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菁菁

《坡芽歌書》

從2017年開始，華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每年都會舉辦中國原創(chuàng)合唱新作品指揮研習班和“‘心聲’新作品音樂會”，邀約劉曉耕、夏彥彬、潘行紫旻、溫雨川、何崇志等在合唱領域非常活躍的中國作曲家，展演他們高水準的合唱音樂作品。歷年活動都安排了幾位作曲家在研習班上暢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構思，與指揮共同指導合唱團現場排練，講解作品在表演詮釋上的重點。這樣的創(chuàng)作、表演、近距離“見面懇談會”，讓參加活動的學員和教師們左右采獲，獲益良多。

劉曉耕教授是云南祿勸人，任職于云南藝術學院音樂學院（首任院長），多年來一直筆耕不輟，致力于收集整理云南少數民族的民歌小調，將這些原生態(tài)音樂素材改編、譜曲為合唱作品。劉教授奉獻了《水母雞》（壯族）、《小河淌水》（漢族）、《崴薩啰》（傣族）、《一窩雀》（彝族）、《阿細跳月》（彝族）、《月亮今晚要出嫁》（布朗族）、《紋身》（傣族）等多首合唱佳作，其合唱音樂創(chuàng)作在題材風格、表達方式和創(chuàng)作理念上都表現出了強烈的云南少數民族音樂傾向與偏好，成為近年來中國合唱創(chuàng)作的領軍人物之一。本文將回顧分析劉曉耕教授的合唱音樂創(chuàng)作，分析他為中國原創(chuàng)合唱新作品指揮研習班帶來的音樂作品和部分代表作。

“真善美”的民歌題材選取

劉曉耕教授改編創(chuàng)作的合唱作品題材豐富，展現了云南各少數民族的風土人情、生活方式與傳統人文價值。通過精心處理的音樂，將這些多姿多彩的人文風貌與充滿“真善美”的價值觀進行了藝術化的傳播。

劉曉耕教授與華南師范大學蘇嚴惠教授探討

合唱曲《命好才相會》的音調來自《坡芽歌書》，這是一種“流傳在云南省文山州富寧縣壯族地區(qū)，以原始的圖畫文字將壯族民歌記錄于土布上的民歌集。發(fā)現者最初在坡芽村所見的歌書是一塊寬約1尺、長2尺余的土布，畫有81幅圖畫，記載了81首壯族情歌”①。劉教授根據《坡芽歌書》的題材還創(chuàng)作了《妹要嫁何方》《火燒芭蕉》《只愛你一個》等多首合唱作品?！镀卵扛钑匪涊d的81首情歌大量采用比興手法，韻律嚴密，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但《命好才相會》卻與眾不同，它的歌詞簡單通俗，體現出壯族人民的“生活美學”：“彼此之間是命好才能相逢、相遇”。這不僅是對人們之間相遇、結識的感慨，還是與“花鳥山水”相會的感恩，表現了壯族人敬畏自然、惜福惜緣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愛情是民歌中最具有創(chuàng)造力、擁有最詩意表述的永恒主題。合唱曲《舍得舍不得》引用了兩首愛情主題的山歌創(chuàng)作而成。第一段和第三段為云南富寧縣郎恒鄉(xiāng)的“郎恒山歌”，第二段為“歸朝山歌”（也被稱為“呃哎調”）的歌調。歌中唱道：“今天好日子，我倆來相會。哥像鏡中影，見到摸不著。難舍妹回家，難舍妹回去。分別就像果離樹，離別就像魚離水。歌妹離別去，來日再相聚?！备柙~以比興的手法，表現了愛情男女相會、不舍別離的情緒。

劉教授還改編了許多優(yōu)秀的童聲合唱作品，展現自由快樂的童真、童趣。大家熟悉的壯族童謠合唱《水母雞》其實是生活在稻田邊、水塘中拇指般大小的黑色水甲蟲，它們善浮水，會爬行，能飛行。孩子們捉住水甲蟲放在手中玩耍時，會吟唱這首童謠，“水母雞，游呀游，你莫飛上天，莫要去很遠，就在咱壯鄉(xiāng)，游在田里邊?！边@首作品成為國內很多小學合唱團特別喜愛的佳作。其曲調原是劉教授根據牟洪思創(chuàng)作的童謠改編而成。在作品創(chuàng)作完成后的采風過程中，影視人類學學者譚樂水采集到一位80多歲的壯族老人龍瓊琳唱的一首別樣的《水母雞》，揭開了這首歌曲的另一種表意。歌中唱道：“水母雞在我的手上，它往哪兒飛，飛到東邊我就要嫁到東邊?！雹谠瓉韷炎迮⒃谑辶鶜q時，有放飛水母雞、占卜婚嫁的儀式，水母雞飛走的方向預示著女孩今后出嫁要去的方向，沒想到《水母雞》還是一首婚嫁歌曲。可見，民歌曲調在漫長的流傳過程中，有可能承載多重意義與內涵。若是以這位老人的演唱為依據，《水母雞》這首合唱曲必是另一番樣貌與情感。

《紋身》是劉教授創(chuàng)作中比較特別的一首，敘事性非常強。其曲調原本來自舞劇《潑水節(jié)》的節(jié)選，后為深圳高級中學百合合唱團成立二十周年而量身定做的合唱作品。歌曲講述了聚集在大榕樹下的青年們參加了神圣的紋身祭祀儀式，在長者低沉吟誦的過程中，青年們得到象征神靈庇佑的紋身，最終戰(zhàn)勝了惡魔，救回了儂香公主的故事。戲劇性效果如此強、人聲的表現如此多元、表演張力如此驚艷的單首合唱作品在國內同類創(chuàng)作中并不多見，這部作品讓劉教授的合唱作品創(chuàng)作主題從“山水、天地、人”，上升到了“神”！宏觀上也反映出國內專業(yè)合唱團體的蓬勃發(fā)展，對藝術性強、富有挑戰(zhàn)性的合唱作品的需求在不斷增加。

“多元化”的民歌編創(chuàng)思路

劉曉耕教授的合唱改編曲創(chuàng)作，既展現出一種對云南少數民族傳統音樂文化的敬畏之心，又大膽地將這種傳統音樂文化放入當代創(chuàng)作思維之中，使他的作品親切而富有新意。接下來，筆者將從調性變化、結構布局、風格元素融合等方面來具體分析劉教授對云南少數民族音樂素材的精巧構織。

1.調性對比

調性對比是豐富旋律表現力的重要手段，尤其對簡單的民歌旋律進行調性的對比處理，新的調性色彩往往能夠讓聽眾對已經爛熟于心的旋律產生新鮮的感受。比如合唱曲《小河淌水》的第三段，也就是再現段，完整采用了c小調，與歌曲的主要調性a小調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在浪漫主義音樂中普遍應用的小三度的調性對比，相對于屬調（純五度）的調性對比，具有更強的色彩感、更弱的功能性。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小三度的調性對比具有對稱性，歌曲前10小節(jié)的引子也是從c小調開始，然后進入a小調的主旋律。調性的色彩與結構布局相結合，令耳熟能詳的《小河淌水》經典旋律煥發(fā)出動人的光澤。

有時候，劉教授的創(chuàng)作中調性色彩的對比非常大膽。在合唱曲《崴薩啰》中，他使用了大二度的調性關系結構，主旋律聲部的三次呈現，依次出現在D大調、E羽調與升F大調。欣賞這一作品時，能明顯感覺到調性色彩的層層遞進，在音響上貼切并升華了“多彩云南”的歌曲境界。

2.不協和音程的運用

為民歌旋律配上不協和和弦，也能夠達到豐富旋律表現力與戲劇感的效果。合唱曲《一窩雀》中段的音樂就充滿了和聲性的表現，兩個旋律聲部構成四度關系（見譜例1）。合唱作品一般以三度、六度音程關系來為旋律聲部進行“加厚”，此處的旋律以四度關系為主，配以鋼琴奏出增六和弦的固定音型，為傳統的民歌旋律披上了現代音響的外衣，當然也對合唱團的演唱音準帶來不小的考驗。

譜例1 《一窩雀》第81—88小節(jié)

3.結構融合

將民歌旋律發(fā)展變奏成藝術化的合唱曲，結構上的擴容必不可少。通常劉教授會為樂曲的中段創(chuàng)作一個功能性的對比樂段，《崴薩啰》《小河淌水》《水母雞》等作品都有一個以“節(jié)奏動機展開”為手段的音樂性格對比的動力段，它們中有些來自其他的民間音調，有些是作曲家對歌曲動機素材的展開，以擴充樂曲的情感動力與表現張力?！夺怂_啰》的中段便是劉教授對旋律、動機素材的舞蹈性展開，他期待中段表現出印度舞蹈音樂那般的激烈動感，鼓勵大家在演唱這首作品時加入各種民間打擊樂器，以烘托潑水節(jié)載歌載舞的歡暢情緒?！渡岬蒙岵坏谩穭t是將風格相異的山歌旋律有機融合，構成更宏觀的曲體結構。第一段和第三段的“郎恒山歌”歌調速度舒緩而流暢（58BPM），旋律輪廓以八度跳進開始，再一路婉轉裝飾下行，高亢嘹亮又滿是兒女情長的唱腔。對比性中段拼接的“歸朝山歌”（也被稱為“呃哎調”）歌調以切分、小后附點和三連音的節(jié)奏因子，層層遞進，制造持續(xù)的音樂動力。其中的第一組節(jié)奏動力是以男聲部演唱具有切分因素（每小節(jié)一次）的節(jié)奏性固定低音，女聲部吟唱二聲部的自由長腔，速度為115BPM（見譜例2）。第二組節(jié)奏動力來自連續(xù)的“小后附點”（見譜例3），這也是壯族民歌中典型的節(jié)奏形態(tài)，切分節(jié)奏因子（每拍）以128BPM的速度，形成比之前更強的動力層次。

譜例2 《舍得舍不得》對比性中段的“歸朝山歌”

譜例3 《舍得舍不得》第76—84小節(jié)，對比性中段的節(jié)奏展開段

4.風格“翻新”與“做舊”

將當代風格化的音樂元素與民歌音調結合，展現了作曲家對民歌與各種音樂風格元素進行“混搭”的功力。云南少數民族大多能歌善舞，流傳著很多舞蹈音樂。《阿細跳月》便是彝族阿細人的民間舞蹈音樂，男舞者彈奏大三弦或吹奏笛子，女性合著節(jié)拍與之對舞。這首歌曲的改編版本眾多，劉教授根據其五拍子的舞蹈律動與大三度的基本和弦，創(chuàng)編了一首融合流行音樂和爵士樂元素的合唱作品。

而這并不是劉教授第一次將傳統民歌與流行音樂元素融合，更大膽的一次創(chuàng)作來自《小河淌水》。原始民歌音調共出現了三次，每一次都被作曲家賦予了不同的情感色調，對比性的中段明快而動感，以典型的探戈節(jié)奏推動，速度從之前的80BPM轉換為144BPM，為這首歌曲增添了與眾不同的意趣與時尚感（見譜例4）。

歌曲原本的核心審美意象與現代編曲之間的關系，或許是每位創(chuàng)作者在改編每首作品時都會反復揣摩的，尤其是面對已經傳唱百年、深入人心的民間曲調。《命好才相會》這首作品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構思，劉教授異常謹慎，盡力避免過重的作曲技法折損樂曲原本的風味。他坦言，在為這首民歌做改編時，小心翼翼地嘗試了多種手法，卻始終無法妥帖，擔心現代作曲技法掩蓋了豐富的唱腔變化，把歌曲原有的韻致和“文化含量”破壞了。百思之后才豁然開朗，決定用類似于西方格利高利圣詠的創(chuàng)作方式來改編。這種“做舊”的作曲思路，讓我們聽到了現在這首樸素清甜的合唱版《命好才相會》。

譜例4 《小河淌水》中段的探戈曲風

5.人聲的多重塑造

當代合唱作品中的人聲，被高度的器樂化、節(jié)奏化、音響化、音色化和交響化……劉教授力圖在民歌的演唱之上，展現人聲的可塑性與創(chuàng)造性，這與他系統扎實的作曲訓練分不開。部分聲部演唱器樂化的固定音型，為主旋律伴奏成為劉教授無伴奏合唱作品中典型的織體樣式。合唱曲《月亮今晚要出嫁》的開篇，男聲聲部化身為復合的器樂化伴奏，映襯著女高音的主旋律更為“賞心悅目”（見譜例5）。

譜例5 《月亮今晚要出嫁》第9—13小節(jié)

譜例6 《一窩雀》中段第117—119小節(jié)，合唱各聲部模仿電鋸聲

譜例7 《崴薩啰》第87—90小節(jié)，三類歌詞同時演唱

對自然聲響的生動模仿是營造歌曲音畫效果的重要手段：《小河淌水》中就運用了器樂化的人聲音色，在引子部分以多聲部的人聲模擬出流水的不同狀態(tài)與層次；《水母雞》的中段更是“熱鬧非凡”，各式各樣動力節(jié)奏的組合與聲效的運用，仿佛進入了神奇的微觀昆蟲世界。如此有想象力的人聲運用，極大地豐富了原本歌曲的藝術表現力與藝術趣味，激發(fā)了聽眾多元的感知想象，增添了無伴奏合唱團的藝術魅力。

人聲發(fā)出的各種“噪音”，還能成為塑造歌詞內容或故事的“場景化”元素。在《一窩雀》的中段，不同聲部交替出現的快速彈舌與鋼琴的震音交織，以極不和諧的和弦音響模仿電鋸鋸斷一棵棵大樹時的噪聲，讓聽眾身臨其境，不由地想到森林被砍伐、雀兒們賴以棲息家園被毀的場面（見譜例6）。

在合唱指揮的創(chuàng)作理念中，不同語言歌詞的呈現方式也可以成為獨特的音色。在劉教授的作品中，非固定旋律的念誦在《紋身》中的運用達到了某種“極致”。此曲采用了南傳佛教中的兩種梵文經咒，展現了青年們在經咒聲中紋身獲得庇佑的古老儀式，顛覆了聽眾對傣族樂曲飄逸悠揚的一貫認知，感受到傣族文化傳統中厚重的一面。人聲吟誦還能與其他演唱形成對比與融合之勢?！夺怂_啰》的尾聲，不同聲部并列出現了“哎啰”的吟誦，漢語歌詞與傣語的節(jié)奏型念白，樂譜上詳細標注了念白的腔調（見譜例7）。這種頗具西方宗教經文歌每個聲部不同歌詞的妙趣，將歌曲推向了終點的高潮。

“原汁原味”的母音制作

母音演唱與創(chuàng)作是劉曉耕教授一直秉承的民歌合唱創(chuàng)作思路，這里的“母音”指的是典型的民族音調及其方言元素。劉教授在對歌曲進行旋律化與節(jié)奏性展開時，所有出現的襯詞與襯腔都來自民歌本身，“提煉母音”的創(chuàng)作理念被廣泛應用。作曲家在深度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對民族音樂進行有效的記譜和音響分析，進而將音樂中最具民族特色的母音元素融會貫通地揉碎、提煉和重組。這是劉教授的核心創(chuàng)作手法之一。

《舍得舍不得》有兩組過渡段，分別為兩組節(jié)奏段落之間的過渡段（第60—75小節(jié)），以及音樂回到第三段主旋律的導出段（第100—108小節(jié)，見譜例8）。這兩組過渡段有明顯的加速變化，兩次加速均是由三連音動機來完成。三連音動機曲調配的歌詞分別是“喲來咯”和“賽米來”，這應該是劉教授在2018年“桂林民歌合唱藝術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提到的被“揉碎”和“提煉”的母語。通過對母語發(fā)音進行詳細記錄，然后將詞匯分解、重組后轉化為合唱中的襯詞。襯詞化的發(fā)音，與樂曲的其他歌詞同宗同源，毫無違和感，并且為進入下一個樂段，制造了在音樂形象、音量和速度（從128BPM轉回62BPM）方面的最強音響動能。在排練時，除了對優(yōu)美旋律不失風味的演唱外，劉教授還建議合唱團員要唱出作品清晰的結構，尤其是這類連接段和過渡段。

譜例8 《舍得舍不得》第105—108小節(jié)，中段的襯詞處理

在合唱曲《水母雞》開始的節(jié)奏型段落的歌詞也是運用了提煉母音的方法，以“唑唑喳唑，次次七切”與“嚀嚀喳嚀喳（水母雞）”交錯，形成不帶明確音高、活潑的復合節(jié)奏，輕易營造了孩子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好不快活的生活場面（見譜例9）?！霸麌撛闭菈颜Z中“水母雞”的意思，這個核心的母音元素，更是在整首歌曲中不斷裂變，塑造了昆蟲世界的千姿百態(tài)。

譜例9 《水母雞》第6—9小節(jié)，引子的非準確音高母音念唱

母音不僅可以用在節(jié)奏型段落，還被用于自由而充滿幻想色彩的引子部分，《崴薩啰》的引子段落就是以傣語的母語元素“哎啰”“吧啦”來演唱，形成了云南少數民族的典型音樂意象（見譜例10）。

譜例10 《崴薩啰》第1—9小節(jié)，引子部分的母音自由吟唱

提煉母音元素的創(chuàng)作看似簡單，實際上與音樂動機展開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是作曲家從原生態(tài)的民歌音樂文本中提煉母音和動機素材進行風格化的重構，這十分考驗作曲家對音樂素材進行提煉、改造和創(chuàng)新的能力，以及語音學的功力。將母音材料和動機展開調配妥帖絕非易事。劉教授曾坦言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歷經多次田野考察，對不同民族歌唱中的母語發(fā)音進行詳細記錄，然后將一個個民族方言詞匯分解、重組后才能轉化為合唱中的襯詞。

在合唱曲《撒哩啰》中，劉教授將母音裂變融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發(fā)揮到了極致。這首作品中融合了云南各少數民族的九個特性母音和腔調元素，引用了藏族變經、苗族飛歌、納西族窩硪音調與彝族快調等典型音樂風格。劉老師將這些充滿生機的母音符號，創(chuàng)造性地構織出了具有后現代特征的音樂互文。

原生態(tài)的歌曲詮釋

對民歌合唱曲的詮釋，最難之處在于其演唱的方式與風格。民歌與方言的關系極為密切，在不了解其母語的情況下，要唱得有模有樣，展現出民歌的基本樣式是非常不容易的。劉教授在指導排練《命好才相會》的過程中，為演唱者和學員耐心地解釋了壯族民歌演唱的基本風格。合唱團需要采用嗓音清亮的弱聲演唱，男聲尤其要保持高位置，且聲音并不奔放，而是“向內”走。并且，這首歌曲的唱腔非常獨特，尤其是在每一樂句的長單音有細膩豐富的色彩變化。除了樂譜上標記的滑音唱法外，劉教授還分享了一些獲取壯族演唱風格的秘籍。在演唱上行或下行純四度音程時，音高應更“開”一些。如何在五線譜中盡可能更加精準地記錄下民歌演唱聲腔的百轉千回，這是困擾作曲家的一個不小的問題。盡管在樂譜上標了“音量”的強弱標記，但依然無法描述《命好才相會》每一樂句結尾長音的聲腔變化（見譜例11），而這恰恰是在表演詮釋時獲得民族風格的關鍵。

譜例11 《命好才相會》樂句結尾處的演唱說明

劉教授在對民歌的創(chuàng)作加工時，非常注重歌曲的民族化“靈魂”和“文化基因”，也就是歌曲的音調形態(tài)、民族母語方言和演唱音腔，這些核心材料在他的合唱作品中得到保留和發(fā)揚。在詮釋作品時，劉教授也期望合唱團員對民族化音腔盡可能貼近本源的模仿。在指導華南師范大學合唱團排練《舍得舍不得》與《命好才相會》兩首作品的過程中，劉教授始終關注并強調團員們的演唱應盡可能接近壯族歌手的“民族化”音腔。他將歌曲中唱腔的流轉，比喻為聲音的“密度”變化。當筆者追問劉教授“密度”一詞的內涵時，他分享了自己的解讀：云南的侗族大歌和壯族的《坡芽歌書》呈現出與眾不同的演唱特質，為什么民間歌手們僅用非常小的氣流就形成非常飽滿的振幅？為什么那樣輕聲的演唱能塑造出如此明亮、通透、有穿透力的音色？這與“學院派”使用強有力的氣息支持發(fā)聲振動的概念完全不同。

縱觀劉曉耕教授的合唱音樂創(chuàng)作，少數民族音樂素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音樂寶庫，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他以樸素的人文情懷和高超的作曲技巧，不斷尋找、嘗試、構建民族性與國際化的音樂交融，在傳統文化音聲的浩瀚海洋中發(fā)現了與當代呈現的關聯，探索“中國范”的民歌合唱發(fā)展道路。這難能可貴，也非他莫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培養(yǎng)的專業(yè)作曲家不在少數，可愿意幾十年如一日專注于少數民族音樂創(chuàng)編，并持續(xù)高質量產出的專業(yè)作曲家并不多見?；蛟S，也只有出生、成長、工作在云南，扎根于音樂“田野”的劉教授才能將民族化元素的挖掘和重構完成得如此漂亮。他將少數民族母語與音樂語匯完美融入現代音樂藝術文化創(chuàng)作中，提出了“在文化中理解音樂，在音樂中體察文化”的音樂創(chuàng)作理念。劉教授感嘆，一直以來，國內的音樂創(chuàng)作和表演也隨著“向國際接軌”的發(fā)展浪潮大步前行而缺乏“與本土接軌”的意識與躬耕。劉教授期望歌手們暫時放下西方傳統聲樂訓練形成的聲音觀念，去嘗試找到與歌曲來源民族相近的音色和唱腔。面對中國如此多元化的演唱方式和風格，是否能在未來的世界合唱比賽中形成一個像“爵士”“福音”那樣的唱法組別？

劉教授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方式不僅深受國內聽眾的喜歡，也讓異文化群體中的聽眾迅速感受到作品中的民族色彩與東方基因，一種由文化差異造成的聽賞新鮮感與合唱作曲技法帶來的熟悉度，讓劉教授的作品廣泛地蜚聲國際。近年來，不少國內團體參加國際合唱比賽都會選擇他的作品，翹首以盼的新作也是迅速走出國門、唱響海外，深圳高級中學百合合唱團在2019年就將《紋身》帶上了國際合唱比賽的最高領獎臺。

此外，劉教授還積極投入少數民族音樂文化的保護和推廣事業(yè)中。他是深圳市松禾成長關愛基金會的核心專家顧問，基金會運作下的“飛躍彩虹”民族合唱團的成長離不開他的扶持與推廣。他為基金會邀請國內外著名合唱指揮專家赴云南采風，為當地少數民族合唱團排練、培養(yǎng)師資。2019年，在深圳音樂廳的支持下，基金會在深圳成立了“飛躍彩虹”多民族童聲合唱團，由長期參與基金會公益活動的深圳高級中學百合合唱團指揮胡漫雪擔任藝術總監(jiān)與常任指揮。該團定期舉行音樂會，分享和傳遞云南少數民族音樂，促進了不同地區(qū)的藝術文化交流，也為少數民族音樂的合唱創(chuàng)編與表演架設了重要平臺。2019年11月，第一場“‘魅之回響—遠古與大地’多民族合唱音樂會”開幕。本次音樂會特意邀請了“飛躍彩虹”旗下的藏族、哈薩克族、拉祜族合唱團與民間歌手，與深圳的“飛越彩虹”多民族童聲合唱團、深圳高級中學百合合唱團在深圳音樂廳共同演唱，動人心魄的少數民族歌手演唱配以豐滿的合唱織體，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合唱音樂會形式，震撼了整個中國合唱界。

華南師范大學合唱團演唱《舍得舍不得》

深圳高級中學百合合唱團演唱《紋身》

“飛躍彩虹”多民族童聲合唱團與景頗族歌手演唱《哦然》

西方藝術音樂的民族樂派中，始終閃耀著那些為了振興民族音樂文化而孜孜以求、“筆”耕不輟的音樂家，如巴托克、柯達伊、斯梅塔納……中國的民族樂派發(fā)展同樣離不開劉曉耕教授這樣受過專業(yè)音樂訓練，對民族音樂文化充滿熱愛，愿意投身到擁有最廣泛群眾基礎的合唱創(chuàng)作的音樂家們，挖掘、傳播民族民間文化傳統中最震撼人心、最淳樸自然、最獨特瑰麗的音樂財富，在當代藝術語境中“構織”多民族音樂地圖，為構建中國文化自信而輸入生生不息的能量。

（作者附言：1.本文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2017年校級師生共研項目“多元音樂語境下的中國民族音樂創(chuàng)新性改編、創(chuàng)作與表演”的階段研究成果，編號17SS2。2.文中曲譜《命好才相會》和《舍得舍不得》可在“合唱世界”官方微信公眾號購得版權。）

注 釋

①卓曉楠《〈坡芽歌書〉研究綜述》，《音樂時空》2014年第23期。

②陳勁松《劉曉耕合唱音樂作品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