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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玉裁的古音體系及其對方音的態(tài)度

2020-07-13 06:18喬全生
關(guān)鍵詞:廣韻古音語音

喬全生

(陜西師范大學 a.文學院; b.語言科學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119)

段玉裁是清代古音學研究的大家,他所提出的支脂之三分、真文分部、侯部獨立、“同諧聲者必同部”說、合韻說等在學界影響深遠,具有劃時代意義。正如王力所說:“清代古韻之學到段玉裁已經(jīng)登峰造極,后人只在韻部分合之間有所不同(主要是入聲獨立),而于韻類的畛域則未能超出段氏的范圍。所以段玉裁在古韻學上,應(yīng)該功居第一?!薄?〕對于這個評價,段氏當之無愧。段氏古音體系體大思精,義例謹嚴,構(gòu)思縝密,《六書音均表》就是段玉裁入蜀數(shù)年、潛心商訂、幸而成之的一部古音學力作,其中所分的五表為:“一曰今韻古分十七部表,別其方位也;二曰古十七部諧聲表,定其物色也;三曰古十七部合用類分表,洽其旨趣也;四曰《詩經(jīng)》韻分十七部表,臚其美富也;五曰群經(jīng)韻分十七部表,資其參證也?!薄?〕這五表互為表里、互相為用,相反相成,共同構(gòu)成了段氏古音學的完整體系,對這五表的正確解讀自然也是深入把握段氏古音學思想的先決條件。

不過,我們稍一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段氏的《六書音均表》中幾乎不提方言,這與其前輩學者顧炎武、江永等人以方音審取古音來解釋異部相押問題的做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么,不采方音說的段氏到底是如何解釋異部相押問題的呢?段氏的訣竅就是合韻說。當然合韻說也遭到了當時及后來一些學者的批評,晚清山東人時庸勱《聲說》(卷下)批評段氏:“夫至部同入者,真也,非耕也;耕部同入者,支也,非至也。段君支至不分,一遇此等,輒目合韻。不知耕真方音偶借,古或有之”〔3〕。姚文田《說文聲系·自序》云:“然段書諸部皆言合韻,里巷歌謠,天籟自發(fā),音諧則用,詎識部居?故合韻之說不可用也”〔4~5〕,批評段氏重合韻之說而拒斥方音。那么,事實究竟如何呢?本文將從以下幾方面加以分析。

一、段氏拒斥方音是出于維護同質(zhì)性理想化古音體系的考慮

顧炎武、江永、戴震都承認古有方音,并將此看作合韻的主要原因。段玉裁則不這么認為,他只承認所謂合韻是同一語音系統(tǒng)內(nèi)部的鄰韻相押。清人對段氏拒斥方音的批評是激烈的。難道段玉裁真的不懂方音嗎?事實并非如此,其實段氏是有方音觀念的,他的太老師江永在《古韻標準》中以方音審取古音,段氏在《周禮漢讀考》中亦贊成鄭康成等援揚雄《方言》與實際“方言”來解經(jīng),并且段氏自己亦使用“方俗語言”以證經(jīng)傳。如段玉裁《周禮漢讀考》卷一:“‘茆菹’……《魯頌》釋文:茆音卯,北人音柳”〔6〕。又,“‘豚拍’……此鄭君援《方言》以證前說之是也,河間謂豚脅為镈,則易拍為膊,訓脅宜矣?!薄?〕又,“‘以秬鬯渳’……許叔重云:渳,飲也。按許義蓋亦《周禮》說,謂以秬鬯釁尸口鼻,如飲之然也。許不從杜。今俗語謂近口少飲曰泯”〔6〕。又,“桼飾……凡言直謂者,皆舉方俗語言明之”〔6〕??磥矶问洗_實也注意到了方言材料在解經(jīng)中的有效作用,這說明段氏在解經(jīng)的實踐中是兼采方音的。

段玉裁之所以在《六書音均表》中不采方音說而創(chuàng)“合韻說”,是因為他深知自己研究的上古韻系——《詩》韻體系最需要的是一個共時的、斷代的、自足的、封閉的體系,不能隨便用不同時地的音讀來擾亂其純粹性和理想化狀態(tài),即為了維護上古音體系的同質(zhì)性。這種做法在當時也是比較普遍的,如清龍啟瑞《古韻通說》卷首《古韻通說總論》:

“論方音合韻轉(zhuǎn)聲”:凡《詩》韻中有明知為韻而齟齬不合者,如沖陰、諶終、調(diào)同、造士之類,顧氏江氏以為方音,或曰通用假借,段則以為合韻。三者之說,段為近理,而未為盡善。夫言方音者,無論圣人修辭立教何至于樂操土音,即謂方音可用,如《桑柔》以東韻慇,《小戎》以中韻驂,《云漢》以蟲宮宗躬韻臨,江氏以為皆西周及秦之詩,當日關(guān)中固有此音矣,試思魯?shù)厝リP(guān)中千有余里,果其兩地相同,即不得謂之方音。此固不待辨明矣〔7〕。

清安吉《韻徵·自敘》:

虞帝以此命夔典樂教育子,周王以此考文,周公以此制禮作樂,孔子以此贊《易》,以此述六經(jīng),此夏聲也。故自唐虞至于秦漢二千余年天下同聲。魏晉而后,統(tǒng)分南北。上不考文,下無六藝,文物偏安江左,文人皆操南音,而四聲于是乎分焉。四聲者,大江以南之音也,又兼西土之音……國朝顧氏炎武作《唐韻正》……于經(jīng)韻之不合十部者謂之方音,是尚以漢魏之音繩三代,而方音之說仍為葉韻藉口也。夫六朝詩賦每用方音作詩韻者誤采之以成今韻,三代圣人豈不知音而用方音哉?且周公作樂之圣人也,孔子正樂之圣人也,周公孔子豈不知音而用方音哉?顧氏知諧聲而未得其要領(lǐng),故于古音有未盡通者?!?〕

清成瓘《篛園日札》卷六《讀群書隨筆·古韻及四聲韻》:

江氏言古無韻書,亦無四聲,唐之《廣韻》則嚴于辨聲。其辨聲法,如東冬鐘合口呼為一等,江開口呼為二等,它韻皆準此,故又謂之等韻。余謂此亦辨六朝及隋唐以后之聲耳,且不可以追范漢韻,又烏可以追范《三百篇》之韻。古固無韻書,然《秋官》行人掌諭聲音,定有成法??鬃訒r法雖不修,尚是同文之天下,況孔子手定為經(jīng),以教萬世,用方音亦即是正音。江氏乃云方音流變不可常,可以為常者當無如等韻之辨聲,豈以孔子所定反不若沈約、陸法言之所定,更為賢于仲尼歟?〔9〕

清王起鵬《音學全書》卷一《原音》也說:“不知古人字皆官音,并無土音?!薄?0〕可見,段氏在這個問題的理解上與上述諸家是心照不宣的。段玉裁是清代古音學第一人,其古音體系體大而思精,《六書音均表》分為表五,可資參證。段氏煞費苦心地建構(gòu)了自己的古音學體系大廈,自然而然地就要維護其所建立的同質(zhì)性理想化的古音體系,而拒斥方音則成為維護其所建立的同質(zhì)性理想化的古音體系的手段之一。

段玉裁認為,其古音十七部的體系建立以后,“學者誠以是求之,可以觀古音分合之理,可以求今韻轉(zhuǎn)移不同之故,可以綜古經(jīng)傳假借轉(zhuǎn)注之用,可以通五方言語清濁輕重之不齊”〔11〕(見《古十七部合用類分表·六書音均表三》)。其“古異部假借轉(zhuǎn)注說”談到:“方言如萌蘗之蘗,秦晉之間曰肄,水火之火,齊言曰燬,此同部轉(zhuǎn)注假借之理也。如關(guān)西曰迎,關(guān)東曰逆,荊郊之鄙謂淫曰遙,齊魯之間鮮聲近斯,趙魏之東實寔同聲,此異部合韻之理也。”〔11〕

其實段氏諸部的合用類分也受到了古今方言俗語的啟發(fā),正如他在《周禮漢讀考》中所做的那樣。不過,如前所述,他礙于自己古音體系的同質(zhì)性,不想讓方音成分糅入自己的古音體系中。其實,我們可以將段氏的十七部體系視為一個靜態(tài)的備用狀態(tài),它為語音演變(包涵方音流變與古今語音演變)提供了可能的演化路徑與發(fā)展方向,而現(xiàn)實的語音變化則是對這些規(guī)律的動態(tài)的、局部的、真實的演示。

如上所述,段氏不取方音,只《六書音均表》而已,《周禮漢讀考》則接受并運用了方音材料,其原因就在于段氏對自己古音體系同質(zhì)性的維護與偏愛。無獨有偶,段氏在面對合韻與雙聲假借的問題上所表現(xiàn)出的做法與態(tài)度,跟他對待方音的矛盾態(tài)度是非常相似的,這也無疑源于段氏對自己古音體系的維護與偏愛。

實際上,段氏不走審音的路子,也是為了維護古音體系的純粹性而拒斥審音,是不想將靠推理得來的一些結(jié)論放入古音體系中從而破壞其體系的純粹性,或破壞其共時性。他認為將可能出現(xiàn)于不同歷史階段的語音現(xiàn)象壓縮在一個平面中,而其中那些在《詩經(jīng)》用韻與諧聲系統(tǒng)中不能得到充分反映的韻部分合關(guān)系與整個體系是否共時,是值得懷疑的,因為諧聲系統(tǒng)所處的時代與《詩經(jīng)》用韻時代是顯然不同的。我們認為,段氏的拒斥審音與其拒斥方音,其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維護其古音體系的純粹性。

二、“今韻古分十七部表”是段氏同質(zhì)性理想化古音體系的重要顯現(xiàn)

我們先對五表的第一表“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作一較為全面的梳理,以發(fā)其隱微,探其義例。先將段氏表格轉(zhuǎn)錄于此(將原豎排改為橫排),即表1:

表1 今韻古分十七部

續(xù)表1 今韻古分十七部

續(xù)表1 今韻古分十七部

表1講的是上古音韻部與《廣韻》韻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以看出,段氏右邊欄中正好是《廣韻》206韻,不多不少。所以從表面看來,就會給人這樣一種印象,即《廣韻》某某韻屬于并且只屬于古音某部。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上古音韻部與《廣韻》韻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并非如此整齊規(guī)則,顧炎武之所以備受后人推崇,就是因為他揭示了這種不規(guī)則現(xiàn)象,從而作出了在語言學史上和方法論意義上都值得紀念的離析唐韻的壯舉。相應(yīng)地,作為“顧氏古音學總結(jié)”〔1〕的《古音表》(《音學五書》的主要部分)中出現(xiàn)了不少“某韻半”的說法,即《廣韻》一韻分屬古音兩部(甚至三部),這些韻目在《古音表》中可以出現(xiàn)兩次(甚或三次),如第二支部有“支半”,第六歌部也有“支半”,第六歌部有“麻半”,第三魚部也有“麻半”。其后的江永亦然(只是改顧氏“某韻半”為“分某韻”),如“平聲第七部”有“韻目七歌、八戈、分九麻、分五支”,“平聲第二部”中也有“分五支”,而“平聲第三部”中亦含“分九麻”。

但段玉裁卻獨出心裁,自成體格:不法先賢,可謂空前;異于來者,堪稱絕后。由于其后學“清代古音學的巨星”〔1〕江有誥也是效法顧炎武與江永的范式(用“某韻半”),所以王力先生對段玉裁進行了批評:

關(guān)于古韻和唐韻的對應(yīng),江有誥比段氏分得更細,也較合于實際情況。所謂“半”,所謂“三分之一”,正是個約數(shù),但是這樣分析就顯得比較細致了。例如之部,段氏但舉之咍,江氏加灰尤三分之一;……魚部段氏舉魚虞模,江氏只舉魚模,而加虞麻之半,……陽部段氏只舉陽唐,江氏加庚半……這些都以江氏所定為較洽當?!?〕

需要說明的是,如果說王力先生是從韻表醒目與否的角度來批評段氏的話,自有其道理,但若真的認為段氏分析欠細,就未免欠妥,因為段氏的表四“詩經(jīng)韻分十七部表”中對“某韻半”的字都以“△”標注古本音,且每部后邊都有“古本音”一欄,其中所謂“某韻半”的被離析之韻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其韻字,如第一部之咍就有“訧、丘”等尤韻字;與此相似,在表二“古十七部諧聲表”中每部的諧聲偏旁同樣包含“某韻半”的轄字,如第一部就有“尤、丘、久、友”等尤韻系字。可見,段玉裁盡管在表1“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中未對“某韻半”加以充分展示,但他在處理《詩經(jīng)》韻字與諧聲系統(tǒng)的具體操作中,確實是遵循貫徹著離析唐韻的原則,而且可以說絕無違迕之處。那么段氏因何獨獨在韻表中標新立異呢?王力先生在講解該表時說:“乍看起來,這個表似乎有漏洞。第一部應(yīng)該有尤韻字,如‘牛謀’等;第四部應(yīng)該有虞韻字,如‘駒隅’等;第五部應(yīng)該有麻韻字,如‘家華’等……其實這不是漏洞,因為段氏認為這些字是轉(zhuǎn)音,而不是古本音?!薄?〕我們認為,王力先生的解釋并不能令人滿意。段玉裁在“今韻古分十七部表”后的“古十七部本音說”條目下說得很明白:“玉裁保殘守闕,分別古音為十七部,凡一字而古今異部,以古音為本音,以今音為音轉(zhuǎn)。如‘尤’讀怡,‘牛’讀疑,‘丘’讀欺,必在第一部,而不在第三部者,古本音也;今音在十八尤者,音轉(zhuǎn)也。舉此可以隅反矣?!薄?2〕從段氏的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所謂“古本音”“音轉(zhuǎn)”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如“尤”讀怡,是古本音,屬于第一部,這就是它在上古音系統(tǒng)中的音韻地位,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而所謂“音轉(zhuǎn)”入于十八尤,則是后世的語音流變,那是今音(《廣韻》音系)的范疇?!肮疟疽簟迸c“音轉(zhuǎn)”是一對相反相成的范疇,沒有“本”無所謂“轉(zhuǎn)”,同理,之所以稱之為“本音”,也正是因為它在后世發(fā)生了“音轉(zhuǎn)”,所謂“古本音”是從上古語音系統(tǒng)著眼,而談“音轉(zhuǎn)”則是從“時有古今”引起了“音有轉(zhuǎn)移”的角度來審視。所以段氏“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中沒有充分展示“某韻半”的具體歸屬并非如王力先生所說,“因為段氏認為這些字是轉(zhuǎn)音,而不是古本音”〔1〕。正好相反,那些所謂“音轉(zhuǎn)”在上古音系統(tǒng)中恰恰就是“古本音”。那段氏如此處理的道理何在呢?我們認為,答案只能從段氏自己的古音思想與嚴整的古音體系中去尋找。

首先,段氏古音十七部的確立建立起了嚴整的上古語音系統(tǒng),這是古音的整體構(gòu)架,是相對于今音系統(tǒng)的古音體系;其次就是在這整體構(gòu)架的涵蓋下出現(xiàn)的“一字而古今異部”的情況,段氏提出“以古音為本音,以今音為音轉(zhuǎn)”,這牽涉到不同部類之間的語音流變;最后就是轉(zhuǎn)而不出其類(指段氏古音十七部類)的語音演變——“古十七部音變說”,“曰音有正變也。音之斂侈必適中,過斂而音變矣,過侈而音變矣”〔12〕。這些語音盡管由于古今語音演變而發(fā)生了斂侈的變異分化,但未出其類,不涉及古音十七部之間的糾葛。這是段氏古音體系之大略。

這里還需要說明的是,與其古音體系相表里是段玉裁始終堅持的一種原則,即《廣韻》某某韻屬于并且只屬于古音某部,這也是其“今音古分十七部表”中《廣韻》韻目不重出、總數(shù)正好是206韻的原因之一。不過,我們這樣說絕不是認為段氏將古音與《廣韻》機械對應(yīng),使得古音學研究退回到了離析唐韻之前的水平,恰恰相反,段氏是充分貫徹了離析唐韻的原則的(見上文)。我們認為,段氏堅持《廣韻》某某韻屬于并且只屬于古音某部的原則是以承認韻部之間語音演變有交叉為前提的,這二者看似矛盾,但在段氏的體系中卻統(tǒng)一在了一起。段玉裁在“古十七部本音說”中談到的“凡一字而古今異部,以古音為本音,以今音為音轉(zhuǎn)“”,指的是具體字的流變①,所以與此相關(guān)的所謂“某韻半”無資格入韻部表,因為在段氏看來,這對古今對應(yīng)的整體語音體系是沒有多少影響的,古音與《廣韻》韻部的對應(yīng)應(yīng)該是單一的(就部類而言)。

正是基于這種考慮,所以段氏韻表(指“今音古分十七部表”)中不涉及“古本音”“音轉(zhuǎn)”,只有“音之正”與“音變”,即韻表中列出的只是那些上古音中同部的《廣韻》韻目,這些韻目后世盡管因語音上有了斂侈之異而分韻別出,但仍較他韻關(guān)系為近,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轉(zhuǎn)而不出其類。基于此,我們認為,段氏的古音十七部在某種意義上似乎可以說是超時空的,部居關(guān)系古今無變,斂侈之異是部內(nèi)分化,對外在格局沒有多少影響,中古206韻全部分配于十七部中,各有所屬,無一遺漏,亦無一重出,即每一韻都有自己古今無變的部類歸屬?!肮疟疽簟薄耙艮D(zhuǎn)”所涉及到的古今異部的字不能影響部類界劃,這些字只是在古今演變中從一部轉(zhuǎn)到另一部。它們無論古今,都不是所在韻部的典型代表,因為它們的“立場不堅定”,所以它們沒有資格代表韻部,只能代表它們自己,亦即它們的變化只說明個別字的流變,可以揭示韻類間一定的音轉(zhuǎn)流變關(guān)系,卻不代表韻部本身。如“訧”字中古尤韻,古音在第一部,段氏絕不會在第一部中列入尤韻,只是說“訧”這個字古音在第一部,今音轉(zhuǎn)入于第三部尤韻中,變化的是“訧”這一單字,而尤韻則是古音屬第三部,今音仍屬該部類,盡管該部類已因過斂過侈的變化由“古音適中”的狀態(tài)而分化為幾韻,但部居未變,所以尤韻在音系格局外在表征中的地位并沒有發(fā)生變化。段氏體系謹嚴,顧炎武的重出的“某韻半”,段氏只取其一,即古今同部的為合法,古今異部的則從部類層面上抹去,只視為部分字由一部到另一部的流變,即由古本音→音轉(zhuǎn),這是個案的考察,而絕不會觸及部居的宏觀建構(gòu)。質(zhì)言之,段氏處處在維護他心目中嚴整的古音體系,即《廣韻》某某韻屬于并且只屬于古音某部,二者之間是一種單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正因為此,所以段氏的韻表中才出現(xiàn)了王力先生所說的諸如“耕部段氏舉庚耕清青,江氏只舉耕清青,而加庚之半;陽部段氏只舉陽唐,江氏加庚半”〔1〕的不對稱現(xiàn)象,即江氏(指江有誥)以某韻半形式于兩部重出的韻目,在段氏那里只出現(xiàn)于一部(且將“半”字隱去)。

基于以上討論,我們認為段氏古音十七部與《廣韻》韻目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建立依據(jù)的是這樣三條原則(當然要以《廣韻》某某韻屬于并且只屬于古音某部為前提):

(1)古音。這是考古的結(jié)果,主要利用《詩經(jīng)》用韻,其次是諧聲材料。段氏是考古派的杰出代表,當然要以此作為劃分部類的最重要的標準。這是其他任何標準都無法替代的。

(2)體系。這里主要體現(xiàn)為“正變”的搭配,有“音之正”,就要有“音變”來相配,以確保(或說維護)體系的嚴整。當然,這一切要在不違背第一條原則的前提下進行。段玉裁“音之正”與“變音”的搭配(據(jù)表1后之“古十七部音變說”)可見表2。

表2 “音之正”與“變音”搭配〔13〕

(3)今音。在滿足前面兩條原則的前提下,段氏也注意到了各韻在今音系統(tǒng)中的親疏關(guān)系,這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為對音值(指今音系統(tǒng)中)的關(guān)注。

當然,這三條原則并非鼎足而立,其重要性是依次降低的。若從優(yōu)選論的角度講,它們之間存在一個明確的等級序列(arbitrary rank order)〔14~15〕,那就是:

可以看出,“今韻古分十七部表”是段氏同質(zhì)性理想化古音體系的重要反映和顯現(xiàn)。

三、段氏同質(zhì)性理想化的語音體系可能會導致古音體系的某些缺陷

段氏古音學內(nèi)容廣博、思慮縝密,建立了嚴整的古音體系,但段氏功也在此,過也在此。段氏古音體系的缺陷可概括為以下幾點:

1.韻類關(guān)系古今無變——過于理想化的語音體系

段玉裁古音十七部的確立確實是古音學體系上的巨大進步與完善,為后世的古音研究創(chuàng)立了可以據(jù)依的部類模式,經(jīng)受住了時代和歷史的考驗。不過,遺憾的是,這一完善的體系卻因段氏的過度推衍而走向了極端。毋庸置疑,古音十七部所反映的十七部相互之間及其內(nèi)部所含《廣韻》各韻之間的關(guān)系在上古音體系中是正確的,但若將這種關(guān)系無節(jié)制地推衍到今音(《廣韻》音系)系統(tǒng)中,卻是不妥當?shù)?。段氏第十二部“真先”的搭配就是他進行這種錯誤推衍的集中體現(xiàn)。他明明說的是“凡一字而古今異部,以古音為本音,以今音為音轉(zhuǎn)”〔12〕(《古十七部本音說》),但在具體操作時,卻將十四部中居于山攝“大本營”的先韻字標注古本音(以先韻字讀同山攝為古音),而將十二部與真搭配的先韻字后世在音值上向山攝字的趨近說成是后者向前者的轉(zhuǎn)變。造成這種錯誤的根源就是段氏認定了真先的搭配是古今無變的,后世盡管有變轉(zhuǎn),但它們的關(guān)系仍較他韻為近(當然這也是他正變理論的需要,見上文)。為了維護真先搭配格局的超時空的穩(wěn)固性(即維護古音十七部的韻類格局的超時空性),他不承認上古與真相配的先韻字后世向山攝趨近的事實(堅持雖變而不出其類),于是采取了相反的說法(第七、八兩部的情況同此)。

2.在今音中尋求古音音值——根基不牢的“正變”理論

應(yīng)該說,段氏的正變理論是欠科學的,他堅持“古音韻至諧”,認為“古有正而無變”,即在段氏正變搭配的體系中,正音音值是古今無變的,后世的分韻是變音對正音的偏離,但這種偏離音變只能是變而不出其類。也正是因為這種錯誤認識的主導作用,才導致了他對真、先二韻在語音史上關(guān)系的錯誤指認。

同樣,段玉裁至死搞不明白的支脂之三分也主要是導源于他的正音古今不變的看法。他雖然依據(jù)《詩經(jīng)》押韻和諧聲材料將支脂之一分為三,但這三個韻部的區(qū)別到底在哪里,即音值有何不同,他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為他認定了古音多斂,有正而無變,而支脂之三韻都是三等韻,都是正音(都有斂的特性),這就更增加了區(qū)分的難度。當然,這也與清代古音學家據(jù)以研究古音的參照系統(tǒng)的狹隘性有關(guān),如以審音著名的一代宗師江永對“等”的解釋就非常突出地表現(xiàn)出了這種局限性。江氏說:“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細,而四尤細。”〔16〕李榮先生說:“要了解江永的真意,先得問他對‘等’的解釋是從哪里來的?說穿了非常簡明易曉。江永的話大概是根據(jù)當時所謂官話,就是18世紀前期的北京話說的?!薄?7〕徐通鏘先生認為:“這種標準無法解釋方言之間的差異,也與模的*o、東的*u的洪細有矛盾,”江永的“論斷與一些南方方言的語音特點顯然是矛盾的,其中最明顯的是‘三四皆細,而四尤細’的說法。根據(jù)現(xiàn)代吳方言和閩方言提供的線索,四等韻的元音低于三等韻”,可見這種說法“經(jīng)不起方言事實的檢驗,我們不必把它奉為萬古不變的教條”〔18〕。

既然如此,段玉裁的古斂今侈說也就失去了得以存在的根據(jù),而且段氏的“古有正而無變”(即各部正音古今音值不發(fā)生改變)違反了音隨時而變的觀點。王力先生說:“語言是發(fā)展的。先秦古韻,經(jīng)過兩千多年的多次演變,決不能直到今天還原封不動地保存著古讀。應(yīng)該承認,決大多數(shù)的先秦古韻音值到今天已經(jīng)發(fā)生很大變化,乃至面目全非?!薄?9〕正如李榮先生對江永“等”的界說的尋蹤一樣,我們也不禁要問,段氏對各韻斂侈的認定所依據(jù)的語音背景是什么?不難看出,其依據(jù)即參照系同江永一樣,依然是“北京語音那一路音系”〔17〕。這自然就遮蔽了他的眼光。因為北方系方言的演變較快,只據(jù)此研究古音是不行的,沿江一帶的方言提供的信息對探求古韻音值也遠遠不夠。但清儒的目光卻局限于此,又加之他們各部正音音值古今不變的錯誤觀念,所以段氏不會想到支、脂、之三部中竟會有主元音不是i.-i而是舌位較低的其他元音。高本漢在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指引下,用方言系統(tǒng)地構(gòu)擬古音,特別是東南方言與域外對音時,不無驕傲地說:“關(guān)于支韻,福州話替我們揭破了這個謎?!褪钦f支紙真韻的大多數(shù)字,韻母是-ie”〔20〕。這就打破了段玉裁“古有正而無變”的神話。

3.拒斥以個別字的流變審取古音的方音說——韻部及其變化的整齊劃一

段氏將他的十七部體系精心分出了六大類別,以便說明部類之間的合韻及與今音韻類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見表3。

表3 古十七部合用類分

從表3可以看出,段氏很注意維護自己建構(gòu)的嚴整的古音部類體系,不允許個別字的流變觸碰這個理想化的“大廈”,更不允許個別字以方言讀音的形式糅雜到整個體系中。

雖然段氏同質(zhì)性理想化的語音體系可能會導致古音體系的某些缺陷,但我們不能苛求古人,正如魯國堯先生所評價的,《六書音均表》不僅全面涉及古音學的諸多問題,“是音韻學的豐碑”,而且“它抽象出了諸多理論、思想、創(chuàng)建了很多模式,形成了一個堅實的系統(tǒng)”,“是中國語言學思想史上前無古人、后乏來者的大制作”〔21〕。

王力先生在《清代古音學》中用了100多頁的篇幅介紹段氏的古韻學成就,在第四章“段玉裁的古音學”末尾對段氏成就做出了極高的評價,用“登峰造極”、后人于韻類的畛域“未能超出段氏的范圍”、古韻學上“功居第一”〔1〕這些語句來評價段氏的古音學成就。王先生早年作為考古派是完全繼承段氏的,他的這段評語既是對段玉裁之后古韻學發(fā)展大勢的總體概述,也含有夫子自道之意??梢?,王先生對這位學術(shù)巨人是無限推崇的。盡管段氏在他所建立的古音“大廈”中是排斥方音的,但瑕不掩瑜,段玉裁的古音體系在清代古音學領(lǐng)域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以及對清代中后期古音研究產(chǎn)生的積極影響則是廣泛而深遠的。

(本文在寫作中得到宋洪民教授的大力幫助,論文曾在2015年8月南京舉辦的“段玉裁誕辰280周年紀念暨段學、清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宣讀,這次發(fā)表做了較大修改。特致謝意!)

注釋:

①我們認為,“古音”(或叫“本音”“古本音”)的概念在清代小學家的頭腦中應(yīng)該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相對于今音(通常指《廣韻》音系)的周秦(《詩經(jīng)》)漢語語音系統(tǒng),一是古今有變化從而與《廣韻》異部的那些古音。前者是后者的依托,而后者則是前者得以存在的根據(jù),所以要研究前者,必須從后者入手,個案研究是系統(tǒng)研究的基礎(ch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段氏將研究的重心放到了古今相異的韻部的研究上,從而提出了“古本音”與“音轉(zhuǎn)”的概念。我們認為,段氏這里的“古本音”是第二個層面上的,是與“音轉(zhuǎn)”相對的,即古今有變化從而與《廣韻》有異的古音。而那些古今同部的音單獨拿出來是無法叫做“古本音”的,因為它沒有相對應(yīng)的東西;但它與古今有變的“古本音”組合而成的有機整體——《詩經(jīng)》語音系統(tǒng),則是第一個層面上的古本音,因為這是與今音系統(tǒng)相對的矛盾的一極。段氏的“今韻古分十七部表”便是這一系統(tǒng)的形象展示。具體可參宋洪民《也談“古本音”》,刊于《古漢語研究》2008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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