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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歌手

2020-07-14 17:39楊沐
西部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帶子麒麟哈里

楊沐

這就是拉薩了,滿眼的西藏紅、赭黃,帶有遠(yuǎn)古大?;虻呢悮ぐ?,以及眩暈帶來的世界變形。來了兩天,麒麟恍惚于自己來拉薩的目的。這個高原城市不是第一次來,根據(jù)量子糾纏理論的說法,它可能是麒麟在量子空間的一個糾纏,他來不過是不斷認(rèn)領(lǐng)某個共振。從生活層面解釋是這樣的:暑假到來,他在北京的家里待了十二天,強(qiáng)迫癥又犯了:他打開水龍頭洗手,從指尖洗到手腕,頻率越克服越密集。他感到自己必須往外跑,跑到拉薩或者說又一次跑到拉薩,他給自己找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在大學(xué)教授大乘佛教。

小骷髏正在心里作祟。麒麟細(xì)若游絲的神經(jīng)一般不往渺茫處傾斜,盡量只對看得見的事物做出反應(yīng)。比如說,他看著一張手繪的拉薩古城地圖,不去想它的樣子像一頭腦袋朝東的牦牛,也不琢磨布達(dá)拉宮就在“牛心”的位置,只是照著這張一百多年前英國人繪制的地圖一條街一條街地走:他強(qiáng)迫自己只和“物”發(fā)生關(guān)系。他手邊還有一本洛爾迦的《死于黎明》,出門前他重新郵購了這本詩集:這是他第N次買。出門前他把一句話跟妻子說了第五遍:“研讀《嚴(yán)華經(jīng)》的哈里夏天一過就回了,我應(yīng)該去拉薩跟他交流一下,畢竟人家一套書研讀了七年?!彼f第一遍時,妻子脖頸的每節(jié)椎骨都在抖動。他當(dāng)時想,這女人跟自己過日子有多緊張呀。當(dāng)他第五遍說相同的話時,妻子裸露的皮膚上張滿小嘴,每個小嘴都在尖叫。一個念頭來到他腦子里:她想讓我離開。

麒麟的虛空在拉薩變成一根明黃色的虛線。他走在這條虛線上,身在羅布林卡北墻外一條黃澄澄的街上。他走了一會兒,實(shí)際上他一直走著,聽到一陣立體的、像湖水一樣的歌聲——他對太好聽的聲音有所警惕,怕自己出現(xiàn)幻覺,但此時,他不算短的頭發(fā)像是被什么提了起來,接著,拉薩的陽光像一把細(xì)針鉆進(jìn)衣服麻亂地扎著他。這時,有雙棕色眼仁從暗處看出來:麒麟好像泅在一方迷蒙的光里,游進(jìn)了音像店;他像盲人,側(cè)著頭,腦子里的漩渦讓周圍的粉塵震動。歌聲就在這時停止了。

進(jìn)得門來的麒麟打量一下店鋪,看出這是個音像店,沒多少產(chǎn)品,倒像個茶吧。這時,另一首歌子響起,麒麟不愿再有任何聲音覆蓋剛才聽到的,欲出門,店家便把光碟停下來。他聽出某種故意,說不上是什么,便返身。短暫的停頓后,他看清強(qiáng)光深處有片幽暗處,小茶幾兩端坐著兩個女人。他先看見一個細(xì)挑的,一頭爆炸黑絲,正用她那雙黑眼睛望著對面的女人。對面坐著位姑娘型的女人,此刻好像整個人的力氣都使在頭頂上。麒麟只能看見她的一只眼睛、一彎眉毛、半邊額頭、細(xì)紗般粗硬的頭發(fā),而這些,已經(jīng)夠讓麒麟留下來說幾句話了。

“這跟我之前聽的藏歌不大一樣?!?/p>

“可能?!?/p>

“為啥呢?”

“可能是因?yàn)椤憔蜎]聽過?!?/p>

后來知道這個叫“帶子”的女人說話聲里帶著笑,像那些唱呼麥的,嘴巴里能發(fā)出兩三種音。她看麒麟的目光帶著中年婦女的訕笑。她的目光會拐彎,麒麟感覺背后藏著的某個東西被這女人搜了出來。麒麟又看了眼那個長發(fā)女人,可對方并不看他。

“搓火是吧?”受到嘲笑,麒麟感到輕微的羞恥。這女人身上有股不是吃稻米小麥的味道,盡管她用了蘭蔻香水?!耙痪?,這是梵歌?”

“剛出去的阿佳,她唱的?!?/p>

麒麟只看見被稱為“阿佳”的長發(fā)一甩,從偏門消失了。麒麟從展示架上取出一盒光碟,封面是位月光美婦,跟那位阿佳不太像是一個人。封面的宣傳語是:

白瑪央珍 ?高原上的白度母

“那位,也不太像是藏族人。”麒麟抬頭,帶子也不見了。

麒麟就平白地置身于一間空屋子里。屋子里似乎有種實(shí)體性的、高原的寂靜。他仿佛在一個自成體系的玻璃罩里,呼吸的是另外的氣體。

麒麟沒看清那個拱形頭頂?shù)呐?,而女人一呼一吸間有類似版畫的線條凹凸在他的腦海;他想補(bǔ)充沒看清的線條。第二天麒麟又來到米旺小街,走進(jìn)音像店。那女人不在。帶子今天準(zhǔn)備了一副和煦的表情,問他是旅行還是來工作,又說,來拉薩的要么是贏的,要么是敗的,你是贏的還是敗的?麒麟一時語塞,也就不想回答了。他聽完一首梵歌就走了。又過一天,還沒走近音像店,麒麟就聽見那種霧靄在水面上緩緩移動般的歌聲,它不高也不低,不增也不減,歌聲結(jié)束只是意味著它飄往遠(yuǎn)處。他進(jìn)門時店家關(guān)掉音響,他又感覺到一種故意,但不知是邀請還是拒絕。

于是,他看見那個女人的側(cè)面:她的身體不是在對誰說話,而是她整個身體在神秘地自言自語。這就像護(hù)城河圍著一個秘密城堡,但隔岸,他聞到花瓣打開花蕊的氣息。對方披散的每根頭發(fā)都好像是對他的訕笑。

“用詩換阿佳親口唱支歌?!?/p>

“如今詩人像羊一樣多。你的詩何以見得可以當(dāng)錢使?”女人終于正臉對著麒麟,麒麟的眼皮像快門般開合,她周圍的景物以及聲音在虛化。

帶子從一旁橫出來:“梵歌不是隨便唱的……”

“我能用啥換呢?”

人要是有了點(diǎn)年紀(jì),目光要么向前進(jìn)要么往后退。而白瑪?shù)哪抗庀窈粯?,從焦點(diǎn)開始到余光能延展的地方,眼里的水光都是平的。

“那就寫首梵歌?!摈梓霙]看見白瑪嘴唇動,卻聽見這些話?!懊魈煜挛缬袀€聆聽會,你有時間就來聽一下?!彼蜒劢辜性邝梓胙劬ι?,然后又從偏門走了。他看見她枯葉黃長裙遮掩的后背。

“她不會是僧人吧?”半天,他說了一句。

“你見過僧人留長發(fā)的?”帶子一雙黑眸子望著他。他幾乎沒見過這么小而圓的眼睛里投出如此堅(jiān)硬的目光。

“聆聽會。給你地址。”

缺氧造成的變形和突變,讓四周空間重疊、錯位。麒麟再次感覺到和北京太不一樣的時間感。

這天午后,在一間私人佛堂,白瑪央珍將自己圍在一條絳紫色的布單里,坐在一條矮幾后面,嘴幾乎不動,吟唱著麒麟第一天聽到的、讓人心沉入湖底的梵歌。歌聲沒有高音,也沒有低音,像一泓水在平地上漫流,像一枚花瓣僅憑自重在氣流中下落。白瑪?shù)膶γ妫囟氖宦牨?,大多是女人,仿佛享受溫水浴的嬰兒,愉悅在自性的舒展中。歌聲正好窩在心上摸著你,并不是母親或情人的手,而是森林的手、湖水的手或晨曦的手,捧著你的心。麒麟故意晚到兩分鐘,他只想看到唱歌的白瑪。而白瑪?shù)穆曇簦瑳]等他坐下就細(xì)針般扎進(jìn)他的脊柱,他便以一個歪斜的姿態(tài)把一首歌聽到結(jié)束。他兩眼瞪著白瑪,看著她的顱骨頂一點(diǎn)點(diǎn)弓起,額頭在吟唱時越來越圓,披散的長發(fā)每一根都在幫助她把聲音傳出去,因而更蓬松,每根發(fā)絲都繚繞著聲音。

麒麟軟弱得只想躺在竹席上抱著肩膀睡一覺。從九歲開始他就沒人抱了,他妻子從不抱他,他也不記得上次抱妻子是什么時候。他當(dāng)然不能躺在竹席上。第二首歌唱完,白瑪用鵝毛般的目光掃到他這邊來,他下意識地躲閃一下,又下意識地把目光迎上去:一片晃眼的黃光里,白瑪?shù)哪樕蠣科鹨粋€有目標(biāo)的笑意,就像蓮花座端坐的菩薩,此時定睛于麒麟。

然后就切換成帶子。在帶子帶領(lǐng)大家打坐時,麒麟溜出門,在門外找到自己的鞋,邊走邊把腳蹬進(jìn)鞋子。外面車水馬龍,耳朵還封閉在剛才的音樂里,這讓眼前流動的車和人比平時速度快。此時,他能看見房檐的影子拉長和移動的速度,他用外在的某個物什矯正內(nèi)心的感觀。他穿過馬路,去旅行社買了張三天后去格爾木的長途汽車票——是啊,上次也是買三天后的長途汽車票,結(jié)果那次是乘飛機(jī)離開的——走出旅行社,他發(fā)了會兒呆;他掏出一支煙但沒有點(diǎn)著:煙霧會從里面打通他的聽覺,但他愿意享受被封閉在內(nèi)部的安詳。封閉在內(nèi)部,時間可以向內(nèi)延伸——六年前,他也是在這家旅行社買的長途汽車票……

年紀(jì)尚輕時,這個被媽媽叫作“麒麟”的男孩染上一個惡習(xí),就是不斷從媽媽身邊出走。媽媽給他打過一把精鋼叉子。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聽信那些無病呻吟之人興起的時髦,不找工作,而像闊少一般漫游了八個月,從北京到了拉薩。他現(xiàn)在忘了當(dāng)時為什么著急忙慌地從酒吧出來買了三天后的汽車票,或許是因?yàn)楣镎f有不好的預(yù)感,要出大事了。會出什么大事呢?當(dāng)時的哈里功力尚淺,不像這次:汶川地震前的三個月,哈里像動物般預(yù)感到了地底下的騷動,便把客棧盤了出去,帶著新妻搬到了廣州。那年,他走出“形而上”酒吧就買了三天后的汽車票。那一年,他身邊也帶了本《死于黎明》。

那年到拉薩他花了很長時間,他把媽媽親手打制的小鋼叉送給了國道旁的牧羊人洛松。小鋼叉故意送人,讓他莫名地輕松。這天在八廓街二十一點(diǎn)方向的路上,麒麟遇到同客棧住的女背包客綠蒂,而他當(dāng)時的網(wǎng)名叫“維特”。綠蒂聽到維特這個網(wǎng)名時,抬起單眼皮大眼睛看他,說這么斯文的男孩來拉薩干啥。綠蒂的口齒異常清晰,一直缺氧而失聰?shù)镊梓肽谴温牭搅?。這次街上碰到麒麟,綠蒂不打算倚老賣老,她高舉著手臂打招呼,頎長的手臂像風(fēng)中的兩截袖子在飄舞。

“維特,維特!”綠蒂提著后臀和脊柱,左右看著人流,小碎步跑向他。她穿著灰綠的碎花裙子,頭發(fā)分成兩個松散的麻花辮,因?yàn)橥踩固?,她跑起來就像穿和服木屐的女人在小跑?!昂茏?,不搭理大家的??蜅:脦状位顒佣伎床灰娔??!摈梓腱t腆地看著這位大自己不少的女子,脫口說:“你咬字怎么這么清晰?”綠蒂提著裙子大笑,麒麟看見她漂亮的口腔?!耙粋€人的口腔還可以這么好看?!本G蒂再次大笑,一雙被太陽曬成琥珀色的眸子,看什么都像沒看一樣?!靶【S特,面對面地說話,你還像是描述?!闭f著把手臂插在他的臂彎里。麒麟有些窘,下意識地向周圍掃了一眼,馬上意識到在拉薩有某種豁免權(quán),便說:“我只是順嘴說出腦子里流動的?!本G蒂扭過身,像朵青色的喇叭花,對著他嘀嘀嗒嗒說:“你流動得很水性。”

之前,麒麟在客棧大廳見過綠蒂幾次,他覺得她穿得像黑白片里的美國影星,這讓她在拉薩這地方看起來很滑稽,今天她這身灰綠色裙子恐怕又是照著新浪潮某個法國女星打扮的。“一個人專門穿過時的衣服,也是本事?!边@句話麒麟沒讓它脫口而出。之后,兩人之間基本上是綠蒂話語的溪流:“你們學(xué)校出來的都喜歡搖滾,以聽英文歌為最低認(rèn)同指數(shù)?!薄耙豢淳椭滥阆矚g柯本?!摈梓雽?shí)際上不喜歡這種輕浮的談?wù)摚胩觳艑ι弦痪洌骸澳悄阋欢ㄏ矚g《回到拉薩》?!眮砝_的女青年都喜歡《回到拉薩》,就像他們這號的看沒看過《在路上》都自稱看過一樣。綠蒂把嘴巴張得很大,仰著臉大笑。麒麟暗自將舌尖卷起來,用上顎擠壓舌頭,這是十幾年來他暗練的基本功:這功夫最早治愈了他的口吃癥,現(xiàn)在能讓他狠狠碾過每一個字,把話說得完整而嚴(yán)謹(jǐn):“你這身打扮,《愛在》嘛!”綠蒂怔了一下,接著她的大笑像黃昏的風(fēng)吹動屋角的銅鈴。

“走西藏的必備功課,《在路上》和《愛在》?!?/p>

麒麟本來想說,南方已經(jīng)這么前衛(wèi)了嗎?最后只是遲疑地小聲嘟囔一句:“哦,在北京,還只是熟練網(wǎng)絡(luò)的大學(xué)生和科技男在看?!?/p>

“我在電臺介紹過這片子?!边@么說,她的職業(yè)是電臺播音員?麒麟悄悄地看了一眼綠蒂的臉,或許她每天都說“大家好,我是你們的綠蒂”。麒麟想,從汽車音樂電臺里聽到她的聲音,或許可能構(gòu)成將來去廣州的某個期待。麒麟突然想,自己從哪里知道她是從廣州來的?

他們從二十一點(diǎn)方向街拐到十九點(diǎn)方向街。走到盡頭,綠蒂站在一家叫“形而上”的酒吧門口說:“哈里和托馬斯在這里喝啤酒,一起進(jìn)去?”她在進(jìn)門前說:“我實(shí)際上喜歡老爵士樂,舊的?!?/p>

進(jìn)酒吧的第一分鐘麒麟就想抽身,一句“舊的”,他感覺自己被勾引了。哈里和托馬斯實(shí)際上是兩個青年的網(wǎng)名。在他們對面坐下來,綠蒂就處在一個滑稽立場,一會兒取笑麒麟,一會兒取笑哈里和托馬斯。她顧盼著,像一簇浮萍跌跌撞撞找不著岸。麒麟弄不清,十分鐘前還爽朗的綠蒂怎么變得搖擺而輕浮,喝了兩杯啤酒后他猜測,她是故意打擊他,或許她是看上他了??伤笞约涸S多怎么會看上自己這個小屁孩兒?或許是看上哈里了,輕浮于自己是要給哈里看。幾杯酒后,麒麟和哈里去了洗手間。哈里對麒麟說,不管怎樣,今天別出事,明天給她找個喇嘛念念經(jīng)。麒麟不解也沒問?;氐阶簧?,麒麟就著昏暗的燈光向綠蒂望了一眼,她身上的寒是黑色的,淺顏色的眸子里有種迷茫的魅惑。她身上有種虛線的感覺,有些東西不知去向,有些仿佛故意留白。他想起看見她笑時張大的嘴巴,喉嚨深處是冰涼的雪片。麒麟掏出手機(jī)到一旁假裝接電話,然后走到街上,過了一條街他才打電話對哈里說自己還有個約,不再回酒吧,讓哈里代為解釋。晚上九點(diǎn),八廓街一帶的街面幾乎是花的,燈光在缺氧的空氣中呈現(xiàn)別樣的色彩,神秘中夾雜色情,炫明中包裹禁欲。而出了八廓街,藍(lán)黑色的夜幕宗教般純凈,星星放射的芒刺清晰可見,經(jīng)過布達(dá)拉宮時他一直側(cè)臉看它。

第二天麒麟一直沒開手機(jī)。他排了兩個小時隊(duì)進(jìn)布達(dá)拉宮,兩個半小時后出來,在街上吃了全天的第一頓飯,下午才回客棧。當(dāng)他走進(jìn)客棧那條街,見客棧門口擠著一群人,還有警察和摩托車,他們看見麒麟都不作聲了。哈里奔出來說,綠蒂割腕了,留下一張紙條:為維特自殺。

麒麟驀地站定,轉(zhuǎn)頭看見警察。

“人呢?”

“在醫(yī)院。”

他很想說綠蒂怎么可能為自己自殺,跟她接觸總共就兩次,加起來不到十小時,她怎么可能為自己自殺?但他忍住沒說。后來警察來問他,他說,人救過來沒有?警察問情況,他強(qiáng)調(diào)說,人還救著,救活了再說。警察警告他在綠蒂清醒過來之前不能離開拉薩。麒麟不得不退了汽車票,跟媽媽老實(shí)承認(rèn),同一個客棧的女游客割腕自殺,留下的遺書說是為維特,而維特是她兒子。那一記生死之事,讓他花了十五天把一切理順了才走。第十六天,麒麟乘飛機(jī)經(jīng)成都飛北京。在雙流機(jī)場中轉(zhuǎn)大廳的電視上,看到兩架飛機(jī)先后撞到紐約雙子樓。他想起哈里說的別出什么大事。他跑進(jìn)衛(wèi)生間把飛機(jī)上吃的食物都吐了。

在綠蒂自殺的第三天,他收到從客棧寄出、又寄回來的信。信是綠蒂寫的:

對不起維特,我偷看哈里的前臺登記冊,知道你叫麒麟。你那么好我卻把你拉進(jìn)麻煩里,而唯有付出了怨恨了你才能記住我。不然,這世上就沒一個人記得我了。死是我自己的行為。你是無辜的,你可以把這封信交給警察。

綠蒂

綠蒂昏迷了五天,麒麟咬牙沒把這封信交給任何人。如果綠蒂最后死了,他可能要交給警察為自己開脫,如果沒死,不交出去算不算替一個人保存一點(diǎn)兒隱私呢?在雙流機(jī)場,他把那封信撕碎,和嘔吐物一起沖進(jìn)下水道。

七年過得像手機(jī)更新?lián)Q代般快。這次麒麟來并不是要跟哈里探討《華嚴(yán)經(jīng)》。初春,哈里告訴他,自己的身體感知到某些異常,他感覺到某種磁波,便把客棧盤出去,帶著新妻去了廣州。走后四十九天,汶川地震了。據(jù)說,哈里身體的敏銳都不能認(rèn)真進(jìn)行造人運(yùn)動,他會因?yàn)楦惺芴珡?qiáng)烈而暫時虛脫。麒麟特別想親眼看看,當(dāng)然那是不可能的。麒麟不為任何人而來,只是,北京一下擠了那么多來自世界各地搞體育的,還有那么多志愿者和旅客,他都擔(dān)心有一天水龍頭里的水被這些人喝完,而且整個城市像包了一層包裝紙,于是他習(xí)慣性地抽身而去。妻子說:“跟你在一起時間長了我就頭昏?!摈梓敫杏X這不是一句氣話。

聆聽會當(dāng)晚,麒麟又回到米旺小街。音像店的燈亮著,門留著半邊,燈光的亮度不是招攬顧客的。屋里有人聲,是三四個男人女人在屋里聊天,然后他們做出決定似的:“那就走吧?要走就快點(diǎn)?!摈梓朐诎脒呴T板上敲了敲,接著,白瑪站在開著的半邊門口,蜜蠟般的黃光讓她顯得沒有白天那樣高大。因?yàn)榭床磺逅难劬?,她特有的?zhèn)靜沒太多干擾麒麟。

“呀!下午怎么不見你了?”

“我只付得起一首歌的錢。”

白瑪輕輕笑起來。

“我們準(zhǔn)備上山去洗溫泉澡,你要不要一起去?”她回身向屋里喊一聲,“再加個人,坐得下吧?”又調(diào)轉(zhuǎn)頭看著麒麟,“能不能接受藏人的露天浴?”

“希望被捎上?!摈梓胗X得白瑪?shù)暮蟊扯际俏⑿χ摹?/p>

明晃晃的晚上,旅行車?yán)飻D了六個人,一直聽見輪胎壓在石礫上的嘎嘎聲,這聲音在月光喜悅和滿車乳香氣里,顯出一種令人發(fā)抖的浪漫。車?yán)餂]人閑聊,也沒人問他的來歷。他一直擔(dān)心有人問他是誰,一直小心等著,但一路上除了扎西問路,再沒人出聲。溫泉是個樹木遮掩的葫蘆型水潭,泉水從茂密的樹林里流出,熱氣在樹林中、樹梢上籠出一個幻境,而月亮美如一個表情。

水潭邊有了嬉笑聲,被蔥蘢的水汽浸潤,那聲音和嬉笑仿佛一滴水的聚成和散去。

溫泉里,白瑪央珍的胴體如一尾懸在表層水體里的魚。月亮在三天前圓過,現(xiàn)在剩下大半個,像遮了一個邊兒的銅鏡,而水池就像它在大地上的影子。麒麟不敢靠近她,甚至有點(diǎn)恐懼,并不是前世今生之類的大問題,而是這女人仿佛是水的一部分,是大湖里的一個小湖,她的比重跟四周的水稍稍不同,整個人隨時會分散,流出去,消失在大湖里,不分彼此。

沐浴的不僅僅他們這一車人,還有兩輛車帶來的不同的兩群人。大家靜悄悄地沐浴,仿佛一群鹿湊近河邊,除了喝水聲什么也聽不見。剛開始,麒麟有些尷尬,他們,不論說藏語的還是說普通話的,都簡約得只剩身上的毛發(fā),他猶豫了半天還是穿著短褲下了水。扎西說,等你明天再下水,就能跟我們一樣了。這句話讓他在水中把最后一件衣服褪掉,但窘迫讓他只好在水里靜靜地泡著?!斑@個溫泉,不會游泳也不打緊,沉下去也不用慌,自己會浮上來?!痹髡f完就游到另一撥沐浴的人群里。

靜止讓麒麟心慌,他游起來。游經(jīng)白瑪,聽見她自言自語:“穿過金黃的表層,穿過雪白的油脂,進(jìn)入黑夜的亂石區(qū)……”他插不上嘴,游開了。再次經(jīng)過她時,聽見白瑪嘀咕:“皮膚。五臟六腑。地核。七情六欲來自那里,地震、火山噴發(fā)也來自那里?!摈梓胂蛟铝恋姆较蛴芜^去,感覺自己在往天上游。

大家在月亮偏西時上岸,打亮氣燈,喝帶來的酥油茶。白瑪喝英國茶,扎西說只有這一點(diǎn)白瑪還不像真正的藏族人,白瑪說夜深了不想喝得那么厚重。這個“厚重”讓麒麟笑起來。他想起早年跟綠蒂說話時,她總是停下來挑選詞匯,而那些詞匯不太像是通常說話時用的?!澳銘?yīng)該喝點(diǎn)酥油茶。你看起來火力不夠。”麒麟就喝了她遞過來的酥油茶。然后,大家像疲倦的鹿擠在一起睡了。另一伙沐浴的人也擠在一起睡下了,像另一群鹿。

麒麟躺在白瑪邊上。事實(shí)上是他走過去躺在她邊上的,他聞到水的甜味。他們躺了一會兒,白瑪翻過身對著麒麟。月光在白瑪臉上打下銀白的、灰黑的以及比灰黑更朦朧的影子,他看到一種原初的純潔,泥陶般肅穆。他把身體偎了過去。他聞到更甜的味道。他睡著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

第二天麒麟醒來時只剩下帶子,昨晚他都沒怎么注意她?,F(xiàn)在看這女人,頎長得像一副木架子,但一頭爆炸式方便面發(fā)型表明她非凡的履歷。“大伙去那個村子了。你可以繼續(xù)泡溫泉,可以回拉薩,也可以去那個村子?!标柟馔该鳎叹G,一些剛洗的衣服晾在草灘上。另一伙沐浴的人正在煮酥油茶?!八麄?nèi)ゴ遄痈缮??”“有個木匠家今天摘蘋果,去幫忙?!薄昂冒桑O果。”沒等他說完,帶子抓起卡墊上的車鑰匙說?!耙路皇找幌聠幔俊薄巴砩线€回來呢?!彼戳丝慈剡厰傊罆竦囊路?、煮茶的煤油爐、睡覺的卡墊。“這么放著真的不會丟?”上了車,麒麟還是忍不住自己的疑惑?!按说匾曂蹈`為罪。”“內(nèi)地也視偷竊為罪,不是照樣有賊?”“這里有六道輪回。”麒麟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再說什么了?!澳憬惺裁??”帶子很長時間才“嗯”了一聲,說 :“人名就是一個ID,一個人可以有幾個ID?!背聊撕靡粫海梓脒€是忍不住問:“白瑪一直在拉薩嗎?她是自學(xué)的梵歌?她跟你說起過我嗎?”車子停在木匠家門口,下車時帶子說:“我們這里看人是看眼睛,不用介紹。”麒麟下車時遲疑了一下,幾乎全世界的文學(xué)作品里都說看人看眼睛,但你能拿這個在現(xiàn)實(shí)里做標(biāo)準(zhǔn)嗎?帶子沒頭沒腦地說:“她去尼泊爾三年,跟著高師學(xué)梵歌?!?/p>

所謂果園就是房子后面三四畝的雜樹林,而蘋果樹長得有三四層樓高,樹上不僅掛著蘋果,還有葡萄。紫紅的小葡萄搭在蘋果核桃枝頭,果實(shí)小得像曬干的種子。收果子并不像麒麟過去看見過的,樹就一人多高,摘果子可以算休閑活動。在這個木匠家摘果子,就像在野外掩護(hù)網(wǎng)中爬行、探寶。扎西攀在樹上,脖子上掛個布兜,兜里鼓鼓的,像包著個長大的嬰孩,見麒麟他們進(jìn)院子就邦邦地敲樹,木棒子一陣拍打,如蓋的樹蔭下女人的笑罵聲如鴿子驚起般。

“我們這里,蘋果樹都不修枝,能長多高長多高?!卑赚?shù)穆曇魪奶O果樹和披蓋似的葡萄藤后面?zhèn)鬟^來。麒麟望了望長得跟鉆天楊似的蘋果樹,蹩腳地開著玩笑:

“這得帶云梯的消防車?!?/p>

白瑪從葡萄藤下鉆出來。她穿了件豆沙色藏袍,一條淺棕色頭巾包住頭發(fā)。她那堆細(xì)紗般的頭發(fā)挽成髻,沉甸甸地墜在腦后,跟戲曲里的假發(fā)似的。她瞇著被太陽光刺著的眼,眼角有條皺紋,使這位唱梵歌的女人有了些煙火氣。

“別站著,去拿個籃子摘果子?!?/p>

“我也可以爬上去……”

攀在樹上的扎西大聲喊:“帶子,我摘了個最大的給你?!?/p>

麒麟回頭,并沒見叫帶子的女人,只見兩個網(wǎng)名都叫“多余的素材”的男人和木匠家的親戚?!拔铱偸腔秀??!彼母杏X中,收蘋果這事兒把白瑪激蕩得活潑起來,她的臉又美又舊,像朵干荷花。麒麟忽然想起:“都是舊的!”

“把嘴閉住,當(dāng)心灰跑進(jìn)你嘴里了?!卑赚斦f。麒麟立馬把張大的嘴閉上。太陽從樹枝間照在白瑪臉上,這張被高原太陽曬成淺棕色的臉,似有一層蜜色。她的目光在注視麒麟時,第一次流露出看故人的眼神。她從籃子里撿出鑷子樣的鐵器,遞給麒麟。麒麟接過鐵器在手里試了兩下,明白這是葡萄手剪。

“西藏缺氧,每棵植物都是寶貴的,所以,這里不除草、不間苗、不剪枝?!?/p>

“也不高產(chǎn)?!?/p>

“他們不關(guān)心高不高產(chǎn)。上天已經(jīng)賜予了這么多果子,他們已經(jīng)再三感謝三寶了。”

白瑪解開裹在頭發(fā)上的頭巾遞給麒麟?!皣〔弊樱蝗幌x鉆進(jìn)去咬人。把袖子紐扣也扣上。”“我不要?!薄皣?。最好把臉也包住。我用圍裙包?!彼庀聡?,三纏兩繞,把臉和頭發(fā)包得像卷心菜,而她的好看從層層布里透出來。

葡萄和蘋果一籃一籃摘下來,堆在木匠家存放水果的小屋里?!敖酉聛恚麄儠研√O果、小李子一切四瓣,曬干,冬天沒什么吃的時候拿出來吃。”

白瑪從曬在地上一堆黑乎乎的干果里揀出兩塊,遞給麒麟:“你嘗嘗,很甜。治咳嗽?!摈梓胍Я艘稽c(diǎn)兒,驚異于與眾不同的滋味。

“這幾個人,哪個是木匠?”

“哪個都不是。扯布單的是木匠的女兒。爬在楊樹上的三個婦女是木匠的鄰居,木匠老婆可能在屋里煮肉,聞到肉香了吧?”

“木匠是你朋友嘍?”麒麟吸吸鼻子,聞到牛肉的醇厚味。

“就是昨晚在溫泉沐浴的一家人。他們早上送來一壺酥油茶時說家里今天摘果子,問我們愿不愿意幫忙,晚上有肉吃。我說好啊,反正也沒事,摘果子多高興啊,還有肉吃?!?/p>

那個在佛堂莊嚴(yán)地唱梵歌的女人,為了有一頓肉吃而愿意給人摘蘋果。麒麟想到,人家給他三千塊錢講課費(fèi),他都不想用手碰,他不想碰肉而想成為素食者。他不想倒垃圾就跟他妻子說,我不會養(yǎng)孩子,但會養(yǎng)一個保姆,讓她洗碗倒垃圾刷馬桶。有一年他對妻子說,你要養(yǎng)孩子你就自己養(yǎng),我只負(fù)責(zé)提供精子,甚至也可以不提供。他覺得他妻子喉頭顫抖得像單簧管里的哨片。

扎西從樹上下來,嚷著說,脖子快壓斷了。木匠的女兒和鄰居幫他把布兜抬下來。他從褲兜掏出兩個紅蘋果。這恐怕是整個果園最大最紅的兩個蘋果。一個給白瑪,另一個給了木匠的女兒。

“我們?yōu)樯陡蛇@個活兒?就是要摘最好的蘋果給最好的兩個女人?!?/p>

他在樹上顯然聽到了白瑪和麒麟說話。他實(shí)際上是漢人。實(shí)際上昨晚一輛車上的都是漢人。

“帶子呢?”麒麟以為扎西的紅蘋果會給帶子。無人應(yīng)答。這天傍晚,在木匠家吃牛肉、喝牛肉濃湯的時候,麒麟也沒看到帶子。昨晚,旅行車上的四男二女中,另一個女子并不是帶子。在麒麟看來,這五個人眼里都有劫后余生的神色,而現(xiàn)在他們正安然享受某種喜悅。

“接我來木匠家的不是帶子嗎?她回拉薩了?”

扎西拍著麒麟的肩膀說:“我剛上高原那會兒,眼睛和大腦經(jīng)常產(chǎn)生錯覺。缺氧,缺氧?!?/p>

而幾年后麒麟在廣州見到哈里,哈里說扎西手里有人命,他檢查行車掛鉤時失誤,導(dǎo)致一個集裝箱在半空中脫鉤,兩個工友斃命。扎西是解不開這個心結(jié)才來拉薩的。

從木匠家出來,天邊還有最后的晚霞。木匠從外面干一天活回來,送給這些打零工的一籃子蘋果、一籃子葡萄,他老婆還在大家上車時,趕出來送了塊酥油。上了車,扎西把六張二十塊錢一人一張分了,大家呵呵笑著放進(jìn)口袋。

“不理解是吧?”扎西快活道。

“在內(nèi)地……干活就是干活,幫忙就是幫忙。幫忙就不要錢……”

“這樣子就是干活?!?/p>

“為二十塊錢?你們?”

“我們還吃了肉了,還有兩籃子水果?!?/p>

“我理解,像白瑪這樣的靈魂導(dǎo)師之類的人,為二十塊錢給陌生人干活。還有,木匠老婆煮了一下午肉?他那一園子果子頂不頂今天的花費(fèi)?還送這么些東西。”

“這就是我們藏族人??!”扎西坐在副駕駛上,快樂地說。

“藏族人如此。你們呢?為二十塊錢干一天活?”麒麟小心地探問。

“多余的素材”之胖子說:“從投入產(chǎn)出來說,我們投入的是力氣,收獲的是快樂。有人還收獲良辰美景。二十塊錢就是個契約,使一切順理成章、理所當(dāng)然?!?/p>

麒麟想順著這個話題再說點(diǎn)什么,但是他的手掌被一雙女人的手從上面覆蓋住,然后被抓緊:

“我們正在學(xué)習(xí)不問究竟,不講成本,像水一樣夏天開化冬天結(jié)冰,從高處往低處流,自然而然。”

扎西把車窗放下一截,補(bǔ)充一句:“你要是有這個思維,你就是我們藏族人了?!?/p>

麒麟覺得自己身上的皮屑、毛發(fā)嘩啦啦地往下掉。他覺得,自己在被一種并不用力的力量剝出來。

這一天的最后一點(diǎn)時間,摘蘋果的人們回到溫泉潭。夕陽里,溫泉上架著一個小彩虹??瓷先ィ屎绾统靥辆拖裉焐系淖楷斕嶂粋€小籃子。白瑪邊走邊解開頭巾,接著,她把胳膊從藏袍袖里褪出來,袍子堆在地面上。她從布堆里走出來,一個海豚躍跳進(jìn)水中。麒麟也小跑幾步躍入池潭,掩飾天體的尷尬。

“要不了一天,你就跟我們一樣了?!痹鞣蚀T的身體壓起的水浪,好像一輛越野車凌空掉進(jìn)水里。“多余的素材”之瘦子搶著把晾在草地上的衣服扯下來。

白瑪對游過來的麒麟說:“他倆的ID都叫‘多余的素材。我的學(xué)員,跟我半年了?!?/p>

“你教他們什么呢?”

“呼吸而已?!?/p>

“瑜伽?”

“坐在一起,呼吸,聆聽,感受?!?/p>

麒麟將白瑪額頭前的頭發(fā)撥到一邊,眼前這張掛著水珠的臉蛋像一枚淺棕色的鳥蛋,濕重的頭發(fā)向后墜著,使其腦袋仰成準(zhǔn)備接吻的姿態(tài)。麒麟游過去,吻了這個鳥蛋的下尖,然后是上尖、嘴唇。他在去阿里的越野車上還想過:一個人的嘴唇可以是有表情的。他還想起,遙遠(yuǎn)的一個下午他看到一個大笑的女人漂亮的口腔。

“你怎么不看看我?”七年的灰塵。麒麟面對著綠蒂——還是白瑪央珍。

“我一直看著你?!?/p>

現(xiàn)在,這個周身只有一層水珠的女子跟習(xí)修課抑或蘋果園里的女人都不一樣,可能女人沐浴時都是天真和蠢笨的,有種動物性——赤裸著的綠蒂好似根本就沒受過教化,好似一直以來她都是赤裸著生活在某個地方,現(xiàn)在她不過是回到那個地方。

“我好像在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見鐘情?!?/p>

“假如是一見鐘情……”

“我見到的是白瑪央珍?!?/p>

白瑪腳下一沉,把臉埋進(jìn)水里,她的頭發(fā)就像一群海帶漂在水中。麒麟不敢動,他看到紅色的湖面,又看到架在林子上的彩虹。躍出水面的白瑪向上指了指,他驀然看見:晚霞燃燒的天空好像打開了一扇門,天宇深處的暗紅色猶如一股力量滾滾涌出,散布到廣大西天……

“生命……”白瑪吐出的每個字都異常清晰,“就該把最美的獻(xiàn)出來,加入美的創(chuàng)造?!?/p>

后面的事是這樣的:樹林上的彩虹埋入溫泉,赤橙黃綠一根一根地飄蕩在兩個潔凈的肉體上。麒麟從來不知、今后也不再會有這樣的體驗(yàn):人可以在溫水流淌的小溪里,像魚一樣——可以僅僅像魚一樣,漫游,跟隨,接吻,抱合。白瑪像蓮花一樣打開自己,一層,一層,又一層,直到最尖嫩的一層。麒麟覺得,自己接通了天上的某個星星,自己是星空中的一顆。

回拉薩時麒麟開車,坐在副駕駛的白瑪幾次側(cè)過臉看他。他怕就這么走了,或者就這么留下來。好在今天還有大半個夜晚可以跟白瑪在一起。他想起《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里有句話,一個男人跟女人做愛可以,而檢驗(yàn)他愛不愛這個女人,得看他愿不愿跟她睡一張床上。白瑪肯定知道這句話,他要到床上讓她體認(rèn)他對她的迷戀。他間或放開方向盤握住白瑪?shù)氖?,這時他的情欲才真正到來。

車停在音像店門口。麒麟跳下車,他明白白瑪實(shí)際上就住在這里,好幾次她從偏門閃出去可能就是回家。音像店還開著門,一個六七歲的藏族小女孩迎出來說:“阿媽找你呢,她母親頭七呢?”白瑪一下子站住。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氣慢慢把她撐得個子都高了。她轉(zhuǎn)回頭對麒麟說:“約好的事,給忘了。鄰居家送親人,誦經(jīng)要誦到明天太陽出來前。你先去睡一覺?!?/p>

逆著光,白瑪又慢慢變回一個鼓著額頭的女子。溫泉把她的頭發(fā)泡軟了,一些絨絨的發(fā)絲彎曲地趴在那張鳥蛋似的臉龐上。

“自己泡點(diǎn)茶喝?;蛘咦x書。書架里有《死于黎明》?!?/p>

麒麟忍住胃痙攣,與良辰美景相比,去鄰居家念經(jīng)對白瑪更重要。他拿過白瑪遞過來的鑰匙,又放回她圍裙前的口袋。他說自己還是回客棧,有兩個美國人等著跟他聊天。白瑪眼睛睜得很圓,然后說:“我得先沐浴再去平措家?!?/p>

麒麟沒再看白瑪一眼,多半是難為情,或者明天傍晚他還會見到白瑪。麒麟看著自己的影子走回客棧,經(jīng)過布達(dá)拉宮時扭臉看它。他剛剛戳開“西藏式禁欲”,對那個女人的欲望剛剛開始卻被晾掛起來,而他豐沛的欲望就像濃酒,自己先醉了。他帶著微醺的滿足和大醉的欲望,有些怨恨地回到客棧。

拉薩幾乎所有私人客棧都有一個氣質(zhì)浪漫的大堂,他把最好的座位留給愿意坐下來跟他聊天的人,自己坐下來后要了兩罐啤酒,喝下去一罐。那兩個他說到的美國青年,很快坐在了他留下的座位上。三人聊到古格古國。這個客??隙ú恢顾粋€中國人會用英語聊天,但似乎只有他能用英語聊古格古國,聊著聊著,他們形成一個計(jì)劃。

“我們明天去古格古國。你去嗎?”

“我買好了后天走的票?!?/p>

“你回去要做的事比去阿里更激動人心嗎?”

“那倒沒有?!摈梓胲P躇一下說,“我預(yù)先買車票只是怕自己陷入一段時光里太深?!?/p>

一位叫韋伯的瞪大眼睛望著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跟另一位也是杜克大學(xué)的馬修交換了眼神。他們六月份已經(jīng)到中國了,七月份才進(jìn)入拉薩,現(xiàn)在要趕在開學(xué)前完成他們來西藏的任務(wù)。

“你們東方人漫無目的地閑游一直讓我們著迷……”韋伯深邃的笑意更迷人。

“我白天見到一伙人,他們漫無目的、像蜜蜂一般追著花朵和太陽游玩才迷人?!?/p>

麒麟突然產(chǎn)生一種逃離的沖動,逃離那女人身上自帶的旋渦:她自己在旋渦里面,離她太近會被卷進(jìn)去。

“我可以退掉車票?!?/p>

“雇司機(jī)和向?qū)У馁M(fèi)用我們出,你的個人需求自付,我們另有一點(diǎn)兒報(bào)酬。”韋伯遲疑了一下,說,“我們知道,中國人不這么談錢?!?/p>

麒麟在倒頭大睡前感到一絲快意。這么走,比后天早晨從白瑪床上爬起來一個人去長途汽車站要多一堆優(yōu)點(diǎn)。他勸慰自己,愛是最易變的,與一個人的關(guān)系巔峰也就是幾天,甚至一天。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贏得今生最優(yōu)美的愛情和最稀奇的體驗(yàn),那就該像常言說的那樣“放下”,繼續(xù)體驗(yàn)生命中正到來的,比如說跟兩位美國東方學(xué)者去阿里。

早晨六點(diǎn),麒麟起床把行李打好,放到前臺,步行去米旺街。路上他又感到惆悵,昨天在溫暖的溪水里,當(dāng)他游進(jìn)白瑪?shù)纳顫緯r,他想過要不要跟“多余的素材”們一樣留在這兒半年——昨晚還想著留下,今兒一早就來辭行,他覺得這行為的效果像個騙子——可是他真的留下來,與那位白度母般的女人再度一晚,他可能真的要大哭著離開了。他來到音像店,門還沒開。他圍著小馬路走了一圈,看見音像店對面有個小胡同。走進(jìn)去,兩邊有三五個很小的門。他看見一家門開著就上前問,一位藏族婦女瞪大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他,然后指指二樓:“從這里上去。”

一屋子人坐在主家的藏床上,誦經(jīng)聲連綿不斷,就像紡車,聽上去快沒了,又一輪的聲音接上來。白瑪坐在一個角落,她的頭發(fā)像周圍的那些中年婦女,編成辮子在后腦勺盤起來。不同的是,藏人的篤信是石頭般密不透風(fēng),而她的虔誠是貫通的,這使她坐著、對周圍空氣有所干擾。太陽光搖動著粉塵,在她周圍,塵灰盤轉(zhuǎn),那些小顆粒都經(jīng)過她向遠(yuǎn)處跑去。麒麟將此時看到的情景幾天后說給在古格古城廢墟前的韋伯和馬修,他們聽得神往,說回拉薩后要見見這位奇人。此時,在藏人家二樓的正廳里,扎西看見麒麟后,拉拉白瑪?shù)囊路?。白瑪揚(yáng)起臉,就像是從夢中醒來看到一個親切的人。她站起來時好像還頓了頓,然后走過來。

一夜不眠,她那張鳥蛋似的臉上多了幾條皺紋。麒麟看到的是一張度母與波希米亞女郎混合的利他主義者的臉,因這緣由,麒麟在她眼里不如鄰居,甚至可能根本就是一個游客。跟他交合,不過是那些自然主義者在遇到一個合適的人、度過的又一個“良辰美景”罷了;而他,很有可能是白瑪縱身跳進(jìn)去的“溫泉”本身。麒麟用“我走了”就匆匆結(jié)束告別。坐在去阿里的越野車上,他無不怨恨地想:這些人,白瑪,帶子,扎西,“多余的素材”們,演繹的不過是“垮掉的一代”、嬉皮士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玩過的把戲,他們不過是將人家的劇本再演一遍而已,他們甚至各自起了藏族名字,自詡歸隱或通靈,而在歐美這種人早已回歸主流社會?;夭蝗サ?,搭進(jìn)去的不僅是他們,還可能是下一代。而“垮掉的一代”的作家詩人們艱難熬過“后青春期”,犧牲掉無數(shù)卒子,成功者無不成為今天的主流。在與韋伯和馬修轉(zhuǎn)岡仁波齊山時,麒麟暗自想,七年前的離開是明智的,這次適時地離開——難道最后還不是離開?而來阿里,造訪古格古城,是上天送來的一個正當(dāng)理由。

去古格古城的路途比麒麟想象得困難得多。車上,韋伯問麒麟,作為一個漢族人為什么要不斷來西藏?麒麟思索了兩天告訴韋伯,高考前的十年時間,他被母親管著,看電視只允許看母親規(guī)定的節(jié)目,后來他終于考上現(xiàn)在供職的這所大學(xué),被分配到一個冷僻專業(yè)學(xué)習(xí)哲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放逐自己流浪了八個月,遇到一件事招架不住,只好又逃回大學(xué)考研,然后被分配到“東方哲學(xué)-宗教”專業(yè),畢業(yè)后留在大學(xué)里教“早期大乘佛教:思想史和藝術(shù)史”。他的故事后來被韋伯寫進(jìn)自己的著作《西藏記》。他反問他們,怎么看待“垮掉的一代”的作家和詩人?他們表示,作為研究東亞的學(xué)者,他們的父輩們遭遇的問題正是他們研究的起點(diǎn)。麒麟脫口而出:

“差兩代?;蛘哒f,我們同時經(jīng)歷著你們?nèi)擞龅降膯栴}?!?/p>

就這個問題麒麟跟兩個美國人討論了一晚上。此后一年多時間里,他們都在網(wǎng)絡(luò)上討論這個問題,從雅虎聊天室到QQ群聊。

“我們共同面對的,是經(jīng)久不息的變化和人的無奈?!?/p>

“西藏至少有一個好處,缺氧是居住在這里的人的共同命運(yùn),在這個大命運(yùn)下,人仿佛在一個共同體里,而共同體的感覺讓人安心?!?/p>

十八天后,麒麟回到北京,按部就班一周教授兩節(jié)“東方哲學(xué)”。他從電子郵件中得知韋伯他們見到了白瑪,白瑪同樣帶他倆去溫泉沐浴了。麒麟感覺自己并沒得到白瑪?shù)氖裁磧?yōu)待,幾個自然主義者不過像河床一樣,接收每一段流過的水,而他本人,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社會,只是水里一塊漂浮的木板。

麒麟妻子的第二次自殺在她出軌的半年后,在他外出給一個企業(yè)家俱樂部講儒釋道期間實(shí)施成功了。這件事使他既震驚又淡漠,就像妻子出軌敗露后他的震驚和淡漠。這兩件事發(fā)生間隔半年。這半年,麒麟能想到避免跟妻子待在一起的辦法是,要么把她趕走,要么自己出家,這兩個選擇都讓他拖沓很久,事實(shí)上他什么也沒做而是漫無目的地等著。仿佛是對這種等的一個交代,妻子自殺了。消息傳到他耳朵里時,他暗自驚訝:原來使他倆分開還存在第三種方法,而這個方法如此干凈。他長久地淹沒在震驚和淡漠中,繼而那種毀滅的情緒拖拽在他身體里,就像身體里彌漫著一團(tuán)霧。

他在某個腦袋開竅的瞬間,想到總得做點(diǎn)什么。他覺得總不至于就此出家,因?yàn)橐险n再跑一趟西藏的想法被壓下。他只能對自己做點(diǎn)什么:他把頭發(fā)剃了;在大腿內(nèi)側(cè)紋了個太陽神圖案,據(jù)說體表那個地方是最疼的。他并不想承認(rèn)這是用疼痛彌補(bǔ)妻子,接踵而至的傷口發(fā)炎、不吃抗生素、等著大腿糜爛這些事,他更希望解釋為拖沓癥的持續(xù)。等到糜爛的傷口終于結(jié)痂并脫落,那個紋出來的太陽已經(jīng)是一個迷蒙的、沒有方向感的暈團(tuán),他陷入黑夜般的寧靜。他不去想三十六歲的妻子為什么那么熱衷于死亡,死亡的寂靜真的大于生之煩惱?他本可以結(jié)合專業(yè)好好記錄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但他懼怕陷入更深的思索而什么也沒做。他只是每周上兩節(jié)課,過分認(rèn)真地備課,然后就是坐在從自己肚子里升起的白霧中。

亡妻的“七七”后,他在QQ上找到盤下哈里客棧的新老板的ID,請客棧老板替他買白瑪央珍的梵歌光碟。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槭盏剿牧粞?,這個ID本來叫“拉薩河客?!?,等他再上QQ,已經(jīng)更名叫“帶子”。這個“帶子”留言:“可以在網(wǎng)上買,你輸入‘白瑪央珍-梵歌,比去店里都全?!摈梓雴枺骸澳闶俏艺J(rèn)識的那個帶子嗎?”好幾天后得到的回答:“網(wǎng)名叫‘帶子的何止三五個。你不是要白瑪?shù)蔫蟾鑶??網(wǎng)上買吧?!蹦翘祺梓胝迷诰€,連忙回一句:“你們這些人為什么自愿封閉在高原上?你們真以為那種烏托邦小圈子能拯救你們?這是不是有點(diǎn)自欺欺人?”麒麟幾乎能感覺到,屏幕那邊的人看見這句話身體咯噔了一下,他甚至能感到對方升起一陣怨恨,然后那個人停止操作了。麒麟一直在等這個ID下線,他把早飯中飯晚飯都拿到電腦旁吃,那個“帶子”一直不下線。麒麟揣摩,難道對方也在電腦前吃飯?夜晚,他把電腦移至沙發(fā)前的茶幾,自己則歪在沙發(fā)上打盹。等他醒來,“帶子”依然沒有下線。麒麟想,這個“帶子”難道在屏幕那邊監(jiān)視他?或者,在等他再說一句話?為要不要再說一句話麒麟糾結(jié)了兩天。他覺得,他是個男人,如果這是個僵局他應(yīng)該打破。于是,他又在QQ上說:“有時候我覺得,白瑪唱的梵歌是冒牌貨;我在大學(xué)教授大乘佛教,也滑稽得很。我知道自己根本沒什么學(xué)問。我和白瑪都在做一些不及物的事。”麒麟覺得自己夠真誠了,屏幕對面的那個“帶子”至少會坦白她是不是他見過的那個“帶子”。但是,對方?jīng)]有回答,也沒有下線。星期四麒麟去上課,星期六去給企業(yè)家俱樂部開講座,他甚至出了一個三天的短差,回來一看,那個“帶子”還是沒有下線,或者下線后又上線了。這個循環(huán),經(jīng)歷了一周又一周。直到某天麒麟想到,開客棧的可能就不下線,他們常年開著電腦,隨時準(zhǔn)備為住店的人在網(wǎng)上訂房間。想到這一點(diǎn),麒麟周身蕩起被遺棄的黑煙,他從QQ下線了。

麒麟在網(wǎng)上買了六張白瑪央珍的梵歌光碟。在此之前,他沒想到可以在網(wǎng)上買,當(dāng)然他也沒想過買。妻子第一次自殺未遂,他想過帶她去西藏見一見白瑪——事實(shí)上只要不在西藏,他對白瑪就是另一套思維方式:她就像一本禁書,被珍貴地置于書架高處,并不去閱讀,甚至不去觸碰。另一方面,跳出西藏的氛圍,白瑪?shù)蔫蟾杈拖袼┑牟胤?,根本不是藏族人平時穿的,也不是演出服,而是一種改良后的服裝;她唱的歌子更接近治愈系歌曲,而那一行干得最漂亮的是恩雅、班得瑞樂隊(duì),白瑪不過是把梵音元素加入她想象的藏歌,讓歌曲神秘,讓有宗教需求的漢人和靈魂沒著落的“小資”聽起來比純粹的佛號更能接受——也就是說,一離開西藏,麒麟就把那個有著一張淺棕色鳥蛋臉的女人當(dāng)作一個歌手,一個叫白瑪央珍的歌手,她曾經(jīng)的網(wǎng)名叫“綠蒂”,曾經(jīng)自殺過,留下一個紙條:為維特而死。十四年后的維特也就是麒麟這么看這件事:她當(dāng)時就是想死,但總得找個理由,而她正好遇上一個網(wǎng)名叫“維特”的青年。她是為“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維特而死的,這似乎將自己的自殺蒙上一抹浪漫。

聽了白瑪?shù)母璧恢芎?,同樣的歌碟又買了一套。麒麟把家里的播放機(jī)換成六碟循環(huán)播放,把車載音響也換成六碟連放的,他一個人時就是白瑪?shù)穆曇粼谒吥钸?,從夏天念叨到第二天春天,他對這聲音熟悉到就像是老夫老妻了:它剛開始是音樂,三個月后,這聲音就像是說話、講故事,九個月后,它們就是一個女人在你耳邊呢喃,睡夢中的嘟囔,飯桌上講的小笑話,陽臺上花的成長,趴在拖鞋上小狗搖的尾巴。

立春剛過,麒麟跟韋伯網(wǎng)絡(luò)視頻,他希望到杜克大學(xué)做一年訪問學(xué)者,跟對方討論哪個研究方向能使之變成現(xiàn)實(shí)。韋伯不假思索道:“我和馬修近十年研究的成果《瑜伽行派的唯識哲學(xué)》去年底出版了,如果你愿意合作,我們可以一起把它翻譯成中文。你考慮一下,我先寄本書給你,如果可以,我們邀請你來做訪問學(xué)者?!表f伯已經(jīng)是教授了,馬修憑這本書也被聘為教授。這樣的網(wǎng)絡(luò)視頻幾個來回之后,事情就這么商定了。有一次,韋伯跟他說Bye-bye后,又隨口說:

“文慧,要去瑞士和薇薇安教授一起做研究。”

“文慧?我認(rèn)識嗎?”

“就是那位梵音歌手?!?/p>

“白瑪央珍?她的名字叫文慧?她不是叫……哦,她做什么研究?”

“觀想方向的?!?/p>

韋伯疑惑地從屏幕里看著麒麟,但他沒有問下去。他再一次Bye-bye,就從屏幕將自己抹去了。麒麟的喉頭在脖子上顫抖了半晌。白瑪央珍叫文慧?那么,這應(yīng)該是一個真實(shí)的名字了?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是筆名。另外,麒麟一直想不清楚帶子到底是誰。帶子的臉有時重疊于白瑪鳥蛋似的褐色的臉,而在二○○八年八月,麒麟一直確信白瑪是“綠蒂”,而“綠蒂”是浩瀚網(wǎng)絡(luò)中的一個ID?,F(xiàn)在,這個可以繁殖的ID要去瑞士了,她真的要從高原上下山了?

麒麟在家里和車上循環(huán)播放白瑪?shù)蔫蟾?。他上課、填各種表格、找學(xué)院各方面的頭頭申請?jiān)L問學(xué)者的事兒,他的大部分同事都像剛剛發(fā)覺身邊還有這么一個一周只教兩節(jié)課的教師,對他的態(tài)度多半是基于對鰥夫的同情?!笆窃摮鋈ド⑸⑿牧恕!薄澳氵@副教授也有些年了,再不想想辦法怕是要終身副教授了?!薄把劭葱碌囊徊缟踔炼纭嘟范奸L成了?!焙芷婀郑诖酥?,似乎什么好事都輪不上他,而這次,整個學(xué)校機(jī)制對一個鰥夫開了綠燈,八月的最后幾天,他走進(jìn)首都機(jī)場的國際出發(fā)廳。

于是,在熙熙攘攘的中國工藝品店,他意外地看見低頭挑中國結(jié)的帶子:她爆炸式的頭發(fā)挽個髻,白襯衫和黑色小腳褲都顯示出非凡的經(jīng)歷,靈修師通常那種沉耽、利他的氣質(zhì)并沒在她身上出現(xiàn),只是,她的天靈蓋隆起得更高,仿佛人也比之前高了。麒麟有些窘迫,感覺自己沒必要跟她打招呼,她只是幻象般出現(xiàn)過一兩次,她是月亮背后的那個人,自己心中的小骷髏作祟時才能遇到她。人生的下半場已經(jīng)開始,他不想跟過去有一丁點(diǎn)兒瓜葛。麒麟低頭從工藝品店門前走過,找到去芝加哥的200號登機(jī)口。他背對旅客進(jìn)港的方向,心臟和大腦此時如身在高原般缺氧。

麒麟坐在遠(yuǎn)離通道的地方,可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經(jīng)過他的人流。有一陣子,他擔(dān)心帶子出了禮品店會往另一個方向走,然而,需要用一百個轉(zhuǎn)折詞加重這個“然而”,他還是在公共通道上看到了帶子,接著,他看到兩個留中長卷發(fā)的男孩,一個五六歲,一個十三四歲。兩個男孩的襯衫都扎在褲腰里,邁著幾乎一樣的步態(tài),而他倆結(jié)實(shí)的鼻子讓麒麟的脊椎都僵硬了。他慢慢斜過眼,看著反映在大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子:天生的卷發(fā)向后翻卷,粗壯的鼻子讓自己的側(cè)臉線條清晰,十分英俊。他塌陷在自己的映像中,從三十八歲到二十四歲,到十三歲,或者再到六歲……

麒麟追過去,很多畫面回到腦海。前方,低頭走路的帶子突然在行進(jìn)中轉(zhuǎn)過身。她盯著麒麟的眼神說明,她不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他。她對他搖頭,阻止性地?fù)u頭,目光犀利。那兩個發(fā)型一樣的小伙子說著笑著繼續(xù)自己的路程,而帶子看著麒麟的嘴,將他要說的話擋?。?/p>

“是的?!?/p>

她的目光、包括她的身體像一扇門板,把麒麟堵在虛擬的門外。她身后的長廊和候機(jī)大廳,好像她的家院,而她自己,則站在萬夫莫開的隘口。

“大的也是?”

“是。”

“我……”麒麟的手下意識地?cái)[動。他向兩邊看看,又看著帶子的眼睛——這是老了的“綠蒂”的眼睛。

“我能……”他尋找著詞匯,“參與……你們嗎?”

“對于一個唯心者,你如果沒看見,就不存在。他們對你不存在,今天只是個意外?!?/p>

“但是,我……還是看見了?!?/p>

“看見了就看見了,不說明什么。”

“可這一定說明什么。你是帶子,而我一直以為我在拉薩跟一個叫綠蒂的或一個叫白瑪央珍的,有過親密?!?/p>

“名字就是一個ID?!?/p>

“倒是聽說過類似的話。你到底叫什么?我二○○八年見到的白瑪和帶子,哪個是你?”

“哪個都是你對自己心相的觀照。都不一定是我,也可能都是?!?/p>

她又說:“我去斯德哥爾摩跟薇薇安教授做個項(xiàng)目,帶上文麒和文麟,讓他們受一些另外的教育?!?/p>

“他們叫文麒、文麟?”

“他們和許多藏族小孩一樣,只認(rèn)母親。”

“那么你叫文慧?”

文慧,或者帶子,或者綠蒂,或者白瑪央珍,一雙黑黑的眼睛直盯麒麟,再次阻止般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第一次眼神溫柔地看著他,但目光只向下移到麒麟的胸口,就溫婉地收回。這目光,像瓷一樣密致光滑、亮而圓潤。

“那年,也就兩面之交,就那么一晚,怎么會在遺書上寫:‘為維特而死?”

“因?yàn)槟阏f過一句話——”文慧低下頭,好像下面要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箴言:“你說,那一刻,完全地奉獻(xiàn)自己。那句話沒說之前,我的身體對你留給我的痕跡而吃驚,而那句話,就像你在我身體里留下一封信,寄到了來世。就那么下了死的決心。當(dāng)時也不知道那樣寫是好還是不好,我分不清楚。又怕你背黑鍋,就再寫了后來你收到的信。而你,到底也沒把那封信交給警察。”

“可你為什么要死?那個決心絕不是一夜激情就能下的?!?/p>

“等了一個人十二年,也等不來,自己也出不來?!?/p>

“之后呢?等來那人了嗎?”

“之后……就是等另一個人,等來兩個孩子。那人,也從這里消失了?!?/p>

文慧用下巴掃了一下心的位置,轉(zhuǎn)身走了。那兩個一樣的大鼻子、一樣的天然卷發(fā)的小伙子,在遠(yuǎn)處跑來跑去等她。等來母親后三人繼續(xù)走,沒人回頭看他一眼。

麒麟坐上波音757,讀了幾頁《死于黎明》,已經(jīng)遺忘的記憶洶涌地浮上來: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大學(xué)畢業(yè)、漫游拉薩的麒麟回到青年客棧,正碰上從“形而上”酒吧回來的綠蒂,和她一起的還有研習(xí)《華嚴(yán)經(jīng)》的哈里,另一位是想拍紀(jì)錄片的蓉城青年托馬斯,大家酒意未酣,便擊鼓傳酒,坦白自己為什么來拉薩。哈里和托馬斯都坦白了。麒麟坦白自己上大學(xué)的前十年沒看過一部完整的電視劇,大學(xué)的頭兩年看不懂外國電影,畢業(yè)后選擇漫游是想補(bǔ)人生課。之后,大家都期待綠蒂的坦白。她的坦白在意料之中,但還是把三個小伙子鎮(zhèn)住了:她說她等了一個男人十二年,剛開始她把愛情當(dāng)信仰,然后把等待當(dāng)信仰,再之后把堅(jiān)守當(dāng)信仰,而她到拉薩之前已經(jīng)不知道拿什么當(dāng)信仰,她來拉薩就要結(jié)束一切。那個酒后的夜晚,麒麟恐怕是被“十二年”和它背后的絕望鎮(zhèn)住了,徒然生出一種偉大而不敬的想法:他要穿透綠蒂!穿透她,就穿透了一直如“母雞翅膀”的母親,就穿透了小時候總給他偷點(diǎn)心的表姐,總用報(bào)紙打他的鄰居女孩,小學(xué)三年級的女班長,電影里的貴婦,掛歷里的漂亮女人……那一天更晚的時候,或者說,另一天黎明到來之前,他穿透那個穿碎花長裙的女子,便對這一切女性完全地奉獻(xiàn)了自己!

麒麟在杜克大學(xué)做了一年訪問學(xué)者。他試圖跟文慧取得聯(lián)系,但十分詭異,他的多種嘗試都沒有成功。并且,他和馬修也沒有找到薇薇安教授。這位教授所在的大學(xué)稱,本學(xué)年學(xué)校沒有繼續(xù)聘用薇薇安,理由是她要去中國西藏修行兩年。至于叫文慧的中國女人,學(xué)校并未發(fā)出聘任函或者邀請函。在美國的生活又是一段“飛地”日子,麒麟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在北京機(jī)場到底見沒見到文慧,或者叫綠蒂、帶子、白瑪央珍的帶著兩個男孩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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