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杰
清代著名學(xué)者袁枚《隨園詩話》“江陰城之烈女”條記載說:“本朝開國時,江陰城最后降。有女子為兵卒所得,紿之曰:‘吾渴甚!幸取飲,可乎?兵憐而許之。遂赴江死。時城中積尸滿岸,穢不可聞。女子嚙指血題詩云:‘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保ㄔ吨跤⒅九ⅰ峨S園詩話》卷一,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兩句詩雖短,但是留給文學(xué)史深遠(yuǎn)的影響。這是一次令漢人蒙羞的改朝換代,入關(guān)的清軍所向披靡,摧枯拉朽,早已腐敗透頂?shù)拿魍醭暱掏呓?。清兵的鐵蹄在長城、黃河和淮河等地,幾無遇到反抗,大半個中國很快淪亡,然而,江南的軍民卻給了不可一世的清兵以迎頭痛擊。發(fā)生在順治二年(1645)五月的江陰軍民保衛(wèi)戰(zhàn),可歌可泣,這兩句“大義凜然,英氣逼人”(王英志《袁枚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的詩句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
袁枚及其《隨園詩話》在后世影響巨大,加以這則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又如此慘烈,故“江陰女子”及其詩句被多種野史筆記轉(zhuǎn)載,而“江陰女子”也作為民族英雄式的人物得到后人景仰。清道光同治間,徐鼒撰寫《小腆紀(jì)傳》時,便把這個故事寫了進(jìn)來。民國間“隱善居士”編《中國歷代巾幗傳》將其收錄,并為之作傳云:“國朝江陰女子,不詳其姓氏。當(dāng)本朝開國之初,女子為兵卒所得,詭云:‘欲飲水。遂投江而死。然城中尸橫遍野,臭不可當(dāng),此女子曾題壁云:‘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此女子之克完大節(jié),觀于此詩中二語,亦可以見其志矣?!保ā吨袊鴼v代巾幗傳》,上海讀者書店1936年版)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出版界興起編纂古詩文鑒賞辭典的熱潮,鄭光儀主編《中國歷代才女詩歌鑒賞辭典》、丁炳貴編著《詩詞名句鑒賞辭典》、張秉成和蕭哲庵主編《清詩鑒賞辭典》、霍松林主編《歷代絕句精華鑒賞辭典》等,皆收錄該詩,署名皆為“江陰女子”。各種辭典對于這兩句詩作和“江陰女子”均給予了高度贊許,誠如趙家瑩所言:“作者在深沉悼念烈士的同時,對那些雖生猶死,全無脊梁骨的人們進(jìn)行了憤怒的譴責(zé)與無情的鞭撻。由于此詩所敘寫的戰(zhàn)斗,是以將士們的覆滅告終,故呈現(xiàn)出沉郁、肅穆的悲劇氣氛,但其中所展示的江陰官民,為國家、為民族剛毅勇武、至死不屈的氣概,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精神,又使詩歌顯得剛健壯烈,而這樣的詩篇出之于女子之手,又更令人敬佩作者的膽識?!保ɑ羲闪种骶帯稓v代絕句精華鑒賞辭典》,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概而言之,這兩句詩之所以能夠名垂詩史,原因在于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矛盾逆折:一是落想之妙,“活人”與“死人”對比,具體而又抽象的“香”;二是出于女子之手,一個在戰(zhàn)場從容赴死女子的遺詩,給讀者強烈的性別震撼。
但是,袁枚《隨園詩話》的記載也給后人留下了疑問空間。
清乾嘉年間,浙江山陰(今紹興)學(xué)者俞夢蕉(號蕉軒)撰寫《蕉軒摭錄》一書,其中說:“《隨園詩話》載:一女為兵擄至危崖處,紿之曰:‘我渴甚,盍為我取泉飲?兵去,女咬指血書云:‘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遂投崖死。嗚呼!其事與一香略同,而傳史皆罕見,何也?”(俞夢蕉撰,孫順霖校注《蕉軒摭錄》,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江陰女子”的故事感人至深,但是為什么只見詩話不見史傳?俞夢蕉提出疑問后認(rèn)為,所謂“江陰女子”的故事大概類似于宋代一香傳說。一香故事是這樣的:“宋末殉難者甚眾。一女子年十四,與其父及母相率避難。行至一處,父曰:‘吾力竭矣!可若何?母曰:‘安能使一處藏我身,勿死可矣!女曰:‘我適檢一處,可藏身且勿死,第父母勿能從之耳!父起促之行,曰:‘姑從之去。登一峻嶺下,則萬仞峭立焉。女指而笑曰:‘投此終身勿死矣!父母大駭曰:‘果如此,粉骨碎身,命何能保?女拍手大哭曰:‘殉難之身死,殉難之名越千秋而勿死矣!聲與身一齊投崖下,父母亦從之。后樵者于崖下見一女尸,領(lǐng)頭繡小楷甚工,云:‘年十四,號一香。”(《蕉軒摭錄》)同是在民族危難、國破家亡的時代,同是柔弱的女子。一墜江死,一投崖亡;一題詩,一留字,情節(jié)何其相似!
俞夢蕉之后,繼續(xù)有人對袁枚說法提出質(zhì)疑。清代江陰本地學(xué)者繆楷不但找到了完整的詩作,而且查明了詩作的出處,其《經(jīng)余隨筆》引用《五里亭》說:“乙酉城破,有女子自縊于亭,尸腐,逸其姓名。或題詩哀之曰:‘三月孤城未肯降,裙笄腐骨枕江鄉(xiāng)。寄語道傍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這首名為《五里亭》的詩是這樣的:“無名氏,一女郎。殉國難,骨尚香。亭五里,詩兩行。擬配饗,露筋旁。彼女子,知綱常?!保娦引堉骶帯督帠|興繆氏家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清初的那場江陰保衛(wèi)戰(zhàn)持續(xù)81天,詩作稱“三月孤城”與史合;“寄語行人休掩鼻”詩句當(dāng)隱括《五里亭》而來,觀兩詩敘事,所言有據(jù)。不過,繆楷直言“本隨園而誤也”,稱“或題詩哀之”,則可知題詩者并非“裙笄腐骨”的“江陰女子”。
那么,這首詩的真正作者是誰呢?
筆者翻閱《民國江陰縣續(xù)志》,該書卷二十六《雜識》記載說:“袁枚《隨園詩話》云:本朝開國時,江陰城最后降。有女子為兵卒得,紿之曰:‘吾渴甚,幸取飲,可乎?兵憐而許之,遂赴江死。時城中積尸滿岸,穢不可聞,女子嚙齒題詩曰:‘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案,趙氏曦明《明末守城始末》所附閻公遺文有《七里廟題壁七絕》一首,下二句與此同,其上二句云:‘腐胔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城未肯降。袁以為女子作,豈傳聞之誤耶?”(陳思修,繆荃孫纂《江陰縣續(xù)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26冊)
《民國江陰縣續(xù)志》記載有誤,所謂趙曦明《明末守城始末》一書,應(yīng)為《江上孤忠錄》,該書卷末確有閻應(yīng)元一段遺文:“閻公遺筆《題七里廟壁(七月九日入城主盟,經(jīng)此)》云:‘露胔白骨滿疆場,萬死孤臣未肯降。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城破日,書東城角堞樓:‘八十日帶發(fā)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明都司任典史閻應(yīng)元強圉赤奮若秋日筆。”(趙曦明《江上孤忠錄》,商務(wù)印書館1911年版)按,趙曦明(1706—1788),字敬夫,號瞰江山人。初名大潤,易名肅。清江陰人。諸生。幼孤貧力學(xué),刻苦自勵,恒忍饑閉戶讀。性剛直,不從俗。趙氏治學(xué)嚴(yán)謹(jǐn),大學(xué)者盧文弨稱“余有所述作,必取正于山人”(原文出自盧文弨《抱經(jīng)堂文集》卷二十九《瞰江山人傳》,此處轉(zhuǎn)載楊峰、張偉《清代經(jīng)學(xué)學(xué)術(shù)編年》,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趙曦明比袁枚(1716—1798)早生10年,亦早10年謝世,趙氏為江陰本地人,對于發(fā)生在半個世紀(jì)前的歷史,了解自當(dāng)比袁枚更為真切,因此,《江上孤忠錄》的記載自應(yīng)比《隨園詩話》更為可信。
江陰軍民抗清戰(zhàn)爭始于順治二年(1645)閏六月初一日,在典史陳明遇的率領(lǐng)下,江陰民眾組織起頑強的抵抗,無奈陳明遇缺乏軍事經(jīng)驗,堅持了一個多月后,力請前典史閻應(yīng)元出面指揮。七月初九日,閻應(yīng)元帶領(lǐng)江陰城祝塘少年六百人,執(zhí)械入城,從此,慘烈的抗清大劇愈演愈烈。閻應(yīng)元于入城之日寫下了這首名為《題七里廟壁》的詩,以此激勵士氣,鼓舞斗志,亦表達(dá)視死如歸,不愿茍生之念。尤其是閻應(yīng)元書于城角堞樓的對聯(lián),與詩作相輝映,可知其具有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創(chuàng)作這樣震爍人心的詩作,絕非平凡之輩所能。此外,陳捷延編《過客吟》也收錄閻應(yīng)元詩一首:“八旗狼師過大江,孤城寓客布鐵防。九九如一死堅守,要令胡騎寸進(jìn)難?!保惤菅印哆^客吟:捷延詠史詩存》,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版)創(chuàng)作背景也是江陰保衛(wèi)戰(zhàn),閻氏指揮江陰軍民誓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早在戰(zhàn)爭開始就堅定下來了,與《題七里廟壁》異曲同工。至此,作者的問題可以說基本解決了。
但是,袁枚《隨園詩話》為什么會把如此凄美的詩句歸于“江陰女子”呢?究其原因約在三方面。
一是《隨園詩話》“寧濫毋遺”的選詩標(biāo)準(zhǔn)。袁枚為杭州人,一生主要生活在江寧隨園,大部分時光致力于詩文創(chuàng)作,與趙翼、蔣士銓合稱“江右三大家”。他生活隨性,放浪不羈,這一性格亦體現(xiàn)在《隨園詩話》的編選中?!峨S園詩話》是清詩話中較為著名的一種,選錄了大量的詩作,袁枚自稱:“采詩如散賑也,寧濫毋遺。然其詩未刻稿者,寧失之濫,已刻稿者,不妨于遺?!保ā峨S園詩話補遺》卷八)所選詩的作者有詩壇高手、公卿將軍、布衣寒士、青衣童子、僧尼道士、命婦閨秀、妓女歌姬甚至無名小卒,遍布各個階層。袁枚還稱“余聞人佳句,即錄入《詩話》,并不知是誰何之作”(《隨園詩話補遺》卷七),可以說選詩非常隨意,在他看來,只要有名篇佳句皆可以詩存人,至于真正作者是誰并不重要。
二是袁枚對女性詩作獨有偏愛。袁枚廣收女弟子,因此大量采錄女弟子之作予以鼓吹,是自然而然的。他說:“圣人以《關(guān)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詩。第恐針黹之余,不暇弄筆墨,而又嘆無人唱和而表章之,則淹沒而不宣者多矣?!保ā峨S園詩話補遺》卷一)袁枚對女子的態(tài)度總的來說是開明的,這一態(tài)度對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觀念是較大的突破,故在給詩作署名時,他更傾向于這句“活人不及死人香”的詩作為女子所作。
三是史上不乏名詩作者張冠李戴給女性的例子。如宋人陳師道《后山詩話》記載說:“費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宮,后主嬖之,號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宮詞百首。國亡,入備后宮。太祖聞之,召使陳詩。誦其《國亡詩》云:‘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太祖悅。蓋蜀兵十四萬,而王師數(shù)萬爾?!保ê挝臒ㄝ嫛稓v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此詩一名《述亡國詩》,千百年來傳唱不絕,清人薛雪《一瓢詩話》給以“何等氣魄?何等忠憤?當(dāng)令普天下須眉一時俯首”(《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的贊譽,清乾隆時編《全唐詩》,該詩作被收在卷七百九十八。然而,就是這樣一首流傳千年的佳作,原作者并非才貌雙全的花蕊夫人,而是前蜀文士王仁裕所為(見陳尚君《“更無一個是男兒”考辨》,《上海書評》2013年9月25日)。
“‘活人不及死人香這有悖于生活常理的詩句,表面看來是矛盾的,但凝眸沉思,會體味到這‘矛盾表象后面所蘊含著的真諦的?!保ㄗT汝為《古典詩歌的修辭和語言問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幾百年來,眾多讀者受袁枚《隨園詩話》影響,所關(guān)注的是這兩句詩的“真諦”,被其強烈的藝術(shù)魅力所感染,從而忽視了詩作的真正作者。但是,文學(xué)研究的使命在于研究文學(xué)發(fā)展的進(jìn)程和演變的規(guī)律,因此要正本清源,對歷史上產(chǎn)生的各種文學(xué)現(xiàn)象、作家、作品進(jìn)行客觀敘述和分析,從而建立科學(xué)的命題,以科學(xué)的方法尋找解決的途徑,還文學(xué)以歷史的真相。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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