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混沌
草木深厚。生在鄉(xiāng)下,不識草木,也不必奇怪。比如我,對所有的草,爬蔓的、不爬蔓的,大都混混沌沌的,只認識其中的蘆草、茅草,統(tǒng)稱老草;對所有的野菜,長葉的、圓葉的,綠葉的、紫葉的,開花的、不開花的,只知道燕子尾、鳧子苗、禿嚕酸、青青菜、灰菜,其他的都模糊,一概叫野菜;樹木我只認識楊樹、榆樹、槐樹、桑樹、棗樹,僅此而已。當然,我知道哪些野菜我們可以吃,哪些野菜喂豬,哪里能夠找到好吃的野果子。后來學習《詩經(jīng)》,在里面遇到許多草木,它們的名字我讀得磕磕絆絆,基本無法將其與我在鄉(xiāng)下生活的經(jīng)驗勾連。草木繁多,小村子與草木一起生活、成長,從不去書本里找事情。書本是文化人的事情,書本或者文化人是小村子的異數(shù)或言微者。小村子的人對文化人敬而遠之,不是無知,而是只相信大地本身。他們走來走去的自信、閑適的影子在草木間或隱或現(xiàn)。草木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卻影響著周邊眾生的生活。草木不語,卻有著自己的哲學,它冷靜地洞察一切,等待未知命運的裁決。有些裁決來得太快,就像那些熟悉的老頭老太太們,在外飄零幾年再次回來的時候,我傷感地發(fā)現(xiàn)他們都走了。有太多的草木也不見了,好像是與那些老頭老太太一起走的,多年來的樸素生活早已使他們相依為命了。小村子在青蔥、澀苦里浸染著,凝重、緩慢與悠閑、明快交織。草木氣息與村莊生靈、煙火纏繞在一起,這是人類記憶里最初的故鄉(xiāng)。直到它們被刈除,廣闊原野一夜之間長滿了玉米、小麥、棉花。更多的是欣喜,偶有失落但被迅疾淹沒。草木走向了一條隱秘的道路,或者被邊緣化,驚愕中它們模糊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在走向被迅疾覆亡的途中,在倉皇失措中它們努力在可能的地方植下自己的基因圖譜。
草木消失
草木叢中有我們的影子。草木的走向里,指示著我們向前的路徑。我們以短淺、粗暴的行為改變著草木的命運,也刪除著自己越來越混沌的記憶。若干年后,我們面對原野的時候一片茫然,在煢煢孑立中失憶。我們不知道有草木,更不識草木。失去了草木的溫潤,只剩下枯竭。我們知道自己的寂寞,卻看不到自己孤獨無依的身影。我們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與草木在一起,那是我們生活的最初。在草木間,我們從不迷失自己。
草木消失。我們隱藏其間的影子也由支離破碎漸至蕩然無存。消失早就開始了。大約是1980年代的早些時候,隊上分地,大片大片長滿荊棘、荒草的野地也被分到各家各戶。孩子們曾經(jīng)放牛、割草、玩耍的地方被種上了玉米、小麥或者棉花。我們藏在草木深處的快樂也如鳥雀被驚起,倉皇飛走,之后再也無法棲落。我家分到了大夯上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雜草叢生,荊棘滿地。父親很勤勞,把地平整好,把雜草刈除干凈,幾年后就長了一地好棉花。我們以偉大而蠻荒的力量改變大地。這力量聲勢浩大地席卷過大地,地貌趨向單一,多樣性的植被在悄無聲息地減少。有一種叫楊枸子菜的野菜,葉細長,色淺綠,甚至有點發(fā)白,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它一直與我們若即若離,它的消失就像身體里的鈣質一點點流失而沒有被發(fā)覺。我最先想起的是它不見了,卻不記得什么時候不見的。父親回應我說,天天去地里干活,還真見不著它了呢,也不只是楊枸子菜吧,漆門子(野地里的一種小動物,或許叫蜥蜴)也不見了。
消失的太多,十有八九我叫不上名字,也不識。我淺薄地以為它們與我們的生活無關,牛不吃、羊不啃,也不結好吃的果子,就把它們忽略過去了。還有的散發(fā)著怪味,比如蒿子;有的會纏上我們,比如蒼子,我們會繞著走。有時候會恨恨地想,為什么會長這些無用的草木,不僅僅只是為了裝點荒蕪的野地吧。比如有一種叫艾的植物,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以前,它一定是藏在村子周邊某些我走不到的地方。草木只在屬于自己的位置生長。父親把手掌里六七個可憐的小根遞給我,說是艾根,讓我回去栽到院子門口的墻根里,秋后會長一大片。割了晾干后可以泡腳,能止痛、驅寒。這幾年,他迷上了電視臺的中醫(yī)講座和廣播電臺的偏方,時常給我講一些或對或錯的中醫(yī)藥常識,聽久了也懂得了一些中醫(yī)藥的簡單道理,有時候還對別人講??此v得認真,一些明顯的錯誤我也不給他糾正。艾就是他實踐中醫(yī)的開始。依著父親的吩咐,我在院門口墻根的磚縫里把那幾棵不起眼的小根載了下去,沒多久那些根就鉆出了綠芽,慢慢地墻根里都綠了,散發(fā)出濃烈的帶著怪味的香氣,像某些外國香水的味道。再回去的時候,看到父親躺在躺椅上用艾條灸肚臍眼。他說胃不好,灸灸管用。資料里說:“艾作為藥用,主要取其葉片。中醫(yī)認為,艾葉性溫,味苦、辛,功效為溫經(jīng)止血,散寒止痛,祛濕止癢,安胎。主治吐血、衄血、咳血、便血、崩漏、妊娠下血、胎動不安、月經(jīng)不調、痛經(jīng)、心腹冷痛、泄瀉久痢、帶下、濕疹、痛瘍、疥癬。臨床上,艾葉的用途可分為外用和內服兩類。其中外用以火灸為著名,而內服用途甚廣,其在婦科病中的應用最為引人注目,主要也是用在婦科病上。艾葉具有抗菌、增強網(wǎng)狀上皮細胞的吞噬、平喘、抗過敏性休克、鎮(zhèn)咳、祛痰、縮短凝血時間、利膽和興奮子宮等作用?!痹日f什么也不相信一棵不起眼的草木會有這樣神奇的用處。近幾年看一些關于中草藥的文章,約略知道了一些常識,就不再對此表示懷疑。父親對我說,以前看到漆門子受傷后,會用牙去咬苦菜籽,然后去舔傷口,這是小動物的一種自我救助方式。他時常挖一些野菜,來城里時帶給我,要我蘸醬吃,或者做咸巴拉子吃。看過一個節(jié)目,是關于毒蛇的,說是被毒蛇咬了后,有經(jīng)驗的老人很快就能在毒蛇活動的范圍內找到解蛇毒的藥草。解釋說是毒蛇體內可以分泌解毒素,是因為它吃了特殊的植物,這些東西就是它經(jīng)常出沒范圍內的解毒草。草木有靈,是大自然的智慧,也是上天的神諭。
草木秩序
草木有自己的秩序。它們就在野地上自我生長。風雨給它們帶來生命的喜悅或者滅亡的恐懼。大多時候閑適而恣意。有蟲子在它們身上爬來爬去,或攪擾它們,或咬噬它們,在它們身上筑巢、產卵;有鳥兒飛過來在它們身上蹦跳、嬉戲,啄它們的果實,把它們的種子叼走;有孩子們牽牛過來,牛伸出舌頭卷食掉它們;也有馬,一直低著頭認真地啃噬著它們。它們一直安靜、隱忍如大地,有著一顆包容之心。我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把?;蛘唏R撒開讓它們自己啃草,我們蹲下來用鐮刀割草或者剜菜。空氣中彌漫著青澀的草汁或者菜汁的味道,我們的手指也被浸得綠綠的。累了我們會在草木間躺下來,看小蟲子爬來爬去。鳥兒也棲落在草木間,或者飛起。一切隱于草木間,隨草木飄搖,為草木所接納,成為草木的一部分。我們在草木中穿行,不知道草木的豐厚與廣博。目光從草木掠過,一直望向遠方。那是更廣闊的草木綠色背景,以及藍天、白云。
草木秩序無處不在。春天里,小區(qū)后面花園的池塘靠岸的水面上飄著幾十片小荷葉。我天天去散步,幾乎每天都有小荷葉露出水面,水面一點點地綠起來。初秋的某天,早上遇到熟人,他指著滿河面的荷葉對我說,你看這荷葉,春上還是一點點,一個夏天的時間就鋪滿了大半個水面。想起十幾年前弟弟買了棵水葫蘆放水盆里,指著它對我說,一塊錢一棵,一點也不貴,聽說這東西在外國都成了災,泛濫起來無法根治。曾經(jīng)看過這樣一則資料:“20世紀50年代,我國從南美引進水葫蘆作為豬飼料,廣泛放養(yǎng)于南方的鄉(xiāng)村河塘。作為世界上生長、繁殖最快的水生植物,一株水葫蘆6天內生長面積可擴展1倍,8個月內能繁衍成60萬株的群體。同時,作為外來物種,水葫蘆在我國沒有天敵,這使它更加能夠不受限制地瘋長。據(jù)統(tǒng)計,水葫蘆目前已在包括浙江在內的全國18個省市肆虐,滇池、太湖、黃浦江及武漢東湖等著名水體均出現(xiàn)水葫蘆泛濫成災的情況,有關方面耗費巨資卻無法根治?!辈菽镜纳χ畯姵跷覀兊南胂?。早年我家在窯上種玉米、小麥,蘆葦肆虐,侵凌著我們的莊稼。大旱之年或者大澇之年,草木好長時間缺水或者好長時間浸泡在水里,葉子蔫蔫的,好像死掉的樣子,但是天氣一經(jīng)正常,它們就像服了還魂丹,沒多久就再次勃發(fā)生機。這幾年,父親的身體狀況不好,很多食物都忌著,不吃這不吃那的,一不舒服就想一些偏方。我說他太在意自己了,把自己旺實的草木身體弄成了溫室花盆里的花,經(jīng)不得冷熱、風雨了。人的身體應該像草木那樣才好。草木是自然的一部分,不違自然,順從自然。
蔥郁之下,草木以自己的方式或展示豐腴,或敘述貧瘠。在我的印象里,蒼子一直是灰頭土臉的,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們都躲著它走,唯恐那煩人的蒼子粘到衣服上、頭發(fā)里。只有調皮的孩子捉弄人的時候,才會心懷鬼胎地偷偷采一把蒼子,賊手賊腳地繞到被捉弄的孩子背后,將蒼子撒到他的頭發(fā)里。受到捉弄后的孩子自然不甘,反過來報復,想辦法把蒼子撒到對方的頭發(fā)上。我們帶著滿頭的蒼子在田野里瘋跑,安靜下來大家會互相幫著撕扯對方頭上的蒼子。近年不知什么原因我得了鼻炎,不是流鼻涕就是流眼淚,還伴有頭暈,苦不堪言,有朋友給我推薦偏方,將干蒼子研碎煮水當藥液滴進鼻子里。小時候學過一篇課文《植物媽媽有辦法》,里面的蒼耳就是蒼子,粘在頭發(fā)里難以撕扯的蒼子竟然會有這么好聽的名字,就如村子里每個孩子不止有一個土得掉渣的小名,還有一個文縐縐的學名。還有車前子,我們一直叫老牛舌,村子里幾個有見識的人才知道它的學名。在離開青年河畔二十多年后,一同學說到車前子,我一臉茫然。草木在我們身邊,也許是想告訴我們什么,或者為我們準備著什么,可惜凡俗的我們不知道草木的豐富內涵。用電腦搜資料,看到許多青草、野菜的功效,才知道青年河畔的郁郁蔥蔥一直護佑著我們。我們無法理解草木的心,也就無法擁有一顆木質的心。
離開青年河畔幾年后,我突然長口瘡,然后成了頑疾,同學推薦我偏方,多吃蒲公英或者將蒲公英晾干泡水喝。青年河畔生長著那么多蒲公英,我們叫它婆婆丁。在青年河畔生活的時候,我不記得長過口瘡,有太多的野菜一直在調理、呵護著我,得以少恙。偶有微疾,也是調笑而過,并不放在心上。每一種野草或者青草、樹木都是無語的神靈,我們不懂它們在說什么。河畔有精通草木者,但他已經(jīng)走了。我們叫他老妖精,活的歲數(shù)大了,見識也多,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什么樹做什么用,什么野草怎么吃。我出生晚,無緣見到那個老妖精,只聽人說過。他一輩子沒離開過青年河畔,他的那些對草木的廣博見識如何得來?大抵還是生活貧苦,與神農一樣嘗過百草。老妖精是青年河畔的奇跡、神話,他什么也沒給青年河留下,就像他沒有來過,除了留下那些草木纏繞的神奇?zhèn)髡f??粗菽镜乃?,也許是老妖精傷心了。他干凈地離去,就像令人無法理解的神秘咒語,讓小村子的人思索良久而不得其解。
猶如懷念
村子南邊滿是蘆葦,從青年河畔一直長到東德叔家的院子里。青年河北去的南北溝上蘆葦綿延四五里,氣勢壯觀。鄰村陳家?guī)缀跽麄€被蘆葦包圍。我家在窯上的麥地每年都會被蘆葦吞噬一部分,父親也不想辦法。他在等著每年秋后收蘆葦。冬天里,大爺爺、二爺爺、爺爺三個老頭會在北屋的墻根里支起長長的架子曬著太陽打葦箔。打著打著,蘆葦沒了,三個老頭就無所事事地在墻根里曬太陽。曬著曬著,三個老頭也散亂地走了。那個曬太陽的地方換成了父親坐在那里,他越來越像那三個老頭了。物類替代。他孤寂地坐在陽光下,是否想起了那幾個老頭在墻根打葦箔的情景。蘆葦消失的時候,他也許意識到了只有消失才是不變的法則。他回想著諸多家族往事,隱隱悲哀地意識到?jīng)]有哪一物類能改寫死亡這一終極命題。南北溝上的蘆葦是興元伯伯家的,每年秋后他家都雇人收蘆葦,他家后面的小樹林子里豎滿了一大捆一大捆的蘆葦。那四五里地長的蘆葦能賣好多錢吧,可惜一年秋后被人放了火,大火蔓延,無法施救。后來引水,村里修溝,蘆葦被清除。陳家村邊的蘆葦命運亦如此。它與小村子相互偎依多年,成為一體,突然離開,一種撕裂的疼讓小村子很長時間緩不過神來。蘆葦修長、高雅、干凈。有河流過,有蘆葦環(huán)繞,是村子的理想。青年河還在靜靜地流著,只是青青蘆葦已成幻影。在幻影里,我們越來越輕,輕得失去了最后的一點根基。
棗樹的命運也陷入一種未知的危險境地。村子里,最多的是棗樹。家家戶戶在村子里都有樹林地,大多種棗樹。我家與大爺爺、迷糊爺爺三家的棗樹連成一大片。夏天中午,幾個老頭老太太就搬著蒲席或麥根席去樹林子里乘涼。我每天都在棗樹林子里來回穿梭著去村小學。陽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在地上灑下細碎的斑點,也灑在我不時跳躍的身上。樹林子里還彌漫著好聞的、微甜的棗花味。每年八月十五前后,棗子熟了,家家戶戶開始打棗,然后順著梯子爬上屋頂去曬棗。遠處望去,各家的房頂都是紅彤彤的。后來不知怎的,所有的棗樹都不大長棗了。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把棗樹砍了,剩下寥寥的幾棵也不大長棗了。參加工作后,在單位的公園里看到一棵移植的大棗樹,想來有些年頭了,旁邊立了一塊牌子,寫著“不忘故園”。問旁邊的老頭啥意思,他反問我,你村子里種棗樹的多嗎?我說,多。他問為啥?我說,為了吃棗吧。他笑了笑說,小伙子,不是的,我們這邊大多是從棗強遷過來的,棗樹也是從棗強帶過來的,種棗樹是為了記住老家棗強。想想我的小村子,肯定很少或者就沒人知道棗樹來自哪里。村子里的老人為什么不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們,是不是從他們開始就走在了一條遺忘的、沒有方向的路上。這樣走下去,總有一天會弄丟自己的身份。土是根,水為魂,草木一直不忘故鄉(xiāng)。武定府衙建設之初,從南方移植一些大樹過來,為保證成活,根部都要帶很多的土。過了一兩年,有些大樹還是死了,土是帶過來了,水卻無法運來。水土是草木的根,也是草木最初的秩序。草木無言地傳遞給我們生命故事。草木自有命數(shù)。所有的推手推動或延緩的不過是自己而已。小城的護城河依城墻而生。城墻已成殘垣斷壁,而護城河幾經(jīng)疏浚已頗具靈動之姿。當有專家看到部分河岸已經(jīng)襯砌護坡,就提出以自然護坡好,給蘆葦、草木留下空間。如今我所在的小區(qū),因為護城河疏浚后的自然修復,草木叢生,與水相依,形成一大片濕地,蟲爬、鳥鳴、蛙鼓,生命葳蕤。
依然是懷念。依然是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生活,也是曾經(jīng)被我們熟視無睹的生活。我們在院子里育地瓜秧。大約是剛進入冬天,或者晚些時候,爺爺與父親就開始用土坯在院子北邊靠近石榴樹的地方壘地瓜炕。地瓜炕東西狹長,大約四五米長,不足兩米寬,高一米半左右。就如現(xiàn)在的蔬菜、菌類大棚。爺爺早從店子街上買了小地瓜,說是地瓜種。爺爺與父親在地瓜炕里埋小地瓜,上面再覆蓋一層細細的土,然后在土坯墻上加上木棍,再在上面苫好塑料布。下午院子里曬不到太陽了,還要在塑料布上苫草苫子。第二天早上太陽出來暖和了,再把草苫子揭下來。苫了揭,揭了苫……一個冬天就這樣反復著。我天天把臉貼到塑料布上,兩手扒著往下面看,不幾天,終于看到里面鉆出小綠芽了。隱隱記得,冷得厲害的時候,爺爺與父親還在地瓜炕邊上生火加熱,我們叫熰地瓜炕。第二年春暖了,父親揭下地瓜炕上的塑料布。里面的地瓜秧高高的,葉子細膩、干凈、秀氣,弱弱的,就像小女孩兒。開始張羅著去青年河南畔種地瓜。采完地瓜秧的地瓜炕一下子拆不掉,偶爾還會鉆出新的地瓜秧來,濃濃的略甜的壞地瓜味道在院子里彌漫著。坍塌的地瓜炕被拆掉后的好長時間里,這味道還久久無法散去,小村子的每一條過道乃至整個小村子都被這味道腌漬其間??鋸堃稽c,我們每個人身上也是這味道。與這味道連在一起的是漫山遍野的地瓜。地瓜無處不在。那幾年里,我們也沒有想過地瓜之外的事情。除了地瓜,青年河畔好像一無所有。那段時間,地瓜把我們的全部生活覆蓋。然后它又好像在一夜之間退出青年河畔。說消失就突然消失得不留半點痕跡,就像它沒有來過。過往的事情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說得清。地瓜猶如我們生命中的過客,我們也是青年河的卑微過客,而青年河亦是更大背景的匆匆過客。過客,這一令我們無限傷感的詞語里包含著太多的無奈,是我們無法挽留的,也是我們長久懷念的。若干年后,我與它在都市的街頭相逢,過往生活的種種情景一一重現(xiàn),如故交相遇,百感交集。它們能夠再次回來,但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草木以自己生生不息的自在實體之象給我們以精神的啟示。在人有限的生命中,與時間一樣,持存性也是草木的本質。無比悲哀,人只從屬于偶然性、短暫性。但在回望或懷念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從屬的珍貴與美好。我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實體在現(xiàn)象的一切變化中持存著,它的量在自然中既不增加也不減少”(康德),這里面隱藏著的,應該是關于生命的故事。思索良久,我好像有所頓悟,草木是恒久不變的實體,人只不過是它的現(xiàn)象而已。故事盡管虛幻,我們仍然得以看到其間的回環(huán)往復。
生命故事
草木的背后總會藏著生命的故事。草木循時依理而動,萬物萌發(fā),草木給我們以豐饒;千秋調零,示以簡潔。一年夏天,在窯上的玉米地里發(fā)現(xiàn)一棵與我一般高的桃樹,我很興奮地學著母親的樣子把它移植回家,在院子里母親栽下的桃樹的南邊挖坑種好。幾經(jīng)反復,算是活了下來,第二年春天卻沒有返苗。我問母親為啥,她說只能在春天里種樹。為啥?老人們一直這樣做。院子里草木旺盛,比如那棵石榴樹,我與弟弟圍著它轉了好多年。我曾經(jīng)這樣描述過它:故院中最永久的主人,故院最后的駐守者,或者就是故院的象征。春天來臨,它以這樣的方式為我們預告春天的到來:滿樹的纖枝,不經(jīng)意間返青,長滿小葉苞,一串串的,生命在悄悄間開始,多像一個奇跡。葉,長出,伸展,由嫩黃而綠,漸發(fā)暗。小腦袋——花苞,亦先黃而綠,漸紅,微發(fā)青?;?,盛開,火的顏色,最隆重的生命贊禮。先后引來鳥鳴,小蜜蜂的舞,蟬的歌,陽光輻照,風的號,雨的手……滿地落紅,眷戀,回報,抑或回歸。石榴的長成,生命走向成熟。石榴,熟透,依然紅,裂開,笑,還是綻放。最后,葉,黃……落……剩下的是枝干,唯有它們,樹的精華與品格,直直地刺向天空,精神不滅。不是滅亡的過程,是默默地積蓄。這個故院中住過的所有人,有誰曾抬起頭來深深地仰望過。我充滿敬意地為它寫下如下二十字的簡潔頌詞:春天開始,生命孕育,歲月痕跡,人世滄桑,自然秘密。瞬間與渺小,永恒與偉大,孰更真實?在這棵石榴樹簡單的生命周期里,我模糊了一些概念:簡單,還是深奧?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過往。大約十年前,父親親手砍了它,院子一下子大了好多,也空了。院子里從十來口人到八九口再到父親母親兩個人,他們孤寂地住在大院子,每天早上醒來推開房門,看到的就是石榴樹生長過的那個地方。他們也到了深陷懷念的年紀,只是因為那棵樹的消失,回憶也無枝可落。曾經(jīng)在院子里生活過的每個人的影子也只能在院子里飄著,他們一起在生活過的故院里隨風展開:杳無音信的三爺爺,故去的老爺爺、大爺爺、大奶奶、二爺爺、爺爺、奶奶、栓梃伯,嫁走的忙老姑、玲姑、環(huán)娥姑,我與弟弟在外飄零。每一個曾經(jīng)與它相依者最終歸于塵埃的時候,與它的相逢自當是百感交集。有故友重逢的悲喜,亦有晉謁長輩的敬畏。
我來到這個世界最先看到的應該是前面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樹。我就出生在前面的院子里。院子靠近十字街口。院子不大,大槐樹就在靠近北屋的窗前,它把整個院子遮蔽著,我抬起頭來看不見天,只看見滿滿的綠樹葉。夏天里一地綠得發(fā)暗的陰翳。這陰翳現(xiàn)在還在我心里涼而舒適。我不知道這棵樹的年齡,也不知道這個院子里的許多故事。除了這棵槐樹,我對這個院子幾近模糊。我在這個院子里住了六七年,然后是二爺爺搬過來住這個院子。二爺爺走了之后,院子空了下來,然后是坍塌,只有老槐樹年復一年地、靜靜地綠著。每次從城里回家,都會看到它。它看著我從一個不懂事的娃娃一點點長大。四十多年里,它還是那樣子,只是我不再在它的樹蔭里嬉戲,樹太粗,那時候我抱不過來,只能摟著樹身子爬幾下,連它的半腰都不到。我順著梯子爬上房頂,坐在房頂上捋它那綠得發(fā)暗的葉子,然后把中間的粗葉脈一對折放在嘴邊嘬著,發(fā)出鳥叫似的聲音。我一刻也閑不下來,捋著槐蓮豆子往院子里扔。奶奶這個小腳老太太聽到聲音會從屋里走出來,仰頭看到我在屋檐邊上坐著,就罵我,小羔子,往里邊坐,你想掉下來讓咱家絕后嗎?她吵她的,我依舊坐在房頂邊上玩耍。她不知道房頂邊上槐樹枝子擋得嚴嚴實實的,不用擔心會掉下去……哦,往事也都在槐樹的陰翳里鋪陳開來。村子里改造,前邊的院子拆了,這棵槐樹留了下來。我與父親說,這棵樹不能移,也不能賣,就留著它。沒有了你們,我就回去守著它;沒了我,孩子如果不回去了,這樹就是村子里的了。在這棵樹的枝枝杈杈里、密密麻麻的葉子間藏著太多的事情。它知道村子里近百年或者更久的事情,是一部不說話的百年村史。它把經(jīng)歷的、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都記了下來。一次我看到迷糊爺爺站在它旁邊,摸著它蒼老的樹身,上下打量著,然后久久不動。太多的往事,這棵樹幫他記著。有些話,他也得秘密地說給這棵樹聽。只有到了一定歲數(shù)的德昭者,才有資格與它說話,才能聽得懂它的密語。我還知道曾祥大爺曾經(jīng)走近過它。每個外出打工的孩子回來,路過時大多會停下仰頭看著它說,這棵樹多少年了,它一直就這樣子吧。它的每一根枝條上都掛滿了一種叫鄉(xiāng)愁的果子。村子里每一個孩子離鄉(xiāng)之際都來此采摘過,身體里都蘊含著故園草木的氣息。他們攜著通向故園的記憶密碼出去闖蕩四方。在他們的夢里,故鄉(xiāng)的草木安靜而美好。
他們也知道,故鄉(xiāng)的草木從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