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皮
回想起來有些奇怪,我,一個寫小說的,啊嗚,一個寫詩的,兩人在一個文學(xué)培訓(xùn)班第一次見面,彼此用來熟稔的身份卻是廣告公司的策劃和高中語文老師。換句話講,我和啊嗚的相識并不是從談?wù)撐膶W(xué)開始的。這一方面是我倆性格里都有些羞赧的成分,隱隱覺得小說家和詩人是一類可疑的身份;另一方面,恐怕則是因為我倆都對彼時的“當(dāng)下”不甚滿意。我畢業(yè)之后為了快速出點成果,沒去北京,選擇留在廈門一家廣告公司做編劇,結(jié)果鬧騰了一年多屁點東西都沒有產(chǎn)出。而啊嗚則是一畢業(yè)就簽約了高中語文老師,一待就是十五年,“用成人的成熟的、符合成功范式的觀念指導(dǎo)自己避開本來的想法”。我倆都有些悶,有些煩,有些不滿,然后有牢騷,有牢騷就有了傾訴欲,我倆就是在牢騷和自嘲里初步認識對方的。這種有些低落的狀態(tài)使我倆很快就彼此建立起一種樸素的信任,我想這可能是為啥啊嗚會找一個只見了兩次面的我來寫“雙重觀察”。
我很早就知道“雙重觀察”這個欄目,也被問過要不要找個朋友一起寫,迅速被我用“以后再說”的話術(shù)搪塞過去。我心想,“這絕對不是什么好活”,同時暗暗厘定了幾條要則,假如真要寫,首先必須要對觀察對象有深入的了解,不能流于表面,否則不光湊不滿版面的字數(shù),還要惶恐觀察對象對這段友誼失望;其次得對其作品有文學(xué)性的認識,然后用曼妙的語言引導(dǎo)讀者,不然既無法體現(xiàn)自己的涵養(yǎng),又對被觀察者毫無益處,起不到按住讀者腦袋大喊“快愛上我這個可愛的朋友”那樣的效果。啊嗚皆不符合上述要求,然而當(dāng)初啊嗚來找我寫“雙重觀察”我答應(yīng)得極其爽快,甚至不能說是“答應(yīng)”,因為我翻了下微信聊天記錄,啊嗚當(dāng)時才起了頭問我有沒有寫過,我就馬上聞弦歌知雅意反問要不要一起來一篇,完全沒有想過拒絕的事情。這就是我和啊嗚兩人關(guān)系的狀態(tài)了,處在“熟”和“不是很熟”之間,卻有一種奇特的信任。
我從自己頗為狹隘的生活閱歷里觀察到一種現(xiàn)象,寫詩的人面相往往顯得年輕,寫小說的則剛好相反。我和啊嗚完美符合上述情況,這樣說吧:論年紀(jì),擱在兩百年前我親切地喊啊嗚一聲父親不成問題;論面貌,我倆并排而走,隨機采訪路人誰年紀(jì)大點,路人答對的概率估計在五五之間。年輕是我對啊嗚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去年“新荷”培訓(xùn)班的寢室樓,中間有朋友攢局,聚會地點就定在啊嗚的寢室。我去得早,屋里就只有啊嗚在。此前我知道他是個寫詩的,其他一無所知。啊嗚瘦瘦高高,戴著眼鏡,穿著一身黑坐在角落里,乍一看是個二十來歲的陰郁青年,讓人感覺是很難應(yīng)付的類型。然后還沒等尷尬的氣氛產(chǎn)生,啊嗚就仿佛洞見到我的情緒似的主動找起了話茬,完全沒有年長者的自矜和架子。我當(dāng)時感覺他可能就比我大了幾歲,沒承想其實他整整大我十四歲。
啊嗚是很會照顧人的類型,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和他的教師職業(yè)有關(guān)。培訓(xùn)班里我基本沒有熟人,而啊嗚認識的則很多,他很自然地負責(zé)起了人物講解的工作,給我介紹一些人之前的逸聞趣事、各類八卦,說到興奮處會有種和氣質(zhì)不符的狡黠。
回想起來有些好笑,我和啊嗚基本沒有正經(jīng)地談?wù)撨^文學(xué),完全省去了那種寫作者之間剛見面時必經(jīng)的敷衍社交,比如談?wù)撓矚g的作品作者,聊聊最近在看的書之類的,直接進入到了交換作品進行商業(yè)互吹的階段。啊嗚送了我一本他的詩集,還現(xiàn)寫了寄語,字漂亮得一塌糊涂,看得我不敢提包里打印好的小說,生怕啊嗚讓我也現(xiàn)寫點什么,改傳電子版給他。這年頭好讀者比好作家難找多了,尤其對我這種沒啥知名度的寫作者來說,有個人肯讀你寫的小說就千恩萬謝了,要是愿意評論兩句就更是得感動得涕淚橫流。啊嗚就是那種發(fā)之即讀、讀之能評的絕世好讀者,而且讀得非常細,細到能找出錯別字的那種。相比較而言我就是個爛人,至今還沒讀完啊嗚送我的詩集。
雖說小說和詩歌是完全不一樣的體裁,但我和啊嗚剛剛互捧了一下就發(fā)現(xiàn)彼此在寫作上有個共通點,就是非常在意文字閱讀時候的語感,對形容詞的使用非常慎重,因為過度的形容詞往往容易傷害語感。按照啊嗚的說法就是,他寫詩歌都要找一個“輕的語調(diào)”,聯(lián)想到他身處舟山,在海島之上,迎著海風(fēng)寫詩,這個所謂的“輕的語調(diào)”就顯得很妙。
事實上這也是我讀啊嗚詩歌的感覺,許多篇都“輕”到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你不讀到最后都不會知道這詩的走向和落點,只曉得這詩飄得又高又遠。
啊嗚很少分享自己生活的日常,豆瓣只有影評書評,朋友圈三天可見,內(nèi)容也只是一些文章轉(zhuǎn)發(fā),我猜這可能是啊嗚寫詩的原因,面前是猙獰的現(xiàn)實,是循序的生活,是重復(fù)的日常,然而只要拿起筆寫詩,他就可以飄向任何一處地方,肆意地表達溫柔的內(nèi)心。
寫詩是需要強烈的情緒作為支撐的,所以很多牛逼的詩人最牛逼的作品都是早期青年時候?qū)懙?,那是他們荷爾蒙最旺盛的時候,也是感受力最敏感的時候。保持情緒和感受力是需要天分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不可避免地隨著衰老走向駑鈍。我之前也寫過詩,那是在高中的時候,我暗戀著好幾個姑娘,沒有一個能追得到,時刻處于“求而不得”的痛苦境遇里。那陣子我無師自通般學(xué)會了用寫詩來發(fā)泄情緒,但凡走在路上看見那些我喜歡的姑娘,我回去就忍不住要寫詩。然而那個階段一過去,我很難再擁有當(dāng)時那么強烈的情感、那么強烈的欲望了,我的身體再也不可能分泌出那么多的多巴胺了?;仡^看當(dāng)時留下來的文字,我既羞恥又吃驚,懷疑自己是否真實地有過那么強烈的情感,所以我其實特別羨慕啊嗚,尤其是讀完他送我的詩集里“含苞欲裂的火焰”那一篇章之后,我更是篤定他安靜的外在下埋著充沛的情緒,完全不像是個即將不惑的男人,這比外表的年輕更加難得,讓人嫉妒。
對詩人來說,思想、邏輯、觀念全部來自感覺之中,假如沒有詩歌,我想應(yīng)該只有極少極少的人才會看見啊嗚胸中含苞欲裂的火焰,把握到他那些真實的感覺。假如沒有詩歌,冷峻、安靜、陰郁這些火焰意象的反面會被某天的初印象層層疊套,加固在啊嗚的外在印象里。
“含苞欲裂的火焰”是啊嗚《萬物清癯》詩集第三輯的標(biāo)題,收錄的詩歌皆是關(guān)于戀情,這個輯子最短也最為熾熱,出現(xiàn)自我的頻率也最高,因為情欲原始而又簡單,是自我最清晰的投射之一。啊嗚的戀情并不順?biāo)?,大量的自我表述都用了負面的形容和修辭,然而僅僅是這些無法通透地傳達情緒,于是啊嗚絕妙地用四季將這些情緒串聯(lián)起來,春夏秋冬出現(xiàn)的頻率遠高于他其他類型的詩歌?!吨翷(之七)》里,他說自己茍活而懦弱,“飛快地奔向破碎”,這與溫暖夏日的逝去相連接——“海水無法裹緊內(nèi)心,人怎能如大海空闊/你只告訴我,夏日遠去”;《愛的預(yù)感》里,他形容自己為天邊的重癥患者,“吸入夜,呼出白云”,這是清冽而又漫長的冬日——“裹緊被子/裹緊軀殼和一整個冬天”;《二月》里,他說自我無從施救,已然枯萎成一朵朵紙花,二月是冬天的結(jié)束,春天的開始,然而滋生希望的春天卻是無望的——“一個無望的開始/在辯解中、欲念中,被拖著前行”;秋天是最隱晦的,整個第三輯沒有提到秋天,只有在《玫瑰》里提到了夾在書頁里發(fā)黃枯萎的玫瑰,這也是第三輯的最后一篇,是終結(jié)——“你讀到這里或許會感嘆歲月/讓所有的生殖器都枯萎了/人已滄桑,那還談什么愛情”。當(dāng)時我讀到這里不禁擊節(jié)叫好,啊嗚真真是好漢子,說到做到,目前還是單身,吾不及也。
這些詩里啊嗚傾訴著自己的愛意和情欲,真摯而又熾熱,我真是太喜歡《咳嗽》的結(jié)局了,“咳嗽,我還能咳出些什么來/一副肝膽落地,也不見你/撥開寒風(fēng),來與我相照”??蓯?!時間和海風(fēng)在這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太少了。
我和啊嗚見過兩次,一次是在培訓(xùn)班,我算是他半個室友,但凡有時間我就待在他旁邊,賴在他房間;第二次是在杭州,朋友們的聚會,這次更直接,我倆直接就住一個房間。我們像是同齡人般聊起各自的生活,他說他以前太軟弱,現(xiàn)在太懶惰,我總覺得這自嘲有些不太準(zhǔn)確,試圖找出其中矯飾的嫌疑來。那個晚上我們一行人玩到夜深,步行穿過杭州夜半冷清的商場,走向西湖,橫越蘇堤。我竭力回想啊嗚在其中的身影、扮演的角色,想總結(jié)出一個形象,但只記起他個子雖高,但是走得不快,綴在眾人后面,路燈照在他身上,讓人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他送我的那本詩集的名字——《萬物清癯》。最后那個癯字一開始我還不認識,百度了才知道是“瘦”的意思,然后意識到,清癯就是那個準(zhǔn)確的形容。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