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
桃花丘
韓永明
小芹那年十三歲,生理期不能下田插秧,就跟著婦女班子摘茶葉。下雨,戴著斗笠。傍晚回家,把斗笠取了掛到外墻釘子上,提了空筐子進門??吹接谢?,便把筐子提到火跟前烤,怕水漚爛了竹筐,又把手伸向前,烤打濕的衣袖。
天還有些冷。小芹褲腿和衣袖上一下子冒出絲絲縷縷白汽來。
小芹媽喜貴兒沒出工,她不會栽秧,也不會摘茶葉,就在屋里斗火烤。她瞪一眼小芹,“你的夾夾片呢?”
小芹瞪了喜貴兒一眼。當媽的人,沒得頭句沒得二句,開口就問這個,小芹很惱火。如果喜貴兒不是她媽,她會罵人的?!澳桨谉o故說這個搞什事?沒得事您撇兩匹青菜。煮點菜稀飯吃,爹今天栽秧呢。”
喜貴兒說,“四婆要的,說了又說?!?/p>
喜貴腦子不靈醒。當初她來看門戶,回去,村里人問男方家庭怎么樣,她說,“好,比我們家好?!比思覇柡迷谀睦?,她說,“掃帚有兩把?!?/p>
還不知道收拾自己。有一次大隊開群眾大會,她找不到椅子坐,撿了一把撮箕墊屁股。會開完了,站起來時,屁股下的撮箕變紅了——她身上(月經(jīng))來了。大伯子坐她旁邊,見別人看一看那把撮箕,望一望他,感到有些丟人,便瞪著她罵起來。“你丟不丟人啊,身上來噠就不曉得?這喜歡流,沒得草紙,就揪一把稻谷草裝兜里,來了也筑(堵)一下嘛?!彼膊粣溃恍瓦^了。
雖然媽笨,但小芹不笨。小芹不但不笨,還聰明。她本來讀書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卻喜歡看書讀報,常常把一張報紙折了裝在衣袋里,歇息時就拿出來認字,認得津津有味。做事也利索。自從小芹長大,她們家里就干凈了許多。而且,糧食也夠吃了。原來,十天一分糧食,她家只吃得到六七天,后面三天就要去東借西借,現(xiàn)在不借糧了。因為小芹把十天的糧食分配到每天了,絕不把明天的糧食拿到今天吃。
而且,人還漂亮。瓜子臉,大眼睛,留一對長辮子,雖說衣服褲子都補巴摞著補巴,可一針一錢縫的整齊,洗得干干凈凈。
都說拙娘養(yǎng)巧女這話沒錯。
小芹弄不懂四婆要這個見不得人的東西做什么,“稀奇噠!”
下半天,四婆來了,找小芹,說小芹踩了她媳婦媽子,要把小芹的“那個東西”拿去。喜貴兒不明白四婆說的是什么,問四婆,四婆不耐煩地說,“夾夾片!”喜貴兒嘿嘿笑,四婆便教訓起她來,“喜貴兒啊,不是我說你,你一個當媽的,不曉得給娃兒教一點規(guī)矩。你們家小芹身上來了,也不曉得忌諱些,瘋瘋撒撒地,到處亂闖,闖到我媳婦房屋里,把我媳婦媽子踩了?!弊叩臅r候,便一再囑咐喜貴兒,等小芹回來,讓她把那個東西給她送去?;蛘咦约耗玫胶永?,放在流水里,用石頭壓好,讓水沖洗幾天,等身上干凈了再取回來。
“說你踩了她媳婦媽子?!毕操F兒說。
小芹臉刷地紅了,像潑了豬血。
這幾天小芹確實是在經(jīng)期,不然不會跟著那班婦女去摘茶葉。她其實是喜歡栽秧的。雖然水有些冷,人一直彎在田里腰疼,可腳踩在滑膩膩的泥巴里,一手握一把嫩嫩的秧苗,一手把它插進軟軟的泥里,是蠻有意思的。
哪里知道踩了別人的媽兒呢?
喜貴兒從來沒說過這些。小芹初潮,以為自己是要死了,問喜貴兒,喜貴兒嘿嘿笑,找了一條破褲子讓小芹墊在襠里。小芹后來問春梅,才知道這叫月經(jīng),女人長大了就有了。春梅還教小芹怎么收拾,怎么折草紙等等。
“不是我!”小芹說,“要她找別人去!”小芹這樣說了一句,就站起來了。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身上來了——哪怕是她媽喜貴兒。
喜貴兒也站起來,說去撇青菜。
小芹著灶的火時,就想昨天去四婆媳婦房屋里的事。她是跟在春梅后頭的。她和春梅進去時,四婆媳婦的床前已圍滿了人,她踮起腳才望到床上的娃兒一眼:臉紅紅的,額頭上一些折子,像個小老鼠。她還不知道人生下來時有這么丑。她還感到頭上包了一道毛巾的四婆媳婦樣子很虛弱,連笑、說話就接不上氣來似的。
小芹又想,春梅不是也摘茶葉嗎?還有小蛾呢,還有那多女的呢,她憑什么說是我?
吃過青菜稀飯,時候就不早了。小芹正在鍋里洗碗,四婆又來了。四婆直接到灶房里找小芹,“小芹,你媽沒跟你說?”小芹知道四婆是為什么來了,臉燒了一下。她不看四婆,看鍋里,手在碗上抹出唧唧的響,“不是我?!彼钠耪f,“我去找了小蛾,春梅?!毙∏壅f,“那么多人呢。”四婆說,“那些還有身上的婦女,我都問了?!?/p>
小芹有點惱怒了,她忽然感覺很多人都知道這事了,就好像自己在眾目睽睽下脫光了衣服一般?!拔艺f不是就不是?!彼钠耪f,“那你怎么沒去栽秧?”小芹說,“隊長說想栽秧就去栽秧。”又補一句,“栽秧腰疼?!?/p>
四婆沒想到小芹會這樣?!澳氵@丫頭怎這樣?我要你把東西送下去,你不去,我老天趴地(年邁)的,淋著雨跑來拿,你還不認賬。真是沒得教育!”
小芹更加惱了,“我就是沒得教育?!?/p>
四婆見小芹這么一種軟硬不吃的架式,心里更急了,聲音突然大起來,“你不同情我一個老的,也該同情我那孫子啊,本來不足月,身子一把鼻涕一樣,現(xiàn)在沒得一滴媽兒,你不覺得娃兒可憐……”
四婆說著說著抹起淚來。
小芹爹許魁祚和喜貴兒聽見小芹和四婆吵起來了,從火弄屋里出來,站在灶房門口。四婆這時便揪住小芹爹,說來龍去脈,最后說,“這好大一個事呢?她把東西拿出來給我就完了。我放在河里,沖個幾天,媳婦媽媽兒一來,我就給她送回來,怎么就這么不通情達理呢?”
許魁祚人木訥,家里的事很少管,根本就不管小芹的私事,小芹大了,什么都聽小芹的。這件事,他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他望望小芹又望望四婆,卻什么話都沒有。
四婆說,“許魁祚,你說個話啊,你當?shù)模俊?/p>
許魁祚說,“我……說什么?女……兒家?”
四婆急得拍胯子,瞪著小芹說,“你說究竟是個什么寶貝啥。再寶貝我也不會要你的,也不會給你弄丟……”
四婆正說時,進來幾個同屋場的女人。四婆像得了救星,一邊抹眼淚一邊朝著她們說,“五舅媽、羅姑婆,你們給我評評理,小芹這丫頭,她把我媳婦媽兒踩了,我要她的片子,她就是不給,還說不是她,昨天就這么幾個人?!?/p>
小芹更惱火了?!八钠牛阋抟f到別人屋里哭去。我說過了不是我?!?/p>
四婆突然給小芹跪下來,哭訴著,“小芹啊,你就算積個德好不好……”
小芹對四婆這招尤其反感?!八钠拍阒v不講道理啊。我都說過一百遍了,不是我?!?/p>
五舅媽和羅姑婆把四婆拉起來,拉出了灶屋。小芹站在灶屋門口說,“你們都出去,要說到別處說去,我要睡覺,明天我去栽秧?!毙∏壅f過,就關了灶房門,把四婆她們關在門外。
小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這么不愿意把東西拿出來交給四婆。四婆走后,小芹給灶里添了火,燒了半鍋水,洗澡。然后上床睡了。
卻睡不著。她感到臊得慌,簡直就有點無臉見人了。又埋怨春梅不提醒她。她不是什么都懂嗎?想了一陣,又想起四婆那個剛出世的孫孫。覺得也真是太可憐了。
爹媽一上床就睡著了。小芹能聽到他們此起彼落的鼾聲。小芹輕腳輕手爬起來,把換下來的草紙和幾塊爛布片塞進褲子荷包里,一個人去了河里。
第二天早晨,小芹吃過早飯,就去栽秧。
雨住了,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爹見她往身上披一塊塑料布,就把已披到身上的蓑衣脫下來,遞給小芹,要小芹穿蓑衣,并對小芹說,“你真要去栽秧?”小芹沒接爹遞過來的蓑衣,把塑料紙系好了,戴上了斗笠,“我說不是我?!钡€想說什么,可嘴唇動了幾動,也沒說出什么話來。
水田都在河邊。梯田,一個壓一個,層層疊疊。田早都翻耕好,細細耙過,灌滿了水。雖然天很陰沉,可水田很亮,像一摞鏡子,倒映著水田之上山林里的映山紅花、桐花,以及翠綠翠綠的山,和在山林間飄浮的云。彎彎曲曲的田埂,像是一幅畫的鑲邊。
最下面的一些田,已栽上秧了。田里一片淺綠。
小芹的心情突然好起來。
走到田邊,栽秧的人多起來了。春梅也來栽秧了,走到她跟前,輕聲問,“你也來栽秧?”小芹瞪了她一眼。她聽出了春梅這話的意思。她想隊上可能所有人都曉得四婆找她的事了。“你莫聽別人瞎說,不是我。所以我不摘茶葉了,來栽秧?!贝好氛f,“我不相信有這種事,哪兒跟哪兒啊。八成是她媳婦體子差了?!毙∏壅f,“是呀,她媳婦說個話都接不上氣來似的?!?。
春梅這時把嘴對著小芹的耳朵小聲說,“你要是真在那幾天,就別趁強,冷水榨了要得崩漏病的?!毙∏壅f,“真不是我。”春梅這時給她講她去年被小山子“裝了口袋”的事。
栽秧,人是往后退的,一邊栽一邊后退。誰要是栽慢了,就在別人前頭了,有人就把秧苗栽在你身后,讓你退不出來,雨村人叫這是“裝口袋”。一般年青的男女在一起栽秧時,就這樣玩,逗個樂子。有時,男娃兒純粹是在女娃面前逞能。
小芹說,“他還裝你的口袋?要是他今天來了,我裝他的口袋?!?/p>
春梅說,“我才不和那個猴根子站一塊兒呢。”
栽秧的人都在河邊等秧苗,有的把鞋脫下來,把褲腿卷起,站在水里,用手澆水到胳膝上。春梅叫小芹也澆,免得待會下河,陡然被冷水一浸,發(fā)雞爪風(手指突然變僵)。小芹這就站到了水里。
水有些硌人,小芹下去時,身子打了個寒噤。
秧苗來了,人都上了岸,跟著挑秧苗的人走。小山子挑著一擔秧苗,春梅看見,喊他:“你個猴根子,去年裝我的口袋,今年我找了個報仇的來了。”小山子望了一眼小芹,喊道,“好啊,我今年裝個大口袋,把你們兩個都裝進去。”
今天栽秧在桃花丘(田塊名)。這是個大田,幾丈寬,十幾丈長,隊長讓一小半人都到了這里。
桃花丘在大路邊,靠路的田坎上有棵老桃樹,樹根有缽子粗,有兩根拱到路面上來了,人帶了茶水的,就放在樹蔸邊,歇息時就在樹根上坐一坐,喝茶。樹大了,蔭的田多,隊長想砍了,可老人說砍不得,樹根都扎進田坎里了,砍了樹,根一爛,田坎要垮。所以,這棵老桃樹就留下來了。這老樹花開得盛,結果卻小,又酸,所以人們不叫這田桃樹丘,而叫桃花丘。
到了桃花丘,挑秧苗的人把秧苗放到田埂上,把一把一把的秧苗往田里扔。一下子,綠油油的秧苗把子布滿了水田,像滿天星星。
人都像企鵝一樣往老坎跟前走。
小芹和春梅走到老坎跟前,一個人扯過一個秧苗把,解了系秧苗的稻草,躬下腰,插起秧來。
小山子這時擠了過來,站到了小芹旁邊。
“滾遠點!”春梅說。
小山子說,“你不是要報仇嗎?”
小芹栽秧手快,而且栽得又整齊又好?!叭绻爿斄?,就給我和春梅一個人買一根毛線。”
小山子說,“一根少了,兩根?!闭f時就彎下了腰。
小芹的手和小山子的手像兩支小鳥點水,只聽到一片水聲,他們面前便綠了一大片。
就像他們兩人是從老坎跟前拉一塊綠色的布,越拉越長,可快拉到田中間時,小芹突然感到有些發(fā)冷,而且肚子有些疼。
這時手下就慢了,臉扭了一下對旁邊的小山子說,“我不和你比了?!?/p>
小山子不答話,只顧插著。
春梅一會兒就追上小芹了,“那個猴根子真想裝我們口袋呢?!?/p>
小芹感覺身上更冷了。她不明白為什么會這么冷,今天還特地多穿了一條褲子的?!拔視缘?。”
春梅說,“我?guī)湍阍砸恍?,你追他去。別讓他真把我們裝了口袋”
小芹這時便繼續(xù)追著小山子。
可追不上,她感到腰疼得很,似乎要斷了,時不時要直一下腰。而且,左臂不自覺地撐到左腿胳膝上了。
春梅給她帶了一行,也栽到她身后去了。她找秧苗的時候,直起腰來一看,小山子已在她身后米把遠,別的人也都在她身后了。如果小山子和春梅一聯(lián)手,現(xiàn)在就可以把她裝進口袋里了。
太陽出來了。水面上頓時變得亮剎剎的。秧苗上的露珠光閃閃的。
小芹突然看到面前渾黃的水面上有幾處紅色,有的是一個點,像一個花瓣;有的是一條線,彎彎曲曲、斷斷續(xù)續(xù)。哪兒來的血?螞蟥叮了?這樣想時,瞟了自己的雙腿一眼,看見自己右腿肚上有一道紅色的血流,蚯蚓一樣。
小芹意識到了問題。她其實想過這個問題的,所以才多穿了一條褲子,而且還多墊了一疊草紙。她想無論怎么多,也不會流出來。哪知道會這樣?
春梅一直在瞟著小芹,她也看到了水面上那幾處紅色和小芹腿上的“蚯蚓”。她把身子傾向小芹,低聲說,“你那個來了??旎厝?!待會兒我給隊長說?!?/p>
小芹不知道如何是好。本來今天來栽秧,就是要向人證明,那個踩媽子的人不是她。這下可真是完了。
小芹手里還在插著秧,這時春梅看見小芹身后也有幾點紅色了。仔細看,是從小芹褲子上滴下來的。春梅說,“還不走,不要命了?”
小芹確實感到身體吃不消了。肚子疼,腰疼,冷汗直披,把頭發(fā)都打濕了?!罢嬉娏嘶罟?,今天來了?!毙∏鄣吐曊f。
說完真起腰,手握了拳頭,捶幾下腰,轉過身往田埂上走。走一步,水面上現(xiàn)一處紅,紅在水面上洇染、蕩開,像水面上撒了片片桃花。
人都直起腰來看。陽光下一切都泛著亮光,淺綠的秧苗和那片片花瓣……
小芹回家,找衣服換,見她的小箱子被翻了個稀巴爛,便問喜貴兒,哪個翻了她箱子,喜貴兒說四婆來了,找了東西拿去了。
小芹倒在床上哭了一陣。吃了中飯,筐子一提,摘茶葉去了。
小芹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想不到三天后,四婆又來了。
四婆一進門就大聲哭起來,說她孫孫兒是活活餓死的,都是小芹害的。
四婆大哭大鬧的,要和小芹拼命。屋場的幾個婦女便涌進來了。都為四婆沒保住孫孫兒傷心,又勸四婆節(jié)哀,人各有命,也許這是她孫孫兒的命。
小芹在家里,吃了飯就躺床上了。這幾天,腰一直疼,而且身上還是瀝瀝淅淅的。聽四婆無休無止哭鬧,就起來了。
“四婆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小芹走到四婆跟前,瞪著四婆說,“你孫孫死了,與我無關,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彼钠耪f,“你明明就身上來了,把桃花丘的水都染紅了,那多人都看見了。你還不承認?”
小芹想說她把東西送河里石頭上壓著的事,可又開不了口,只說,“那也與你的孫孫跑了(夭折)無關。”
四婆見小芹這個態(tài)度,越是哭得帶勁了,罵小芹沒得教育,沒得良心,要遭報應等等。
小芹不再理會四婆,又回臥房去了。直到四婆哭夠了,離開,也沒再出來。
村里人都說小芹不對,心狠,不懂道理。
這年冬天,土地下放。小芹去找隊長,要桃花丘那塊田。隊長說,好幾畝呢,按人口算你們家最多能分一畝水田。小芹說,就是和別人合要,我也要。我反正要那塊田。隊長問她為何一定要桃花丘,小芹憋了半天說,“我喜歡。”
隊長沒把桃花丘分給小芹,而分給了四婆。小芹想了幾天,硬著頭皮去找四婆換田。四婆看見她,不讓她進門,把頭扭在一邊。小芹也不惱,和四婆說要換田的事,她家的田在河邊,一畝多,好灌水,但她想和四婆換桃花丘。一畝換一畝。這樣換小芹本是吃虧的。小芹想四婆應該會答應,可四婆卻不答應。四婆說,她這一輩子也不想再和小芹打交道,別說換田了,說句話都不想。
這天晚上,月光皎潔。春梅和小芹一起下河洗衣服,洗著洗著,春梅便問小芹為什么那么想要桃花丘,桃樹下那塊,有分把田被桃樹蔭了,而且水也不好灌,小芹說,“我是喜歡那棵老桃樹吧,開的花很好看?!贝好氛f,“你這人真怪。那棵樹長在那里,隨你怎么看都行?!毙∏巯肓讼胝f,“她要是把樹砍了呢?”春梅說,“你在那塊田里失格(出丑)了呢,那是你的傷心之地呢。是我,躲都躲不贏,平時都不望那一方。你倒好,還要要到自己名下?!?/p>
小芹不語。她確實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想要桃花丘。想起那天栽秧的事,她到現(xiàn)在都感到羞,可又是那么想要。就像她有一種把自己融入到那塊地里,或者說生命沉淀到那塊地里的感覺。
小芹用棒槌狠狠地搗著石板的衣服,“你不說這事了好不好?反正人家不愿換。我也要不到了?!?/p>
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
桃樹開花時,就到了育秧苗的季節(jié)。育秧苗很麻煩,還要技術,一些怕麻煩的人就找到會育秧苗的人,合伙育秧苗。春梅來找小芹,要一起和小山子合伙,可小芹不答應,小芹說要跟四婆合伙,她打聽清楚了,四婆準備在桃花丘育秧苗,正在邀人。春梅說,“她愿意你跟她合作?”小芹說,“我只借她的田,我找人整田,找人挑糞,找人泡谷種,她還有什么不愿意?”春梅說,“你的田隔桃花丘那么遠,挑秧苗要多費工夫?!毙∏壅f,“秧苗育在桃花丘,我就可以去田里扯秧苗了?!贝好凡辉僬f什么。可四婆任小芹怎么說,都不答應。小芹只好找春梅和小山子合作了。春梅說,“你是心里愧疚,想少些愧疚?”小芹搖頭,“我給你說過了,問心無愧。”
育秧苗時,小山子不要小芹去。說你買點谷種就行了??尚∏厶焯烊?,幫小山子搭田埂、挑糞。每天收工的時候,就去桃花丘。小山子問她去桃花丘干什么,她說,“看桃花?!?/p>
栽秧的時候,桃花就謝了。可小芹每天收工后,還是去桃花丘,看桃花丘的秧,有時候還在桃樹下坐一會兒。
小山子問春梅小芹這是怎么了,春梅說,“我看她有病?!?/p>
一晃過了幾年,小芹長成大姑娘了。人越長越漂亮,胸脯高了起來,臉上更紅潤了,像打了胭脂。有媒人上門來給小芹提親,要娶小芹,或者上門入贅,可小芹一見來提親的人就躲了。
春梅已經(jīng)嫁人了。聽說小芹不嫁人的事后,專門回了一趟娘家,找小芹玩。她問小芹為何不嫁人,小芹說,“嫁人丑?!贝好氛f,“女人天生就是要嫁人的,怎么丑?”小芹說,“我就是覺得丑。”春梅說,“你是不是還記著四婆孫孫那事?”小芹搖了搖頭。春梅說,“你擔心結婚了,懷了娃兒,沒人接生,或者四婆會害你?這個更沒必要了。你嫁到別個村去,別個村有別的接生婆,再說,現(xiàn)在好多人生孩子,都不在家里生了,而是去衛(wèi)生院。我姐生孩子就是去衛(wèi)生院,又安全又衛(wèi)生,還不擔驚受怕?!毙∏壅f,“我是不會結婚的,這輩子都不結?!贝好氛f,“老了呢?誰給你養(yǎng)老送終?”小芹說,“我自己有辦法,爬不動的那天,我就喝藥。我存點錢,放枕頭下,有人會把我弄到坡里去的?!?/p>
說到這里,春梅就說不下去了。春梅想,小芹定是心里仍沒把踩媽子的事放下來。那是一個鬼,這鬼要跑,只有靠時間??纱好返暮⒆佣忌蠈W了,小芹還是沒嫁人。
村上出去打工的人漸漸多起來。開始是年輕的男人,后來也有年紀大的男人和女人了。小山子也出去了,在一個家具廠做油漆?;貋磉^年時,穿著西裝皮鞋,留著長發(fā),叼著紙煙。他特地來找小芹玩,約小芹一起出去打工,說他打工的那個油漆廠缺一個做飯的。小芹不去。說要在家里照護那些田。小山子說,那些田還有什么種頭呢?忙一年上頭,賣糧食的錢不如他在外頭干一個月,要是年景不好,種子肥料還要倒貼。小芹說,不是錢的事。小山子說,“你還是沒把桃花丘的事放下來?”小芹搖頭,說要招呼爹媽,爹媽身體都不好了。
小芹說的是實話,爹和媽身體都不好,比賽似地病,家里離了她還真不行。
小山子問,“把叔叔嬸嬸帶過去呢?”
小芹說,“這怎么行呢?”
也確實不行,小山子打工在廣東呢,汽車火車要坐幾天呢,爹媽這個樣子,哪到得了那遠的地方?況且,這不是拖累人家小山子嗎?
小山子知道小芹的性子,不再說什么。
這之后兩年,爹媽相繼過世了。小芹把門一鎖,用蛇皮袋子裝了一些衣服,鉆進開去縣城的一輛破破爛爛的微面里去了。
小芹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過年的時候也沒。春梅看見小山子,問小芹是不是去了他打工的那個廠子,小山子說沒有。他根本就不曉得她出去了。小山子挨個兒去問那些打工的人,都說不曉得小芹去了哪里。
第二年清明節(jié)時,她回來了,給爹媽上墳。她沒放鞭炮,只燒紙,磕頭,然后在墳上插幾棵花,幾只吊子。
上完墳,就去桃花丘,在桃樹下站一陣。
村里的青壯年,無論男女,幾乎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孩子,清明節(jié)又正是最忙的時候,也沒人注意她。
幾乎年年都這樣。
這年清明,小芹又回來給爹媽上墳。走到墳前時,看見四婆守在那里。小芹叫了一聲四婆,四婆“撲咚”一聲給小芹跪下來。小芹不明白四婆為何給她下跪,忙把四婆拉起來。四婆不起來,歪在地上,口中連連說要小芹原諒她。
四婆這么說時,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東西,說現(xiàn)在她把這個東西還給小芹了,心里也就坦然了。
小芹一時有些懵,不知道四婆手里捏著的是什么,四婆說,“東西是春梅找到的。過年,春梅帶著孩子回娘家來玩,孩子正把這上面的膠皮拆下來做彈弓,被春梅看見了,問孩子這是哪兒來的,孩子說是隔壁雄子家的。春梅一眼認出是你的,說是那年她幫你縫的,就去找雄子媽,才弄明白了。雄子媽一天下河洗衣服,衣服被水漂走了,她去撿衣服,看到石頭下壓著這個東西,就撿了回來?;丶伊涝谒坷?,干了,丟到塌柜里頭,自己也把這事忘了,卻被雄子翻了出來。春梅知道后就把東西給我送來了?!?/p>
四婆說時哭起來,“我真是糊涂啊,你當時是把話說清楚了,可我哪里想到你已經(jīng)悄悄去了河里呢?我那么怨你,你怎么都不曉得分辨一句呢……”
小芹把東西接了過來,看都沒看,一把塞進褲兜里,“四婆,事情都過去十幾年了,您不要把這事放心上了?!?/p>
四婆揪起衣服揩眼淚,“可這事,鬧了你小半輩子啊……”
上完墳,小芹又去了桃花丘。桃花丘里長滿了蒿草,已拋荒了。小芹望了望那些水田,只有幾個田蓄了水,有人耕過。還有幾個田改了旱,種了一些小芹不認識的作物。
小芹這次走了,很長時間都沒回來。
五年后的清明節(jié),小芹回來了。還和以前一樣,擠個破微面,不同的是這回帶著一個帥哥。她和帥哥一起給爹媽上了墳,然后又一起去桃花丘。
小芹打聽到小山子回村當了村支書,去找小山子。小山子早成了家,媳婦是貴州人,是打工時認識的,還生了兩孩子。看見小芹,愣了好一陣。
小芹坐下后,小山子才問小芹現(xiàn)在在哪兒,小芹說廣東,一直在廣東。開始是給別人賣服裝,有了本錢后,盤了別人的店子。小山子說他其實到處托人打聽小芹,還去廣東找過,可沒找著。
小山子望了一眼帥哥,問小芹成家了沒有。小芹說沒有。小山子又望帥哥,小芹懂了,說他是公司的同事肖秘書。小山子眼皮一下跳得老高,“公司?你自己的公司?”小芹這才拉開手包,取了一張名片遞給小山子。
小山子看了名片,問道,“南方綠源無公害農(nóng)產(chǎn)品有限公司董事長,這是大老板了呢?!?/p>
小芹莞爾一笑,這才跟小山子說她來找小山子的目的:到雨村投資建無公害農(nóng)產(chǎn)品基地,把農(nóng)戶的田都租過來,由公司經(jīng)營,租地的價格每畝八百到一千。
小山子聽得目瞪口呆,有些不相信似地問,“你不是開玩笑?每畝你給這么多錢,這就等于給我們送錢了。你可能也看到了,我們村里大部分地都拋荒了,再不種,就成林地了?!?/p>
小芹說,“先期的想法是河邊那一壩水田,我想改造成桃園種蟠桃。肖秘書是林果專業(yè)的博士,我早讓他研究了這里的土壤氣候。他就是這個項目的項目經(jīng)理?!?/p>
小山子高興得不得了,“這幾年,上頭號召土地流轉,集約化經(jīng)營,可我們沒有路子啊,這下好了!”
小山子在廣播上廣播了小芹回來投資建設無公害農(nóng)產(chǎn)品基地的事。不一會兒,就有人跑來了。
第一個就是春梅。
小芹抱住春梅,春梅哭起來??蘖艘魂嚕f,“你越來越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認了??次遥汲善牌帕恕?/p>
小芹看到春梅確實老了,臉癟了,黑了,頭發(fā)也白了不少。小芹從包里拿出紙巾給春梅揩著淚,春梅突然拉著小芹的手往外走。走到院壩邊紫薇樹下,春梅才低聲問四婆找到她沒有,小芹知道春梅要問什么,說找到了。春梅說,“那個死婆子,害了你小半輩子?!?/p>
小芹要回公司總部去,司機這才把車開到村里來。
臨行前,她和肖秘書、小山子一起去了桃花丘。站在桃樹下,小芹靜靜地看著滿天的蒿萊,默默不語。小山子想她一定是想起那天栽秧,怕她傷感,忙說,“許老板,你的項目一開工,桃花丘就又變回來了。栽上桃樹,那才是真正的桃花丘。想著就怪漂亮的。”
肖秘書在一旁說,“那應該叫桃花溪了?!?/p>
太陽照過來,小河和那些長滿荊棘的水田一片明亮。
小芹走了好幾天后,人們還湊在一起議論。有人說,這是她的命,如果當初,她不冒冒失失地踩了四婆媳婦的媽子,不犟著下水田栽秧,她就會和春梅一樣結婚生子,就沒有現(xiàn)在的許老板了,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也有的說不是命,是因為她犟,所以才有了現(xiàn)在……
韓永明,湖北秭歸人,著有長篇小說《大河風塵》、《特務》;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等;中短篇小說50余種。曾獲《當代》文學拉力賽“最佳”獎、《芳草》“最佳抒情獎”、湖北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