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展云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漁樵形象,在詩人張志和《漁歌子》的詞句中被吟詠過,在思想家邵雍的《漁樵對問》的文章中追問過,在畫家王蒙的《花溪漁隱圖》的畫卷中呈現過……漁樵主題,在中國古代知識階層產生了深遠影響。在中國古代文化長河中,古琴以其泠泠清音,在漁樵文化的溪流中泛起層層波瀾,值得我們去傾聽、去品味。歷代琴曲作者、琴譜編撰者、演奏者以及聆聽者,在琴聲中對漁樵主題進行不斷演繹、日益完善、多次解讀,形成了傳衍不息、開放多元的藝術境界。其中,《漁歌》《樵歌》《漁樵問答》三首作品在漁樵主題琴曲中最具代表,琴曲中的標題、解題、小標題以及音樂形象呈現,與漁樵文化密切相關,營造出貫通古今、形象逼真、情韻深厚的漁樵藝術空間。古琴曲中的漁樵主題如何在漁樵文化母題的基礎上發(fā)展演變,如何在琴音中得以藝術化呈現,又如何在中國文化史上產生深遠影響?諸多問題值得深入探究。
漁樵形象,融匯了古人對于自然山水的理解、對于人世滄桑的感悟、對于歷史興衰的慨嘆以及對于隱逸情懷的追慕……,漁樵作為一種文化母題,在文學、歷史、繪畫、古琴等文藝領域不斷重現與建構。在諸多文藝門類中,古琴中的漁樵主題更是一道別樣的風景,其中不僅融合了漁樵母題的文化精髓,又能結合作為雅音的古琴獨特的主題表達與藝術呈現手法,賦予漁樵主題更為豐富多元的文化內涵。古琴曲中的漁樵主題,有其文化共性和藝術個性,在《漁歌》《樵歌》《漁樵問答》這幾首代表琴曲中,對于漁樵主題的表達各有側重,后人對于琴曲主題的理解與詮解也略有不同。試圖考察宋明時期琴曲中漁樵主題的繼承與演變,首先需要從前代漁樵文化母題中去探尋源流,并大致梳理其發(fā)展脈絡。然而,漁樵話題紛繁復雜、品類眾多,要追溯源流、理清脈絡并非容易,當我們將視野聚焦到幾部反復出現的典籍和歷史人物之中,并在歷史的長河中選取幾個代表“樣品”,如此大體可以窺探一斑、知其大概。
《楚辭·漁父》中,將漁父塑造成一位悟道者形象。屈原發(fā)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慨嘆,漁父答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又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與推崇內圣外王、待機而動的姜太公之類儒家漁父形象不同,奠定了漁父的道家思想基調。[1]1-18《莊子·雜篇·漁父》也記載孔子敬重漁父之言:“今漁父之于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阮籍《詠懷詩》寫道,“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進一步強化了漁父遺世獨立的形象。此類文獻成為后世漁父形象的典型注腳,也成為琴曲中漁父形象的最初原型。此后,漢代出現的兩位歷史人物:嚴子陵和朱買臣,將漁樵形象更加具體化,成為歷代文人墨客吟詠不輟的文化標簽。嚴子陵垂綸江畔、泥涂軒冕的形象成為高逸漁父的又一典型。相對而言,樵夫形象因為身份原因較難樹立典型,于是窮而后達的朱買臣只因曾經“常艾薪樵”,被塑造成樵夫形象的代表。先秦兩漢時期,大體形成了漁父泛舟、樵夫負薪以及淡泊名利、保持操守的漁樵文化母題。六朝隋唐時期,文學作品中常將漁樵并提,如南朝何遜詩句“爾情深鞏洛,予念返漁樵”,唐代高適詩句“臨水狎漁樵,望山懷隱淪”,“滄浪”“獨醒”“嚴子陵”“朱買臣”等文化意象也反復在詩文中出現。[2]43-52宋代漁樵形象被賦予更多的歷史意蘊與哲學思考,如蘇軾的《前赤壁賦》寫道:“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贝藢O樵生活具象化,成為后世琴曲構思、選取標題的重要來源。“侶魚蝦,友麋鹿” “一葉扁舟”以及“蜉蝣于天地”的道家齊物論觀點,對琴曲形象塑造和思想內蘊產生了較大影響。北宋儒者邵雍的《漁樵問對》通過漁樵對話來討論歷史興亡之理,北宋詞人孫浩然《離亭燕》也寫道:“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此皆成為琴曲《漁樵問答》的重要文化源流。
琴曲標題和解題為解讀其中內蘊的窗口,古琴曲多為標題音樂,琴曲標題和解題對所要表達主題具有提示性,然而對于主題思想的理解,還需要我們透過歷史文化語境去探尋、去體味。當我們關注《漁歌》《樵歌》《漁樵問答》這三首琴曲時,會發(fā)現其中體現出較為復雜的文化源流及時代特征?!稘O歌》是一首表達漁者放浪山水、逍遙物外的琴曲。此曲最早見于《浙音釋字琴譜》(1491年前),后又收入《西麓堂琴統》(1549年),其中解題曰:“奇握溫氏受歷,毛敏仲恥事異姓,播弄云水,樂道辟世,作此以招同志。大抵模擬《樵歌》之意,但其昔調不無古今之殊耳”。[3]362這則解題可能受到《神奇秘譜》中《樵歌》解題的影響,認為琴曲作者為毛敏仲,藝術手法上也和《樵歌》有些相似?!皭u事異姓”說其實與毛敏仲生平事跡不太符合,毛敏仲后來曾試圖入仕。古代文士偏好將文藝作品比附政治,對“易代之悲”主題頗為鐘情,因而在琴曲中也時有體現?!缎忧f太音補遺》(1557年)中此曲解題曰:“一葉扁舟,往來湖海。托萍梗,侶鷗鷺,朝東暮西,雖天子亦不得物色。披簑而漁,對酒而歌,其樂何如。此曲志于煙波高士所作?!盵3]362“披簑而漁,對酒而歌”令人想起唐代詩人張志和《漁歌子》“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中的漁父形象?!按饲居跓煵ǜ呤克鳌?,較為客觀地指出《漁歌》作者未詳,當為高逸之士所作?!吨匦拚?zhèn)髑僮V》(1585年)中此曲解題曰:“此是柳子厚所作也。是歌有脫塵寓江海河漢之游,物外煙霞之思,頤養(yǎng)至靜,樂守天和也?!盵3]362《重修真?zhèn)髑僮V》指出《漁歌》為柳宗元所作,后世琴譜多同此說。上述琴譜詮釋之外,我們還當從歷史文獻中作出印證與考察。宋明時期琴曲主題的文化源流與唐詩也有著密切關聯,選取唐人詩意創(chuàng)作琴曲,成為宋明時期琴曲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漁歌》一曲可能取意于柳宗元謫居永州時期的詩作《漁翁》:“漁翁夜伴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绷谠P下的漁翁形象,是湘水邊的世外桃源,也是陶淵明筆下“云無心而出岫”的物我兩忘、放浪形骸。雖然《漁歌》作者未必是柳宗元,但琴曲主題及形象表達與《漁翁》一詩頗有契合之處?!稐顠嗵胚z音》(1609年前)在此基礎上有所發(fā)揮:“按斯曲乃柳子厚所作也。公之仕唐,獨步文林,世稱韓柳。于時憲宗惑志佛骨,忠言弗庸,潮陽之貶,公蓋傷之。遂希跡嚴陵,緣綠綺以寫漁情,撫焦桐而舒雅況,直欲垂綸江漢,剖活魚,沽美酒,醉臥蘆花,視名利若敝屣爾。是曲音調雅暢清逸,獨出塵表,聽者當自得之?!盵3]362富春江畔的嚴子陵,瀟湘水邊的柳宗元……古來漁者形象都隱約在“垂綸江漢”的《漁歌》一曲中得以重現。
《樵歌》是一首描寫樵夫隱逸山林、嘯歌自樂的琴曲,最早見于明代朱權所編《神奇秘譜》(1425年),通常認為此曲為宋代末年毛敏仲所作?!渡衿婷刈V》中此曲解題曰:“是曲之作也,因元兵入臨安,敏仲以時不合,欲希先賢之志,晦跡巖壑,隱遁不仕。故作歌以招同志者隱焉。自以為遁世無悶也?!盵3]306此則解題揭示出《樵歌》的作者、創(chuàng)作背景及主旨思想所在。身處宋元之際的毛敏仲,在政局動亂之時,他選擇歸隱山林,因此創(chuàng)作《樵歌》,并通過樵夫形象寄托情志?!白鞲枰哉型菊唠[焉”,指出琴曲蘊含的“招隱”意旨。“遁世無悶”,語出《周易·乾卦》“不成乎名,遁世無悶”??追f達疏:“謂逃遁避世,雖逢無道,心無所悶?!盵4]10《樵歌》一曲抒寫山林幽深寂寥、樵夫怡然自樂的高逸情趣,正是毛敏仲遁世無悶的內心寫照?!渡衿婷刈V》對于《樵歌》的闡釋較為精當、影響深遠,后世琴譜大多依此加以發(fā)揮。明代《楊掄太古遺音》指出:“其中音律瀟灑脫塵,有振衣千仞之態(tài),聽者自是觸耳賞心?!盵3]307“振衣千仞”語出左思《詠史詩》“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此句表達出左思遠離塵世、隱遁自適的高尚情操。左思又以《招隱詩》聞名于世,“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一句,令無數文人墨客看淡名利、親近山林?!稐顠嗵胚z音》中的此則解題,深化了《樵歌》中“招隱”文化內涵,“振衣千仞”一語,將明代文士帶入到六朝名士的文化語境中,去領悟山林之美、琴音之真。清代徐祺所輯《五知齋琴譜》(1722年)對于琴曲內涵多有較為深刻的闡釋,此琴譜后來作為廣陵琴派代表琴譜廣為流傳,其中此曲解題指出:“音律瀟灑脫塵,有振衣千仞之態(tài),其亦凰兮凰兮之流亞歟!”[3]307此則聯系琴曲風格,對《楊掄太古遺音》“振衣千仞”之說作出進一步解釋?!盎速猓速庵鱽啞睂ⅰ堕愿琛返牧z韻更往前追溯到先秦時期的接輿形象。“凰兮,凰兮”,語出《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朱熹《四書集注》曰:“鳳,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接輿以比孔子,而譏其不能隱,為‘德衰’也”。[5]201《五知齋琴譜》將《樵歌》中的隱逸思想追溯到接輿之歌,與《神奇秘譜》中所言“欲希先賢之志”不謀而合。清代《二香琴譜》(1833年)更是探尋毛敏仲作《樵歌》以招隱的內在深意:“在位諸君子,或以憂卒,或以毒死,于是在野者遁而不敢出矣。在位如文、陸數公,寥落如晨星,群小遍朝廷,故是曲至后變音愈多,正音愈少而微矣。蓋值世變多,故君子道消。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3]308《二香琴譜》聯系史書、比附政治,將樂音的正變與時局變動聯系起來,這與詩歌詮釋中的政治諷喻手法頗為相似,將《神奇秘譜》“以時不合”說更加落實。上述解題追從《神奇秘譜》的步伐,從不同層面深化對于《樵歌》的招隱主題的理解。然而,琴曲詮解者并非皆是亦步亦趨,明代《西麓堂琴統》對《樵歌》主題作出與眾不同的解讀:“漢朱買臣作也。買臣家貧力學,給于采薪,后竟得志。此曲作自困窮淪落之際,其聲紆徐容與,樂天知命,無纖毫戚戚之態(tài),可以知其人矣”。[3]306《西麓堂琴統》認為《樵歌》為漢代朱買臣所作,這顯然是一種誤讀,古人喜好將琴曲作者托付前代名人的現象也很常見,可這種誤讀恰恰提醒后人:樵夫的最初文化原型當是漢代朱買臣。此則解題所言“其聲紆徐容與,樂天知命”,這又何嘗不是宋代毛敏仲與漢代朱買臣的神明契合之處呢?
《漁樵問答》一曲通過漁夫與樵夫對話的形式,闡明自然變化、人世滄桑、歷史沉浮之理,抒寫漁樵二人寄情山水、悠然自得之趣。現存琴譜初見于明代蕭鸞所編《杏莊太音續(xù)譜》(1560年),相對于《漁歌》《樵歌》二曲,此曲創(chuàng)作年代略晚,可能作于明代初期。《杏莊太音續(xù)譜》中的此曲解題曰:“唐人云:‘漢家事業(yè)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古今興廢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之漁樵一話而已?!盵3]447在永恒存在的青山綠水面前,歷史的興衰更替顯得漂泊無定;在漁樵二人的對話中,千載的是非得失似乎豁然明了。此則解題寓意深厚:漢魏的歷史變遷,加上唐人的現實感悟,融合宋人邵雍的《漁樵問對》的哲學思考,還有明代人對于社會歷史的反思,共同聚集到《漁樵問答》一曲中,賦予漁樵主題更為厚重持久的人文觀照?!稐顠嗵胚z音》中的解題對于此曲作出進一步解釋:“按斯曲,想亦隱君子所作也。因見青山綠水,萬古常新,其間識山水之趣者,惟漁與樵。泥途軒冕,敝屣功名,劃跡于深山窮谷,埋聲于巨浪洪濤。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是以金蘭同契,拉伴清談,數治亂,論興亡,千載得失是非,盡付于漁樵談笑之中矣?;匾暠甲呒t塵,憂諂畏譏,嬰逆鱗,罹羅織,待罪于廷尉而觸藩兩難者,殆天淵耳。鼓是操者,尚思所以潔其身乎?”[3]448《漁樵問答》的琴曲作者未詳,因此“想亦隱君子所作也”?!坝|藩”語出《周易·大壯卦》:“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盵4]264進退維谷之際,面對歷史的沉浮,士人該如何存在?是憂患于塵世,還是逍遙于江湖?“回視”一語極妙,仿佛陶淵明所言“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潔其身”一語,又好似漁父所言“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令多少文士參與漁樵的對話,擺脫名利的負累,回歸心靈的山林,最終迷途而知返。
回顧漁樵文化母題之后,再來審視琴曲中漁樵相關解題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琴曲中的漁樵主題與漁樵文化母題有著若即若離的關聯,其中體現出選擇取舍、層層累積、不斷建構的過程。琴曲中的漁樵主題呈現出多元性、開放性與復雜性等諸多特點。琴譜文本僅僅提供個性化與歷史性的參照,具體文化內蘊還需深入到琴曲本身的藝術空間中去探尋。
相對于文學、歷史、書畫等文本而言,琴譜文本更具有開放性和流動性,同一琴曲經過歷代文士的解讀與演繹,不斷被完善與豐富,形成了風格有異、技巧豐富的諸多琴譜。好在琴譜本身大多傳承有序,聯系古譜并結合今人的打譜與再現,我們可以走進幾百年前的藝術空間,去感悟古琴藝術之美。琴曲對于漁樵主題的呈現,與文學、繪畫相比,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文學作品中的漁樵形象,多為詩詞曲賦等文字描繪,其中的形象表達較為含蓄,往往不夠具體可感;而繪畫作為視覺藝術,則顯得較為直觀單薄。古琴作為聽覺藝術,與心靈的聯系更為直接,琴曲復雜的結構與多元的藝術技巧更適合生動形象地再現漁樵主題。下文就從音樂旋律、曲式結構、琴曲指法三個方面,分析漁樵主題在代表琴曲中的精彩呈現。
其一,音律瀟灑,形象生動。
音符,就像書畫的線條、詩歌的意象一樣,對于音樂形象的呈現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音符的長短、高低、節(jié)奏變化,形成不同的旋律,構成豐富的音樂形象與復雜的情感表達。在青山綠水間,在悠悠琴音中,我們可以隱約聽到斧伐的“丁丁”聲,搖櫓的“欸乃”聲,令人遙想山林之趣、漁樵之樂?!堕愿琛芬磺袈晒艎W、琴音幽遠,在三首琴曲中最妙于擬音,音樂形象鮮明突出。琴曲開頭幾個散音,將聽者帶入空曠幽寂的山林之中。據清代《蕉庵琴譜》(1868年)和現代劉少椿先生的演奏譜,此曲第二段和第三段開頭巧妙運用氣息均勻的同音,似乎在摹擬單調而重復的伐木之聲,引出一位遠棲云嶠、傲倪物表的樵夫形象。[6]72-77此曲多次轉換調性,聽起來似乎沒有其他琴曲優(yōu)美動聽,恰好體現出“忽如肩柴作歌,瀟灑不塵;忽如歇擔長嘯,劃然谷應。真有蒼松翠柏之韻,幽巖奇壑之趣”[7]307的樵夫生活真趣及審美傾向。除了中國傳統音樂常見的五聲音階,《樵歌》還巧妙運用變宮、清角等音符,造成了某種似乎不太和諧的音響效果,實際也暗示著樵夫與時不合轉而遁世守真的人格追求。琴曲最后一段“醉舞下山”更是有如神來之筆,烘托出半醉半醒、怡然自樂的樵夫形象。
《漁歌》一曲前面部分樂段重在吟唱與詠懷,旋律灑脫優(yōu)美、意境深遠,頗為契合柳宗元《漁翁》一詩意境。值得一提是第十五段“寒江撒網”,幾個清亮的高音區(qū)泛音,宛如波光粼粼的湖泊中,泛起層層漣漪,隨后連用大段切分節(jié)奏的“撮”音合奏,演繹出一段蕩舟瀟湘、欸乃高歌的漁翁行吟圖卷?!稘O樵問答》一曲,通過輕重、強弱、長短對比的對話式樂句,顯示出寄情山水、灑脫不拘的人格追求。此曲的六七八段,明代《太古正音琴譜》(1611年)的小標題分別為“遨游江湖”“嘯傲山林”“漁樵真樂”,提示下面各段所表達的浪跡江湖主題。經過第六段結尾的切分節(jié)奏與急進音符,仿佛勞動號子聲,將琴曲帶入動感的七八段,前面急切的“滾拂”片段過后,琴曲步入高潮樂章,節(jié)奏變化莫測,音節(jié)灑脫不拘?!吧街∥?,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櫓聲之欸乃”的漁樵生活形象,在聽者面前若隱若現。
其二,結構精微,多維展現。
琴曲結構好似文章的章法,有其起承轉合之意脈。琴曲中的音與音之間有所關聯,各段落之間也前后聯系,經過巧妙的構思,共同編織成美妙的樂章。此三首表現漁樵主題的琴曲,之所以內蘊豐富,也與其精心設計并經過后世不斷擴充完善的曲式結構有很大關系?!稘O歌》一曲受柳宗元《漁翁》一詩而作,清代《五知齋琴譜》指出:“其作為《漁歌》,幽情影響冷韻,逍遙物外,真有賣魚沽酒,醉臥蘆花之意。故其曲蕭疏清越,可以開拓心胸,攄和懷抱者也”。[3]362此曲為何以“開拓心胸,攄和懷抱者?”明代《浙音釋字琴譜》將此曲分為十八段,各段段落小標題大體按照柳宗元《漁翁》詩意及已有琴曲名來命名,如第一段《瀟湘水云》以郭楚望的琴曲命名,且契合柳宗元貶居永州的地理空間背景?!耙拱鲙r”“曉汲湘江”“煙消日出”“欸乃一聲”等后面各段,依據柳宗元《漁翁》詩句“漁翁夜伴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依次展開,整首琴曲漁翁形象逐漸豐滿,仿佛幾幅描繪漁翁夜傍西巖、泛舟瀟湘、浪跡湖海的山水圖卷。琴曲音樂情緒由收變放、由松轉緊。首段結尾的幾個樂句猶如漁翁的吟唱,內含著幾許自由不羈,又有些許不得志,此段音樂主題通過改變個別音符、轉換調式、高低音區(qū)重現等手法貫穿全曲,成為琴曲的靈魂所在。從淺斟低唱,到欸乃高歌,再到人跡不見,留給聽者的是一個放浪形骸的漁翁形象,還有永恒的山水戀歌。
《樵歌》《漁樵問答》二曲,相對于《漁歌》而言結構略微短小,但也不乏獨到之處?!堕愿琛芬磺?,明代《神奇秘譜》中共分為十一段:遁世無悶、傲睨物表、遠棲云嶠、斧斤入林、樂道以書、振衣仞崗、長嘯谷答、詠鄭公風、豁然長嘯、壽倚松齡、醉舞下山。如此分段仿佛一組組分鏡頭,透視出高逸山林、嘯歌自樂、醉酒下山的多維飽滿的樵夫形象。清代《蕉庵琴譜》等將此曲發(fā)展成為十三段,現代劉少椿先生最擅長演奏此曲,繼而成為廣陵琴派的代表曲目之一。依據《蕉庵琴譜》分段,《樵歌》前四段重在抒寫樵夫的生活場景和隱逸情懷,其中有荒寒的山林野趣,也可見其傲睨物表的不凡品性。第五段有如丁丁伐木聲的泛音過后,中間幾段抒發(fā)懷抱,顯示出樵夫長嘯山林、自由不拘的藝術形象。最后幾段描寫樵夫醉酒下山、陶然自樂之趣。此曲結構看似無心經營,卻好似寫意畫一般,意在筆端,而情隨意遷?!稘O樵問答》一曲結構也是有跡可循,明代《重修真?zhèn)髑僮V》將《漁樵問答》分為九段,其中一些段落小標題如“培植春意”“戒守仁心”“適意全生”等分別蘊含著深意。如第一段“一嘯青峰”,另外配有歌詞曰:“漁問樵曰:‘子何求。’樵答漁曰:‘數椽茅屋,綠樹青山,時出時還。生涯不在西方,斧斤丁丁,云中之巒’”。[3]922此將原本較為抽象的漁樵對話的音樂形象附上了較為詳細具體的文字詮釋。明代《太古正音琴譜》將此曲分為清談高論、垂綸秋渚、得魚縱樂、遨游江湖、嘯傲山林、漁樵真樂等八段,小標題更具有敘事感與場景感。吳景略先生根據清代《琴學入門》一書,將此曲分為十段,成為現代流傳較為廣泛的曲譜。此曲第一段以三個問答句式的樂段展開,第二、三、四段對此樂句有所發(fā)展變化,問答句式也變長。第五段簡短的泛音過渡,第六段繼續(xù)問答主題,并呈現出節(jié)奏感,第七、八段衍生為泛舟的主題,第九、十段抒情意味濃厚,表達出“漁樵真樂”的主題。[8]61-72
上述三首琴曲的結構層層展開,富于變化?;蚴且灾黝}樂句貫穿全曲、變幻多端,或是眾多場景、依次再現,或是前后區(qū)分,先靜后動、先緊后松。此皆切合主題,生動飽滿而富于想象力地再現了漁樵形象。
其三,技法高妙,情韻悠然。
古琴指法不僅是音響效果的呈現,也是內心情感的抒發(fā)?!稘O歌》《樵歌》以及《漁樵問答》三首琴曲演奏技法高妙,充分發(fā)揮古琴的內在表現力,琴曲融合多種指法,將高逸之士的生活方式、價值追求與情感世界得以細致入微地呈現。因為具體琴曲演奏技法在不同琴譜中、在琴家演繹中各有不同,現依據近現代代表琴家吳兆基先生的《漁歌》、劉少椿先生的《樵歌》、吳景略先生的《漁樵問答》演奏譜,同時結合相關古譜,分析其中的復雜技法。古琴左手最基本的“吟”“猱”技法,看似簡單,其實氣象萬千、變化多端。劉少椿先生演奏的《樵歌》中“吟”的指法運用巧妙,有“游吟”“蕩吟”“急吟”等,其中輕重緩急略有差別,表達出復雜細膩的聲韻之美,更彰顯出遁世傲物之情?!堕愿琛分小扳钡闹阜ㄟ\用也是出神入化,有“進猱”“退猱”“蕩猱”等,如琴曲第一段幾個音過后,一個強烈的“進猱”,加上一個“撞”和“掐”的技法,將樵夫遺世獨立、放蕩不羈的個性特征凸顯無疑。樂曲第七段作為琴曲高潮部分,看似散漫,多次反復使用“猱”的指法,增強了樂曲跌宕起伏的節(jié)奏感,更令聽者感悟到樵夫“振衣千仞崗”之情態(tài)。此外,《樵歌》中也多用“滸上”指法,使得琴曲不僅具有虛實相間的韻味,更顯示出自由不羈的個性追求。
左手技法增加了琴曲的聲韻效果,右手技法如“撮”“潑剌”等則會強化樂曲的氣勢和聲響效果?!稘O樵問答》一曲中,七、八兩段多用“撮”和“潑剌”加“帶起”技法,氣勢鏗鏘有力、節(jié)奏跌宕搖曳,令人仿佛感受到蕩舟湖海、逍遙不拘的適意生活。在七、八段的高潮之后,琴曲以一個“剌伏”技法暫時休止,進入最后“適意全生”部分,仿佛是潑墨山水畫酣暢淋漓的宣泄之后,突然收筆,留下空白,令聽者回味無窮。《漁歌》一曲不僅段落較長,而且技巧豐富、內蘊深厚。除了上述《樵歌》《漁樵問答》的相似技法之外,《漁歌》善于妙用“進復”“退復”“注下”和“泛音”。如此曲開頭首先展現富有吟唱性的主題旋律,采用了“進復”“退復”“注下”連用的技法,旋律似斷非斷,連綿起伏,“注下”產生下滑音效果,緩緩流淌,好似湘水延綿不息,又好似詩人柳宗元略顯落魄的思緒?!稘O歌》中的幾段泛音,有如點睛之筆,不僅起到劃分段落、前后連帶的作用,也給琴曲平添幾分空靈,聽來使人飄飄欲仙、超凡脫俗。第八段“夜傍西巖”中的泛音,好像幾點繁星閃爍于天空;第十二段“梧桐葉落”中的泛音,跳躍靈動,仿佛飄飄起舞的精靈。略顯孤寂幽冷的琴音,為琴曲高潮部分作出鋪墊,預示著柳暗花明的情緒積淀。
三首琴曲中變幻跳躍的音符、細微精妙的結構、豐富復雜的技法,建構出富于空間感、現場感、帶入感和層次感的漁樵藝術世界,令人陶醉其中,足以抒泄愁思、頤養(yǎng)性情。
中國古代豐厚的文藝思想滋養(yǎng)了古琴藝術風貌,同時古琴又作為中國文化的精粹,承載著古代士人的精神寄托與人格追求。漁樵母題,成為古琴藝術發(fā)展的重要源泉;反之,古琴藝術中的漁樵主題又在中國文化史上發(fā)出逸響、澤潤后世。[9]下文從母題演變、隱逸文化與士人人格三個方面述其大要,以期從漁樵母題與古琴漁樵主題的互通與演變中,在文化建構與士人人格的塑造中,探索古琴藝術的文化史意義。
首先,豐富了漁樵文化母題內蘊。
我們有必要追問這三首代表琴曲在漁樵文化譜系中的歷史意義。實際上,漁樵母題與琴曲主題若即若離,《漁歌》似乎有些脫離最初的漁翁形象,卻與柳宗元詩意結合,更強調文藝作品宣泄情志的功能;《樵歌》寄托著宋元之際文士遺世獨立的情操,更將“招隱”主題突出。《漁樵問答》則將歷史滄桑感與人世興衰融入其中,具有更為普遍的人文情懷。這些看似脫離原始漁樵母題的思想主題,實際正是對漁樵母題的繼承與擴充,使得漁樵主題富有更為普遍和持久的生命力。漁樵主題的演變與變遷歷程中,被打上了時代、地域及個體生命的烙印。例如,琴曲《漁歌》,既飽含著《楚辭·漁父》的遺世之情,又融合了柳宗元的生命體驗,還有琴曲作者的情感寄托,甚至還有今人吳兆基的個性情懷,他們共同將漁父的文化場域放置于瀟湘湖畔,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幽情冷韻,逍遙物外”之意詮釋得淋漓盡致。古琴藝術,在層層累積中不斷發(fā)展,同時又豐富了中國文藝的形態(tài)與內涵。琴音里的漁樵形象,如此親切可感,動人心魄!
漁樵母題之外的一些文學因子也和琴曲產生反應,進而產生水乳交融、相互滋養(yǎng)的效果。比如明代《神奇秘譜》將《樵歌》最后一段命名為“醉舞下山”,語出黃庭堅《水調歌頭·游覽》“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詩人筆下的“武陵源”主題被巧妙化用到《樵歌》一曲中,用以表達樵夫遺世獨立、放浪形骸之情。琴曲中一個個跌跌宕宕的音符,不是阮籍《酒狂》的孤獨苦悶,而是宋明文士的半醉半醒?!白砦柘律健?,不僅成為《樵歌》的華彩樂章,也是黃庭堅詩作的最佳注腳,更成為古代文士傾慕的一種存在方式。又如《漁歌》中的“醉臥蘆花”一段,因唐代張志和《漁歌子》詞句“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命題,此段琴曲富有歌唱性和詠懷性,將“醉臥蘆花”意境演繹得唯美而富有詩韻。經過琴曲《漁歌》等作品的強化,明代詩歌、繪畫等文藝作品中,對“醉臥蘆花”題材也顯得情有獨鐘。醉舞、醉臥之態(tài),正如顛、狂等范疇,在中國文藝美學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
就古琴藝術系統本身而言,幾首琴曲相互關聯,形成了趨于穩(wěn)定的譜系,也構建起琴曲系統中的漁樵文化母題。除了上述三首代表琴曲之外,還有《漁歌調》《欸乃》《山居吟》《醉漁唱晚》等琴曲。《漁歌調》《欸乃》與《漁歌》在表現主題上有些相似;《山居吟》又稱“小樵歌”,同為毛敏仲所作,與《樵歌》有異曲同工之妙;《醉漁唱晚》將漁父醉歌題材單獨表達出來,仿佛是“醉臥”主題的擴充與再現。諸多漁樵主題琴曲經過不斷地流傳與加工,不僅成為古琴藝術中的經典名曲,而且在古代士人階層中傳衍不息、吟詠不輟。于是,由此衍生出不少有關漁樵主題琴曲的聽琴詩賦,甚至還有以某首琴曲意境而作的“琴意詩”。琴譜、琴曲、琴人、聽者,共同鑄就了富于生命、飽含溫度、相對穩(wěn)定的古琴漁樵藝術譜系,共同在漁樵文化的星河中,閃爍出耀眼的光芒。
其次,拓寬了隱逸文化內涵。
漁樵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隱逸文化的典型代表,漁父與樵夫處江湖之遠,遠離政治與塵世,追求避亂自保、適意無拘的生活。隱逸文化與政治形勢關聯密切,因此,孔子曰:“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漢魏六朝時期,由于社會動蕩,隱逸之士日益增多,《后漢書·逸民傳》《晉書·隱逸傳》《南史·隱逸傳》等文獻記載了諸多高逸之士。按其類型分可分為山林之隱、田園之隱、朝隱等。[10]370-387漁樵形象,可謂山林之隱的代表。在唐代以前文史作品中的山林隱士形象,大多苦寒凄慘、生活艱辛,這在唐宋文學作品中略有改觀,但具體刻畫也大多缺少空間感和現場感?!稘O歌》《樵歌》《漁樵問答》等琴曲塑造的隱士形象,打破了“憔悴江海之上”的歷史描繪,賦予漁樵之類隱士以自給自足、遁世逍遙的唯美形象。琴曲解題還強化了“招隱”主題,在更為廣闊的時空中品評歷史、感悟人生?!皹泛蹰裕蹰浴薄芭蚨鴿O,對酒而歌,其樂何如”“舒心暢意”“聽者自是觸耳賞心”……諸多話語體現出的不僅是明清文士對于漁樵生活的向往、優(yōu)美琴音的品賞,更是對隱逸山林、獨善其身的價值肯定與審美認同。經過琴曲中漁樵主題的經典演繹與不斷傳衍,古琴藝術與隱逸文化的關聯更為密切,清溪湖畔、巖穴深林,那丁丁的斧斫聲,那欸乃的漁歌聲,還有那泠泠琴音、棲逸高士,成為隱士形象的代表,在歷代文藝作品津津樂道的經典話題。
再次,樹立了古代士人人格典范。
正所謂“琴為心聲”,漁樵主題的琴曲,不僅是漁樵形象的抒寫與表達,更熔鑄了古人的生命體驗與情感寄托。在《漁歌》《樵歌》《漁樵問答》等琴曲中,流淌著體現古代士人優(yōu)良品行操守的文化血液。我們從中可以領會到淡泊名利的嚴子陵的高風亮節(jié),可以感受到柳宗元的自樂其志,可以體察到毛敏仲的遺世獨立……明清文士不斷提醒后人琴曲中的人格意蘊:“頤養(yǎng)至靜,樂守天和”“樂天知命,無纖毫戚戚之態(tài)”“視名利若蔽屣”“尚思所以潔其身”“逍遙遐逸,任天而游,真足超然世外”……其中蘊含著古代士人對于亂離時世的思考、對于命運無常的追問以及對于生命價值的反思。清代《大還閣琴譜》曰:“茍非會心弦外,亦安在識古人制曲之深意邪?”[3]308《琴學初津》亦曰:“蓋琴為六藝之一,曲有義理所關,古人精神寄托,性情所注,立意深微,制體嚴正,而后人得此,可以見性明心?!盵3]364所謂弦外之音、明心見性,正是古琴藝術能夠安身立命、傳衍不息的生命力之所在,也是琴道之所依。
本文對于琴曲中漁樵母題原型及其演變歷程的探析,對于其中漁樵形象的藝術化呈現的洞察,以及對于琴曲漁樵主題在中國文化史上意義的分析,作出如此探索與思考,實際也是在尋找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如何將文化主題學與藝術史研究結合起來,探討其中的演變歷程以及藝術手法的融合與呈現,進而在更為廣闊多元的視野中審視中國文化史、文學史、美學史和藝術史,并揭示其中的藝術規(guī)律和文化啟迪意義。漁樵母題的古琴藝術之旅,僅僅是古琴與傳統文化相互碰撞的零星火花,還有更多豐富的內蘊有待我們去品讀、去發(fā)現。古琴是一種流動的藝術,歷經千年的演進,其琴譜版本眾多,演奏技巧日益豐富,審美趣味不盡相同,琴曲解讀也各有不同。然而,古琴又是傳承有序、相對穩(wěn)定的藝術,很多中國文化母題,在琴曲中扎根并繁衍,在歷史和空間的變幻中,不變的是那份不忘初心的堅守,正如澤畔行吟的屈原、寄情山水的漁樵、悠然忘機的鷗鷺、傲立枝頭的梅花……,引領我們走向心靈的自適、追尋生活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