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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蘭州

2020-07-08 09:47李樹春
飛天 2020年7期
關鍵詞:薄荷蘭州

1

雞叫走蘭州,天亮還蹲在茅坑里,說的是劉望春的一樁糗事。

1967年秋天的一個晚上,18歲的劉望春興奮地久久不能入睡。他晃著一雙長腿,在大門口邊走邊兩手比劃:蘭州的樓有村口的大槐樹高嗎?蘭州的廣場有打麥場大嗎?蘭州大街上的人真的稠得像田野上的麥子?他越想越疑惑,越疑惑越好奇;好奇是另一種蟲子,把他的瞌睡蟲一只只給趕跑了。

他娘說,發(fā)啥魔怔呢?你睡一會,天亮了我叫你。

劉望春躺到炕上,閉上眼睛使勁地睡。剛打了個盹,就一骨碌爬起來,問,娘,天亮了嗎?

他娘說,你自己看啊。

窗外亮堂堂的,他慌得一面穿衣蹬鞋,一面埋怨他娘。他娘笑嘻嘻地說,那是月亮,雞都沒叫呢。

劉望春站在院子里,東望望西瞧瞧,怎么看都像天亮了,肯定是雞睡過頭了。他踹了兩腳雞籠,驚醒的大公雞奓奓翅膀,伸長脖子喔喔喔地叫。

蘭州窯街煤礦招合同工,每月36塊錢。發(fā)大頭皮鞋、藍色工作服,頓頓饅頭面條、粉條燉肉。敞開肚皮吃,美得很。

一張惹人眼饞的招工表,不知怎么成了漏網之魚,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油坊門。人人打破了腦袋,要爭這一份美差。村子像一鍋沸騰的開水,翻滾著無數(shù)激動的水泡。

支書牛大舌頭,喝得東倒西歪的。他軍綠色的上衣,像大鳥的翅膀,一張一合。褲腰帶上,就別著那張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招工表。

牛大舌頭說,等著吧,我們要研究研究。

研究啥?還不是拉關系、攀親戚、你送酒、他送煙那老一套?

有的說人選早就定了,不是東頭的吉祥,就是西頭的發(fā)堂,有的說要抓鬮呢。五花八門的小道消息,撩撥得一村人一時冷一時熱,像打擺子。

牛大舌頭把招工表給劉望春時,他又驚又喜,一顆心要跳出了胸膛。劉望春的爹瞟了一眼門口的大槐樹,上面并沒有落著一只報喜的喜鵲。劉望春的娘掐著腦門回憶,記得生他時,也沒青龍入懷、香氣滿堂的異相。平日里兇得像索命判官的牛大舌頭,現(xiàn)在也化身為滿臉笑容的彌勒佛。

一切讓人摸不著頭腦。

天上掉下個金元寶,把一家人砸懵了,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臉上的表情又痛苦又高興。

牛大舌頭捅一下劉望春的胸脯說,你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你不去誰去?又捅一下說,我牛有田是公正的﹑愛才的;再捅一下說,去了好好干,爭取轉正,以后為油坊門做出重大貢獻。

三拳打回了劉望春的魂,牛大舌頭抖抖滑下肩的軍上衣,轉身而去。

油坊門上千人丁,就牛大舌頭去縣上開過三干會,和縣長合過影、握過手、吃過招待餐,算是村里走得最遠、最有見識的人了。

那時出門全靠兩條腿,去三官鎮(zhèn)要走大半天,去縣城要走整一天;去蘭州,聽說喝油的四轱轆汽車,都要跑兩天半。用兩條腿,怕是走到八十歲也走不到。

蘭州啊,遠在天邊,還被云罩著霧遮著,朦朦朧朧的,看不清眉眼。

劉望春要去蘭州當工人了。那幾天,他走路都是飄著的,像踩著一朵云,隨風而飄,一飄就飄到了蘭州。

晚上,家里擠滿了人,人人一張向日葵般燦爛的臉,爭著給劉望春戴高帽子﹑搶著說舔溝腚子話。

劉望春的爹拿出旱煙,豪爽地拌了幾滴香油;劉望春的娘大方地炒了一碗葵花籽,忙手亂腳地待客。兩口子喜得一塌糊涂。

家里破天荒一下子來了四個姑娘,她們扭扭捏捏的,走兩步退一步,你推我我搡你,羞羞答答地蹭進院子。

姑娘們和劉望春面對面,屋子里的溫度一下升高了好幾度。劉望春如坐蒸籠,口干舌燥、滿頭虛汗﹑心如擂鼓,類似中暑眩暈的癥狀。

劉望春從小看見女生就心慌嘴短,短暫的人生經歷里,從沒近距離地被幾個姑娘含情脈脈地盯著。一時,他又慌張又甜蜜,咧著嘴只是呵呵呵地傻笑。

第二天,媒婆大腳片來報喜,村里有四個、外村有兩個,一共有六個姑娘看中了劉望春,爭著要嫁給他,不要一分錢彩禮。

劉望春的娘高興壞了,眨巴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這行嗎?皇上才能娶六個媳婦。劉望春的爹眼皮開始向上翻了,他心里翻騰起了傲慢的小浪花:我兒要去蘭州了,什么樣的媳婦沒有,要這些吃高粱米﹑放紅薯屁的歪瓜裂棗?他揮手攆走大腳片,說,劉望春的媳婦去蘭州找。

劉望春的娘說,放著嘴邊的食不吃,倒去逮天邊邊的雀兒?

劉望春的娘吃飯不上桌、議事不插嘴,地位低下。自劉望春拿了招工表后,她開始和男人爭奪劉望春的主導權。兩人就地好還是種子好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論,最后不了了之。

這一次,劉望春的爹沒有罵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他小眼睛滴溜溜轉了轉,腦子拐了幾個彎,有了主意:眼下先挑一個,往后在城里扎了根,再把村里的踹掉,以免落個兩頭空。

劉望春相中的是薄荷,有臉蛋有身材,脾氣也好,與劉望春是小學、初中同學。

小時候,劉望春就喜歡她兩顆虎牙,每天總要逮機會摸一摸。

十八歲的劉望春戀愛了,包谷地里、蘆葦叢中、小河邊上,到處留下他和薄荷的身影。

正是夏天,小暑與大暑之間,南風輕輕地吹﹑小雨嘩嘩地下﹑空氣濕潤、浮塵不起。劉望春穿著一件嶄新的雪白襯衫,像城里人一樣,把下擺扎進皮帶里,袖口挽起來。

每天黃昏,劉望春和薄荷肩并肩,在村里人羨慕的眼光里散步、看落日、賞晚霞。沒有人大驚小怪地打口哨、唾口水、說風涼話,劉望春要進城了,城里的男女都手牽著手,走兩步要抱一抱、走三步要親一下嘴。

劉望春迎來了他生命中最不同尋常的一天。

黎明時,鎖鎖趕著膠輪大車,吱嘎一聲停在門口。劉望春的爹一面熱情地給鎖鎖敬煙,一面將半盆黑豆捧到拉車的棗紅馬嘴邊。盡管鎖鎖說馬已經喂過了,但他還是熱情地摩挲著棗紅馬說,多吃點,吃足了料才有勁,能拉著車跑得更快。

從縣城發(fā)往蘭州的班車,每周一趟。破車走風漏氣,爬坡時又是咳嗽,又是放屁,五六百公里路,要跑兩天半。

劉望春坐馬車趕往八十里外的縣城,在那里等七天一趟的班車去蘭州。

歲喜和薄荷來送劉望春。

歲喜是劉望春最好的朋友,上學前玩尿泥,上學時坐同桌,經常吵嘴打架,卻越打越親密。

劉望春爬上車,屁股剛沾車廂,突然皺著眉頭說,等一下。

他跳下車,一頭鉆進路邊的茅廁,鎖鎖不高興地嘟囔,犟牛屎多、懶驢尿多,早干嘛去了?

天亮時落了一陣雨,霧氣很濃,四野黑乎乎的,幾步外什么都看不見。

劉望春一趟又一趟,每次爬上車,屁股沒落地,又跳下去。

鎖鎖不耐煩了,罵:你是尿長江,還是黃河?

薄荷捂著嘴,笑吟吟地說,劉望春,別緊張。

鎖鎖急得團團轉,早上霧氣大,雨后的路又泥濘難走。八十多里路,再磨嘰,肯定趕不上班車了。

薄荷慌得抹眼淚,歲喜去敲衛(wèi)生員的門,給劉望春買止泄藥。

鎖鎖怒了,問,你到底走不走?

劉望春氣若游絲,呻吟著說,我走不了了。

上吐下泄的劉望春,癱倒在地。牛大舌頭趕來,看著這場景,氣惱地罵,狗肉上不了正席,關鍵時候拉稀。

歲喜把劉望春送回炕上,劉望春的娘顛著小腳,找出幾張黃表紙,點著了,在他頭上邊劃拉邊念念有詞。

鎖鎖說,再不走,就趕不上趟了。

牛大舌頭看看天色,搔頭撓耳一番,咬牙切齒說,歲喜,你去吧。

歲喜懵了。牛大舌頭說,你不去,名額就作廢了,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

歲喜好像偷了劉望春的錢,怪不好意思。牛大舌頭說,只怪他沒福氣。

歲喜迷迷糊糊地上了車,鎖鎖揚起鞭子。棗紅馬撒開四蹄,跑了起來,嘴邊噴出一團團的霧氣。

2

劉望春是我爺。

我記事時,就見我爹對我爺惡聲惡氣。劉望春,門前的草該拔了;劉望春,水缸沒一滴水了,還不去挑擔水?劉望春,豬啃白菜,你眼瞎了?

我爹和我爺?shù)年P系稀奇古怪,出了門,他們像兩個陌生人,扭著臉,梗著脖子,瞅都不瞅一眼?;亓思?,我爹對我爺很兇,張口就訓。我爺好脾性,低眉順眼的,不吭一聲。

關于我爺,尿黃河尿長江的故事,瘋狂地流傳了幾十年之后,高潮跌落,像一根狗尾巴草,在秋風中孤獨地搖曳。

那天早晨,薄荷望著遠去的馬車,悵然出神。她像陷入一個奇怪的夢里,恍惚迷離。

霧散了,太陽從陰云里鉆出來。我家門口靜悄悄的,一家人好像還在昏睡中。

薄荷站著發(fā)了一會呆,下意識地沿著馬路走,這一走就走到了鎮(zhèn)上。到了鎮(zhèn)上,她沒有看見歲喜,也沒看見鎖鎖的馬車,鎮(zhèn)上沒一個熟識的人。

天快晌午了,鎮(zhèn)上的太陽好像比油坊門的更大更毒。薄荷感覺臉上燙起了一層痂,她再不離開,就會像一株禾苗被活活烤死。

薄荷掉頭回家,一來一去六七十里路,她沒覺著累。走到村口時,她汗流浹背、頭發(fā)散亂,撲通一下,坐在地上。拔一把草,擦繡花鞋上的泥,卻越擦越臟。

一連幾天,薄荷總在黃昏時,站在我家門口張望。她是盼著和我爺一起去河邊看落日嗎?

我爺呢,卻像一滴露珠蒸發(fā)得無影無蹤。我家那兩扇破舊的大門,比往日關得更嚴,在拼命堵住村里洶涌而來的流言蜚語。

好幾天了,我家鴉雀無聲,屋頂沒有冒起一絲炊煙。村里人據(jù)此判斷,我們家人心勁散了,要走下坡路了。

關于那張招工表的秘密,也被抖漏了出來。一種說法是牛大舌頭去公社領招工表,回來時天已黑透,剛到村口,路邊的墳堆里跑出來一只紅狐貍,沖著他作了三個揖。老墳上有幾棵柏樹,是我們家祖墳。另一種說法是,吉祥的舅是公社副書記,發(fā)堂的姑和公社武裝部長上過幾次床。兩人都要爭這個名額,當著書記的面,差點把招工表撕成兩半。書記一生氣,說,給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牛大舌頭把村里青年一扒拉,這么多年,就出過我爺一個高中生,不給他給誰?牛大舌頭不高興地發(fā)牢騷,虎狼爭食,便宜了一只癩皮狗。

不管怎么說,我爺福星高照、鴻運當頭。眼看著搖身一變,驢糞蛋成了狗頭金,萬萬沒有料到,一向身強力壯﹑百病不生的他,卻栽倒在一泡屎上。

中醫(yī)老陳皮被請了來,他翻翻我爺?shù)难燮ぃ竽蠖?,問,吃啥臟東西了?

我爺要去蘭州,我太爺特意趕了一次集,買了兩斤豬頭肉、一瓶燒酒,給我爺餞行。

說起來,可能誰也不相信,我爺長到十八歲,肉湯喝過、肉味聞過,就是沒吃過一塊肉。

那天傍晚,兩斤豬頭肉差不多讓我爺一個人吃了。酒足肉飽,我爺舒坦地落了淚,他拍著胸脯,夸下???,以后我賺錢了,我們每個月都吃一次肉。

我爺美美地吃了一頓肉,就把自己一個如花似錦的前程給吃沒了。

那天早晨,我爺上吐七次、下泄十二次。在老陳皮進屋時,他已虛脫了,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老陳皮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紙包,捻出綠豆大一疙瘩藥,黑得像老鼠屎,給我爺喂了下去。

太陽下山時,我爺起床了,喝了一碗小米粥,有力氣在院子里轉悠了。他不吐了,也不拉了,但去蘭州的班車,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一家人被寒霜打蔫了,吃飯有一頓沒一頓地瞎湊合。夜深了,這個翻身,那個嘆息,誰也沒睡個好覺。

每天落日后,我爺坐在門檻上,我太爺蹲在炕頭上,一個吸煙鍋,一個抽紙卷的喇叭煙。抽得嘴巴麻木了,隔著繚繞的煙霧,兩雙無神的眼光相對無言。半天后,我太爺長嘆一聲,好薄的福分,你娃命比黃連還苦。

要是沒吃那頓豬頭肉,我爺早就在蘭州城了。我太爺后悔地連連抽自己的嘴巴。

我爺窩在家里鬧情緒,一個多月后。我爺出門了,他臉上兩個深陷的坑,顴骨高高隆起,衣服像掛在衣架上。我爺瘦了,瘦得沒了精氣神,眼窩深陷、頭發(fā)干枯、胡子拉茬;一眨眼,老了二十歲。他的形象讓村里人大吃一驚,以為大天白日撞鬼了。

一年半后,歲喜回家探親。穿一身挺括的藍色勞動服、腳蹬黃色大皮鞋、戴著白手套,手腕上一塊亮晶晶的表,精神得很。

歲喜帶給村子轟動效應的不是每月能領36塊錢工資,而是他和薄荷訂了親,年底結婚?;槎Y不是在油坊門,而是在蘭州。洞房花燭的第二天,他們將坐上火車,去上海旅游。

村里男人抽著歲喜敬的煙,女人噙著歲喜發(fā)的糖。聽得發(fā)呆了,煙頭燒了嘴,糖水嗆了喉嚨。忙不迭驚嘆,天爺爺,歲喜啊,歲喜,你把人活成了!

我爺和歲喜在村口相遇。

歲喜和薄荷剛從縣城照結婚照回來,兩人手牽手。我爺推著一輛吱吱扭扭的轱轆車,裝了滿滿一車牛糞,往地里運。

歲喜親熱地和我爺打招呼,又是敬煙又是往兜里塞糖;薄荷尷尬地扭過臉去。我爺呢,光著脊梁,滿是汗珠的臉膛比挖煤的歲喜還黑。要命的是他沒有穿鞋,腳丫子上還沾著鮮牛糞。

我爺兩只腳在泥土里抓撓,想把自己丟人現(xiàn)眼的腳藏起來。最好能有一道地縫,整個人鉆進去。

三人戲劇性的會面,被村里人看見了,引發(fā)了一場大討論。有人嘆惜我爺命薄,有人眼熱歲喜運氣好。兩人一交換,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薄荷選擇了歲喜,村里人一致夸她眼頭亮,丟了粒芝麻,撿了個西瓜。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麻雀也揀高枝落;薄荷是個人梢子,就該配當工人的歲喜,而不能插在我爺這坨臭不可聞的牛屎上。

很多年后的一個上午,雨天,我爺生火做飯,柴濕,起不了焰,濃煙倒過來,嗆得我爺連連咳嗽。那時,我奶奶早就去世了,我爺一個人忙里忙外??粗覡斠荒樌墙宓谋翘檠蹨I,我問,你怪薄荷絕情嗎?

我爺渾濁的眼光,丟向遙遠的往事,迷茫著。

一個薄臉皮的姑娘家,天天守在我家門口。只要我爺直著腰桿,說句硬邦邦的話,吃糠咽菜、受苦受累她認了。可我爺像個縮頭烏龜,連門都不出。后來出來了,見了薄荷,眼睛只盯著腳面看,不瞅一眼,不搭一句話。

一場突如其來的腹瀉,使我爺?shù)娜松饭樟撕么笠粋€彎;還沒到達巔峰,就直線墜落。

我太爺對我爺?shù)脑庥霭偎疾唤?,他求過神、燒過香,把門口核桃樹上晦氣的老鴰窩也捅了;他努力想使我爺能時來運轉﹑重振旗鼓。

我太爺早早地死了。臨咽氣時,他攥著我爺?shù)氖?,以自?2年跌宕起伏的經歷,留給我爺一句人生箴言:人一輩子的富貴榮辱、生老病死,全都由一只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人就像一粒草種,命運就像風,把你刮哪算哪,身不由己。人是爭不過命的。

幾十年后,某個陽光溫和的早晨,我爹瞥著佝僂著腰起糞的我爺,鄙夷地說,他呀,十八歲之后,就再沒放過一個響屁。

那時,在一線城市廣州,我爹有一套一百二十多個平米的房子、一輛三十多萬元的車。當然,這點家當,在廣州亮出來,那是要被土豪們笑掉大牙的。而在我們油坊門,卻是光芒萬丈的太陽。

我爹算是個成功人士了,他完全有資格嘲笑我爺。

3

我爹劉照明,從小就被我爺?shù)膼u辱經歷壓得抬不起頭:村里孩子賽跑,他落在后面,小伙伴就齊聲喊,雞叫走蘭州,天亮還蹲在茅坑里;別的學生的作業(yè)都交了,他還在磨蹭,老師摸著他腦殼說,和你爹一個樣,雞叫走蘭州,天亮還蹲在茅坑里。

村里人老拿這段子嘲弄我爹,我爹憤怒羞愧。又毫無辦法,他堵不住油坊門老小上千張嘴。

我爹曾懷疑,自己只吃不長個子,是被這個像山一樣的咒語壓著。

上小學一年級時,我爹坐在第一排;小學快畢業(yè)了,還在第一排。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所有的同學,個子都躥高了一截,唯獨他幾乎沒動,像株缺水少肥的禾苗。我爹在乎這個事了,他隔一半個月量一次身高,量一次畫一道線。一年下來,所有的線幾乎是重合的。

一次,我爹使勁地蹦了一個高,頭和門框一樣平。但他無法停留在這個理想的高度,地球引力讓他落在地上,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中。

有了一點生理常識的我爹,自然懂得孩子的身高,取決于父母的遺傳。

我爺是個高個子、大眼睛,腰細腿長肩膀寬,標準的美男子;我奶呢,容貌一般,個子矮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個小兒麻痹,走路晃悠晃悠的,村里人送個外號叫“蘿卜丁”。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奶的劣質基因,注定育不出一棵優(yōu)秀的苗。

上初中后,我爹身高定格,胡子卻瘋長。他討厭胡子,長一根拔一根。胡子不是雜草,越拔越多越茂密。拔不過來了,索性不拔。

胡子一多就顯老,班上學生叫他小老頭。

看著別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說笑打鬧,我爹心癢癢的。他一天洗三次臉、抹雪花膏、剪個時髦的發(fā)型,但他個子太矮了,入不了女生的媚眼。

十六歲的生日過完,我爹的身高停滯在1.58米的屈辱高度。他傷心地哭了一個下午。

擦去眼淚的我爹,小心翼翼地埋怨我爺,你當年咋想的,就不能找個高一點的女人?

說起當年,我爺滿腹悲傷事﹑兩眼心酸淚。

那次腹瀉后,我爺變了個人,他幾乎整天不說話,只埋頭做活。做活時,下的是死力,好像跟誰賭氣。

他不和人來往,獨來獨去。出門干活,關門睡覺。村里人都說他怪。

薄荷和歲喜結婚后,我太爺張羅著給我爹說媳婦。我爹個子矮,加之言行怪癖,一連好幾年,沒有一個姑娘上門。

我太爺急得吐血,我爺卻沒心沒肺。照常吃飯﹑睡覺﹑干活,就是把婚事不放在心上。

我爺三十歲上,一個遠親介紹了個山里姑娘。我太爺帶我爺去相親,我爺不去。眼看著要斷香火了,我太爺給他下跪,他才松了口,說,只要人家不嫌棄,就領回來。

我太爺問,不看一眼?

我爺說,不看。

我太爺跺垛腳,恨聲道,抓只豬崽子都要看一看,何況婚姻大事。

我爺說,瞎的瘸的聾的不在乎,是個母的就行。

拜天地時,我奶剛過我爺?shù)难澭鼛?,走路還鴨子一樣叉著兩條腿。吃酒席的女人,不搶盤里的菜,指點著我奶,捂著嘴哧哧地笑。

十二歲時,我爹有了一雙球鞋;上?;亓ε?,是歲喜送的。

歲喜、薄荷來我們家,給我爺?shù)氖且粭l蘭州煙、一盒三泡臺,給我奶的是一塊酒紅色燈芯絨。

我爺剛從牛棚鉆出來,頭上粘著幾根麥秸;我奶正在喂豬,兩只臟手在衣襟上蹭。

薄荷拉著我爹的手,她燙了個大波浪卷,穿著高跟鞋,手軟綿綿的,身上香噴噴的。

要是我爺那天不跑肚不拉稀,我奶就是薄荷,而不是蘿卜丁,我爹就不會是個矬子。我爹不錯眼珠地盯著修長美麗的薄荷,心里五味雜陳。

晚上,他抱著那雙散發(fā)著濃烈樟腦味的球鞋,久久不能入睡。

歲喜最為人稱道的是不忘本,見著村里的每一個人都問好,男的敬煙女的給糖。給老人捎點蘭州水煙,給小孩幾根鉛筆、一個筆記本。

歲喜最感激的是我爺,每次回村先上我們家。煙酒茶,一樣不缺。

村里人愛拿我爺和歲喜比,說要是劉望春去了蘭州,也會一樣風光。關鍵時刻,命運的小手捏了我爺肚子一把,致使我爺腹瀉,錯過了好運氣。

歲喜送給我爺一身藍色工作服、一雙大頭皮鞋。那是無比珍貴的禮物,就算正式工,每兩三年才能發(fā)一套。

我爺穿著這身行頭,走在油坊門的村街上。開始,他還挺胸抬頭、洋洋得意的。后來,村里人指指點點說,不像,弓腰塌背的,一點都不像個工人,糟蹋了好東西。

我爺灰溜溜地回家,把那件工作服和大頭鞋塞到炕洞,想一把火燒了。但最終舍不得,又把它們壓在老柜子里。

我爺最怕村里人提他當年那樁荒唐事,提一次,就揭一次他的臉皮。我爺?shù)哪樒げ皇桥Fさ?,也不是驢皮的,揭一次疼一次、流一次血。

但不提行嗎?歲喜又長了工資、歲喜轉正了、歲喜當了科長。村里人眼熱歲喜,想拍他的馬屁,夠不著,回過頭奚落我爺。你說你咋不記得敬個神、燒炷香,讓一泡屎壞了好事?

我爺臉色如土,啃啃吃吃說,命!

十八歲后,我爺不吃一口肉。說吃了翻腸倒肚,沒口福,命!

我爺穿上新衣就難受別扭,撓個不停,像身上長了刺,換上破衣爛衫就舒坦。我奶罵他賤,他說他是叫花子的命。

我爺不逛街、不趕集、不看大戲、不看電影,對任何娛樂活動沒興趣,絕緣。他的愛好就是干活,活越重越累,他似乎越開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大年初一到除夕,他都忙著,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

我爺?shù)墓之愔庍€表現(xiàn)在:對外人,他菩薩般溫和;對家人,他卻暴君般殘酷。有人偷了我家的包谷西瓜,偷就偷了;有人多犁了我家兩垅地,犁就犁了;鄰居家蓋房,占了我家一尺地界,占就占了,他不是睜只眼閉只眼,索性連眼皮也懶得抬。

我爹被村里孩子揍得鼻青臉腫,他不去興師問罪,倒揣著幾個雞蛋提兩棵白菜,上門賠禮道歉。

村里人摸熟了他脾性綿軟,蹬鼻子上臉,他不怒不爭不吵,計較個啥?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

回到家,關上門,我爺揣起笑臉,瘟神下凡了。

吃飯時,鹽淡了醋酸了,我爺就一腳踹倒我奶,罵,你個蠢豬;我爹不小心摔一只碗,他一個耳光甩過去,罵,敗家子。

我爹聽說多吃肉才能長個子,但我家的鍋里只有大年初一才有一次肉。有天傍晚,我爹玩回來,看見飯桌上又是玉米餅、蒸土豆、小米粥,他抽抽鼻子,沒聞見一絲肉味,就小聲嘀咕,又是玉米餅,吃得屎多屁臭。

我爺突然就惱了,他這輩子,最聽不得的就是屎。那是一根咬人的刺,扎著就疼得鉆心。

我爺將手里的碗扣在我爹頭上,我爹叫了一聲,臉上糊滿了粥和血,紅的白的黃的,五彩斑斕。我奶驚叫著,抱著我爹去找老陳皮。

我爺在家沒好臉色,我爹和我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像兩只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對我爺怪誕的脾性,村里人猜測分析說,劉望春沒去成蘭州,腦子出毛病了。

4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在廣州上學,一年要花好幾萬。那時,我爹的生意做得不夠大,供我上學很費勁,但他說值。

我爹說,要是你爺那年去了蘭州,我就能在城里上學、工作、結婚。你也是城里的孩子,不用上高價學校,我們就不用活得這么累。

我爹說著,深深地嘆一口氣。他肯定是在怪我爺?shù)钠ㄑ鄄粻帤猓嗔宋覀円患胰?/p>

我爹整個讀書生涯沒出彩過,高考落榜當然是意料之中的。

我爹打算復讀時,我爺發(fā)話了,能識幾個字就行了,咱家老墳里出不了當官干事的。

當時,我爺和我爹剛吃過飯,幾只雞對掉落的飯粒視而不見,在土里刨蟲子。我爺以雞為例,教導我爹:你別看它和老鷹一樣長著倆翅膀,老鷹吃肉,它捉蟲,我是老雞;你是小雞,土里刨食吃的命。

命,命,又是命!我爹惱怒了,一腳踢飛一只老母雞,沖我爺咆哮,命是個錘子,我不像你個窩囊廢。

我爹罵我爺是窩囊廢。

我爺愣愣地瞅著我爹,發(fā)現(xiàn)他雖沒長高,但壯實了,嘴唇上的胡子又黑又硬,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像小老鼠亂躥。

歲喜拿起鐮刀,想過一把割麥子的癮。但是,他已彎不下腰。他的肚子太大了,像懷著一個六七個月大的嬰兒。

歲喜羨慕我爺?shù)氖菹?,而我爺卻說歲喜是貴人福相,那肚子里裝的都是一輩子的收成。

歲喜勸我爺,人生大半截過去了,該換個活法了,不要一條道走到黑?,F(xiàn)在城里工作好找,搞個衛(wèi)生﹑看個大門,每月也能賺兩三千塊,比種地養(yǎng)殖劃算得多。早晨黃河邊遛遛腿,吃碗牛肉面;傍晚五泉山上喝一壺三泡臺,聽聽秦腔,看看風景;隔三差五了,咱哥們喝個小酒,吃頓手抓羊肉,享幾天清福。

我爺抽著歲喜的煙,茫然無神的眼光在麥海里游弋,飄過田野﹑飄過樹林﹑飄過村莊,落在縹緲虛無的遠處。

幾十年了,我爺沒出過村莊。他認命了,他就是一只蝸牛,一生只能躲在自己的殼里。

我爺扔掉煙蒂,說,不去了。

歲喜問,你咋就這么犟?人這一輩子,就短短幾十年,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別太虧欠自己。

我爺說,你看我這邋遢樣,能去蘭州嗎?蘭州那馬路干凈的、車多的、樓高的。

歲喜說,那我退休了回來,呼吸新鮮空氣﹑吃無污染的蔬菜糧食﹑和你一塊放羊喂牛,拉拉閑話。

幾年后,歲喜退休了,仍待在蘭州。他要帶孫子,哪里都去不了。

爺嘴上說不去蘭州,心里卻老惦記著蘭州。他問我蘭州在哪,遠不遠?

我的地理課本上有一張甘肅地圖,我指了蘭州的位置。爺又問,我們油坊門在哪?

油坊門太小了,地圖上沒有標出來,但有我們縣城。

爺?shù)氖种冈诘貓D上劃拉著,他分不清那些花花綠綠的線條,哪個是鐵路,哪個是高速公路,哪個是一級二級公路。但他知道,從縣城一直向西,有一條通向蘭州的大道。

爺?shù)氖种冈谔m州停下來,長久地摩挲著,他是不是想起了幾十年前的那個清早?

爺問,你長大了去蘭州嗎?

我說我不知道,聽我爹的口氣,現(xiàn)在人人都爭著往海邊上跑??兹笘|南飛嘛。

燈熄了,屋子里黑魆魆的。我快要睡著了,卻聽爺在嘆息,蘭州遠的。

我說,不遠,四五個小時就到了。爺像沒聽見,仍然念叨,蘭州遠的。

我課本上的那張地圖,被爺用飯粒粘在了他炕頭。他躺在炕上時,就歪著腦袋看地圖。

爺差一點就去了蘭州。

幾年前的冬天,爺胸口又悶又疼,還咳出了血。去縣醫(yī)院查,拍出的片子看不清,得去蘭州。

那幾天,爺逢人就說要去蘭州了,高興地好像不是去看病,而是去旅游。

爺打開老柜,取出了那身歲喜送的行頭。久沒見天日的衣服和鞋子,散發(fā)著濃烈的樟腦味。幾十年了,爺?shù)谝淮未┝讼駱拥囊路K麆e扭害臊,走沒走相,站沒站樣,渾身不舒服。

爺去和老陳皮告別。老陳皮問,看啥病?爺說,咳嗽吐血。老陳皮捉捉爺?shù)拿},開了幾服草藥,爺喝了,居然不咳嗽,也不吐血了。

老陳皮說,屁大的病,用得了去蘭州?

老陳皮治好了爺?shù)牟?,爺卻悶悶不樂的,是不是沒去蘭州?

此后,爺?shù)牟《嗥饋砹?,不是腰痛就是腿疼,要不就頭暈眼花。好像一臺年久失修的機器,各個零件都有毛病了。

我看爺病懨懨的,就給爹打電話。爹說,先買點藥吃著,有空閑了就回。爺吃啥藥都沒效果,他說,對癥下藥,病沒查清,怎么能亂吃藥?聽爺?shù)囊馑迹氲教m州的大醫(yī)院查查。我只好又給爹打電話,爹在電話里長吁短嘆,娘在一旁絮絮叨叨。

有了上次的經驗教訓,我爹帶我爺找老陳皮,老陳皮一番望問聞切,說,沒有啥大毛病。但我爺?shù)难獕猴j到了180,他呼吸急促,隨時都像有窒息的危險。老陳皮疑惑了,說,要不,去大醫(yī)院讓儀器查查。

村里人見著我爹,就說我爺?shù)牟?,高血壓﹑肺氣腫﹑心臟病﹑腦梗塞,都是我爺給自己診斷的名目繁多的病。親戚們有的打電話,有的上門來,殷勤地叮嚀我爹,要抓緊看,別小病養(yǎng)成大病。我爹臉上擠出一絲笑,滿口答應著,心里卻惱火萬分。

我爹面臨很大的輿論壓力,和我娘商量。我娘說,人老了,病就多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誰能百病不生,誰能長生不老?我娘的意思,熬著。

我娘還認為,我爺這病那病的,多半是在做他的蘭州夢。

還真讓我娘說中了,經仔細觀察,我爺真的是在裝病。當著人的面,他一口趕著一口地喘息,一副瀕死的樣子;他走路扶著腰,一瘸一拐的,說他的腰要斷了;他胸口堵著個大疙瘩,又疼又脹,一口水也喝不下去;他頭疼頭暈,腦袋像被斧子劈成了兩半。

我爺整天哼哼唧唧的,他動不動就拉著哭腔叫我爹,說他不行了,趕緊安排后事。

夜里,等我爹睡了后,我爺就像出洞的老鼠,精神抖擻﹑手腳靈敏。他翻箱倒柜﹑又吃又喝,呼吸平穩(wěn)﹑臉色紅潤,沒有一絲病象。吃飽喝足了,看炕頭上的地圖,一看就是大半夜。

我爺?shù)脑幱嬙缇捅晃业R破了,我爹熄了燈后,悄悄趴在窗子上,目擊了我爺?shù)囊慌e一動。我爹又氣又笑,將這事說給我娘,我娘挖苦說,你爹真有才,天生的演員,他沒去拍電影電視劇,真是可惜了。

我爺病如膏肓,我爹和我娘卻無動于衷。不去醫(yī)院,也不請大夫,根本不提去蘭州的事,晾著我爺。我爺像個露了餡的蹩腳演員,他似乎聽到了觀眾不滿的噓聲,他再也表演不下去了。

我爺?shù)牟〔恢味俅纹埔聽€衫地走向田野,汗水淋漓地向大地低頭,親近他的莊稼和泥土。村里人奇怪,問我爺吃了啥靈丹妙藥,我爺說,命賤,苦沒受夠,閻王爺不收。

我娘得意地笑笑,說,看,都是慣的病,以后別理他。

村里人知道了我爺裝病的事,嘲笑我爺,想蘭州想瘋了,裝神弄鬼的,真不要臉。

我爺沒去成蘭州,反給村里人增添了笑料。

5

過完這個暑假,秋天,我就要去廣州上中學了。

爺又病了,這個病蹊蹺,身上不疼不癢,白天好好的,晚上卻胡言亂語﹑瘋瘋癲癲的。

每天,太陽一落山,爺就焦慮不安,他越過包谷林、麥秸堆,向西方的天空眺望。紅霞漫天﹑炊煙繚繞,鳥雀站在枝頭唧唧喳喳,爺念念有詞,不知在嘀咕什么。

半夜里,我正睡得迷糊,爺把我搖醒,說,走啊。

我問,去哪?

爺說,去蘭州。

我爬起來,看見爺把他的被子捆扎成豆腐塊,放在炕頭上。爺再次穿上工作服和大頭鞋;衣帽一新的爺,讓我有了陌生感。

爺顯得很緊張,他不停地說,可不敢拉肚子,一拉肚子,就趕不上車了。爺一趟接一趟地往茅廁跑,來去匆匆,把自己弄出一頭大汗。

后來,爺背起鋪蓋卷說,雞叫了,我要走了。

爺走過廚房時,拉開門問,娘,天亮了嗎?爺記得很清楚,他娘為他第二天的遠行,一直在廚房里忙活著?,F(xiàn)在,屋里漆黑一團,空無一人,通紅的爐火﹑升騰的蒸汽﹑炒菜的香味,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爺懵懵懂懂的,娘去哪了?

爺在院子里轉著圈子找他娘,一抬頭,看見了明亮的啟明星和天邊的魚肚白,天亮了,爺猛地驚醒,該上路了。

爺背著鋪蓋,邁開大步。一出大門,就扯開喉嚨喊,鎖鎖,走哩。

爺從村子東頭喊到西頭。村子還在酣睡,沒一點動靜。爺蹲在村口的大槐樹下等鎖鎖,日頭一截截地升高。爺沒等來鎖鎖,沒等來那輛五十多年前的馬車。

爺哭了,鼻涕橫流,他背著鋪蓋,回村里找鎖鎖。

爺捶鎖鎖家的門,咚咚咚地像擂鼓。鎖鎖被打出來了,爺一個勁地埋怨,鎖鎖,你一覺睡到大天亮,趕不上去蘭州的班車了。鎖鎖耳背,聽不清爺在說什么。旁邊的人大聲說,劉望春要坐你的馬車,去蘭州當工人。鎖鎖笑嘻嘻地問,你屎拉完了嗎?爺說,拉過了,夜里跑了十幾趟,拉得光光凈凈的,一個屁也沒了。鎖鎖說,你看太陽都到頭頂了,班車早走了,明天吧。

爺看著明晃晃的日頭,好像從夢中醒過來,背著鋪蓋卷回家了。

連續(xù)半個月,一到夜里,爺就收拾行李,他把被子捆好,擱在炕頭上,自己蹲在門檻上抽煙。我說,爺,睡覺啊。爺說,可不敢,萬一睡過了頭就糟了。不管我怎么說,爺?shù)念^搖得像撥浪鼓,他整夜地出出進進,一會上茅廁,一會豎起耳朵聽雞叫。他這么一折騰,把雞也弄糊涂了,常常半夜就喔喔喔地叫起來。雞一叫,爺背起鋪蓋就走。

太陽一竿子高時,爺回來了。我問他去哪了?爺說,哪也沒去,我就出門撒了泡尿。我說,撒尿背被子干嘛?爺提著鋪蓋卷,自己也稀里糊涂的。爺對夜里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他說,我天一黑就上炕,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爺?shù)纳袂椋幌袢鲋e。

我怕爺出事,給爹打電話,爹在那邊只喘氣不說話。娘氣沖沖地罵,害人精。

爹生意忙,吃飯撒尿都得見縫插針。這段時間,資金鏈出了問題,工人工資開不了,廠子幾乎要停產,正焦頭爛額呢,不料爺卻雪上加霜。

我爹怒氣沖沖地回來了,看見我爺,劈頭就說,求你別逼我,讓我多活兩年,行嗎?我孩子還小。這話帶著刺,扎人呢。我爺說,你忙你的,別管我。我爹能不管嗎?自我爺犯了癔癥,每天天黑,村里人就來我們家看熱鬧,電視劇哪有我爺?shù)谋硌菥视腥ぃ坑腥斯室鈹x掇我爺,去馬路上攔一輛車,天亮就到蘭州了。他們一邊觀賞我爺?shù)拿赓M演出,一面埋怨遠在廣州的我爹和我娘,鉆到錢眼里去了,老爹病得快要咽氣了,卻沒人管。

村長攆著我爹的腳后跟進門了,抽著我爹敬的大中華,說,該管管了。馬上脫貧驗收了,一個老頭,背著個破鋪蓋卷,半夜三更地瞎跑,讓美國衛(wèi)星發(fā)現(xiàn)了,又給咱中國抹黑添堵。你爹想去蘭州,就讓去一趟,了了這個心愿,他心里的疙瘩就解開了。

我爹憋了一肚子的無名火,他雇了一輛車,拉我爺去蘭州。車是村長的,豐田霸道,很高檔的。

車停在我家門口,車喇叭響了幾聲,我爹黑著臉,催我爺說,換衣服上車。我爺發(fā)愣,我爹找出工作服和大頭鞋,撇給他,我爺卻像看見了一堆蛇蝎,臉色煞白,搖頭擺手說,我不去蘭州,我哪也不去。我爹發(fā)怒了,你不是鬧著要去蘭州嗎?現(xiàn)在就走,我在蘭州給你租間房子,供你吃供你喝,你永遠別回油坊門。我爺往后退,我爹搶上前,拽住我爺,硬往車里塞。我爺掙扎著,蹬腿甩胳膊,力氣好大。村長過來幫忙,我爺慘叫著,我不去,我不去。這場面像是殺豬,村里人聞聲,跑來圍觀。

我爺一腳蹬在我爹肚子上,我爹松了手,我爺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就跑,敏捷得像只兔子。我爺跑得沒影了,我爹還捂著肚子抽冷氣。

老陳皮說,你爹是晚上犯病,天黑了再試試,看他去不去。

日頭被一片黑云吞噬了,沒星星,也沒月亮。村子里燈火稀稀拉拉的,能動的人都來我們家,看我爺這出戲怎么唱。

我爺和往常一樣,捆好鋪蓋后,去上茅廁??匆娢业欀碱^,他討好地說,喝得多,尿也多,這一回,要撒得干干凈凈的。

不用我爹催,我爺背著鋪蓋說,雞叫了,走蘭州了。我爹拽住他的鋪蓋,說,現(xiàn)在出門用不著背這個。我爺湊近我爹的耳朵,小聲說,這是薄荷縫的。我爺犟,只好隨他。

我爺看見門口一大堆人,揮揮手說,別送了,鎖鎖,走哩。

我爹拉我爺上車,我爺說,不是這車,鎖鎖的馬車呢?村長說,馬車又慢又顛,還硌屁股;你摸摸這海綿墊子,比你的炕還軟和。但我爺死活不坐汽車,他只相信,只有鎖鎖的馬車,能把他送到遙遠的蘭州。

僵住了,沒有馬車,我爺不走。熬了幾個小時,人們都散去了,只剩我爺、我爹和村長了。我爹狠狠地瞪著我爺,你到底去不去?我爺說,我只坐馬車。我爹吼一聲,不去拉倒。

我爹很受熬煎,整個白天,街巷里不見一個人影。出了村,滿野的莊稼無精打采,野草卻囂張蠻橫,長得遮天蔽地。太陽一落山,村里就黑咕隆咚的,寂靜荒涼得像一片沙漠。

我爹習慣了城里喧囂雜亂的人聲、繽紛璀璨的燈火、川流不息的車流,他甚至格外思念刺鼻嗆人的汽車尾氣和惡心難聞的下水道氣味。

我爹和外界聯(lián)系的紐帶是一部手機,開始電話很多,我爹煩。到后來,電話少了,一整天都安安靜靜的。我爹突然怕了,好像被遺忘、拋棄到了另一個荒涼的星球。

我爹待不住了,他得回廣州去。

我爹找老陳皮商議,打算把我爺送敬老院。老陳皮說,你爹屬雞的,刨食吃的命,你把他關進籠子里,是要他的命。我爹為難,他這樣鬧,我又沒空管他,要不給他找個保姆?

老陳皮說,要啥保姆?他不缺胳膊少腿,沒有大病,就是腦子有點亂,慢慢調養(yǎng)。唉,人老了,就像小孩子,得哄著。

離家前的一頓飯,我爹破例和我爺喝酒。我爺有點緊張,手抖得拿不住酒杯。從十八歲那年起,我爹就不和我爺一個飯桌上吃飯了。

喝了兩杯酒,我爹心里郁悶的蟲子蠢蠢欲動。他說錢太難賺了,弄個項目,求爺爺告奶奶地請客送禮、做完了活又要不來工錢。工地上出個事故,就血本無歸。我爺不吭聲,埋頭喝著悶酒。我爹瞅著我爺,長長地嘆口氣,說,我在外面碰得頭破血流,你卻在家里火上澆油,就見不得我自在輕松?我順風順水了,你就難受痛苦?我爺喉嚨動了一下,吃力地說,不是的。我爹提高了聲音,就是的,你故意給我出難題﹑造麻煩。你白天好好的,晚上就壞腦子了?你想把自己弄瘋﹑弄傻﹑弄癱瘓了,讓我照顧你,拖垮我累死我。

我爺連連搖頭,他不知說什么好,只搖出了兩滴淚。

我爹吞了一杯酒,說,我也煩著呢。每天都有鬧心的事,吃不好睡不好,活著有個屁意思。我爹說過,人到中年,千難萬難,煩惱和痛苦就像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有時,他真想從高樓上一躍而下,或者找一條洶涌的河流、一片深邃的海,像一顆石子,悄悄地投入水中,一了百了。

我爹抹了一把鼻涕說,人活得太長了沒意思,白糟蹋糧食;七十歲就夠了,兒女成家立業(yè)了,該盡的責任盡到了,該享的福享了,還有啥牽掛的?早早地走,省得給親人添麻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間萬物沒有長生不老的;草枯葉落﹑生老病死,是自然現(xiàn)象,自然現(xiàn)象啊。

我爹喝醉了,他一會像在說我爺,一會又像說他自己。我聽得迷迷瞪瞪的,我偷著抿了一口酒,肚里百味雜陳,想,人生太他媽復雜了。

6

說心里話,我喜歡待在油坊門,不想去廣州。在油坊門,能去包谷地里捉迷藏、去河邊戲水、上樹掏鳥窩、屋檐下燒馬蜂;誰家都可以推門而進、家家的飯隨便吃;地里的瓜、樹上的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廣州呢,只有做不完的作業(yè)、上不完的輔導班;出門就是高樓、車流、擠來擠去的人,太沒意思了。

一次,我說我想在油坊門上學,我爹啪地一下,甩了我一個耳光。訓我,跟你爺那個窩囊廢能學什么好,一輩子窩在山旮旯里?

我爹富了之后,經常奚落我爺,我給我兒子買了一套房、一輛車,將來還有上百萬存款;你當初給了我啥?一塊肉也舍不得!你算個啥爹?我爺理虧,垂下頭不吭聲。

我爹一直對我爺耿耿于懷,說,要不是他拉稀,我能輸在起跑線上嗎,我能走這么多彎路嗎?我說不定早就弄個上市公司。

鄉(xiāng)下的日子無憂無慮﹑快樂有趣,我爹娘過幾天就給我打個電話,叮嚀我不要亂跑、不要玩水、按時做作業(yè)。卻從不問候我爺,也不和他通話。

我爺呢,墻壁上記著我爹的電話,但從來不打。

每次接電話,我爺都眼巴巴地看著我和我爹說話,舔著舌頭,像個饞嘴的孩子。有一次,我打斷我爹的話,說,我爺要和你說話。

我把電話給我爺,我爺小心地貼在耳邊,笑呵呵地聽。但是,啥聲音也沒有。我拿過手機一看,早就掛斷了。

我爹娘嫌棄我爺,我爺卻操心著我爹,一有空就問個不停:你爹和你娘吵不吵架、你爹生不生病、吸不吸毒、每天啥時候出去啥時候回來?啰里啰嗦一大堆。

我說我爹很忙,有好幾天見不著影?;丶襾矶即蟀胍沽耍鹊米眭铬傅?,又笑又吐。

爺皺著眉頭,望著廣州的方向,好半天才說,你要勸你爹呢,喝酒、抽煙、熬夜傷身體。

我說,你去說啊,我不敢說。

爺沉默了。

爺夜里仍然折騰著,我見怪不怪了。我睡我的覺,他走他的蘭州。但我知道,他最多在村子里轉一圈;就像一只在籠子里關久了的鳥,你打開籠子,它也不會飛了。

晚飯后,我跟爺去老陳皮家逛。老陳皮比我爺大十多歲,頭發(fā)胡子全白了,臉色卻紅潤光滑,氣色比爺好。

老陳皮的藥鋪生意冷淡,有時候,一整天也沒一個人。現(xiàn)在,村里人有個病,都去縣上市上了,他們相信科學和儀器,不再迷信老陳皮的草藥。老陳皮每天照樣按時開門,冬天在陽光里,夏天在樹蔭下;捧一壺茶,躺藤椅上,翹著二郎腿聽秦腔。

爺問老陳皮,為啥我白天清醒,晚上迷糊?老陳皮說,這得問你。爺說,你是醫(yī)生,指望你妙手回春呢。老陳皮說,心病難醫(yī)。

爺鬧著要去蘭州,我爹雇車拉他去,他又不去了。村里人問我爹,你爹到底得了啥怪?。课业πφf,他就是在折磨人。我爺有過裝病的不光彩記錄,村里人都埋怨我爺,老了,快進墓坑了,還糟踐人。

爺趴在藥鋪的柜臺上,說,你給我瓶安眠藥。我晚上多吃幾片,肯定睡得死豬一樣,不亂跑。老陳皮說,我沒有,這藥管得嚴,就怕吃死人。

爺問,我這病拖下去會不會瘋?老陳皮說,說不準,記得王天寶的爹嗎?

王天寶的爹七八年前死的,八十歲多了,能吃能喝,身上不疼不癢。但腦瓜子壞了,智力退化得和兩三歲的小孩一樣,見男人就喊爹,見女人鬧著要吃奶。到后來,喝尿吃屎,不穿衣服,光屁股跑。

爺身子抖了一下,手哆嗦著,額頭上的汗亮晶晶的,說,我要是瘋了,我就喝藥﹑上吊﹑跳井,早死早托生。

老陳皮說,想得美!你解脫了,卻把子女放在火上烤,讓他們背上忤逆不孝的罵名。

爺說,死又不能死,活又活不旺,難啊。

爺怕自己真瘋了,清早起來,第一件事,就問他夜里的情況。從我的描述里,他分析判斷,得出的結論是他的病情在逐日加重。

爺憂心忡忡,他的心咚咚地跳著。他的身子里隱藏著一只兇猛的老虎,它現(xiàn)在在打盹睡覺。有一天,它會突然醒來,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猙獰面目。

爺?shù)陌滋煲埠屯砩弦粯?,顯得漫長難熬。以往,他關心他的羊﹑牛﹑豬吃得好不好,長了幾斤肉,能賣幾個錢?,F(xiàn)在,這些都提不起他的興致了,他情緒低落,時時擔心會變成一個瘋子。

爺?shù)哪X子越來越不好使了。他有時把水倒進面缸里,有時把旱煙當茶葉泡,不是買東西不給錢,就是買了東西忘記帶回家。

每一出錯,爺就捶一下腦袋,自責地說,老了,沒用了。

爺還不到七十歲,村里好多老人都八十了,不但要養(yǎng)羊﹑養(yǎng)牛﹑喂豬,還要忙田里的活;爺一點不老。

一天,爺正吃著飯,卻睡著了。我喊了一聲,爺驚醒了,飯掉在地上,碗碎了。

爺說,你高爺爺就是正吃著飯咽氣的。

我問,高爺爺是誰?

爺說,我爺爺。

爺給我學高爺爺咽氣時的樣子,他捧著飯碗,扒了兩口飯,停下來,打了一個嗝。然后頭一歪,就一動不動了。

爺說,都以為他睡著了。取他手里的碗,他抓得死死的,已經沒氣了。

爺說,你高爺爺那樣的死才是享福。做了一世善事修來的,沒痛苦,不折磨人,說走就走了。

爺說起死,顯得迫不及待,像饑腸轆轆的人,期待著一場饕餮大餐。

我問,爺,你真不怕死?爺說,怕啥?人活著,就像走路,開始還蠻有勁,邊走邊看個景、哼個小曲。走累了、走乏了,兩條腿軟了,就想歇歇。死和睡覺一樣,睡著了,什么苦什么痛都沒感覺,等你到七十歲就知道了。

我才十二歲。在我眼里,三十歲、四十歲就算很老很老了,我無法想象自己七十歲、八十歲是個什么樣子。

爺一次次地找老陳皮,老陳皮煩不過,說,你試試七芯草。

七芯草只有胭脂溝才有,一般長在背陰處,五月開花,九月結籽;花紫色,有淡淡的香氣,曬干了,泡茶喝能安神催眠。但根有劇毒,吃過量了,像喝醉了酒一樣,一睡不醒,嗚呼哀哉。以前,有人摘了花,曬干泡茶;有人挖了根,煮酒時,加一點,酒味會更加醇香。

爺拍拍腦袋,這么好的安眠藥我咋就忘掉了,這方子好。老陳皮叮嚀說,只用花,別碰根。

大清早的,爺把我拽醒。我揉揉眼睛,翻個身想再睡會,爺撓我的癢癢,說,去遲了,就找不到藥。

太陽沒出,霧氣很重。我兜里揣著兩個煮雞蛋,跟在爺后面,去胭脂溝。

溝在村子東面,窄窄的,有四五里長。溝里長滿了樹,還有幾口池塘,水滿盈盈的。爺說以前有成群的野鴨子,還有幾只鵝。

這些年,沒人來溝里,山路都被荒草湮沒了。草叢里、樹林里,不時飛起幾只野雞、躥出幾只野兔,嚇得我小心臟怦怦地跳。

我的半截褲腿被露水打濕了,小腿涼涼的,我抱怨著,爺,就不能等太陽出來嗎?

爺神秘地說,這藥脾性怪,太陽一出來就不見了。

我撇撇嘴,心想,和爺一樣怪。

爺眼睛不好,把我當做拐杖,哪里高哪里低、哪里要轉彎、哪里有個坎,我一路提醒著。爺卻說,我眼花了,心里亮著呢。

路是爺熟識的,靠山吃山。爺常常早出晚歸,挖草藥、砍柴禾、扛椽扛檁條,一天進一趟溝,汗水能淌成一條小河。

停下來喘氣時,爺說,你左邊有野草莓。我一看,果然殷紅的一簇,又大又甜,我吃不了就往兜里塞。

走了幾步,爺說,你右邊有片柴胡。好幾年了,該有指頭粗了,挖出來賣給老陳皮,給你換個玩具。

爺一路走,一路說他的往事;也是爹的往事。

爹幾歲時跟著爺進溝,爺摘幾個野草莓、掏幾個鳥蛋,引逗著爹往前走?;貋頃r,爹累了,爺背著草捆,懷里抱著爹。到家時,星稠了、雞上架、狗進窩,一村子的人都睡了。

樹蔭密得漏不下一絲陽光,當年的老樹朽了,小樹變成了大樹,樹下積著厚厚一層落葉。說不清有多少年了,爺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了,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爺邊走邊嗅,時不時停下來,撥開草叢看。我提醒爺,小心有蛇。

太陽出來了,霧氣漸漸散去。我們在一面懸崖下,找見了七芯草。好大的一片,每一株都有七個花瓣,紫色的小花開得正盛。爺樂了,說,我有安眠藥了。

爺背回滿滿一筐七芯草,掃凈院子,把七芯草攤開來,讓太陽曬。曬干了,爺用來泡茶,安他的神補他的心。

爺還挖了幾塊七芯草的根,和花瓣一塊曬。爺叮嚀說,這根有毒,你千萬別動。我問,你要根干嘛?爺說,我秋天煮酒時,加一點提味。

伏里的太陽是把火,兩三天,花瓣就干了。我偷偷抓了一點,泡水喝,想體會一下,是不是像老陳皮說的那么神奇。

第一天晚上,爺喝了三大杯,睡了兩三個時辰。但他仍不滿足,他希望整個晚上都昏迷不醒才好。爺漸漸加大草藥的量,從半下午就開始喝。他認為喝得越多,效果越好。但他喝得太多了,不得不一趟趟頻繁地撒尿。

暑假快結束了,爹回家來接我。自由自在的日子到頭了,我很不開心。

我問爹,我們都走了,剩爺一個人怎么辦?

爹說,你上你的學,別操閑心。

油坊門的人越來越少了,野草比莊稼長得高。我覺得爺很孤獨,就說,爺,你跟我們去城里吧。

話說出口,我臊得臉紅。我們在廣州的房子,雖然有三個臥室,但沒有爺?shù)奈恢?,娘態(tài)度鮮明地拒絕爺來廣州。

爺把我緊緊摟在懷里,用他的胡子蹭蹭我的臉說,我不去廣州,我要去找我的伴。

我問,爺,你的伴在哪?爺說,遠得很。

爺?shù)谋蛔?,黑乎乎的,臟得看不出顏色了。晚上,我有時蹭到了,冰涼冰涼的,像塊鐵。

這么條破被子,爺卻當做個寶,讓我以后背到廣州去。爺開玩笑呢!我說。這么臟,這么破,扔到垃圾堆里也沒人撿。我笑了,爺也笑了。

7

國慶節(jié)前一周,大清早,村長打來電話說,劉照明,你爹走了。

我爹一聽,發(fā)怒了,又去哪瘋了?我娘接了一句,又瞎折騰啥呢?

村長說,你爹過了奈何橋,去見閻王了。

我爹擱下電話,站著發(fā)愣。我娘長吁一口氣,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

爹要趕回去安排爺?shù)暮笫?。娘說,我們一塊回,盡盡孝心。娘很多年沒回家了,她說過,老不死只要有一口氣在,我不回油坊門。

現(xiàn)在,爺沒了,她回來了。這些年,我們一家人天各一方,現(xiàn)在總算以這種別扭的方式團圓了。

爺是無疾而終。

聽村里人說,前一天傍晚,爺在村子里轉悠。頭頂飛過一架飛機,爺抬頭望著,一直到飛機消失。

有人開爺?shù)耐嫘?,劉望春,想去蘭州了?飛機快,日地一下就到了。

爺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一樣,指著天上說,我也能飛。爺揮舞著兩只胳膊,像一只大鳥,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

第二天,一整天沒見著我爺。老陳皮去看時,我爺身子已硬硬的了。

爺穿著七套緞子壽衣,躺在柏木棺材里,七天后要睡進桃花臺的磚箍墓。

棺材是爺?shù)拇?,墓是爺?shù)奈葑印敶┥狭艘簧詈玫囊路?、睡上了最好的床、住上了最高檔的房子。他的臉上蒙著一張麻紙,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還是悲。

靈堂前,供著芒果、香蕉、龍眼、石榴等新鮮水果,都是爺沒見過、也沒嘗過的。紙貨從靈堂蔓延到院子里,挨挨擠擠的。金童玉女、電冰箱、微波爐、洗衣機、手機、寶馬、別墅,居然還有一架空客380。轉眼間,爺從一個寒酸的吝嗇鬼,變成一個珠光寶氣的富翁。

我爹要為我爺辦一個豪華的葬禮,他誠心誠意地請示老陳皮,看還有沒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他立馬改進。老陳皮淡淡地說,都是虛的,給活人臉上貼金的,死人啥都不知道。

葬禮隆重,來了很多人,飯桌上上了雞鴨魚肉,擺了高檔煙酒??腿藗冏彀褪娣?,都夸我爹孝順能干。

歲喜專程趕回來送我爺。他剛點上一炷香,眼淚就掉下來了。

歲喜胖得很,跪不下去。我爹說,鞠個躬算了。歲喜卻執(zhí)意要跪。

歲喜從兜里摸出一張紙點著,說,兄弟,收好了,下輩子咱倆換一換。

我們不知道歲喜紙上寫著啥。有人開玩笑說,歲喜把招工表還給我爺了。

出殯回來,我娘就忙不迭地清理我爺?shù)倪z物,被褥﹑衣服﹑鞋子﹑壇壇罐罐,爺?shù)拿恳粯訓|西都又臟又破,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我娘一邊收拾,一邊悄聲地咒罵。要不是有我爹攔著,她能一把火,把我爺?shù)姆孔訜齻€干凈。

我娘拽被子時,用力過猛,嘶啦一聲,被子撕了一條大口子,幾張鈔票掉了出來。我娘沒理會,拖著被子繼續(xù)走,她的身后,留下了一條花花綠綠的鈔票鋪成的小道。

院子里所有人驚呆了,碎了一地的眼珠子。

爺?shù)呐K兮兮臭烘烘的被子里,清理出的鈔票,共計36.3587萬元。一堆花花綠綠的鈔票,沐浴著明亮鮮活的陽光,散發(fā)著年深月久淤積的濃烈的霉氣。豪無疑問,它們的重見天日,將成為油坊門歷史上一個津津有味﹑長盛不衰的話題。

爺從十八歲那年夏天起,就順從了命運的安排,他不幻想﹑不奢望﹑沒有浪漫激情的理想藍圖;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一只螞蟻,也絕不會砸著他。他做了一只蝸牛,縮進自己的殼里,一邊躲避著侮辱和嘲弄,一面呼嗬帶喘地往前爬。他沒穿過一件新衣,一雙新鞋;沒進過一次飯館﹑吃一碗有肉腥的面,沒看過一場電影﹑一臺大戲。村里的紅白喜事上,他永遠是蹲在旮旯拐角里燒茶水的??傊囊簧?,除了制造的一起笑料,從沒出彩的機會。

盤點爺?shù)囊簧钊诉駠u。爺留下的一筆巨款,引發(fā)了一場激烈的大談論。有人說爺偉大無私,硬是從自己的嘴巴里,節(jié)省下了每一分錢,留給了子孫后代。更多的人卻認為爺不值,有錢不花、不享受,白白到世上一遭,賤得不如一只蟲子。

爺不缺錢,他有足夠的盤纏去蘭州吃喝玩樂,美美過一把癮。但他空做了幾十年去蘭州的夢,卻沒走出過油坊門一步。爺這人太怪了,他心里到底是咋想的?爺啊,對自己太狠了。

爺躺在了冰冷黑暗的墓坑,但他留下的巨款,卻成了傳說。方圓幾十里,所有人都在熱議爺,爺又一次出名了。而這一次,沒有人再提他那泡倒霉的屎,沒人再嘲笑他雞叫走蘭州、天亮還蹲在茅坑里的糗事。爺在咽氣時,終于成功地用他的勤勞和節(jié)儉,洗凈了他遭人恥笑了一生的臭皮囊。

那個叫劉望春的人消失了,院子里清凈了,但我爹我娘的心事凌亂如云。原計劃埋了爺,我們把地租給別人、把老宅賣掉、把我們和油坊門的一切瓜葛糾葛一刀斬斷。好些年了,爹和娘都盼著撕掉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標簽,這一天終于來了。

晚上,躺在老屋的炕上,我們久久不能入睡。月光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窗子開著,清風徐徐而來,青蛙的呱呱聲和秋蟲的唧唧聲此起彼伏。聽人說,人死了,魂還在,爺?shù)幕赀@一會在哪呢?

爹輕聲說,我們再住幾天。過了一會,娘說,那就住幾天,反正是國慶長假,回廣州也不急著上班上課。

院子里的菜地里,紅的辣椒﹑綠的菠菜;架上的黃瓜西紅柿﹑地里的土豆和紅薯;院子外的向日葵﹑甜玉米﹑毛豆子,都到了收獲期。爺雖走了,但他侍弄的瓜果蔬菜,卻長得格外精神。一日三餐,吃著自家地里出產的綠色無污染食品,我們的胃口從來沒這么好過。

晚飯后,我們在村子里閑逛。巷子里不見一個人影,幾乎家家的門都緊閉著。寒露剛過,有些葉子就黃了,在風中飄落。

村口堆著幾個麥秸堆,上面長滿了蘑菇和野草。爹說從他記事起,麥秸堆就在那里,他們在它身上打洞捉迷藏?,F(xiàn)在,它們早就被人們遺忘了。

娘看著幾步之外的小河說,河水都干了。我剛嫁過來時,河很寬水很深。

娘第一次回娘家時,是一次大雨后。河水暴漲,淹沒了墊腳石,娘是爹背過河去的。那時,河上沒有橋?,F(xiàn)在有橋了,卻沒了水。

這條小河,是村里孩子的樂園,夏天戲水捉泥鰍,冬天滑冰。爹埋著頭,在河邊走,找他小時候的腳印。他當然沒找見,就撩了一把冰涼的河水,梳理他蓬亂的頭發(fā)。

爹在老宅子里東翻西找,對啥都感興趣。他找出一只破爛的風箏,激動地說,這是你爺糊的,我小時候常常放,比哪只風箏都飛得高。

西墻上有幾句打油詩:夜夢不詳,高掛墻上;太陽一照,化為吉祥。是我爺寫的。小時候,我爹常做噩夢,夢見啥,我爺就在地上畫個啥;讓他在上面撒一泡尿,然后搖頭晃腦地念這幾句打油詩。

爹從屋角的老柜子里,找出了鐵環(huán)、長命鎖、小人書、彈弓、火藥槍。我爹小時候的玩具,我爺一件不落地收在柜子里。

這些蒙在厚厚塵埃下的舊物,被我爹翻了出來,散發(fā)出嗆人的氣味。我爹卻不嫌臟,一樣樣摩挲著,像是回到了童年。

牛棚的墻壁上,掛著我爹的童車。我爹擦去塵土,試了試,還能騎。

這輛童車,是我爺親手設計制作的。四個軸承充當了四個輪子,腳蹬是自行車上拆下的,居然還有剎車和喇叭。當年,這輛時尚高檔的玩具車,使我爹收獲了同伴的羨慕和仰視。那一刻,他小小的內心被自豪和驕傲填得滿滿的。

爹吸了一下鼻子,說,當年,在村里,一個孩子有這么一輛車是很酷的;比今天的奔馳寶馬還拉風。

又一個夜晚來臨了,半夜里,下起了小雨。雨滴敲在屋瓦上,像一架老舊的鋼琴,彈奏起古老的曲子。屋外秋雨秋風愁煞人,屋里卻暖融融的。娘燒了炕,炕洞里冒著煙,在屋里漂浮繚繞,煙里混合著泥土味、莊稼味、蒿草味。爹張大鼻孔吸著,好像在品一壺陳年老酒。

爺?shù)目唬荒晁募径紵狎v騰的。小時候,爹偶爾肚疼腦熱了,爺說,上炕躺著。爹蒙著被子,睡一大覺,放幾個響屁,肚子舒坦了,又活蹦亂跳了。

下雪的夜里,炕洞里一面熏烤著爹濕漉漉的鞋,一面埋著土豆。爺講完兩個鬼故事,土豆的香味往鼻子里鉆。吃兩個烤土豆,捧著圓滾滾的肚子,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爹抽了一下鼻子,抹了一把臉,仰頭看著屋頂,雨點從屋瓦的縫隙里飄進,旋轉著,落在我們身上。

屋頂太破了,亮著好幾個窟窿。在夏天的晚上,我數(shù)過天上的星星;下雨時,炕上擺滿了碗、盆、桶,雨點滴下來,叮叮咚咚,像一串憂郁的琴聲。

爹在爺?shù)某閷侠锓鲆粋€塑料袋,打開后,是一團干癟的花草。他拿到鼻尖嗅嗅,皺起了眉頭。

我說,那是七芯草,爺?shù)陌裁咚帯?/p>

爹問,你爺喝這個?我點點頭。爺把它當寶貝呢,總也喝不夠。

爹扒拉著一團七芯草,說,我嘗嘗。我說,只能泡花喝,老陳皮說根有毒,能毒死人。

爹嘴里嚼著草藥,眼窩里潮出兩滴水。

大清早,爹爬上屋頂,整理亂七八糟的瓦片。娘給爹扶梯子,爹說,老屋不賣了,找個人翻修一下。娘沒吭聲。要是以往,她肯定反對,翻修干嘛,給鬼住???

爹又說,以后,我們每年回來住幾天。娘說,行,權當旅游。

爹花了兩天工夫,扎了一匹紙馬,一輛馬車;馬是棗紅色的,馬車加了一個涼蓬,漂亮大氣。

下午,爹、娘和我,三人扛著紙馬紙車,在爺?shù)膲炆蠠?。一陣風來,紙灰飛上半空,我仰頭望著,想,這輛馬車,能拉著爺去五十年前的蘭州嗎?

責任編輯 趙劍云

李樹春,甘肅鎮(zhèn)原人,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飛天》《短篇小說》《中國文學》《山東文學》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曾獲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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