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建筑科技大學 藝術學院,陜西 西安 710055)
快速城鎮(zhèn)化發(fā)展反映在城市建設中,出現(xiàn)了伴隨著價值評價標準混亂的城市多重尺度上的形態(tài)、城市肌理和空間尺度的破碎和異質化。城市公共資源的分配忽視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維度。當城市發(fā)展被簡化為空間的生產時,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尺度,把人的日常生活也帶入了無度。當城市被功能化和理性化時,并沒有考慮到城市居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結果使城市生活空間單一,失去了城市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在理性空間中,城市里的建筑物成了孤立的單元,否認了人們活動要求的流動性、連續(xù)性的空間這一事實。面對這些困境,并不僅僅是中國特色,放大到世界城市發(fā)展過程中,我們看到從工業(yè)革命開始時陸續(xù)出現(xiàn),但真正變成一種普遍的、結構性的問題和模式,是在城市交通方式的改變和現(xiàn)代高層建筑為基礎的都市模式成為樣板之后,人的日常生活和內在維度則在城市空間中變得干癟和萎縮。對日常生活的認識和解讀,是西方人文主義學者關注的課題。
法國城市規(guī)劃的思想家亨利·列斐伏爾(Henry Lefebvre)早年鉆研馬克思主義理論,二戰(zhàn)結束后西歐的城市化使其開始轉向思考具體的社會問題。作為城市空間實踐探討的批判對象,他在《日常生活批判》中提出新型的異化特征,即人被以“現(xiàn)代城市”為表征的空間生產迷惑了,人仍舊被控制在無休止的生產體系中才能生存。美國社會學家戴維·哈維(David Harvey)對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有所繼承。戴維指出:“城市化在吸收剩余資本上發(fā)揮了關鍵作用,而且在不斷地擴大其地理范圍。它的代價是一個不斷地建設性摧毀的過程,意味著對城市大眾任何一種城市權力的剝奪。”[1]23作為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阿格妮絲·赫勒(Agnes Heller)所著《日常生活》繼承了她的老師盧卡奇(Gyorgy Lukacs)《審美特性》中關于日常生活世界和藝術科學的關系的基本思路,強調社會在微觀層次上的改變,即日常生活的人道化的重要性。她在開篇即將“日常生活“界定為那些同時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盵2]3
城市公共空間在當代我國社會現(xiàn)實中的意義和價值需要我們給予充分的重視。我國在城市發(fā)展過程中關于“日常生活”的研究,主要是以城市更新為起點,借鑒西方關于城市更新的方法,在此基礎上展開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吳良鏞提出的“有機更新”的理論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此理論指導下實施了多個北京舊城居住區(qū)的更新改造項目。實際上,這些實踐策略主要是以“小尺度、小規(guī)模、漸進式”為主的城市物質環(huán)境的更新及其改造,而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fā),關注城市空間與人的日常生活關聯(lián)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
在這樣的理論框架與城鎮(zhèn)化背景下,本文選取宋代都城東京(汴梁)為研究對象,旨在提出城市空間不僅是一個形體空間,同時也是城市生活和參與城市生活的更為廣泛的市民的權力,誰的城市空間,誰的城市街道?在日常生活的維度下思考城市空間的價值和意義,或許能為當下我國的城鎮(zhèn)化發(fā)展提供一個多元的實踐路徑。
秦漢以來,既為了便于城內工商經營區(qū)與居民區(qū)的防御,更為了加強對這些地塊的管理,古代主要由都城與中心城市來體現(xiàn)的封閉的坊市制已初見端倪。到北魏修建洛陽城時,遂形成一種規(guī)劃周詳,棋盤式的里坊制城區(qū)布局。此后坊市制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到了唐代后期才逐漸瓦解。
隨著社會商品經濟發(fā)展和工商業(yè)日趨繁榮,從唐代末期到北宋前期,封閉的坊市制逐漸被開放的街市制所取代??脊盼墨I及文獻資料表明,北宋中期開始出現(xiàn)新的城市規(guī)劃以及與之相應的管理制度,是人身依附關系和等級制度大為松弛這一歷史大趨勢的產物。
回到對城市空間各種維度的分析上,我們可以說,北宋東京的城市布局是以“三套城墻,四水貫都”形象為主的。城市的職能從滿足統(tǒng)治階級者要求為本的《考工記》模式,逐步轉向以經濟活動占有重要地位的城市秩序,體現(xiàn)了人本主義的生活場景。由于坊市制的崩潰和街市制的興起,城市中商業(yè)街巷、書院、寺廟、官府、宅邸比比皆是,餐飲、服務業(yè)等空前發(fā)達,文化娛樂場所,勾欄瓦肆點綴城市空間之中。與隋唐長安城的坊市制,嚴格的東、西市場的塊狀布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圖1)。
圖1 唐長安城復原平面
從日常生活的視域看,隋唐長安城與宋代都城的營建思想體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經營策略。前者,即帝王意志下的權力體現(xiàn),作為皇權制定下的意識形態(tài)與制度,表象與意志的城市組織,實際上,它建立起了一個“壓抑性空間”。為了體現(xiàn)“官民不相參”的規(guī)劃思想,權力性的宮城,定居性的坊市以及商業(yè)模式被限制在嚴格的邊界線之內;后者,由于時間鐫刻于空間之中,人們被允許充分地使用時間與地點,充分地參與城市日常生活實踐,因而具有了城市權的某些特征。具體而言,宋代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城市權利:諸如行為與街道、身體與記憶、符號與意義等,皆轉化成了具有社會學意義的自為性空間,即“人性空間”。
以上比較,是我們討論宋代都城東京城市空間和人們日常生活關系的起點。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是關于北宋后期東京汴梁地理風物的一部重要文獻。除了記述京城的城市布局、河道走向、內城宮殿等物質空間外,還有大量的禮儀、風俗等關于日常生活的領域。另外,吳自牧的《夢梁錄》、周密的《武林舊事》等著作也對南宋臨安的城市空間及人文習俗等進行了詳細的記述。耐得翁的《都城紀勝》,此書雖卷帙不大,但對當時南宋都城臨安的市民階層的生活與工商盛況的敘述,較一般志書記載還具體,因而《四庫提要》稱其“可以見南渡以后土俗民風之大略”,為研究這一時期杭州的時俗民風提供了重要資料。
這些歷史文獻記述了宋代城市中關于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藝術、宗教、風俗等內容,是我們解讀宋代城市日常生活場景的重要歷史文本。
宋代都城的皇宮御街,即從宮城的宣德門開始,經過里城的朱雀門,直至外城的南熏門結束,整個城市并未以此軸線形成對稱布局,這與都城的演變史密切相關(圖2)。據(jù)史料記載,早在戰(zhàn)國時代,魏國就把都城遷到這里,稱為“大梁”。以后五代時期除了后唐的都城建在洛陽外,后梁、后晉、后漢、后周都在此建都。北宋的汴梁,實際上是繼承后周留下的規(guī)劃布局。由于漕運的便利,應當說是比較理性的決定。
圖2 北宋東京城市結構
從宮城正門宣德門一直往南,寬二百余步,兩邊設有御廊,各立黑漆杈子,路中間又有紅漆杈子兩行,中間御道。這里“舊許市人買賣期間”,宋徽宗(1101-1125年)政和年間起官府下令禁止買賣。實際上,這一段御街在徽宗時期形成了一個政治性的廣場,成為了宮廷文化活動的場所。例如在元旦、冬至的大朝會以及上壽的慶賀活動中,百官都在這里排隊等候,而從御街中段的州橋到朱雀門,從朱雀門到龍津橋一帶商業(yè)極其發(fā)達,布置了許多酒店、飲食店、買賣各種葷素食品、蔬菜、果品等。
《東京夢華錄》卷二中對御街、宣德樓前府宮寧、州橋夜市均有詳細的描述,而且這一帶的夜市尤以為盛??梢?,正是宋代城市中新興市民文化的勃起,廣大中下層市民需要參與商品交換,參與文化娛樂,從多種途徑尋找自身的社會價值,使得都城的空間布局、商業(yè)業(yè)態(tài)、文化娛樂極為豐富多彩。值得一提的是,“北宋東京的這種宮城、御街與城市空間的關系,除了反映出宋代統(tǒng)治階級對傳統(tǒng)禮制秩序的追求外,還對以后各代的都城規(guī)劃和營建思想有直接的影響”[3]25。
所謂日常生活的結構就是人們在城市空間中的重復性實踐和規(guī)范性的約束。例如,人們在城市街道中的公共活動、商業(yè)交易中心的行為模式以及娛樂空間中的情感表達等。當然,這種結構一定是和城市的道路布局關聯(lián)在一起的。
北宋東京的城市道路布局是以宮城為中心的輻射式與方格網相結合的路網系統(tǒng),主要交通干道正對各個城門,形成井字形的方格路網,次一級的道路也是方格形的。從《東京夢華錄》的描述來看,東京的商業(yè),一般分布在主要八條街巷中,其中包括四條御街和四個商業(yè)街區(qū)。
四條御街,除了上文談到的宮城南門御街外,第二條東面御街,即汴河大街,出里城舊宋門,到外城新宋門。商業(yè)形態(tài)主要以客店居多,比較符合南來北往的客人的需求和便利。其中臨汴河著名的十三間樓,是為從汴河來的客商準備的大型客棧。在這里,利用汴河,定都開封;經營汴河,繁榮都城,這些舉措都體現(xiàn)了趙宋社稷的利益。
第三條御街,西面御街,即四大街,自州橋向西,出里城舊鄭門,到外城新鄭門,直至西郊的金明池和瓊林苑。商業(yè)業(yè)態(tài)主要是果子行,花果鋪席。再往西皆為妓女館舍,都人謂之院街。就州橋作為日常生活的場所,無疑是宋代城市空間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它既是南北御街的連接點,也是東西御街的聚集點?!稏|京夢華錄》記載:汴京“州橋,正對于大內御街,其橋與相國寺橋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過,橋下密排石柱,蓋車駕御路也”[4]27。而從商業(yè)的分布來看,州橋在軸線御街上起到了南抑北揚的作用,自然地劃分出了禮制空間和日常商業(yè)空間的界限(圖3)。
圖3 北宋末年東京主要商業(yè)分布
第四條御街,即北面御街,從宮城宣德門東去,經過潘樓街,過宮城東南的東角樓,這一區(qū)域著名的是潘樓酒店,樓下即為集市,街南分布有最大的桑家瓦子,大小勾欄五十余座。四個商業(yè)街區(qū),主要包括艮岳東面馬行街及南北段,宣德門前大街,宮城東華門一帶以及景靈宮東門大街和相國寺大街等。它們的商業(yè)模式,商業(yè)業(yè)態(tài)在《東京夢華錄》中均有詳細的描述,為此,本文不做贅言。
回到日常生活的結構來看,四條御街和四個商業(yè)街區(qū)的能指和所指都表明了一種文化符號的功能和意義。
從宋代東京商業(yè)的空間實用性來看,一是分布在城市的主要干道上,例如四條御街;二是靠近宮城附近的街巷片區(qū),形成了人們購物的回轉空間,這也符合人們日常生活的特性:重復性、經濟性和情境性。從商業(yè)涉及的對象看,既有服務于達官貴人的宮城東華門商業(yè)區(qū),也有服務于大眾日常生活的商業(yè)零售鋪面,同時也有官民混雜的相國寺大街等。特別是相國寺“不僅是宋代文化藝術、商品交易的結晶,于宋代文人深層的思維模式當中,亦不斷衍生出因果相報的教化觀念?!盵5]21這一闡釋尤為重要,因為商業(yè)以誠信為媒介,而誠信中的宗教信仰使得商業(yè)模式能在公平中進行交易,形成理想的共同體。所以,正是相國寺的宗教文化塑造了為人們日常生活需要所支配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節(jié)奏。
可見,汴京商業(yè)的實用性特點由于城市空間的多樣性和豐富性,為他們的生活及其情境提供了不同的空間體驗。正如埃蒙·坎尼夫(Emon Kanev)指出的:“這樣的城市環(huán)境,是簡練的,易于讀懂的空間形態(tài),濃縮了作為一個整體的城市的許多方面,既包括特殊的方面,也包括一般性的方面。這樣的空間形態(tài)是持久的,當它們被使用的時候甚而荒蕪的時候都是寧靜的,能夠促使人們創(chuàng)造一個彼此熟悉的環(huán)境,建設一個可持續(xù)的城市,并鼓勵人們相互合作與分享?!盵6]19-20
南宋作為宋代城市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與東京汴梁相比,既有地理位置上的差異性,也有日常生活方面的同一性。金滅北宋,宋王朝遷都于吳越城,改名臨安。北方官僚、地主隨政權逃亡這里,城市人口急劇增加?!秹袅轰洝酚浭?,“杭州人煙稠密,城內外不下數(shù)十萬戶,百十萬人口”,“細民所食,每日城內外不下一二千石,皆需之鋪家?!盵7]148由于商業(yè)的發(fā)達,城內有大量的流動人口,不少外地客商致富后,也寄寓這里。
南宋臨安日常生活的圖式與北宋東京相似,也有許多商業(yè)分布在御道兩側。南宋御街南起皇城北門——和寧門,經朝天門、北抵城西北之景靈宮。御街中段是臨安城市的中心綜合商業(yè)區(qū),由于增添了各種大型鋪店及酒樓、瓦子等,市肆場景更加繁盛,通宵營業(yè)(圖4)。《夢梁錄》記述:“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關于“瓦子”,《夢梁錄》的解釋是:“瓦舍者,謂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易聚易散也,不知起于何時?!盵7]179實際上,勾欄瓦肆用現(xiàn)代人的理解就是用來指市民文化娛樂的演藝場所。
圖4 南宋臨安城商業(yè)網點分布
臨安城伎藝雜耍的瓦子分布在城內各處,有一些在城門內外,數(shù)目比東京還多?!段淞峙f事》中記述:“共有二十三處,北瓦內有勾欄十三座,最為繁盛”。還有一些不入勾欄,“或有路伎,不入勾欄,只在耍鬧寬闊之處做場者?!盵8]126
由于南宋臨安的地形復雜,城市完全是配合地形,城垣形狀很不規(guī)則,南宋建都后,只是在原有基礎上稍有改建,官署也多利用原有建筑分散各處,道路系統(tǒng)也較雜亂,但是作為主要街道的御道也完全與商業(yè)大街結合在一起。而瓦子的分布和數(shù)量較東京多,商業(yè)街市也比東京更繁榮。
綜上,通過對宋代都城的商業(yè)布局和日常生活的闡釋,以及汴京和臨安日常生活的比較研究,可以看出,宋代都城勾欄瓦肆中日常生活的情境,實際上為我們叩開了解讀宋代城市空間一個“善”的敘事通道——一個健全、寬容、風雅的城市土壤,蘊含著人們從“自在”向“自為”的轉向,為此,赫勒在《日常生活》中有句精辟的論述:“所有‘自為的’對象化都體現(xiàn)了人的自由,并表達了人性在給定時代所達到的自由的程度。”[2]115這或許是對宋代都城城市空間的一個合理的佐證。
張擇端描繪的《清明上河圖》是北宋東京的東南一角。整個畫面有五個部分組成,近郊近景色、汴河風光、虹橋上下、城樓前面、繁華街市。
虹橋是《清明上河圖》全畫的中心之一,也是全畫中人物最密集,空間密度最高的一段。據(j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自東水門外至七里至西水門外,河上有橋十三。從東水門外七里曰虹橋,其橋無柱,皆以巨木屋架,飾以丹雘,宛如飛虹,其上下土橋亦如之。”[4]26-27一座不設梁架的虹橋橫跨汴河,城市的公共空間即從虹橋開始(圖5)。
圖5 北宋東京虹橋景觀
虹橋橫跨汴河南北兩岸,兩頭都連接著街道,尤其是南岸。從虹橋南岸的十千腳店,經過城門,直至畫面盡頭的孫羊店和趙太丞家,是一條“混沌”的空間帶。
根據(jù)查爾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的理論,“混沌”是一種包含有序的自然純樸的狀態(tài),是指在毫不相干的事物、事件之間,蘊含潛伏的內在關聯(lián)。也就是說,混沌就是在簡單中蘊含的復雜,在確定性種包含著隨機性,簡言之,混沌就是無序和有序的統(tǒng)一。具體反映在城市的公共空間中,可以看出,正是因為這些“混沌”的空間帶,才使得《清明上河圖》中各種建筑類型、各種人物屬性、各種社會活動、各種交流方式得以并存,給人以鼎沸市聲,恍若可聞的心理感覺。其中,混沌的“小空間”的確起到了活躍城市氛圍的主要作用。
威廉·H·懷特(William H Whyte)在《小城市空間的生活》中所倡導的“剩余的空間”“凹進去的空間”“零星的空間”,則可在《清明上河圖》中找到清楚的位置。實際上,這些小空間的出現(xiàn),成為了宋代城市尺度的一個顯著特點,它體現(xiàn)了小空間在城市功能中的價值和意義。例如虹橋上搭建的席棚、遮陽傘、地攤,虹橋東南角的飲料亭,城樓內側的修面攤位,在一顆柳樹下,用竹席搭起用來算命的小棚,趙太丞家左側的水井,水井東面支著遮陽傘在賣佛具的僧人以及說書的場地等等。正如揚·蓋爾(Jan Gehl)在《人性化的城市》中指出的:“正是這些小空間的投放顯示了城市空間的質量和人性化的尺度。”[9]169
十千腳店是《清明上河圖》中虹橋南端的一個重要城市節(jié)點。在酒樓中,腳店次于正店。十千腳店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所以建筑形態(tài)豐富。它由四合院的餐飲樓和裝飾性極強的“彩樓歡門”組成,“彩樓歡門”大致與虹橋平行,餐飲樓與汴河平行,十千腳店在此的位置,既有轉向的作用,也暗示了進城的方向(圖6)。
圖6 彩樓歡門的位置及形態(tài)
就彩樓歡門而言,是一組獨立的構架圍成的四方形,它的構造和造型即平地立柱,縱橫用粗細不同的方木綁扎,頂部高高聳起一組三腳架,類似于歐洲中世紀哥特式教堂的尖頂。在整個虹橋的范圍內,具有明顯的標示性和導向性。
彩樓歡門的中部用紅、藍兩色布圍起來,上面高懸一面酒旗。上書“新酒”二字。檐下兩側則掛著“天之”、“美祿”兩塊木牌?!稘h書·食貨志》說:“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yǎng)天下,享祀祈福,扶衰養(yǎng)疾?!笨梢姡频杲洜I者的良苦用心,目的是招徠顧客。建筑由四合院圍合而成,面向汴河為二層歇山屋頂,有平坐、欄桿、山墻面有懸魚、引檐、落地窗欞,顯現(xiàn)出宋代建筑“醇和”的特征。
經過彩樓歡門,進入腳店二樓,憑欄遠眺,視線開闊。汴河之上,船只相連,有的滿載貨物,溯河而上,有的泊岸卸貨,空船而歸,一派繁忙景象。虹橋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凱文·林奇(Kevin Lynch)在《城市意象》中所言:“無論如何,成功的節(jié)點不但在某些方面獨一無二,同時也是周圍環(huán)境特征的濃縮。”[10]59的確,十千腳店在此作為一個城市節(jié)點,具備了一種特殊的空間想象和城市的視覺形態(tài)。
在整個《清明上河圖》中,城樓是一座規(guī)模最大的建筑單體,它與上述虹橋不同。虹橋連接兩岸的交通,在視覺上不會把畫面割裂,而城樓作為大尺度的建筑物,其本身的目的就是劃分出城內和城外兩個空間,進而形成了一個明確有利的標識物(圖7)。
圖7 《清明上河圖》中的城樓
從圖像學的角度分析,《清明上河圖》中城樓的建筑形式為單檐廡殿頂,檐下三層斗拱,紅色油漆。從城市的主干道來看,無論距離遠近,城樓突出的尺度和高大的輪廓,與周邊環(huán)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因此,作為城市標識物的地位得到了極大地提升。
城門外,縱觀虹橋到城樓之間的交通要道,傳統(tǒng)城市空間的屬性明顯,出現(xiàn)了兩個非幾何化的十字路口。第一個十字路口,除了建筑物界定的城市空間外,日常生活的場景有運動的棕蓋車、等人的棕蓋車。據(jù)《東京夢華錄》記載,這是專供“宅眷坐車子”。另外,車輛修理店、行人以及賣杏花、賣大餅的人、看相算命的攤位等等,構成了豐富的城市社會空間,強化了“混沌”空間隱含的社會秩序。
第二個十字路口,即城門外的橋頭十字,顯然,護城河上沒有汴河上繁忙的漕運。護城河兩岸,綠樹成蔭,清晰寧靜。唯有橋上的行人與周邊的環(huán)境形成對比。例如串車、行人、商販、殘疾人、行乞者、觀河之人,出城的駱駝隊等等。這里,城樓尺度不僅觸動了人們的視覺,同時也觸動了人們的聽覺。
和前文提到的十千腳店相比,孫羊店的門面裝飾更加華麗,彩樓歡門不但大,而且綴滿了繡球、花枝,底下有柵欄,兩個地燈上分別寫著“正店”“香醪”。《東京夢華錄》記載:“在京正店七十二戶”,“其余皆為腳店”。其中最有名的是白礬樓,后改為豐樂樓。宣和間,更修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闌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吳自牧在《夢梁錄》里也提到:“東京楊樓、白礬、仙樓等處酒樓,盛于今日,其富貴又可知矣?!盵7]142因此,有學者研究認為,張擇端畫的這一家孫羊店應是七十二家之一(圖8)。
圖8 《清明上河圖》中的孫羊店
圖9 《清明上河圖》中十字路口的生活場景
《清明上河圖》中孫羊店的西面,畫面的最后一個十字路口,有兩處社會空間引人注目,一處是東北拐角處的說書處。北宋以來,娛樂業(yè)非常興盛,雜劇、唱曲、雜耍、傀儡、舞蹈、小說等;一處是西南角,兩坡頂?shù)慕ㄖ泵媸且粋€竹棚,有許多人圍坐著在聽一個老人說書。這種城市景觀(圖9),正是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稱道的“空的空間”——瞬間形成。在這個“沒有間隔,沒有任何障礙的完整場地”,從說書人一開始,“樂師、演員和關中就開始分享同一世界”。我們可以直接感受到城市空間有聲有色的活力,從一個窗口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廣闊的境界,說明當時的東京汴梁,城市居民生活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本研究回溯傳統(tǒng)城市的社會邏輯、日常生活和城市空間的根本關系重新進行闡釋,目的就是要揭示出宋代都市空間中,人的存在感從“自在”向“自為”轉變的意義。應當看到,在我國城鎮(zhèn)化的進程中,當理性空間或者說是“城鎮(zhèn)化”本身,變成一種發(fā)展目的和終極目標時,城市最重要的主體——人的日常生活變得搖擺不定。綜合以上,本文得出以下結論。
日常生活是一種基于體驗和實踐的真實世界,它體現(xiàn)出了一種大眾的生活節(jié)奏和城市文化的豐富性,更進一步的解釋,就是宋代都城城市空間不僅是由實體空間組成的物質堆,更重要的是由社會空間組成的具有包容性的“善的空間”。善的空間本身并不是由一個空間的承載力決定的,而是由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決定的。
從“混沌”到“共享”的城市空間組織,成為宋代都城特有的人性化場所。
看似“混沌”的城市空間帶,實際上是人們生活習慣和社會關系賴以維持的整個組織的基礎,它們蘊育著人們對這些生活的合作和忠誠。因此,宋代都城東京(汴梁)人們“共享”城市空間成為了可能。
由于城市空間、商業(yè)建筑、日常生活構成的三位一體的城市秩序是相互滲透、相互共生、彼此交感的空間體驗,城市空間和社會通過公共和私有空間相互關聯(lián)而形成,而且,傳統(tǒng)建筑作為一種語言,一種能夠與大眾進行有效溝通的公共語言,和公眾的日常生活有了深度融合,體現(xiàn)了宋代都城城市空間的營建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