志清最早的大部頭學術寫作,也是研究夏志清思想脈絡與學術淵源的重要路徑?!缎≌f史》的寫作并沒有采取另一套“中國式”的話語體系,而是追求普適的共同標準,自覺地將中國文學納入世界文學的語境中加以品評闡釋。夏志清深厚的歐美文學的功力和純正的審美趣味,自然直接影響了他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的品評。比如蒲伯、華茲華斯都是對夏志清影響較大的詩人,他對二者的喜愛和熟悉程度甚至要超過克拉伯,對克拉伯的闡釋往往是在與這些大詩人的比較中展開的。同樣,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文本的重估,也離不開與歐美文學名家的比較與闡釋,博士論文中的審美趣味彌漫至中國現(xiàn)代文學領域,喜歡華茲華斯田園圖景的夏志清選擇了沈從文,欣賞奧斯汀悲劇人生觀的夏志清看到了張愛玲,甚至他對卞之琳詩歌的貶抑也是由于有了英詩強大的審美參照25。如此廣泛的有意/有益的比較闡釋,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放到了世界文學的語境中,既彰顯了中國文學的差距與不足,也揭示了中西文學對話與互補的可能性,賦予中國文學一種世界性的維度。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完全同意王德威的論斷,“與其說夏對歐美文學情有獨鐘,倒不如說他更向往一種世故精致的文學大同世界”26。
最后是豐沛的人文主義精神。夏志清自述,對他的博士論文寫作“最具有啟發(fā)性的”是英國著名的人文主義批評家利維斯(Frank Raymond Leavis,1895—1978),正是因為他對克拉伯的極度推崇引起了夏志清的關注27。利維斯是最早注意到克拉伯與簡·奧斯汀相似性的人,根據(jù)他的提示,夏志清發(fā)掘了更多克拉伯與奧斯汀的共通之處,也由此開辟了新的研究路徑28。夏志清早在上海時就已經讀過利維斯的《重估價:英詩的傳統(tǒng)與發(fā)展》(1936)和他論現(xiàn)代詩的名著《英語詩歌的新動向》(1932),對利維斯的著作相當熟悉。夏志清直接引用了利維斯的話,“不太重要的詩人對傳統(tǒng)的承擔是一種說明性的關系,重要的詩人則承擔了更有趣的關系:他們代表著重大的發(fā)展”29,認為克拉伯雖然缺乏華茲華斯那樣的原創(chuàng)意識,但他決不僅是一個說明性的詩人。夏志清以此出發(fā),對克拉伯與蒲伯之間的繼承關系進行了深入的分析,重估了克拉伯在英詩大傳統(tǒng)中的重要意義。作為一個來自東方的青年學者,夏志清沒有對歐美文學研究的前輩亦步亦趨或奉命唯謹,也不甘于在已有的文學框架內做些修補或填充的工作,而是以異常的自信和橫溢的才華,對克拉伯進行了重新評價,以一己之力重新“干預”文學史,“打撈”出一個被邊緣、被低估的重要詩人。兩百頁的論文中援引文獻資料的比重并不多,大部分內容都是作者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闡釋。這樣的選擇與他發(fā)掘沈從文、張愛玲、錢鍾書,重新建構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工作何其相似?無論是博士論文還是《小說史》,夏志清顯然更愿意構建一個全新的、由自己主導的研究框架,以竭澤而漁的方式,孜孜矻矻通讀所能讀到的同時期所有作家和所有作品,“識英雄于風塵草澤之中,相騏驥于牝牡驪黃以外”30,重新建構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完美的體系”(艾略特語)。夏志清真正做到了錢鍾書所推崇的那種境界,“能于歷世或并包所視為碌碌眾伍之作者中,悟稀賞獨,拔某家而出之;一經標舉,物議僉同,別好創(chuàng)見浸成通尚定論”31。這既是一種批評的精神,也是一種人文的持守。
夏志清人文主義的精神更體現(xiàn)于他從利維斯那里所接受的“道德視景”(moral vision)的立場。與浪漫主義相比,夏志清對現(xiàn)實主義、古典主義的好感顯然更多,克拉伯賦予詩歌文本以道德意涵,正是夏志清高度肯定克拉伯的重要原因。當初之所以選擇做克拉伯研究,原因之一也是因為他晚年作品中“都有很obvious的moral concern,有時勝過浪漫詩人”32。“道德視景”成為他評判中西文學的共同標準。他說,“我們認為好的小說劇本,都是讀過之后覺得作者最后給我們較世俗看法更精細的moral perception的作品”33。他還直接道出了自己道德視景的來源:“我的moral preoccupation想是受了Leavis的影響,Leavis對詩小說方面都嚴肅老實說話,不為文壇fashions所左右,一直是我所佩服的……。”34早在編寫《中國手冊》時,夏志清就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了一個初步的評判,認為五四以來的文學“應有的估價,當然不高,最主要的原因是一般作家不知sin,suffering,love為何物,寫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淺薄。西方作家對罪惡和愛都(是)從耶穌教出發(fā)的,中國沒有宗教傳統(tǒng),生活的真義就很難傳達了”35。因此,《小說史》中充滿了對道德、對人性的熱切關注,把人生批評、道德批評與審美批評融為一體,既展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獨特的道德景觀,也客觀顯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歐美經典文學的差距??傊瑹o論是歐美文學研究,還是中國文學研究,夏志清總是堅守自己的立場,忠實于道德的視景,尊重人的尊嚴與自由,顯示了與利維斯近似的自信與銳氣,成為西方人文主義精神的傳承者與實踐者。宋淇認為,夏志清“繼承了19世紀英國批評家安諾德的傳統(tǒng)。我們與其說他是個職業(yè)批評家,不如說他是個文人(倒過來便是人文)批評家,他的地位絕不在現(xiàn)代美國學者兼批評家屈林、威爾遜之下”36。這樣的評價不無溢美之處,但從人文主義的立場來講,夏志清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人文主義批評家?!?/p>
2020年2月2日初稿,2月15日再改
于疫情肆虐之際
【注釋】
①《夏志清致夏濟安》(1950年10月31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二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3-4頁。
②⑤⑥⑧1527夏志清:《耶魯談往》,見《歲除的哀傷》,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第64、67、67、69、68、68頁。
③④《夏志清致夏濟安》(1950年11月15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二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11頁。
⑦《夏志清致夏濟安》(1950年12月4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二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22頁。
⑨錢青主編:《英國19世紀文學史》,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第83-85頁。
⑩錢鍾書:《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第3卷,商務印書館,2003,第2330頁。另一處提及克拉伯的材料見于第470則,比較了靄理斯、蒙田、克拉伯等人關于猴子爬得越高越容易露出屁股的相似表達,見《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第1卷,第737頁。謝謝張治兄的提示。
11以上生平簡介參閱Margaret Drabble,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p.236-237.
12T.S.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見李賦寧譯注《艾略特文學論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第3頁。
13T.S.Eliot,”What is minor poetyr?”,Sewanee Review,Vol.54,1946,p.14.轉引自Chin Tsing Hsia,George Crabbe:A Critical Study,Yale University Library,1951,p.4.
1416171820212829Chin Tsing Hsia,George Crabbe:A Critical Study,Yale University Library,1951,p.53、95、119、189、100、93、130、27.
19《夏志清致夏濟安》(1948年5月16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一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73頁。
22《夏志清致夏濟安》(1953年11月16日),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二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200-201頁。
2324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第144-145、293頁。
25《夏志清致夏濟安》(1948年11月19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一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199頁。
26王德威:《重讀夏志清教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見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第xlix頁。
3031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中華書局,1994,第1446、1446頁。
32《夏志清致夏濟安》(1950年11月15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二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11頁。
33《夏志清致夏濟安》(1953年1月19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二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166頁。
34《夏志清致夏濟安》(1957年7月13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三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第233頁。
35《夏志清致夏濟安》(1951年10月26日),見王洞、季進編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二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103頁。
36林以亮(宋淇):《稟賦·毅力·學問——讀夏志清新作〈雞窗集〉有感》,見夏志清《雞窗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第2頁。
(季進,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