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王金平,法官,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邢臺市作協(xié)副主席。河北大學(xué)作家班畢業(yè),曾在《文藝報》《中國作家》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作品近千篇。作品被收入上海教育出版社《語文主題教學(xué)》(八年級下)等多種選本,作品榮獲第十一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三等獎、中國當(dāng)代小說獎等。已出版?zhèn)€人文學(xué)作品集5部。
我在河堤上丟石子,細(xì)密的波紋一圈圈蕩開來。我看到了父親的船隊,帆布在風(fēng)里鼓蕩。大人們裸露著黑得發(fā)油的身子,一個個垂著腦袋從板橋上走下來。他們在河堤上坐著,吸著草煙,抬頭望望天,又去撣撣煙灰。有人提了酒來,發(fā)了碗,一碗碗斟著。
我踩著自己的影子走著,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大片人影才停下來。父親蹲在大石頭上喝酒,我瞇著眼睛看著父親手里的白瓷碗,他摸摸我的腦袋,把碗遞在我的嘴巴前,我捧著碗,咂了一小口酒。
我說:“火在我的肚子里燒。”
父親笑了笑,繼續(xù)低下頭,喝起酒來。
“又沒捕到魚?”我問父親?!按荒荛_得再遠(yuǎn)了?!备赣H說。
晚飯是長在水里的野芹菜和空心菜,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吃到新鮮魚了。母親說,也許我們可以去地里種莊稼,可就像爺爺說的那樣,我們沒有土地,我們也離不開河。爺爺死之后,父親開船東行二十里水路,每行一里,就掬一捧骨灰撒進(jìn)河里。爺爺?shù)墓腔页吝M(jìn)水里,有的漂向遠(yuǎn)方,有的和泥沙混在一起,水里游動的魚兒說不定也吃了一些。
小芹家的船總是孤零零地停在一處。她用水草在釣螃蟹,旁邊的竹簍子里有兩只螃蟹張著爪子,想從里面爬出來。
“你要抓螃蟹嗎?”我也拿根水草在釣。
“又吃不到魚?!?/p>
“你抓到了還不是要叫你媽媽弄,桂書說你連火都不會燃?!?/p>
“你才不會燃火,我自己會做,我媽媽都說我做的螃蟹比她炒的空心菜都要好吃?!?/p>
“你媽媽,你媽媽又不會捕魚?!?/p>
小芹突然站起來,鼓著眼,說:“別以為你有爸爸就了不起!”
只有男人才可以出去捕魚,父親告訴我,再過幾年,等我的手臂有了勁,就可以撒網(wǎng)收網(wǎng)。我總是夢見自己拉了一網(wǎng)魚,銀白色的魚密密麻麻地在網(wǎng)里跳躍。小芹的母親總是窩在船里,一年也見不到她出幾回船。她病怏怏的樣子,站在船頭叫喚小芹。
船隊開得更遠(yuǎn)了,父親清晨隨船隊出去,到了晚上,女人們舉著火把站在堤岸,遠(yuǎn)方閃出一點火光,我們就張著耳朵聽,我母親拉拉我的衣角:“我聽不利索,你們小孩子耳朵尖,聽聽看有號子聲嗎?”
船隊如果抓到很多魚,大人們就會在船上唱著歡快的號子,而現(xiàn)在我?guī)缀跬袅舜笕藗兊奶栕勇暿窃趺催汉攘恕?/p>
“沒有?!蔽腋嬖V母親。
“隔得太遠(yuǎn)了,你等下再聽聽。”
我看見船上舉著火把的人了,大人們沮喪地下了船,各家的女人擁上前去問。
“我們捕的也不勤,前陣子一網(wǎng)下去能撈下幾百條,現(xiàn)在就是幾只螃蟹在網(wǎng)子里爬?!?/p>
“河水也沒變壞,天氣正暖和?!?/p>
大人們說著,即便村里最有經(jīng)驗的老手也不知道魚群為什么會突然消失。
第二天開始,大人們再沒出船,只是每天派一艘小船出去尋找魚的蹤跡。父親有次很晚才回來,他告訴母親,再過幾天船隊就會出去捕魚,不用開很遠(yuǎn)就會捕到。母親聽得并不高興,父親也是。相反我很興奮,“魚,”我說,“爸爸你要帶我去,你看我的手。”我捋起袖子,手臂鼓足了勁。
父親捏捏,說:“好,我?guī)闳?,你媽也會跟我們一起上船?!?/p>
小芹坐在堤岸上望著河的下游,她說:“你去過下游嗎?”我搖搖頭。
“我也沒有。我跟你說,”她說,“我就要嫁到下游的一戶人家去了?!?/p>
“你們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我跟你說,我爸爸答應(yīng)帶我出去捕魚了?!?/p>
“可是哪里有魚呢?”
“我爸爸說有就有,我快要長成大人了?!?/p>
小芹在銅鏡前坐著,全村的人都擠在祠堂里。二嬸在替她描著眉毛,又給她盤了一個發(fā)髻,插了一根銀釵。我從人群里溜到小芹身邊,說:“你真漂亮?!?/p>
她站起來,瞧著身上那套紅色的衣服,說:“好長,都快踩到腳了?!?/p>
二嬸叫開我,引著小芹走到祠堂,在一副畫著魚王的布像前跪著,又站起來,作揖。
晚宴就要開始了,煮爛了的干魚一條條端上桌。流水席撤了過后,吹鼓手吹打起樂器,嗩吶吹得我心里發(fā)軟。小芹走進(jìn)了轎子,幾個男人抬著她,到了河邊,抬上了一艘船。大火舉著火把站在岸邊,船上掛起了露著粉紅色火光的燈籠,慢悠悠地向下游漂了去。
我終于可以隨父親出船捕魚了,可是母親并沒有去,村子里的女人都沒去。一艘艘船一字跟著,浩浩蕩蕩駛向下游,大人們在船上唱著號子,他們對于今天的捕獵充滿期待。一網(wǎng)撒進(jìn)去,我也拉了一角,輕輕地就將漁網(wǎng)拉了起來,里面什么也沒有。天快黑了,空網(wǎng)早就把大人們拉得疲乏,他們癱坐在船上,最末的一艘漁船聽到號令,揚起帆布逆流返航。
女人們在堤岸上燃起大堆的篝火,她們沒有聽到勝利的號子聲,一個個死了似的圍坐在火邊。小芹的母親憤怒地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一壇酒倒在火上,火勢迅速變大變高,差點燒著她的頭發(fā)。火光照在她的眼里,紅得發(fā)白,她哭著叫起來:
“你們都欺侮我沒男人!還我小芹!”
開始時異常安靜,慢慢地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多好一個孩子呀!”“你們拉了一船船魚回來了?”“明天都扛鋤頭種田去吧!”間或還能聽到有人啜泣的聲音。
“大家不用慌,給魚王找了新媳婦,魚王就一定會還給我們一船船逮不完的魚?!币粋€老人的聲音從人群中發(fā)出來。
小芹的母親不再哭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小船,連燈也不點。
七月,魚群洄游到河里,大人們運著滿船的魚,吼叫的號子像嗩吶聲一樣悲愴地在河上響起來,女人們也聚在篝火旁烤起魚喝起酒。父親將一條燒好的魚遞給我,鄭重地告訴我:“你長大了,過兩天跟我去捕魚?!?/p>
可我對捕魚再也沒了興趣,舅舅從麻浦搭船到我家,我決定要跟舅舅做一個木匠。
約稿編輯? ?秦? ?俑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