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院文學(xué)院19期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隨筆集等多部。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數(shù)十家刊物轉(zhuǎn)載,并被運用于全國碩士研究生試卷、高考模擬試題等,多次入選中國作協(xié)、中國小說學(xué)會主編的年度選本。
江小水實在搞不懂,從小想做一名警察抓壞人,后來卻不得不跟警察玩起貓與老鼠的游戲,他的人生在各個重要節(jié)點,從來沒有間斷過面對警察。這一次,毫無防備,卻必須說服警察。只是現(xiàn)在回憶,他的經(jīng)歷太過匪夷所思。不僅警察要說,你怎么就事事遇巧,連自己也覺得這些巧到巧的遭遇,即使周密地串通去撒謊也不好撒。同時,令他倍感頭疼的是,以前撒謊根本不打草稿,現(xiàn)在說實話竟比撒謊還讓人難以置信。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江小水就可以重度多日前剛出獄的日子。完全不像想象中的,比如一走出那沉重的大鐵門,陽光會刺眼,必須手搭涼棚在額前才能看清周圍。實際的天空有些灰,并非有雨的節(jié)奏,是霧霾。
如果說這個冬季前半程城市的霧霾需要風吹走,后半程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不過,這些與他無關(guān)。行走在街頭,并不熟悉真的霧霾,十多年牢獄生活,他對外界知之甚少。更不可能預(yù)知接下來在一個橋洞下度過新年,以至于懷念獄中那個可以睡覺的床鋪,一個吃飯的碗。遺憾的是,出獄時,他把那個用了多年的碗扔出去很遠,黃色搪瓷瞬間摔下幾片,然后發(fā)著咣郎當?shù)穆曧?,在路面轉(zhuǎn)來倒去,最終滾落河道,不久便溢滿水而沉下河底。
江小水想扔掉的不僅是那個碗,也有點扔掉那段牢獄之災(zāi)的記憶。
重獲自由的第一頓飯后全身困頓襲來,江小水仰望一家酒店門頭時,身后一輛救護車鳴著笛呼嘯而過,接著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附近,他的周身每一根毛孔都緊張到豎立起來。
1
半夜兩點多,葉智聽別人說,他們明天也要“封城”,上午九點正式啟動城市管理特別模式,所有進出城市的交通運輸均告中斷,包括高速、省市城際之間以及市內(nèi)的交通、輪渡。整個小城與外界隔絕,不讓進,也不讓出,內(nèi)部也不流動,人們各自居家留守。
作為一名警察,年輕的葉智沒有多問。他知道,這些消息雖然傳自民間也不乏真實,他必須從上級市局通知那一刻才能算起。不過,這并不影響他三更半夜通知尚在夢鄉(xiāng)的妻子。
半醒半睡的妻子,接通電話后接連“嗯”了幾聲,后來突然清醒過來,什么,你再說一遍。其實,她聽明白了,一邊把手機夾在脖子與肩頭之間保持通話,一邊騰出手來拿衣物,準備穿著了。她說,不行,必須把信兒接回來,娃兒太小,倆老人沒法長時間照看,一旦真的“封城”,麻煩大了。見葉智不語,她又說,無風不起浪,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葉智仍是沉默。
妻說,反正年后也要把信兒接回的,早幾天也沒事。只是,這大半夜,車恐怕不好找,尤其一旦“封城”消息走漏,那就更難找車。
哦。葉智輕聲接了一句,表示自己一直在聽。他明白妻的意思,但警車不能動,何況在此關(guān)鍵之時。
那,那……妻子同樣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改口,我自個想辦法吧,你多注意安全……
你也是,要注意安全。掛電話前,葉智又補一句,大半夜的,你,你,辛苦你了。
信兒八歲,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前些天把他送回姥爺家,葉智與妻都調(diào)整工作,原計劃除夕與初一值班,初二兩人一起回娘家,沒想到疫情突變,單位要他們?nèi)珕T全勤上崗。
不知道妻子當晚是怎么折騰的,放下電話幾分鐘后,葉智開始忙得再也沒有停下。
分局的警鈴響起,值班同事整衣拿帽跑步前往綜合樓前集合。副局長劉偉喊口令,稍息,立正。接下來是,報數(shù)。
一、二、三……
葉智知道,民間傳說將成真了。
分局小院燈火通明,局長等領(lǐng)導(dǎo)與大家正面而對。雖然之前也有過大練兵的演習(xí),但今天情況一看就不同,明擺是前所未有的一次特殊任務(wù)來了。
2
十多年的鐵窗生活,集體無自由日復(fù)一日的勞作及日常作息,連吃飯、睡覺都要聽著口令統(tǒng)一進行。當這一切突然變化,江小水不太適應(yīng)。服刑時天天盼著這一天早點到來,如今真的來了,他卻覺著是多么不真實。
他是坐公交車離開那里的。在車上,他不愿抬頭,擔心遇到某個熟悉的目光。其實他清楚,這一點不可能。這座城,于他完全陌生。他是被警車押來的,是否警車從市里經(jīng)過,都是未知數(shù)。外面世界變化之大,讓他手足無措。
剛才上公交車時,司機還向他鞠躬說,歡迎乘坐。嚇了他一跳,趕忙也鞠躬回說,這,這。這些年,他給別人鞠了多少個躬,說不好,如今別人給他鞠躬,簡直使他慌亂到心跳。接下來,向車里走的他,被司機叫住,那位男士,你還沒有投幣,每位兩塊。
雖然并不適應(yīng)男士這個稱呼,但他明白是叫他的。
投幣?哦,好的。他回轉(zhuǎn)身。以前的經(jīng)驗,是先上車,然后到中門,門口有售票臺,有售票員賣票。既然司機叫了,他就往司機示意的投幣箱走去,與后來上車的人有過一個個錯身。他的右臂明顯地感到其中一人的胸前內(nèi)袋鼓鼓的,應(yīng)該是值錢的東西。而另一個擦肩而過的女人,手提的小包,口兒雖然合著,但細微的縫隙也不可能逃過他的眼光,包里有一個玫瑰色的小皮夾,皮夾有兩個相互交錯的金色卡扣,其中應(yīng)該裝的是一些證件或銀行卡之類。以往,這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時刻,今天,他規(guī)矩地把兩塊錢投進車門前那個不銹鋼貼面錢箱里,然后默默地輕步走向后排坐下。
江小水乘車的小站位于一個三岔路口前方五十多米處。其中一個岔口,專向通往那個監(jiān)獄。他上午辦完手續(xù),走了幾里路,翻過一個小山口才到達。這里有一條通往附近小鎮(zhèn)與城市的公交線路。這是獄警告訴他的。
人,到哪兒都很多,何況要過年了,差不了兩天。能趕在年前被釋放,也算是政府的寬大。
具體到他個人,呼吸著自由空氣時,將面臨另一個問題。正因為眼下要過年,是否有必要此時回家?畢竟親戚要頻繁走動,見那么多人,說一些尷尬的話,或問他獄中情況,或同情,還有那種高高在上教育他從此要好好做人之類……他沒有讓獄方通知家人。是否真的在外面或者就近于這個小城過年,尚不重要,目前的關(guān)鍵,是先好好睡一天。
雖然不熟悉這座城,經(jīng)驗告訴他,去人民廣場或火車汽車站附近。車站自不用說,一般城市的人民廣場,都是熱鬧繁華之地,交通住宿吃喝拉撒比較方便。但是,那班公交車好像自進了城,便順著一條道直行,不像別的線路在市區(qū)轉(zhuǎn)來拐去。
車過一個拉著纜繩的大橋,江小水忽然起身,決定下一站下車,已經(jīng)可以望見不遠處火車站奇形怪狀的字幕。
下車后走了一段路,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火車貨運站,各種運送物資的卡車進進出出,廣場上還有拿著不同顏色紙張的接貨單的人往來溝通,貨物成包、成箱堆放在廣場的不同方位,有的被一些拉起的繩索圈著。人聲嘈雜,車流不息。他不知道往哪里去,望天,灰蒙蒙的,隨著腳步,朝前。
是一家熱干面店的招牌絆住了他的眼睛。毫不猶豫進去,熱氣騰騰的老板娘已沖他喊道,大碗,小碗?
什么?江小水一愣,多年不食人間煙火,什么都需一個適應(yīng),至少慢半拍的節(jié)奏。
你要大碗,還是小碗?
哦,大碗多大?剛說出來,他便改口,大碗,兩碗……
在這吃,還是打包?
哦,什么?哦,吃,現(xiàn)在吃,在這吃。
調(diào)料啥都要吧?
都要……哦,不放辣椒呵……他心想,自己的外地口音才讓老板娘這樣不厭其煩,反正人家也是好意。
辣椒在桌上,多少,你自個放。老板娘回了他,向后臺喊話,兩個大碗,在這兒吃。聲音一氣呵成,聽起來也好聽。
等餐時,不斷有人進來,江小水才明白,老板娘的臺詞,誰來都一樣。見別人自己拿柜里的小碗接湯,他才注意到屋角那個圓形下端有個水龍頭的容器,上面寫著字“面湯免費自取”。
多少個日子,已經(jīng)沒有這樣自由地吃飯了,不用排隊,不用點名,不用聽口令……雖然才出來幾個小時,江小水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切怎么如此不真實。
3
兩碗熱干面干凈利索裝進肚子,外加一個燒餅,一個鹵蛋,又來兩碗熱湯,江小水竟然幸福得想流淚。而與他同時在這個城的另一端,女醫(yī)生朱惠娟剛跟老公吵了一架,摔門而去。
站在大路邊仰望天空自語,是不是這樣的天氣讓她總壓不住噌噌的火氣?要么,就是醫(yī)院最近發(fā)熱病人鬧的。朱惠娟一上班就忙得停不下來,上廁所的時間都沒得,有時憋得肚子疼。心里煩躁不堪,當然不可能對病人開火。所有的耐心和好話,都在工作中用盡了?回到家弄不好就像點燃的鞭炮,劈啪劈啪。
老公昨晚又沒在家做飯,帶孩子去吃東北醬骨頭,帶回來撕得咧了嘴似的兩個半盒的一次性手套,隨手扔在茶幾上。有時帶回的手套因為沒裝好,還可能在屋里飄起一只。她曾一次一次地把那些手套收集在一個大塑料袋里。沒想到這次老公竟把那些手套揉成幾個團兒,胡亂扔在桌上,有一只干脆還泡在剩菜里。
平時,朱惠娟就對在外面吃飯心有余悸。尤其不放心衛(wèi)生,還有味料太重、食材質(zhì)量,或成熟程度。她不是潔癖,雖然在醫(yī)院上班,也并不反對老公在外吃飯,可是,她一忙,老公就帶孩子外餐,對孩子成長肯定不好。這不,最近幾乎天天在外吃,這個病的傳染,早在醫(yī)院內(nèi)部傳起,她多次提醒,他只是笑,該怎么辦還是怎么辦。實在讓人惱火,她剛埋怨幾句。沒想到老公說,瞧你上個班,別的女人就不上班了?能得不輕……
火,一下子被這話點炸。
她瘋狂地高喊,我上班怎么了,不上班,在家給你當保姆?瞧瞧誰家的男人像你,天天抱個手機,你跟手機過去吧!
老公一樂,好啊,手機里都是美女,不像你,快變成母豹子了。
朱惠娟搶過老公的手機就摔了……
在這之前,雖然她早氣得臉變了顏色,老公尚笑容以待。手機一摔,老公也火沖云霄,一推她,你瘋了?
這一推,如果平時也不算什么,這個場合,她認為是他對她動手了。
日常里,妻子累了有點情緒,是經(jīng)不起他逗的。幾個嬉皮笑臉下來,朱惠娟就不再給他過招。今天這是?
好在,老公的火及時熄滅。他想起妻子最近說那個傳染性什么毒肺病可能蔓延,醫(yī)院領(lǐng)導(dǎo)一直不讓公開議論,一再強調(diào)要上級定調(diào),誰私自傳播誰負責,如果引起社會恐慌,嚴肅處理,不排除開除。妻說,這樣可能讓醫(yī)護人員感染。但領(lǐng)導(dǎo)掌握大家的飯碗,誰也不敢再聲張,只是私下提醒家人及朋友注意。看來,妻子肯定很心亂。老公一邊撿著那飛花四濺的手機碎塊,一邊想說些什么緩和,朱惠娟卻重重地一摔門走了。走就走吧,她還是去上班,又不可能去別處。
此時,朱惠娟需要調(diào)整一下情緒。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延伸到工作中,這是她多年來的自律。一個醫(yī)生,如果把自己的情緒參差到工作中,可能造成的損失將無法彌補。出了漏洞,沿著江邊人行道慢慢走著。她計劃走一站再坐公交,以便平復(fù)一下自己。公交上班,需要倒兩班車。上班的醫(yī)院在南端,那一片再往南,隔兩座小山包,就是省城第二監(jiān)獄。他們醫(yī)院也承擔監(jiān)獄危重患者的急救。
一路上胡思亂想的朱惠娟,肯定不會想到,這次火冒三丈,將成為她的終生之痛。
4
吃飽飯的江小水雙眼打架,身體輕飄飄地,像空中的落葉,不上不下,腳底沒跟。腹中的熱與天氣的寒,讓額頭微微起汗的他決定立刻、馬上找地方睡覺。出了熱干面店沒幾步,那棟大樓下面不寬卻醒目的快捷酒店招牌正映入眼簾。
對開玻璃茶色門上是“賓至如歸”四個字。進了門,正對前臺,兩個小姑娘在電腦前低頭看手機,其中一個起身對他說,你好,歡迎光臨,有預(yù)定嗎?
沒的。一邊回答一邊想,怎么回事,沒預(yù)定不讓?。?/p>
是會員嗎?
會員?江小水搖搖頭。
不是會員沒法享受會員價!要不,你辦一個會員卡,今天住宿就可以打折。小姑娘笑臉殷勤道。
見他不回答。另一個女孩子也站起說,會員卡全國通用,你現(xiàn)在辦好,到全國各地我們的連鎖店都能享受會員價。而且,我們有會員積分,可以兌換房費。積分達到一定額度,可以免費住宿。
江小水不太明白,追問一句,會員卡怎么辦的,要錢不?
五十塊錢。先前的姑娘說,你今晚不是會員價一百元一晚,會員卡打九折,九十就可以住。如果住夠六天,還送你一天免費住。
這個問題在江小水大腦里有點繞。雖然對方說的好像很清楚,但他還是有點算不過來。也就是說,辦會員卡的話,他今晚要多花五十塊錢,只省十塊錢,那何必?他說,還是不辦呵!
大哥,其實辦卡很劃算。全國連鎖店,你住幾次就把卡錢省回了,何況還有免費房,你就省大發(fā)了。我私下告訴你吧,年后我們這個會員卡就不發(fā)行了,想辦也沒得法兒辦。她笑得很可愛的樣子。見他尚在遲疑,她繼續(xù)說,大哥,還是辦一個吧,立刻就可以優(yōu)惠,劃算。年后大哥再來住店多方便?。?/p>
年后?雖然還有點蒙,也覺得對方說得對,何況,他可能就在此住到年后,便問,你們過年放假不?
春節(jié)不休息呀!看到有戲,她甜甜地一笑回答。
江小水決定辦卡。
好啊,身份證。她一臉春光。
辦完卡,先住兩天,交押金,按對方說的電梯間,上到四樓。他的房間的對門正房門大開,見他開鎖,一女客趕緊關(guān)門。
進了屋,隨手關(guān)門,把包往椅子上一扔,江小水整個摔倒在床上。本計劃先好好洗個澡,但一躺下就睡過去。再醒來,窗外是黑的。嚇自己一跳,睡的情況與以往不一樣,這在哪兒?回憶一下是否在做夢,還是半清醒過來,啊,我已出來,不在那個地方。他沒有過多繼續(xù)考慮,又睡過去……
如果不是“咚咚”的敲門聲,會睡到何時,不好說。
誰???他以為敲錯了門。
是服務(wù)員,一直在喊著馮成、馮成,快去辦理退房。
我不是馮成……啊……你找錯人了。他打著呵欠口音也拖很長說。
服務(wù)員結(jié)結(jié)巴巴連喊帶叫解釋,他終于聽明白,是封城。
封城?可能嗎?什么年代,封城?這么大的城市,四通八達的出口,說封就封啊?
服務(wù)員再次催促,九點起市內(nèi)外出的所有車輛,包括火車、汽車都停運。火車站所有過往車輛都停運,不停車了……
還是后面這句話讓他跳起來的。服務(wù)員意思是,酒店也將封閉,不僅不接待客人,原來的客人全部退房,酒店停業(yè)……
幾分鐘收拾完畢,不僅是多年獄中集體生活練就如此速度,其實,他也沒多少東西,就一個包??墒撬€是走不了了。
當江小水急急趕往火車站,廣場上警察已一米一崗形成人墻,鐵柵欄、隔離障被工作人員擺設(shè)在各個要口,還出現(xiàn)了一些穿戴防毒面具似的特殊衣服的工作人員。他已不能靠近車站。沒戲了。此時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街上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
這?沒有口罩成了他與別人的不同。江小水四下找藥店,并跑過去??墒撬幍觊T口站著的工作人員不讓進,因為他沒戴口罩。他說就是來買口罩的。對方回答,早沒了,全城都買不到了。
什么?江小水傻眼了。
5
葉智再次接到妻子電話,已早上六點半。她把信兒從另一座城市接回來了。給爸爸連夜電話后,爸爸說送孩子過來,考慮到路途太遠,且是黑夜,她還是找車去接。他們在兩座城的交接處相遇,她還想讓爸爸一起來,但老人表示如果封城,在自己家更好一些,大家都方便。
從當晚集合后,葉智便被派往一些相關(guān)路口執(zhí)崗。不少人半夜聽到天明要封城的消息,已開始通過私家車離開。夜幕下的城市車流量極大,尤其高速口或出城路口,鳴笛聲配著擁堵的車隊,燈火通明如同節(jié)日的夜燈秀。
早上七點,葉智接到另一指令,與隊友八時在火車站附近紅珊瑚大酒店門前集中,八點半移步進入廣場。廣場上到處是拖著拉桿箱的男女老少,其中不少人沒車票,聽說要封城來看情況,既是觀察一下能否有辦法走,另外是證實一下封城消息真?zhèn)巍.斁斐申犨M入時,車站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眾明顯開始慌亂,呼朋引伴,喊聲此伏彼起。
有人問葉智,是真的要封城了嗎?
他口罩上方的雙眼送給她微微一笑。
也就是說,不讓走了?也不讓外邊的人來?火車站不讓過火車嗎?還不讓火車??俊?/p>
見這女子不斷詢問,葉智說,我們執(zhí)行任務(wù),具體情況請關(guān)注政府通知。如果你沒有票,盡快離開,有票盡快進候車室。
此時,候車室前一度不見隊形,進出的人眾東擠西推,不斷有警察維持秩序,沒有票的一概勸退。
葉智似乎晃了一眼那個光頭背帆布包的人在附近,職業(yè)感覺可能是個慣犯,但當時緊急的執(zhí)崗任務(wù),沒法跟蹤,人影早消失了。他對著人群喊道,請各自注意人身財產(chǎn)安全,拿好行李物品……
九時整,車站關(guān)門,雖然還有旅客說自己有票,也不允許進入。由警察形成的人墻向外逐漸擴張,最終逼退聚集候車室門前的部分旅客,并引領(lǐng)他們進入人墻與隔離墩形成的通道有序撤出。尚有人在喊叫著什么。
天空突然落雨……
冥冥之雨,對執(zhí)崗者來說真是及時雨。頓時廣場上人群加速散去。
下午三點多,回到局里換衣服的葉智噴嚏連連,引得同事紛紛側(cè)目。他笑著解釋,我沒事,我沒事。特殊時期,任何人的咳嗽和噴嚏都可能讓別人多看幾眼,已司空見慣。
剛喝了幾口熱水,接警,三院門前病人太多有可能引起混亂,葉智與隊友奔跑出去。
6
朱惠娟是中午才知道封城的。昨天中午接班,就沒有再停歇,醫(yī)院完全超負合運轉(zhuǎn)。自新聞上說這種病毒開始人傳人,醫(yī)院就變得一號難求。有些病人為了打針退燒,排十多小時至半夜掛號,都成正?,F(xiàn)象。
醫(yī)院門前往來的救護車鳴笛聲聲。
零點本可以下班,但病人實在太多。醫(yī)院啟動24小時工作制,下班的大夫與新?lián)Q班的醫(yī)生一起接診,但他們可以稍作幾小時休息。朱惠娟在一個病區(qū)診臺后坐在兩把并排的椅子上瞇了一會兒。沒想到,半睡半醒已過去兩個多小時。一個激靈,險些摔下來,她徹底醒透。同事或趴在桌上或依著椅背或騎在椅子上,但都不敢換下防護服的睡姿,讓她一陣心酸。她現(xiàn)在真相信了戰(zhàn)爭年間軍人一邊走路一邊睡覺的說法。
早上四五點的醫(yī)院掛號大廳,隊伍早延長到各個走廊,有些病人坐在走廊的塑料連椅上輸液。朱惠娟有點蒙了……當了十多年醫(yī)生,第一次覺得醫(yī)院根本接診不了這些病人,當年的SARS,他們也沒有這樣忙到24小時無休。
中午沒有飯可吃了,只有方便面,放在會議室圓桌上,誰吃誰泡。她奇怪地問,怎么會這樣,食堂不供餐了?有護士說封城了。朱惠娟大腦有一刻沒轉(zhuǎn)過來,當意識到封城的實際時,立刻給老公撥電話,可是不通。如果他不知道這個消息,過幾天坐吃山空,家里吃的都沒了,需要盡快采購補充。另外,還有孩子的情況,也放心不下需要叮囑。她實際上從昨晚起,已不能回家了。
電話一直打不通。內(nèi)心火急火燎的她自我安慰,老公可能又帶孩子外出吃飯了,那么多人在飯店都會傳封城的事,他肯定早就聽說了。順手泡了一碗面,在等待的過程中,還是不斷撥手機上顯示“老公”字樣的號碼。可一直是“你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的回聲。
這家伙在干嗎?怎么打不通,一直要不通?沒電了嗎?還是……突然,朱惠娟想起,昨天,她摔了老公的手機。徹底摔壞了?你個大傻瓜,昨天下午為何不盡快修理?瞧瞧,平時沒事,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什么時候摔不行呀,非趕這火燎眉頭的關(guān)頭。
朱惠娟開始翻找手機通訊錄,終于找到同小區(qū)一家人的電話,打過去想讓他們幫忙去問一下情況。沒想到鄰居一接電話,聽到她問還好嗎就哭了,說是父母都確診了……
她沒法再說什么,安慰幾句掛了電話。
朱惠娟周身一軟,眼前泛黑,老公不會有事吧?整天在外面喝酒,如果他出事了,孩子怎么辦?萬一,萬一……要真確診,孩子也不好說……越想越怕,心急火燎。
有護士召喚,她只好把碗面往嘴里扒幾口,洗手,擦嘴,讓同事幫忙整理防護服,戴口罩,小步跑向診室。一旦進入診室,一下午不可能再出來。水,不是少喝,而是不喝,沒時間上廁所。以前手術(shù)時戴著尿不濕的經(jīng)驗,已被同事廣為采用。
7
雨點落下來時,江小水躲到那個橋洞下??绻暗暮舆呌胁粚挼娜诵械?,岸壁上有三個半圓形的石砌小洞,半米左右深。他把包往里一放,然后坐下,大腦一片空白。
很快,饑餓感來襲。望一眼天空,雨不大,可以行走。休息一會兒,還是沒想明白接下來如何應(yīng)對這種封城。
如果不封城,我不是也不急著走嗎?為什么一封城,反而這樣慌慌張張趕路?這一封城,不是剛好讓我在這個城里可以多待幾天嗎?這完全是老天好意與我起初不想回家的理由重合了。多好的事情,我怎么搞亂套了,跟別人一起瞎跑?江小水笑了。從昨天出獄至今,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笑了。
不走,不走。一會兒雨小了或停了,再來兩碗熱干面,大碗的,還有兩碗免費湯,不對,三碗。昨天吃飽喝足,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這樣一想,就更餓了,在橋洞下不到半小時,決定出來。沿臺階上到路邊,才發(fā)現(xiàn)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也不見車輛。昨天還是車來車往,甚至今早還有不少車,怎么這一會兒像蒸發(fā)了似的。
僅僅走了幾步,就覺得非常不對勁,沿街的門都關(guān)了,飯店、煙酒店、商鋪、小吃店,能看到的門都關(guān)了。剛才還曾找藥店買口罩,沒在意街上怎么沒人了?此時才意識到,空曠的街頭有一種恐怖感。
走出兩百米,沒有遇到一個人影,他沒法淡定了。
雨,時有時無。他突然想,封城后外面沒車可來,吃的用的不會都不讓進來吧?那他不能總這樣走來走去,不會餓死嗎?
繼續(xù)走,終于拐彎后遇見一個年輕人坐在行李箱上看手機,人與箱子都在快車道大路中間,似乎希望有車過來,但他頭都不抬,應(yīng)該有一些時候沒聽到車聲。
找到一家酒店,想打聽一下是否營業(yè),走近才發(fā)現(xiàn)玻璃門上寫著“過年放假,初六營業(yè)”。一路尋找,沒有酒店開門或收留他。好在,發(fā)現(xiàn)一個巷子里拉下半截兒卷閘門的小店,還有方便面、面包、水之類,急急阻攔那將落下的門,買了幾包東西。他不會想到,這些就是他的年夜飯,也是他未來僅有的食物。所有店鋪都關(guān)閉了,不知是因為春節(jié),還是傳染病。他弄不明白。如果是春節(jié),為什么一點節(jié)日氣氛都沒有。不僅是街頭沒人,也沒聲音和響動。那么,只有傳染病了。
江小水最后還是回到那個橋洞。他很慶幸自己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既可以避雨,也可以避風。他把方便面外箱撕開鋪在地下,把包往里一扔,坐下。熱水呢?啊,沒熱水,方便面怎么個吃法?
幾分鐘后,他打開一瓶水與方便面,一邊干嚼一邊喝水。坐過十多年大牢的他,對付過多少難過的日子,現(xiàn)在終于可以自由呼吸著空氣,其他都不算什么。他臉上的肌肉再次松弛,想笑一下,但沒笑出來。
封城像過年一樣,很快就過去。年過完了,都要上班。等年后,封城一結(jié)束,他就可以回家。那時,也不用多么尷尬。天意吧,除了沒能再住上酒店,其他還好。
8
從封城之日起,葉智實際上已開始人生的最忙亂,一會兒去卡口支援,一會兒去社區(qū)處理物業(yè)與業(yè)主之間因出入問題引發(fā)的爭執(zhí),一會兒可能出現(xiàn)在大街上查詢誰沒有戴口罩,根據(jù)國家新規(guī),有違者給予拘留。當然,還有救援物資車輛的引導(dǎo)。這些外地車進了空蕩蒎的城市,想問個人都沒法問。
卡點不僅是市區(qū)、醫(yī)院、物資集中地,高速口、環(huán)城的多個口、出城各路口,防疫單位等,執(zhí)崗的不僅有公安,還有醫(yī)護人員、防疫辦的工作人員、政府機關(guān)下沉的干部,還有志愿者。
春節(jié)過了,封城還在繼續(xù),疫情并沒有控制住,仍有大量病人無床位可住,他們在家里自行隔離,街頭只有救護車和警車,還有一些私家車是志愿者的。這意味著公安干警的事更多,因為許多人有了問題打110作為最后的解決方案。妻子也下沉到社區(qū)協(xié)助工作,信兒只能自己在家,媽媽每天給準備好方便面,由他自己泡了吃。信兒一通電話就哭,爸爸你哪天回來呀。葉智只好說,快了快了……
之前,葉智曾進小區(qū)上樓背過一個重癥病人,沒想到從七樓背到二樓,病人就離世了。葉智傷心至極,淚水把臨時當作護目鏡的游泳鏡都積滿了。不斷有人死去,曾覺得能做很多事情的警察,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些天能做的事越來越少,尤其這些人在眼前離去而無能為力。外地有朋友來電話讓他幫助照顧一下沒走成的親人,他也沒法找到他們想要的藥,甚至想給他們帶些口罩這樣的事,也辦不成。他一度最害怕的就是電話突然呼起,一個陌生號碼都會讓他心驚肉跳。這哪像個警察??!
與江小水的遭遇,是其中的一天。當時,葉智從一社區(qū)出來。因為社區(qū)有病人要送醫(yī)院,但救護車一直等不到,病人家屬一次一次報警。病人家屬與社區(qū)門衛(wèi)險些打起來,這家病人已感染,但沒做檢測,一直住不上院,想直接去醫(yī)院看情況。但社區(qū)沒有收到住院通知,不讓出去。雙方矛盾時不時激化了。葉智到達社區(qū)時,120也到了,原來是接了別的病人才來接他們。當時因為救護車不夠用,一輛車根據(jù)同一個方向的線路,盡可能順道接幾個病人。葉智到現(xiàn)場時,問題不是問題了。對于他來說,多跑一趟,或是白跑一趟、空跑一趟,都比折騰半天事沒解決要欣慰得多。那就不多耽誤時間,給同事電話讓車來接,一邊走到小區(qū)路邊。那時的警車也被派上各種用場,人手、車輛都缺。沒車的情況下,他還曾騎自行車給別人買菜,送到小區(qū),放到別人家門前,然后電話聯(lián)系由他們各自開門取。
葉智與同事在路邊等車時,看到那輛銀色SUV一會兒左拐,一會兒右拐,估計不熟悉路。現(xiàn)在車上都有導(dǎo)航,手機也能導(dǎo)航,這車怎么回事?感覺不對勁,葉智跑上前去。
離車還有幾步遠,車窗搖下,一男子正想說話。
戴上口罩!葉智口氣非常嚴厲。對方?jīng)]有照做,且神情慌張,臉部肌肉都有些抖動。對方這種下意識反應(yīng),引發(fā)葉智的直感,肯定有事了。同時,他還敏感到他可能是出獄不久的慣犯,出來又重犯。與同事交換了眼色,兩人沖過去拉開車門扭住對方的胳膊,在強行給他戴口罩時,他們發(fā)現(xiàn)方向盤下部被扯出的兩股電線。盜車?疫情期間盜車,簡直趁火打劫,許多車主的車都停在路邊,人封在家,盜竊犯反而可以從容所為,你瞧,干脆開著逛街了。
上銬子時,對方爭辯,我不是偷車,真的不是。
同事押了犯罪嫌疑人坐到后排,葉智駕車時根本沒想過,假如此人已患新冠肺炎呢?事上一忙就迷,快到局里,他才意識到這一點,左嘴角一撇,說了句,這事搞的。同事也沒再問。
9
大年三十晚上朱惠娟收到老公電話,他跟兒子下樓借了小區(qū)守門人的電話打來的。兒子問媽媽辛苦,說媽媽好勇敢。
老公向她表示,請放心,年夜飯肯定讓兒子吃好,做了幾樣菜,還有冰箱里的餃子,自己的親兒子,哪能委屈。說完,又一通嬉皮笑臉。
朱惠娟的年夜飯仍是方便面、火腿腸、酸奶,這些平時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速餐食品,現(xiàn)在成了吃起來很香的正餐。
即使大年初一,醫(yī)院仍人滿為患。以前春節(jié)值班,不過是零星的幾個病號,畢竟大家都不愿意待在醫(yī)院過年,稍有可能,都在醫(yī)生查房后被家人接回。如今完全另一個景象,患者之多堪比集市、廟會的密集人流。雖然醫(yī)院扯起各種警戒線,讓人們盡量拉開排隊距離,但急迫的患者或家屬,不自覺間便把人距由一米變成半米。掛號和繳費大廳的人流,一直連續(xù)到樓外大院,形成各種S接S的延伸。有的患者在站隊中倒下再沒起來。醫(yī)院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里面死一個或治愈一例,騰出一個空位,另一個才能進來。所有急診都是如此,再急,也沒辦法。在朱惠娟的工作史上,這也是唯一了。不斷有人托關(guān)系電話打來聯(lián)系住院,在以前不是什么事,現(xiàn)在她無能為力,只好連說抱歉。
更讓她擔心的是,不斷有同事“中招”,包括那些五官科或外科的醫(yī)生。有的是感染了,有的是累暈的。因為防護用品嚴重不足,許多醫(yī)護人員的防護服一旦穿上盡量不脫,有可能十多小時餓著不吃飯不喝水,加上防護服內(nèi)的悶熱,某個醫(yī)生或護士暈倒,也時有發(fā)生。有同事直接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出求助信息。各科室醫(yī)護人員就地取材、各顯其能,放射科的最先把裝膠片的塑料袋兒綁在腿上,有些護士穿上塑料雨衣,或是用塑料文件袋剪成護臉屏……
想到家里一些可以用來暫作防護工具的,比如口罩或老公外面吃飯帶回的一次性手套,她們之前爬山買的一次性雨衣,朱惠娟覺得有必要回家一趟。不過,進家門就算了,她現(xiàn)在情況不好說,免得給家人傳染。
零點后,趁幾個小時輪休空檔,她決定回家。至于交通工具,出了醫(yī)院再說。或許有出租車呢。醫(yī)院在南,家在西北,幾乎比直接跨城還遠。給同事交待時,才知道下雨了,從同事手里接過傘,朱惠娟急急穿過到處是患者的走廊。
一到大路上,反而顯得平靜了,細碎的雨點即使打在傘上,也沒多大動靜。與剛才滿眼滿耳滿腦子的人聲人影相成強烈的反差,以至于這種平靜顯得有些魔幻。如果以往這樣大半夜獨行,她肯定會害怕的。
從醫(yī)院出來,她自語,只要見車,不管什么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攔截。
為了省時間,她一直往前走??扇那鬃呦聛?,無一人影,無一跑車。車輛很多,都停在路邊,即使快車道兩側(cè)也停了不少。
寒冷、凄涼,前所未有。沒想到,一場毫無準備的傳染疾病把人們折騰成這樣。好端端的城市,本來夜景是多么的美麗,往日的川流不息的車來車往,堵車都成為一種向往和溫暖。
一陣心酸讓她頓時周身極度疲憊,兩條腿幾乎拖地前行,沮喪、絕望,眼冒金星,此險此暈倒的朱惠娟急忙扶住路邊的一輛車。
無意間身靠的是一輛銀色SUV,朱惠娟喜出望外地發(fā)現(xiàn)有人。
在路燈映進車內(nèi)的光線下,意識到司機座位上把車座放得幾乎接近平位的人,她簡直要驚叫起來。如果行走過去,如果不是那一刻靠在車門上,肯定與這輛車失之交臂,那么幾點鐘才能走回家,甚至她能否走回家,都是個未知數(shù)。這輛SUV只是停在快車道一側(cè)很普通的一輛,從外觀上說,沒有任何引起她注意的可能。
生活中有許多用“巧”字表達的事情,總是隱含著人類命運中的“運”那一部分無法解釋的神秘。比如當年一個貴族家的孩子掉到水里,一個蘇格蘭農(nóng)夫無意中發(fā)現(xiàn)并救了那孩子。貴族想以錢財表示謝意,被農(nóng)夫謝絕,于是他給了農(nóng)夫的孩子去倫敦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多年后,那農(nóng)夫的孩子發(fā)明了青霉素,他名叫亞歷山大·弗萊明。而貴族的孩子一戰(zhàn)前因患嚴重肺炎住進倫敦一家醫(yī)院,正是青霉素挽救了他的生命,他就是丘吉爾,后來的英國首相。
這種巧,是人類的神秘,物種的神秘。
10
我是住在那個橋洞下過的年。幾天后的一個早晨,包里最后一點吃的也沒有了,也就是說之前準備的食物和水完全消耗光了。白天,我強迫自己一定要忍住。因為之前有一次我看到幾個穿制服的人把一個沒戴口罩的人銬走了。躲在樹后的我嚇了一跳,才真正搞懂口罩不僅是我與別人的不同,更是可能出賣自己的標志。雖然買不到口罩,但我不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口罩把自己再送進去。所以,我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個橋洞。
食物和水吃喝光光那個白天,雖然腸胃太過煎熬,思想斗爭之煎熬更慘烈,無法戰(zhàn)勝饑餓,我決定重操舊業(yè)。想起有天路過,曾瞥了一眼停在路邊轎車后座上好像有袋蘋果,不知車還在不,只有去碰碰運氣。
終于盼來了傍晚,昏黃的環(huán)境已具備隱蔽的條件,一咬牙出發(fā),依著模糊的記憶慢慢尋找。
雖然路上沒有行人,也不見車跑,我還是躡手躡腳,依著一棵棵樹前行。人一旦有了偷竊想法,自己先假設(shè)了周邊有許多眼睛。
不久,那輛銀色車進入我的視線,是它,應(yīng)該沒錯,仍停在快車道一側(cè)。車身沒有順直,尾部向外側(cè)斜出一二十度,可能是司機見一個空位直接開進去的,沒有調(diào)整到位?;蛟S司機當時很急隨手停了匆匆離去,家有病人?都不好說。
四周張望,沒有一個人影。但愿蘋果還在,如果被車主人取走,就慘了,還需另找目標。路邊的小店下手有點難度,關(guān)鍵也不知道里面有吃的沒有,一旦放空而被發(fā)現(xiàn),太不劃算,畢竟只為搞口飯吃。還是車里的東西安全,方便出手,快干快走。就算有人出現(xiàn),也不會十分注意。突然他覺醒,這是特殊時期,絕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如果有人影,他就可能成為他人關(guān)注的目標。
依著其它幾輛車的掩護,終于移身到這輛車前,隔窗一瞧,不僅有蘋果,還有純凈水、方便面之類。天哪,是上帝來救我嗎?頓時口水泛起,腹中咕咕回響。什么也別說了,干活兒……
再次確定周邊沒有人,把身體貼著車門,盡可能擋住手與門鎖之間,把一段鐵絲慢慢地插進鑰孔。并沒有觸到鎖簧,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車門與車身間距好像有點大,難道沒鎖?停下手上的動作,再次向四邊八方觀察一番,稍低一下身子,左手握著門把手,輕輕一拉——開了,果真開了,車門真的沒鎖?神助啊!這也太幫忙了,老天也不愿意讓我餓死。
不用說,進到車里,先一通瘋狂吃喝。用鐵絲直接向塑料袋扎了個口兒,撕開,拿出一個蘋果大口啃起來,蘋果籽兒都沒吐,吃到核兒險些咬了手指才停下。再撕開一碗面,掏出面餅就塞嘴里。一邊咀嚼,一邊手拿純凈水瓶子,用牙咬開瓶蓋,一口氣喝完一瓶水,把空瓶子捏得扁扁的,長舒一口氣,讓自己一切都緩慢下來……
如果車主來了,總要聽我解釋。人餓了,也沒辦法,我沒有其他想法。車里別的東西,副駕前的儲物盒,檔位附近的儲物盒,都不碰一下。
吃飽后很快冷靜下來,這種現(xiàn)場豈能久留?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草草地裝進包里一些食物慌慌而去。
雨還在下,比之前還大了。躲在橋洞下的我,冷,再次想起那車。天黑了,若車還在原地,估計車主今天至少不會去動車了。全城都停運,車主或許早出不來了。
天知道。
一切如愿,車還在原地。周圍極目處,別說人影,連鳥兒貓呀流浪狗都沒,沒有任何目光,除了路燈已點亮。又可以好好睡一覺。
不知過去多久,睡得極沉的我被敲窗聲驚醒。起初迷迷糊糊以為做夢,隨后打了個寒戰(zhàn),車主人來了嗎?坐起身才發(fā)現(xiàn)一張戴著口罩的臉貼著車窗,屈著關(guān)節(jié)敲窗的手指還放在玻璃上。
對不起,嚇著你了。她一出聲,才聽出是女的,我的驚魂程度立刻減弱。車主是女的。至少不會對我太暴力,如果不聽解釋,我就跑。
我是醫(yī)院的。能否幫個忙,送我回趟家。她這句話,把我說迷糊了。
是這樣的,醫(yī)院防護工具不夠用,我家還有一些,要盡快拿來跟同事一起用。見我不解,她忙說,對付這次新冠傳染性病毒,許多醫(yī)護同事因防護設(shè)施不足紛紛感染。
我還是不怎么明白,但聽出她說的問題嚴重性和急迫性,尤其送她回家的必要性,所以,點了點頭。
拉開車門,她才意識到我的樣子,有些驚惶說,疫情這么嚴重,你,你,怎么沒戴口罩?
我支支吾吾說沒有口罩了。
顯然有些猶豫,她向四周望了一眼說,那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我點著頭輕聲說,上車。
把那段鐵絲伸到方向盤下部孔隙里,鉤出兩段電線,用牙咬著撕去絕緣膠皮,兩個線頭相擊了幾次,打火發(fā)動了車。我知道,她一定會吃驚,便扭頭對那口罩上方露出的略顯恐懼的眼神一笑,解釋說車鑰匙丟了,我從外地來,遇到封城,哪兒也去不了,也沒地方配鑰匙。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一會兒告訴我前面路口左拐,下一個紅綠燈右轉(zhuǎn)……
雨雖不太大,但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刷還是緊張地嘩啦啦響著,約二三十分鐘,她說到了,我急剎車。正不知左拐還是右拐,她已開門下車,說句謝謝,幾乎不等我回答已朝著路對面跑去。遠遠望去,她身影消失的那個小路口兩邊也停滿車輛。
瞅了一下儀表盤上的時間,快兩點了。
車調(diào)頭時,她又跑回來。原以為想讓我等她拿了物品再送她回醫(yī)院,畢竟那時找別的車不可能。沒有。見我搖下車窗,她說,明天你去大熊山物流倉,那里招志愿者,安排吃住……城的東郊……
不及我道謝,她又轉(zhuǎn)身往雨中跑了,好像話都沒說完。
11
打眼一看,葉智就感到對方是有過入獄經(jīng)歷的。在如此特殊情況下,仍然出來作案,也太過分了。命不要了?還不戴口罩?因為疫情,小區(qū)里沒那么多車位,許多車停在外邊,且車主多日不出門。若此時盜車,實在是太難被發(fā)現(xiàn),也是個極其瘋狂的犯罪作為。而他們把車偷走,都藏在哪里?
難道依江小水交代,還成了助人為樂?
按照葉智的習(xí)慣,一般會久久地默默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如果撒謊,很快他就會在這種聚光般注視下慌亂了神色,接下來自然是一通急張而急迫地各種解釋。這種解釋是一種相互印證,或者說是自圓其說,需要以此謊證明彼謊,其中的漏洞遠遠大于真實。只要有一點點破綻,就會全線崩盤。等待,耐心地等待,像蹲點抓捕一樣,做警察的有的是罪犯沒法抗衡的耐心。
果真,審訊室安靜了片刻,江小水又主動說話:
我說的句句是實話,如果不是她要乘車,我肯定不會打著車的。當時只想在車里睡一夜,起初是想把車里的方便面和蘋果拿走。根本不會偷車。幾顆蘋果不算什么,一輛車夠重判的,我清楚……我想女醫(yī)生裝作不知我是干什么的,也不多問,是為了免去尷尬,或引發(fā)可能的危險。
昨晚車又回到原地,我還是在車里睡了。今早醒來,想想自己反正在這也沒事,何況還要解決吃住問題,便開車往城東找那個可以做志愿者的地方。一路上根本沒人影,除了救護車,還有殯儀館的車,其他車一輛都沒見到。我還懷疑自己跑的線路不對。正不知所措,恰遇你們,本打算探聽一下路,不料你們因我沒戴口罩便拷了我,又發(fā)現(xiàn)車上打火撕開的電線……說實話,我真的不是偷車,只臨時一用,今晚肯定會送回原地。
那你說說那個醫(yī)生的姓名,哪家醫(yī)院的?你有她的電話嗎?
江小水搖搖頭:沒有,都沒有。當時覺得她坐車時間夠長,我也緊張,都沒說話。也沒必要問她姓名或哪家醫(yī)院,電話號碼更不可能問。問她號碼干嗎?當初不可能想到今日還要對你們提起,要知道的話,還不讓她寫個證明什么的。
你說的這些沒有人證,自己唱獨角戲,你覺得我們會相信嗎?如果換作你,我們這樣說,你信嗎?
江小水毫無遲疑道,我信,如果你這樣說,我肯定信。
葉智想笑,還是忍住了。
臉憋得通紅,江小水反復(fù)強調(diào):
實在沒轍。我真的沒有偷車,真是想去當志愿者。弄清楚情況,便把車放回原處。我沒撒謊,千真萬確,雖然曾撒過很多謊,但這次真的沒撒謊。請警官大人相信我一次。
江小水覺得自己多少年都不知道臉紅是什么樣子了,跟警察打了數(shù)不清的交道,遇到警察,他完全一副驚弓之鳥的心態(tài),哪敢大聲說話。今天,卻忘了什么似的,一直堅持。不過,他清楚,現(xiàn)象明擺著,也是說一下而已,事實沒法用心中的想法證明,只有眼前的現(xiàn)象。為這個事也不可能與警察沒完沒了下去。如果一旦警察再下狠手,或車輪審訊,他恐怕又要問什么招什么,讓怎么招怎么招。
令江小水意料不到的是,倆警察彼此一對視,其中一個拿著審訊記錄到他面前,讓確認。看什么呀,看也沒用,他拿起筆簽名,然后警察用消毒噴劑對他的手噴了一下。之前落座時,也有警察給他座位噴消毒劑,如果還在橋洞下,哪能想到這個事情已至如此嚴重的地步。
長出一口氣,畢竟審訊結(jié)束了。江小水心說,完蛋了,又要進去。又自我安慰,進去也找了個有吃有住的地方。
12
江小水心知肚明,如是一旦認定他是盜車,那這輛車至少也一二十萬,那么他的盜竊額就屬于巨大的范疇;如果這輛車價值在三十萬以上,那就成了數(shù)額特別巨大。兩者的刑判結(jié)果,肯定又免不了坐牢。他有些后悔沒及時回家,如果不在這里住那一夜,如果一開始打定主意回家過年,就是另一番情形。如今全身長嘴也搞不清楚,無論你為誰打火發(fā)動車,否定盜車都無法辨清。如果當時不動車就好了,如果當時只拿走那些食物不再回車里,也就不會有后面的遭遇。如果一猶豫沒答應(yīng)女醫(yī)生的話,也不至如此。
現(xiàn)在,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剛?cè)氲罆r,師父一再提醒,干過活兒不許回頭。他們不都是一次次地回頭回出問題嗎?這一次,他竟犯了二次干活兒的大忌。師父以自己幾次入獄的經(jīng)驗警醒我們,警察與我們相比,他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然后守株等兔子,在一個地方?jīng)]早沒晚、沒今天沒明日、沒白日沒黑夜地等著,等是的什么?就是你那忍受不住的一次回頭。
如果能找到那個醫(yī)生,是否會證明我的無罪?不好說,畢竟她見我時,我已在車里,就算說我是在她面前打著火的,但這能證明我事后不會偷車嗎?再說,這也不能證明我因為要送她而開的車。難道我不可能之前已偷了車,而把電線又送回方向盤的線盒,等再用時又拉出來打火嗎?沒有她的要求,難道第二天我就不可能駕車而去嗎?唉,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事不好說清楚,雖然事情本身那么清楚。
江小水一腦門子的洪荒。
鐵門“咣當”一響,警察又進來了。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警察沒拿手銬。
葉智走到江小水面前,慢騰騰說,我相信你,但法律不一定相信你。明白嗎?說到底,你的各種嫌疑還需要人證,否則沒人能還你清白。
江小水無奈地仰望著對方。
葉智接下來的話直接讓江小水蒙圈。他說,你回頭一定要找到那個醫(yī)生,明白不?
我?我,找?
一邊為江小水打開受審桌上的鎖,一邊盯著他道,你走吧,記得不管在哪兒,都必須戴好口罩。
葉智把一個新口罩放在江小水面前讓他換上,見他還在犯愣,佯裝一臉嚴肅說,怎么回事?難道還想再進去?
別別別。相信了眼前發(fā)生的真實后,江小水有點兒抱頭鼠竄了,只怕對方瞬間反悔,三步兩步奔到大樓外面。
你的包!叫了幾聲,江小水才收住腳步,回頭看到葉智手里的包,迎過去點頭哈腰想表示謝意,一個字卻沒說出口。
葉智道,把那輛車先開上,你說那個地方,在市郊區(qū),幾十公里。
江小水的身子觸電般向后一縮,表示不敢。見葉智沒有玩笑的意思,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重新坐進車里,顫抖的手打了多次電線,車才啟動。
本計劃向警察擺下手道別,不料葉智把一個手機伸進窗口,說,按這上的導(dǎo)航走,有語音提示,說怎么走就怎么走。這手機是我私人家用的,號碼寫在紙條上……晚上記得把車開回原地,說不定女醫(yī)生會再去找你,車主也可能去找車。
江小水兩眼一熱……
葉智擺手示意可以走了,并輕聲道,走吧,保護好自己,感謝你這個時候去當志愿者,為這個病了的城……
聽得出來,葉智也有些哽咽。江小水一腳油門,車頭向前沖著離開,拐上主路時,望一眼車側(cè)鏡,警察還在遠遠地瞅著他。
導(dǎo)航,江小水并不熟悉。多年前手機僅能通話,頂多再發(fā)個短信。
不久,有電話打來,手機唱起一支蒙古族歌曲,導(dǎo)航中斷。猶豫是否接聽,歌聲在“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時突然停下,恰逢十字路口不知奔哪個方向,導(dǎo)航突然發(fā)聲,調(diào)頭。急打方向盤,不料左側(cè)一警用摩托無聲地與他的車已并列,江小水心說,玩完……
多虧警察身手靈敏,摩托車向外一個大旋擦著馬路牙子才躲過險情。
此時剎住車的江小水一身冷汗,心臟狂舞,摘下口罩大喘氣。
摩托車扎在車頭前方,警察走過來。
他趕緊戴好口罩。警察敬禮說,請出示駕駛證、行駛證。
什么,什么?瞬間大腦崩潰,囊中空空。警察要的證,他一個也沒有。突然腦中靈光乍現(xiàn),江小水大聲吼道,我趕著去大熊山當志愿者,外地人不熟悉路!
警察盯著他,靜靜地有一分鐘。江小水心里發(fā)毛,想說什么,嘴被什么粘住似的,只有喉結(jié)上下劇烈地起伏。
那跟我走吧!我送你去!警察說。
沒聽錯。真的沒聽錯。警察騎上摩托,向他招招手。
江小水調(diào)整方向盤的手與全身都在戰(zhàn)栗,然后驅(qū)車向前。
幾分鐘后,江小水反應(yīng)過來,這不就是警車開道嗎?啊,我今天享受的是警車開道?就因為“志愿者”這三個字?瞬間淚崩,江小水這一生,第一次跟警察的關(guān)系轉(zhuǎn)變成這個樣子。
13
還在門診忙的時候,同事叫她馬上出來,口氣刻不容緩。
待走出診室,門外幾名同事已嚴陣以待,她要立即隔離。
確診了。
一大早,朱惠娟都忙忘了自己昨天做過測試的事情。現(xiàn)在醫(yī)院給他們在附近酒店安排了住處,加上外省醫(yī)療隊的進入,大家終于有了休息時間。不像之前,24小時無休,不少退休的老醫(yī)生都重新上崗。見到七十多歲單眼已黃斑病變的老院長也來門診拿起聽診器,朱惠娟的淚立刻下來。那時候,就算有休息時間,大家也不敢回家,誰不擔心給家人傳染??墒遣换丶铱隙ㄐ菹⒉缓?,坐椅子或趴桌子睡覺,而且不能摘口罩,一天24時戴著,憋悶得肺都不夠用,總錯覺自己也“中招”了。常常困得坐那兒都能入睡,時間一久,醫(yī)生也不是鐵打的,抵抗力降低,除了感染,也不可能不生其他病?,F(xiàn)在,終于又可以倒班休息,對朱惠娟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惜沒法告訴老公和孩子。每每想起,她對摔老公手機都后悔無比。
近幾天身體有些異樣,干咳,胸悶,難道?不會吧……應(yīng)該是多天來的勞累所致,多休息一下就好。昨天辦公室堅持讓她做了檢測。一忙,今天出結(jié)果都忘了。
核酸檢測,新型冠狀病毒基因組中開放讀碼框ORF1ab和核殼蛋白N基因雙陽性。朱惠娟如墜深淵,雖然是醫(yī)生,也難免慌亂了陣角。好在,幾分鐘便調(diào)整了心態(tài)。不再多說,多待一分鐘,就有可能給同事或他人帶來傳染的風險。
住進隔離病房,眼看昔日的同事為了她而忙碌,朱惠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以一個患者身份聽到各種治療儀器的聲響,她發(fā)現(xiàn)一切變得那么陌生。她躺的這個床位上,已經(jīng)有三個人永遠地走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戰(zhàn)勝病魔,他們醫(yī)院已經(jīng)有了不少治愈病例。甚至,她覺得沒有老公電話也是上天所賜的一個慶幸,至少不讓他們知道,不讓老公和兒子為她擔心。等她哪一天出院了再告訴他們。另一想,矛盾的她對摔老公手機,重新懊惱至極,十多天沒看到老公和兒子,一旦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爺倆兒后半輩子怎么辦呢?朱惠娟昏厥過去……
14
多天的連軸轉(zhuǎn),葉智幾乎把家里的孩子都忘了。除了忙的腳不粘地,一個大男人,發(fā)現(xiàn)自己近些天動不動就流淚。聽誰說了什么,或看到微信朋友圈的內(nèi)容,或某新聞,一直有淚不輕彈的他,這些天淚腺總管不住。
那天半夜,一條微信朋友圈引起他的注意。一位確診者曾接觸過一名在路邊丟了車鑰匙的司機,不知姓名,男性,只說了地址,車型銀色SUV,司機當晚送確診者回家。
時間和地點,都與江小水的重合,難道真是他嗎?
剛想說太好了,瞬間意識到,這個都確診了,江小水情況怎么樣?這些天也忘了聯(lián)系他。如果江小水也有情況,那么,他與同事是否也可能有情況?葉智一想頭就大了,急忙打電話給江小水。
電話通了,沒人接,一直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人接。
難道,難道江小水也確診或……沒敢往下想下,腦海中閃出前兩天朋友圈的一張圖片,一堆手機,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各種品牌,堆成一座小山,配的文字說是殯儀館門前一角。是真是假?當時只看了一眼,覺得可能性不大。疫情期間,因為有了手機,微信朋友圈、微博、公眾號之類,各種信息充斥其間,令人時而悲情,時而無奈,時而又被某種情結(jié)所震撼。
再打,再打,還是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人接。
手機至少一直是開機狀態(tài),這一點讓葉智稍感欣慰。他立刻給對方留言:請回電話,我是警察葉智。
發(fā)完短信,他注意到時間是凌晨三點多,江小水或許在睡覺?等吧,如果天亮還不回話,就會動用公安系統(tǒng)查詢對方行蹤。
不知過了多久,手握手機昏昏欲睡的葉智,隨著手機的突然抖動全身一震,來電了,真是來電了,他興奮地劃動屏幕接通,喂!
江小水的聲音從夜幕中穿越而來,是葉警官嗎?太對不起了,我睡著了,今天往外地送貨,剛才太困,在高速上瞇一會兒……
回電話那一刻,江小水的心早提到嗓子眼,一是看到那么多未接電話,二是那條短信讓他福禍未卜,難道警察又要說事?
這些天來,是江小水一生最幸福的時光。除了吃喝有口罩外,他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重視,他的車上還貼了一張通行證,可以出入這座封閉的城市運送貨物。他覺得自己很神氣,自從趕往大熊山路上由警察引道護送后,他的車走到哪兒,都有警察敬禮。
第一次送貨遇到警察敬禮時,他急忙靠邊停車。沒想到,警察連續(xù)給他手勢,意思讓通行。他當時急得車都熄火了。警察問他需要幫忙不。他迅速搖頭。
送防護服、口罩、呼吸機之類到醫(yī)院,送方便面、火腿腸給卡點工作人員,他很快熟悉了智能手機的用法,還加入一個志愿者群,夜間甚至給一些小區(qū)患者送藥。有時晚間接送醫(yī)護人員,他樂此不疲,每到此時,都希望奇跡出現(xiàn),比如那個女醫(yī)生又坐到他車上……
這是他人生最有意義的一段時光,從來沒有覺得人們這么需要他,從來沒有接受過這么多人的道謝,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氣,拼了命跑來跑去。大熊山庫倉給他的車編了號,工作之余,他還通過幾個微信群去幫更多的人??梢哉f,多年的牢獄生活對他的影響,也遠沒有這幾天實質(zhì)性的改變。
葉智電話打來那天,他跑了趟外地,送完物資本可以休息一下,但他立即返回,為的是回來再接另一些工作。接通電話,一股腦把這些線線頭頭說給葉智,并不斷地向他表示謝意,是葉警官給了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葉智好不容易才打斷他的道謝,問他身體怎么樣?
沒問題,我能撐得住。以為對方只是關(guān)心的問候,他繼續(xù)說,前幾天有些發(fā)燒,不是傳染病,受寒了。
你怎么知道?葉智全身一陣發(fā)緊,頭皮發(fā)麻。
當時,也咳嗽,物倉領(lǐng)導(dǎo)擔心我出狀況,讓做了檢測,都是陰性,沒問題。后來感冒藥都沒吃,好了。估計連續(xù)跑車累的。有時候,你不知道,我一夜才睡三四個小時。但是,心甘情愿,我活這么大,現(xiàn)在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活著……
聽到說核酸陰性,葉智兩個肩頭放松下來。
15
第二天送了一趟物資后,江小水如約來到公安局,進大門時,傻了。
門衛(wèi)不讓進,說,他找的葉警官心梗,在醫(yī)院壯烈了。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幾個小時前還通了電話。江小水紅著眼喊。
門衛(wèi)無語。
只停了半秒,江小水便雙目圓瞪、張牙舞爪往大門里沖,門衛(wèi)一把抓住他后衣領(lǐng),然后擰了他雙臂說,小子,不知道這是公安局?想撒野?
脖梗雖然被壓著,江小水還是竭力想抬頭,并用嘶啞的嗓門喊,我找葉警官,我要找葉警官……
又圍來幾名警察上手,江小水已毫無反抗之力。
據(jù)葉智的同事介紹說,半夜里,他一直在聯(lián)系一個確診感染的醫(yī)生,打了幾十個電話,歷經(jīng)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對方的醫(yī)院,結(jié)果獲悉,該名醫(yī)生已進入ICU,不能講話了……
再次確定葉智是凌晨心梗在送往醫(yī)院途中已因公殉職,江小水一屁股坐在公安局電動門的軌道上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那哭聲似要把整個公安局大樓的門門戶戶的警務(wù)人員都驚動個遍。
江小水人生第一次真正的自主意義的肆無忌憚的痛哭,且在曾與他半輩子不斷打交道的公安局,淚水滂沱,就這樣發(f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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