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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時光記

2020-07-14 15:44陳蔚文
西部 2020年4期

陳蔚文

或者,我在上海的生活真正開始要從租住在徐匯龍漕路135弄凱翔小區(qū)算起。從廚房窗口望去,萬體一帶霓虹閃爍,“上海光大會展中心”的燈牌徹夜通明,“宜家”就在近旁,我從那兒陸續(xù)搬了些東西回去——租房的廚衛(wèi)像給兔子用的,偌大的臥室卻夠一只河馬居?。杭?xì)木地板,高屋頂,夏天搬進也有秋天的冷清,如同矜持單薄的少女,吃多少東西都不能使她看起來豐滿些。

此前,我住在楊浦區(qū)同濟大學(xué)附近,常穿過這座學(xué)府去到赤峰路輕軌站,“同濟文化周”時,我聽了馬原、格非、孫甘露等人的講座。有愛好文學(xué)的學(xué)生傳條上來問寫小說有意義嗎,開寶馬的馬原建議干什么也最好別干這個。但多年后,我在云南碰到馬原時,他仍然在干著這個,笑呵呵地和我們談?wù)搰庑≌f大師,包括海明威、奈保爾,馬原自己還跨界寫起了兒童長篇小說,寫了好幾部,《灣格花原》,還有十一萬字的長篇《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鵝》。

晚上在同濟大學(xué)食堂吃面,盆狀紅碗,蓋澆上一勺油花花的菜,看著就飽了。晚上在同濟看電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同濟電影院不可想象地老舊,八十年代的禮堂,即使觀眾像草叢里的動物般支棱起耳朵,屏幕上的聲音仍模糊難辨,老教授們紛紛退場,我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一塊看《陌生女人的來信》,我們的同伴——我的女友Y和他的女友嫌聽不清,分別奔去前座了。

散場后我和Y去她住處閑逛。華東政法大學(xué),前身即圣約翰大學(xué)。1942年,張愛玲與好友炎櫻曾在此就讀。這是第一次去到有張愛玲氣息的地方,雖然知道常德路195號的愛丁堡公寓,但從沒去過。

蘇州河畔,空氣中有濃重的灰塵味?;氐街猩焦珗@,沿路有流動卡拉OK攤,每個攤前都有人在唱。想起N年前,深圳夜晚的那些流動卡拉OK攤。當(dāng)街唱歌的人多么自由。不就是唱首歌嗎,誰認(rèn)識你,無論好壞,想唱就唱吧,我和Y相互鼓勵慫恿還是沒唱。我檢討,“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了”?!捌鋵嵏揪蜎]什么羽毛?!盰說。是的,其實沒有,但幻覺中的羽毛總會禁錮妨礙人活得更自在。下回也許應(yīng)當(dāng)從唱路邊卡拉OK攤開始,讓神經(jīng)更粗大。

住在同濟附近時,每周去往工作地點徐匯的漕溪路三次,每次歷時一小時左右。刷卡,上扶梯,在露天站臺等候,展開報紙,塞緊耳機,所有人保持整齊劃一的動作和表情。輕軌啟動,在樓群之間穿梭。有人戴著耳機念英語,發(fā)音聽來磕巴,滑稽,斷續(xù)的,脫離語境而存在,突兀地被剝離,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執(zhí)著地念下去——沒有比上海更需憑借英語而通行的城市。不只是這個戴耳機、頭發(fā)松蓬的男人,還有蔻丹發(fā)亮的本埠女孩,握著袖珍單詞手冊反復(fù)默念,把音節(jié)當(dāng)早餐消化。這座海上的城,想要暢行,必須掌握由二十六個字母構(gòu)成的咒語,才能更順暢地進入。

路途長得讓人幾乎喪失到達(dá)終點的信心,好在有讀物和耳機,這是一名長期輕軌或地鐵乘客的必備行頭,還有短信,拇指飛快摁出小小的光,短暫地忽略時間在車輪下正被輾擠。車廂內(nèi),我們建造各自小小的臨時隔離帶,用一張報紙的厚度,一段短信的溫度,將它們當(dāng)作掩體,遮擋身體之間挨近帶來的不安。如果是高峰期,掩體的搭建也變得困難,胳膊被另一條胳膊挾持,手掌被堵截袋中無處脫身。還有最后一個辦法,只需把眼皮合上——用這世上最輕薄牢固的簾布,把世界擋在外頭,在補償睡眠不足的夢境里開花結(jié)果。有幾次我坐過站,不過沒關(guān)系,輕軌永遠(yuǎn)循環(huán)往復(fù),它帶著我們在城市的體內(nèi)左奔右突,轉(zhuǎn)身尋找下一站出口。

搬到龍漕路單位附近后,不大坐輕軌了,更多乘地鐵,1號線或2號線。有次去很遠(yuǎn)的浦東機場,早上六點不到,地鐵里熟悉的氣味:潮濕,燠熱,長期不通風(fēng)沉積的龐雜的人的體味,劉德華在對面廣告燈箱中不服老地微笑,折起袖子露出代言的腕表。

喜歡地鐵進站那刻,氣流鼓蕩起大風(fēng),站臺上女人們的頭發(fā)和裙裾紛紛揚起,幽暗站內(nèi)——平素它像顆年久失修的心臟,此刻如同正打開的花朵,煥發(fā)剎那詩意。我喜歡站得更近,接近候車區(qū)黃線,這樣風(fēng)來得更激蕩些!危險同時抵近——除去自殺者,曾有精神病患者在地鐵進站時將乘客推下站臺,這消息使地鐵多了些未卜的沉重。

地鐵車廂門玻璃又換了內(nèi)容,前陣子是“幸福就是煲了一下午的湯”——看到這句,我小小吃了一驚,它在冗悶車廂里顯得那般家常,香氣裊裊,讓我想起豬骨燉黃豆,好久沒心情煲個湯了。再看,還有下句,“幸福就是煲了一下午的湯,卻只花了一點點氣”。原來是則燃?xì)庠顝V告。

想起我曾過了N年悠閑的生活,閑到有年冬天快過春節(jié),外面街道的人群如螞蟻班師回朝,而我在電暖器旁讀詩集,心曠神怡。那一剎那的幸福感很真切,以至于多年后還記得。這樣的日子多久沒來了?也許讀首好詩只需要幾分鐘,但這幾分鐘,真正進入的幾分鐘,要數(shù)以百倍千倍的情緒來成就。慢的、個體的、阻隔而恍惚的幾分鐘。總在忙亂,生活持續(xù)膨脹,各種瑣碎事塞滿人生每個角落。泥沙俱下的生活,從上游進入中游,湍急的轉(zhuǎn)彎與激起濁浪的水面。但也是好的,濁才開闊。我接受,故我在。

這次玻璃窗上的廣告內(nèi)容換成兩幅漫畫,“加班時他當(dāng)你超人”,右側(cè),“加薪時他當(dāng)你隱形人”。不知多少白領(lǐng)心有戚戚焉——這是座白領(lǐng)密集的城市,上周“麥克學(xué)搖滾”的萬體演唱會,每首歌臺下都和者眾多,主唱興奮地又臨時加唱了若干首歌。

在地鐵上,我通??措S身帶的讀物。剛到上海不久,有次帶的讀物是《小王子》,看入迷,坐過了站?!缎⊥踝印肥鼓嵌瓮刀啻蔚纳习嗦吠就蝗蛔兊妹篮?,書中明朗而曠遠(yuǎn)的時光,小王子與狐貍,星球與玫瑰花——他們可不僅是童話的創(chuàng)造,更是為乏味的成人世界打開的一扇門。不過放下書,那扇門又已緊關(guān)……

在地鐵站,你會碰見各式各樣的人,他們步履匆匆,攜著各自的命運與故事。有次我的身邊站了對男女,看著像打工者。女的矮個頭,面龐有著微胖女孩特有的一點甜。男的高出她一頭,不怎么吭聲。

“昨天有個客人來店里打牌,前天也來了,喊我和他搭邊,你曉得我又不會打,他說輸了請客算他的,又不要我出?!迸⑿踹兜馈?/p>

“你們店生意好不?”男孩悶了半天憋了句。

“開張時一般,現(xiàn)在蠻好。小王那個莘莊的朋友丑死了!請我們蹦迪唱歌,又去麥當(dāng)勞,后來還請我去玩,我說有事不去了,才不想和他出去呢!”

“你把你二哥介紹到火鍋店,開心吧!”又過了一會兒,男孩問。

“沒啥開心的。我還不一樣上全班,天天待在店里無聊死了,我不想同他們打牌,那些客人老叫我,小劉小劉的,煩死了!”

“你老板給你二哥開幾多錢呢?”

……

女孩有意思,她要他關(guān)注她,要他知道她有行情、有人氣,雖然人氣里包括一個好丑的莘莊男人。而他,對她話中出現(xiàn)的男人毫不為意。她小小地不甘,一次次提請他注意,注意那些男人熱情背后可能隱藏的動機,這動機在她的話里已頗為明顯,可他完全不解風(fēng)情。

他們說起回老家過年的事。女孩提到她碰上她姐夫家一個侄子,在蘇州打工,那人喊她有空去玩,說介紹她去蘇州一家電子廠做事。

“那里薪水挺高的,就是累點兒。蘇州離這里很近的,坐車一會兒就到?!?/p>

“是很近,我老鄉(xiāng)上周去了,他妹在那兒念書?!蹦泻⒄f。

“我說我考慮下,哪里說去就去,不過那兒可能也累不到哪兒去,工資也還高?!?/p>

男人還是沒接話,沒有挽留女孩的意思。

女孩的臉黯淡下去,不過很快她又笑著和他說起了別的。此刻她是高興的,她同他站在一起,同一條地鐵,同一個站下,可能約著去同一個地方。不過她肯定有點著急,他對她話中的男人竟一次也不追問,一次也不露出緊張且警惕的神情——世上還有他這樣掃興的人嗎?!

搬到龍漕路后,我不像住在同濟附近一樣頻繁坐地鐵了,更多是一人去附近隨便走走。

有個夜晚,漕寶路地鐵站附近,1號出口旁有個烤肉攤,夫妻檔外加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小推車上還有個孩子,是他們的老二。夫妻倆手腳麻利,女?dāng)傊鞔鞲毖坨R,這使她和其他攤主看去有那么些不同。

更多時候,我在小區(qū)里走走。上海夜晚總是有風(fēng),秋天的風(fēng)最愜意,一陣陣從灌木和樹梢上刮過,夾雜著桂花香。小區(qū)門口飲水機亮著燈鈕。每隔一天,我就要抱只四升的凈水瓶去打水——自來水管里出來的水有股漂白粉味。有次打水,有個女孩在旁邊小聲嘟囔,腸子都漂白了臉還沒白!我笑了,她黑得其實挺好看,小麥色,聽口音是外地人。

我租住的六號樓在小區(qū)最里面,樓高十八層,從臥室窗口望出,四周全是樓間距窄到望不見頂?shù)母邩?。早上,在小區(qū)門口遇見一個穿暗花綢緞旗袍的女人,伊真隆重啊,高跟鞋,開叉旗袍快蓋至腳面,梳著工整而復(fù)雜讓人想起“愛司頭”的大發(fā)髻,夾著包在馬路邊等出租。一剎那,我覺得她不像這時代的人,像百樂門時代、金大班時代,她正趕往繁華舞場,那里有不少她相熟的舞搭子。樂隊三步音樂一響,他們滑入舞池,鞋底下木地板略微發(fā)著顫。這個女人,盛裝站在秋天的龍漕路上,顯得有些失真。馬路兩側(cè)是揚州包子店、福建沙縣小吃、重慶水煮、北方煎餅以及蘇州羊肉館,離她不遠(yuǎn)處,販子在叫賣一筐東海帶魚。

另一次,我在這條路上碰見一大一小蹲在路邊。大的是人,小的是狗。一個橙色飲料瓶蓋,小狗舔幾口水,男人加一點兒,小狗再舔幾口,男人又添上點兒。兩個生命,細(xì)水長流。這是早上九點二十分,馬路上到處是車和人。周一,新一輪奔忙開始。這一大一小蹲在路邊,像是什么都比不上一只小狗喝水重要。

那只狗小小的,略卷的棕黃毛,溫良,舔水的樣子說得上文雅。男人其貌不揚,不過肯定是個有愛心的人。不是每個有閑的男人都有耐心在周一早上為小狗喝水的瓶蓋一次次添水。

過個小十字路口,漕東支路上的氣息就不同了,兩旁是叫“XX花園”的樓盤,我就在里面辦公。前幾天,路口有人支個自行車,一塊牌子插在龍頭上:虧本出售。那個房價,高山仰止。多少人奮斗一輩子也不可能買得起。

前面一點就是高架,輕軌站。夜晚,長列亮燈的輕軌在半空飛駛,像一排移動的小房間,很美,讓人想起淡水碼頭地老天荒之類。有次誰家孩子放焰火,正好輕軌駛過,燈光映襯焰火——使我想起臺灣導(dǎo)演陳果的片子《去年煙花特別多》,好像亦舒也用它做過小說名,無來由地,熱鬧與時過境遷的冷清,兩人仰頭在人群中看滿天焰火騰空,轉(zhuǎn)瞬,它們就成了一地殘骸。

當(dāng)初來上海,這份媒體工作對我的吸引包括可以去采訪形形色色的人,確切說,他們是些藝術(shù)家、明星。有次是去建國西路采訪某位女藝術(shù)家。她拍了許多上海女人,做編織“軟雕塑”,最近DIY一堆很有風(fēng)格的項鏈,她的人生美學(xué)是性感、個性、有風(fēng)情。她的居所和她的人生美學(xué)也相符。老石庫門舊房,陳舊木地板,舊家具(不是古董的舊,是被瑣碎日子磨舊),房內(nèi)氤氳著咖啡與茶香。是她獨創(chuàng)的泡法,咖啡煮好,加入立頓紅茶一袋,加煉乳,或再扔進幾片蘋果,煮好即是濃醇的咖啡紅茶,可配小點心。

平價的成本也可以誕生藝術(shù)——這是她讓人感受最深的。藝術(shù)不是品牌店的特許經(jīng)營,是隨時隨地可發(fā)生的事。幾根毛線針,她編織了一批作品,顛覆了編織活的家常性,表達(dá)了些想法,它們成了可上T臺的作品。

為人妻母的她,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不易,這不易她也拿來成全作品了。“所有好的小說家都不可能是純潔之人,他必須心中有鬼。”一位作家說。藝術(shù)家也一樣,這個“鬼”是那些坑洼、褶皺,太光滑的內(nèi)心對藝術(shù)是不具抓力的。

她帶了本近期攝影集來,黑白片,皆是沙灘與泡沫。她說年輕時,只愛海浪瘋狂的呼嘯,如今更敬慕那些柔軟又富有張力的泡沫。礁石海風(fēng)里堆積的泡沫,在黑白的光影中奔涌。

香水隔著冷氣彌散。她身上總有香水味,即使去腥污的小菜場也要噴點兒。香水多是朋友送的,今年生日她收到“蘭蔻”和“洛麗塔”,有關(guān)這款香水的描述是“無邪又縱欲,純真又彌貴”。對這位半百女人,這其中有種秘密情懷。

她眼角有不淺的皺紋。不是每個有了皺紋的女人都還能收到“洛麗塔”。

另一次采訪香港詞人林夕。在大廳等,咖啡喝到一半,一個戴帽子的男人走過,走過去了我才意識到他就是林夕。

聽了太多他填詞的歌,王菲的《當(dāng)時的月亮》《寒武記》《流年》《紅豆》《美錯》《笑忘書》,陳奕迅的《十年》《K歌之王》《富士山下》 《明年今日》,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還有張國榮的許多歌——林夕說他自張國榮跳樓后不再聽他的歌,今年,他說希望能克服這陰影。

二十年,他創(chuàng)作了三千多首情歌,在各大排行榜獨占半壁江山。他包攬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歌曲獎”的提名與獲獎,從第十一屆到二十七屆。評論說,“他的詞從意象與文學(xué)性的結(jié)合上,到達(dá)中文詞作的一個高度”。林夕擅用比興,很少明修棧道,更愛暗度陳倉,詞中總有一份別樣的纏繞迂回,頗合現(xiàn)代人糾結(jié)的情感亂碼。

在采訪前被告知,唯情感不能涉及——江湖上有關(guān)他和黃耀明的種種不提了,他曾對張國榮在個唱上把《月亮代表我的心》送給愛人唐唐深為感動,覺得是獨立于“主流世俗觀”之外的宣言。說到底,林夕愛她或是愛他,干卿何事?感受音樂里旖靡或暗涌的情懷才最重要。

他是1960年代生人,煙霧后他的臉看不出年齡,說更年輕或更蒼老都行,像靜止在時間的某一點。他有個稱號“夕爺”。一張從不愉快的童年一直長進成年的臉,“我的童年一滴快樂都沒有,常?;钤隗@心動魄里……”,他在煙霧后慢慢說出這句,他寫下的那些歌詞也就有了由來。

龍漕路離黃陂南路的“新天地”不遠(yuǎn),外地朋友來,最常去的就是“新天地”。此地是最能代表上海腔調(diào)的地方,石庫門穿插著現(xiàn)代建筑,青磚步行道,清水磚墻,厚重的烏漆大門和雕著巴洛克風(fēng)格卷渦狀山花的門楣,使得觀光客仿佛置身于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然而一步跨進每個建筑內(nèi)部,又非常現(xiàn)代和時尚。

據(jù)說當(dāng)年地產(chǎn)商為動遷這個地塊上居住的近兩千多戶、逾八千居民,花費了超過六億元人民幣。經(jīng)過改造,淹沒在弄堂內(nèi)一座漂亮的荷蘭式屋頂石庫門建筑便躍然而出。拆去違章建筑,市區(qū)不多見的弄堂公館便重見天日。這樣,被保留下來的舊建筑各有特色,仿佛一座座歷史建筑陳列館。整舊如舊,一個“舊”字,代價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新磚新瓦,地產(chǎn)公司專門從德國進口一種昂貴的防潮藥水,像打針?biāo)频淖⑸溥M墻壁的每塊磚和磚縫里。屋頂上鋪瓦前先放置兩層防水隔熱材料,再鋪上注射了防潮藥水的舊瓦。由此,有了現(xiàn)在風(fēng)情萬種的“新天地”。

如果有外地朋友來,我有時會帶他們?nèi)タ幢蓖鉃┑囊雇?。作為外灘的延伸,它坐北朝南,面水朝陽,西南處外白渡橋、吳淞路橋兩橋與老外灘相連,南面隔江與陸家嘴金融貿(mào)易區(qū)相望,綿延起伏的古典建筑群和對岸的摩天大樓盡收眼底,坐在“哈根達(dá)斯”門口看一江燈火,通體透明的船只在江中交匯,天上像潑下杯雞尾酒,到處流光溢彩。

有次帶父母來,母親覺得一杯冰激凌賣一百塊實在貴了。我跟她說,這不僅是冰激凌的價格,還有為這么美的夜景買的單呢,這么想就覺得不貴。

常去的還是“新天地”,離我住處近些,我喜歡那里的小眾風(fēng)情,酒吧如迂回院落,七進八廳纏纏繞繞,離了哪間都不完整,只有簇?fù)硪惶幉藕铣韶S美的歡場。不確定的燈光,如聊齋中吸附了精魂的鬼魅,閃耀,曖昧,樂不思返的??腿缤还椿甑臅惶毂仨氃谝魳?、骰子和玻璃杯中結(jié)束。

空氣中浮著香水味,中國女人挽著人高馬大的老外,一撥撥旅行團——這里好像適合成群結(jié)伙。一個女人坐在那兒多少有點復(fù)雜的誘惑意味,一個男人獨坐呢,就有甘愿被誘惑的意思,飄蕩著酒精與香水的空氣著實太撩撥了。

酒吧內(nèi)傳出喧鬧的樂隊聲,有人在二樓露臺唱歌。駐唱歌手多唱英文歌或爵士風(fēng)老歌,黑裙黑襪的中年女人搖擺著,一把略沙的喉嚨,如有年頭的芝華士,黛色眼影,看客人的眼神仿佛個個都有一肚子知心話要同他們吐露。只有她們壓得住今夜陣腳!《上海灘》也只有這把嗓子能唱得波瀾不驚而又風(fēng)浪暗涌,她們不年輕了,因此才煉出強大的胃,夠從容對付瓶中液體的度數(shù)。

那些散坐著的年輕女人,她們是新鮮生啤,是兌冰的朗姆酒,口感奇異。這液體喝下去,你就會懂得上海的夜晚有多么值得冒險,懂得那些外表松弛內(nèi)心僨張的男人,他們杯中酒的下沉速度與熱望的眼神讓你想起一句上海女人的詩:

熱愛她,就憧憬著死在她的刀口下!

讀到這句詩的幾年后,女友Y帶我去那位女詩人家吃了頓晚飯。同座還有位寫科幻(或是魔幻)主義小說的長發(fā)男人,沉重的金屬耳環(huán)讓我替他的耳朵擔(dān)心。他盤腿坐在椅上眉飛色舞地講他在盧浮宮看畫的經(jīng)歷,說波提切利的《春》近看原來構(gòu)圖透視有問題,而《蒙娜麗莎的微笑》用繩子圍住,實際毫無看頭。男人在家大公司任一個時髦職位,他說到要在靜安寺的對面開家鬧安寺,說到要搞支電子樂隊時,興奮地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后來收到他電郵的一個小說,里頭的確有許多奇思妙想。

那時女友Y還沒搬,住在萬體附近的天鑰新村,與我走動頻繁。她住處的浴缸與灶臺一簾之隔,外頭是公用走廊,洗衣機發(fā)出間歇性轟鳴,這樣的情調(diào)顯然不適于泡澡,浴缸于是被充當(dāng)巨大的洗菜池。從臥室窗口望去是人家的窗戶,黃昏中的夫妻怒氣沖沖地為蔥蒜小事爭吵,油煙味四溢——這城亦是一樣的人間煙火,不只是最新時尚發(fā)布會以及新銳派對,這城一樣有它的簡陋、頹唐,并非全都華麗如海上花開。

當(dāng)我自己在萬體附近找房時,才明白在這個地段找房的不易,那些在外省會自卑到臉紅的老公房,在這兒卻開著驕傲的價格,一室?guī)缀鯖]有低于一千二三的,并且租出極快,幾乎像搶。

我們在萬體館臺階上坐著。風(fēng)從高高的萬體臺階刮過,近旁球場上燈光明亮,我們聊些亂七八糟的話。她借給我三本書,劉小楓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里爾克的《親愛的上帝》,還有襲帕·拉希莉的《疾病解說者》,前兩本是她一直隨身攜帶的行李,無論走到哪兒她都帶著,近乎是為信仰找到的依靠與安慰。書堆疊在床邊,她甚至沒一個正式點的書架安放它們——但書絕不比擱在堂皇的架上更感到委屈。

……

我們看碟,用她新添置的DVD(晚餐的盤碟她都還沒置全)。《時時刻刻》,一部妮可·基德曼向女作家伍爾夫致敬的片子,優(yōu)雅的妮可扮演一個游走于瘋狂與清醒邊緣的女人,片子充滿光影與掙扎。

夜深了,還有堆碟來不及看,《櫻桃的滋味》《十戒》《天堂的顏色》——Z,那時她的日常工作是為少女讀者提供風(fēng)花雪月的愛情故事,兼采訪大S們的美容秘籍以及流行資訊,教導(dǎo)讀者如何泡玫瑰花浴(雖然Z自己的浴缸用來洗菜)。

次晨,在走廊等Z。陽光中,對面花影盛大:怒放的夾竹桃,高大的石榴花樹,還有廣玉蘭,院里泊著輛大紅炫目的進口車,襯著周遭灰暗的樓房,有種奇詭的戲子般的艷。

夏天快完時,她搬到延安路高架附近的江蘇路,多了間陽臺,衛(wèi)生間也大了不少。秋天,周末我去她那兒,我們?nèi)セǖ曩I了棉紙熒光筆等一塊兒做手工賀卡,用各自的美術(shù)底子把卡片做得很美麗,不過似乎沒有什么人可郵:這樣一份手工的心意,在這么忙的時代仿佛有些不合時宜。她說,我們在網(wǎng)上開店,六七元一張賣掉,新年就要來了,興許供不應(yīng)求,萬一將來不工作,依靠這手藝還可以在上海待下去。

后來,她總算在上海中山公園一帶有了自己的蝸居,她總算能在自己家聽Eagles,盤腿與朋友談?wù)摷{博科夫或理查德·福特之類了,或者,還能聊聊她一直想實踐的類型電影夢。

作為她新房第一位留宿者的我,如此喜歡這房間的氣息:放松,藝術(shù),簡練而迷人。房里有她四處行走的見證,那些來自旅途中的紀(jì)念物。墻上是一位上海女詩人贈她的自繪油畫。夢境的湖藍(lán)。重要的是,宜家的若干書架裝下了她的那些書,她單身生活里最重要的伴侶。一副書架無疑是一個人的精神版圖,在這版圖跟前,一間房的面積與窗戶的多寡無關(guān)。茨維塔耶娃不是說過嗎,“有這樣一類你走近大城市時最初看見的房子:窗戶很多,但住在里面的生命卻不可思議的全是瞎子”。

有回我們和一位攝影師朋友去唱歌。我唱了《千千闕歌》。Y很喜歡這首歌,覺得它代表著一個青春高度以及某種時間向度,就像她每次去歌廳總要唱王杰的《安妮》一樣,每回唱它,她便覺得自己會重回十九歲,記起階梯教室那些有著許多褶皺的陰暗。

2020年冬天,我偶爾看到《千千闕歌》的原唱陳慧嫻出現(xiàn)在某檔綜藝節(jié)目里,穿著排場很大的華服,染著金色短發(fā),站在炫目的舞臺,唱的依舊是當(dāng)年的幾首成名曲,包括《飄雪》《千千闕歌》,但此時的面龐與年輕時已全然不同。她老了,胖了不少,眉眼已無當(dāng)年痕跡。從她的老去,我清晰地看見自己與整個1970年代的老去。

看著電腦屏幕上的陳慧嫻,我忽然想起已遠(yuǎn)去異國的Y。某年深秋,我們有一次東北之旅。她鼓動我上路的理由是,她會帶我去那些不尋常之地:灘涂、濕地、邊境、無名村落……比起A級的景區(qū)與團線,她更愿去往邊緣之地。

在哈爾濱,某個島上,我攝下她逆光的背影。

落葉鋪滿空曠悠長的道路,一襲黑衣、背著大包的她向前走去。前方是她未知的路,也是我們都未知的路。

這個城市的屬性或許是秋天,有著油畫的豐富色澤和光感。

“好的畫,迫近神而和神結(jié)合。它是神的完美抄本,神的畫筆的陰影,神的音樂,神的旋律?!泵组_朗琪羅如是說。好的季節(jié)也如此,如秋天。

植物寧和,云朵寧和,遠(yuǎn)山寧和……,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向西天取經(jīng)的何止玄奘四師徒。誰都在自己命運的路上向天竺跋涉,證果,得道。

自澀而熟,但又不至熟向蕭瑟,天涼得剛好時,就是秋了,良鄉(xiāng)栗子滿街的秋天,我習(xí)慣在恒豐路一家小店前買栗子,收錢的是個短發(fā)的外鄉(xiāng)女子,圓臉,端正白凈。幾麻袋栗子堆在屋子后半截,男人在那大力翻炒,邊從中撥拉出劣的。有顧客等得急,催他別挑,趕緊炒。他不理,埋頭一粒粒撥拉,顧客急得跳腳,復(fù)催,他冷張黑臉,“你不買就算,我就這么賣!”吵架的口氣,短發(fā)女子竟也不勸,笑瞇瞇的既不怕他上火得罪顧客,也不怕顧客走掉。顧客竟也等下去,有點訕訕的。

柜內(nèi)的她略豐滿的身量,像一枚飽滿的良鄉(xiāng)栗子。她老笑瞇瞇的,可能和身后炒栗子的黑臉男人在一起很安心。粟子季一過,他們不知要上哪兒去,來年秋天也不知還會來嗎?

吃著熱栗子,給一位采訪對象發(fā)去提問的郵件。她的介紹是“從歐萊雅到LV的她,一個時尚從業(yè)者,優(yōu)雅出現(xiàn)在各大時尚PARTY中,而她又脫下華服,出現(xiàn)在支教廣西的隊伍中,拿起粉筆,在山區(qū)的孩子面前做位普通教師……”。

這是她曾經(jīng)的一段經(jīng)歷了。她在博客上寫,“爸爸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伸出手來做OK的手勢,教會我懂得放什么,拿什么。放心,爸爸的慧眼看著,我的人生會重新排序。中午,同仁堂二樓,看到店堂里額匾上的話,“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轟隆仿佛驚雷過頂,爾后,豁然天明……”,三十三歲的她也提到“豁然”二字。覺得有這感受的人多幸運!像走著夜路乍望見燈光,然后明了方向,朝著光走下去?!盎砣弧苯o人定力,這二字原出自《懷素自敘帖》,講懷素幼而事佛,經(jīng)禪之暇頗好筆翰,然恨未能遠(yuǎn)睹前人之奇跡,所見甚淺。遂擔(dān)笈杖錫,西游上國,之后“豁然心胸,略無疑滯”。我是至今沒有豁然,也不知何時能夠豁然,那應(yīng)是頓悟之境,我在開悟方面向來磨蹭,有時混沌,眼前老遮著七零八落的樹影。有些人一輩子也不得悟,執(zhí)念于中,跳不出那身欲望皮囊。得悟有多難啊,一旦得了,那真是幸運啊……

去外面散步。過天橋,遠(yuǎn)遠(yuǎn)的,一輪皓月光暈溫存,像插圖中的月亮。下天橋,過十字路口,前面有人竟?fàn)恐ヱR。矯健溫良的馬,尾巴向地下垂著,默默跟著主人靠路邊走。倘在鄉(xiāng)間,萬籟俱靜,會聽到石子路上達(dá)達(dá)的馬蹄聲。

一棵樹,一輪月,一匹馬,就是秋了。

秋日的天很高,不過也就到鳥的翅膀。

我在秋天離開了居住五年的城市。

這個秋天一如既往,同樣金黃的銀杏樹,闊大的梧桐,葉子在風(fēng)里翻飛,許多的落葉鋪墊在人行道旁,并不蕭瑟,倒有種來去從容的勁兒。秋天是有景深的季節(jié),像早期的俄羅斯油畫。還有攀爬的藤蔓,一些偎著柵欄的紅葉。死如秋葉之靜美。

這個秋天的雨夜,電腦放著女歌手鄺美云的歌,我喜歡的女歌手。她的粵語歌尤其動人,明亮而有厚度,像前一陣子去森林公園見到的盛開的廣玉蘭,碗大的皎潔花朵藏于枝繁葉茂間,走到近前,才被那一壁的雍容江山小小地一震。子夜,聽她的《離別的搖籃曲》,云層后的思慕,忽高忽低的飄浮,夏日的積雨云,二十年前的河川自成一派情意世間……這個在香港小姐選美比賽中獲得亞軍的美人1963年出生,我在一個訪談節(jié)目中看到她依舊風(fēng)韻卓越。有的人無所謂光陰,光陰對他們只是類似酒的發(fā)酵。他們不論保質(zhì)期,只論年份。

歌聲里徒步回走,泥沙俱下的青春五味雜陳。不覺人到中年,往昔已是團模糊水汽。

打開電郵,回復(fù)白天收到的F的信,她又碰上一場感情變故,很接受不了。這些年,她總在不同的男人與愛情間載沉載浮。

我在燈下給她回復(fù)電郵,告訴她今天讀到胡因夢的一句話:如不戒掉愛情的毒癮,那她內(nèi)心就始終是個小嬰兒,不能自給自足,更難以煥發(fā)出內(nèi)在的生命能量。我告訴她,前幾天和她也認(rèn)識的周聊天,周說,這段時間我知道原因了:痛苦源于自私,快樂源于奉獻(xiàn)。一個人試著多給出就快樂了。我們只學(xué)如何放下自我,對自我不執(zhí)著不判斷不批評,只是接納。心理學(xué)會教你分析自我,這并不能解決問題,反倒有時帶來問題,因為它的視角還是圍繞我。所以,我覺得真正的修行是放開那個我,去看見更大的世界,這才是真正的解脫和超越。

在給她回信前,我得知我的前任主編走了,才三十出頭。我是她博客的???。她患有惡性腫瘤,一直在寫博客,分享積極樂觀的抗?fàn)幗?jīng)歷,在西醫(yī)化療與某位中醫(yī)間下賭,她和我最好的女友西西住同一個小區(qū):廣州祈福。她的兒子八九歲,叫牛牛,她在生命最后還養(yǎng)了條叫朋朋的狗。她心平氣和地談到許多生死的問題。她的博客里能遇見不少癌癥患者,以及癌癥患者家屬,求生是他們?nèi)兆永镒钭钪匾氖隆?/p>

“真后悔浪費了太多大好時光。好像老覺得有充足的時間似的。事實上,從一個看起來還算正常的人,到出門都困難,原來這么快。許多身后事都沒處理。今天下午決定硬著頭皮出門剪頭發(fā)。精力有限,還是剪成短頭發(fā)更易打理。對俺好不容易留起的長發(fā),還真戀戀不舍呢?!边@是她最后的博文。

關(guān)上電腦,我收拾行裝,準(zhǔn)備開始下一段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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