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青
偶然認識那個自行車上的少年,是在一個有著許多白云的午后的夏日。
那一年,和很多大學生一樣,畢業(yè)后想在這座夢想的大城市里扎根,努力成為真正的北京人。在車水馬龍的縫隙里,一個人走在陌生的街頭,那顆漂泊的心找不到??康母劭?。于是我決定回家了,像逃兵一樣狼狽地離開這座城市,我曾愛到骨子里的城市。
我的家鄉(xiāng)在海南島中南部的一個小縣城。陽光把大地烤得像蒸籠似的悶熱?;氐桨驼拼蟮男】h城,我并沒有和大多數(shù)游子一樣如釋重負。相反,我更加厭惡這個地方,白天穿過垃圾滿地的街道,是同事眼中特立獨行的“陸歸(從大陸歸海南島)”。晚上一排排燒烤攤上宿醉的人群,時不時有人朝我吹口哨,我白了他們一眼,繼續(xù)穿過如死尸般的人群。這個巴掌大的小城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得我認不出來,不知道是她忘記了歡迎我,還是我拋棄了她。正如那句話:他鄉(xiāng)容不下身體,故鄉(xiāng)也安放不了靈魂。我就這樣如行尸走肉般生活著,直到我決定要出去走走。
也許只有旅游才能讓我暫時忘卻煩惱,生命中還有如此動人的云卷云舒。我從同桌口中知道了佳西這個地方,出門前我的同桌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去太遠,她擔心我出什么意外。下午我?guī)е唵蔚难b備出發(fā)了。在重巒疊翠的森林里穿行,我像一只飛出籠子的小燕子,把一肚子的心事交付流水,流水潺潺也在應(yīng)和著我。這里還有一條非常奇特的紅水河,河里的水是紅色的,從佳西的獼猴山上流入這條古老的紅色河流已經(jīng)流淌了千年,我第一次知道還有這樣的河流,這樣單純的地方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也許是一種好事。有些景點因被過度開發(fā)了,渾身帶著脂粉氣,反而污了這一身自然的美。
我醉心于山水之間,不知不覺夕陽把余暉灑在樹梢上,是該回去了。我原想往原路返回,但是雨林太密,下過雨的路又容易打滑。眼看太陽已經(jīng)變成一個火球要下山了,心里有點著急,我穿過一片橡膠林,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條村道。周圍靜悄悄的,連一個牛影都沒有,四周小溝里偶爾發(fā)出一兩聲牛蛙的叫聲,打破這片古老的寂靜,我趕緊加快了腳步。
心里閃過獨行女子失蹤的畫面,心里有點發(fā)毛,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起來,一個女孩子在暮色時分行于山野,不知有多危險,萬一遇到色狼怎么辦?摸一摸包里隨我多年的防狼神器,才稍稍放心。就在這時候,身后傳來車輪壓草地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是一位大約十歲左右的少年。我回頭問他:“小兄弟,你知道這里去縣城的路怎么走嗎?”他一個急剎車停在我面前,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的臉。黝黑的皮膚上掛著幾滴豆大的汗水,一雙大眼好奇地打量著我。他顯得有點羞澀,用蹩腳的普通話回答:“縣城不遠,你沿著這條路一直走。”“謝謝你!”說完我繼續(xù)趕路,累得我氣喘吁吁,于是我在路邊石頭稍作休息后又繼續(xù)走,正當我起身時,似乎有單車踩踏的聲音。一心趕路的我不去理會,車鏈的聲響越來越大,竟然和我平行了,是剛剛問路的那個單車上的少年。“小兄弟,你也趕路嗎?”我好奇地問他。
他一遍喘氣一邊回答:“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我看見你一個人走,天快黑了不太安全,就跟在你后面。”“沒事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了?!甭犞磕_的普通話,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趕緊打發(fā)他回去?!斑€是讓我來送你吧,前面修路,這里晚上不太安全,我?guī)愠÷??!彼麍猿种?,一臉認真。我笑著說“真的不好意思麻煩你,小兄弟,你趕緊回家吧,你家人會擔心你的?!币娢夜虉?zhí)地堅持往前走,他嘴巴上不再強求,但依然慢慢地騎著自行車跟在我后面。這時候夕陽只剩下半邊臉了,把最后的光芒灑在空曠的田野,我心里更急了。但他還是不放棄,接著說:“現(xiàn)在天色不早了,我的自行車送不了你回縣城,你到我家里等一下吧,讓我大伯幫忙送你回去,就說你是我老師?!闭f完我們默契地笑了,聽到這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股熱流涌現(xiàn)心頭,多么善良的小男孩呀!擔心我一個人不安全,一路悄悄尾隨我。
“姐姐,大學很好玩嗎?會不會花很多錢?!彼蝗灰粏枴_@個陽光的少年對世界充滿了好奇。我很開心地和他分享了我的大學生活,并囑咐他好好讀書,有機會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他聽得津津有味,但眼神很快就暗淡了下去說:“不知道媽媽給不給?!甭牭竭@里我很驚訝,不再說什么,孩子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家長手里。我跟著他左拐進了一個村子,燈火陸續(xù)在村里亮起來。在兩間破舊的瓦房前我們停下來,他的媽媽正在撒谷子喂雞,一群老母雞帶著小雞在身邊咯咯咯地啄米,手里還抱著大約兩歲的小女孩,這應(yīng)該是他的妹妹。這時他媽媽抬起眼神打量我,他急忙向媽媽解釋:“阿媽,我已經(jīng)給菜澆水了,這是我的老師?!焙孟衽麓笕素煿窒冉忉屃艘槐?,看到我在這里,她媽媽便不再說什么。動作麻利地抱著一捆柴火準備燒水殺雞,他邊摘地瓜葉邊和我說:“姐姐,你等一下,我殺雞給你吃?!崩枳宓娘L俗就是這樣,來者都是客,家里殺雞宰牛不能怠慢了客人。我連忙以“晚上公司開會”的名義拒絕了,生怕給他再添麻煩。他顯然很失望,但是不想耽誤我的工作,便不再挽留。不知什么時候他拿著一大塊糯米餅塞在我的手里,這是黎族傳統(tǒng)的一種手工糕餅,我以胃不舒服不能吃粘性的食物為理由又拒絕了他,做這樣的糯米糕并不容易。他失望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不到一會兒他伯伯過來了。他囑咐伯伯要安全送我到永明橋才行,這一次我沒有拒絕。我給他留了我的電話號碼,日后他到縣城一定要聯(lián)系我,我請他吃飯。于是我坐在他大伯嘉陵車后面。“咘咘”一聲聲踩油門的聲音帶我飛出村子,我回頭看到一雙亮晃晃的眼睛,在燈光下遠去了?;氐娇h城之后心里久久無法平靜,我試著像他一樣,用善良純真的心態(tài)去擁抱朝陽,去熱愛生活。
日子像昌化江的水一樣靜靜地流走了,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聽到他在電話那頭說:“嘿嘿,姐姐,你還記得我嗎?”還是那口蹩腳的帶著黎族口音的普通話,田野上騎自行車的少年又開始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原來是你,那頭聽到他媽媽嚴厲的聲音“把手機拿來?!薄安灰獎影“?!這將來可是我們的bais liu”(黎話媳婦兒的意思),一邊躲避媽媽一邊開玩笑。“什么bais liu,你小孩懂什么,人家騙你的還不知道?!彪娫捓飩鱽硭麐寢層柍馑穆曇?,我不知如何解釋?!皩Σ黄鸢。倚『⒉欢?。”她媽媽扔下這句話就掛了,我再撥過去也無人接聽。
幾個月后,我意外收到一條短信:“姐姐,媽媽不讓我讀書了,他說有初中畢業(yè)證就行了,回來家里邊養(yǎng)鴨邊帶妹妹?!笨吹竭@里,我鼻子一酸,想立刻撥電話過去。但是又能說什么呢?讓他違抗父母,堅持上學?我不斷問自己:“我能做什么,我能做點什么?”最后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不能做,或者我尋求一種解脫,一種逃避。我沒有再和他聯(lián)系,直到手機丟失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往后的時間我去過不少次佳西,經(jīng)過那個村子時,卻再也沒有見到他。那個穿越田野如疾風的少年,帶著比海島的陽光還要燦爛的微笑,和下墜的夕陽一起消失在田野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