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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生

2020-06-19 08:50:33淡豹
小說界 2020年3期

淡豹

在雨中我鉆出地鐵站回到辦公室。我們這家老人照護機構的實際辦公地點和登記地點不同,不在市中心第一長老會教堂對面、YMCA隔壁,而在城西,植物園角落一座廢棄的房子里。

以前這里是植物園的爬行動物館。去年雪災停電,蜥蜴凍死,我們搬過來,在這里創(chuàng)造我們以個性化和數(shù)字科技為賣點的照護服務。

我原以為自己34歲時會在比較文學系討論蘇門答臘、蘇軾、王朝云,現(xiàn)在我在城里各個地方探望老人。臭公寓,擁擠的公寓,由酒店改裝的帶門童的摩天大樓里的高層公寓,有貓的,有老鼠的。上午拜訪兩位老人,下午一位,略作拖拉就可以一天只拜訪兩位。撇下的那位,電話留言,擇時再議。老人找不到網(wǎng)絡申訴系統(tǒng)的入口,這些美國老人也不像中國那樣能讓孩子來替他們罵人。

老板是俄羅斯裔猶太人,狡猾又嚴肅,在拉投資中逐漸陷入瘋狂。他的臉是正方形的,嬰兒時期大概就長得像八十歲,總是很努力地在開玩笑。他每天鼓勵我們“一流的”“太棒了”“加油”“嗚~喔~”,我不與他擊掌。入職時我在自我介紹里說我有皮膚接觸恐懼癥。他必須理解我。當然每個人都有某種精神癥狀,戀物癖,或千姿百態(tài)的性向,這里是美國。我堅持用同事的姓稱呼他們,現(xiàn)在他們相信這是全體中國人都持有的文化怪癖。

老板的妻子叫薩拉,長得很可靠,常常突然爆發(fā)出尖銳的笑聲。他們沒有孩子。

薩拉說,她祖母曾經(jīng)告訴她,過于相愛的夫婦的孩子就像孤兒一樣寂寞。

你們相愛?

薩拉說,對,當然,我們把自己奉獻給對方的生命、對方的事業(yè)與歡樂。

老板在蘇聯(lián)解體前來到這里,其間過程細節(jié)未曾透露。這位共產(chǎn)主義的叛徒似乎很害怕在類似體制下度過的少年期會折磨人的精神和士氣,經(jīng)常建議我要高興起來。

老板說,我不知道你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快樂一些。

仿佛如果不過尋歡作樂的生活,就會顯得愚蠢,就會放射出公有制的危險電波。

我們機構也把追尋快樂當做提升人生滿意度的秘訣。手冊封面上印著:“我們能為老人提供量身定做的快樂?!?只有很少傻逼買賬。

每天,每時每刻,鄰居家的狗趴在二樓窗臺上。它期待我回家。門口那條街在大修,我通常走后門進去,經(jīng)過巷道,推開垃圾桶旁鱷魚皮顏色的綠門。假如有人來做客,假如有人來采訪我,我會提醒對方推門時還得將門把手向上拎一下,像擰藥瓶蓋那樣。沒有人來做客,沒有人來采訪我,所以我睡在一張灰色的二手沙發(fā)墊上。

醒來時我的嘴聞起來像湖南餐館的泔水桶。

坐地鐵時我通常聽新聞播客。96歲的名媛珍妮塔·帕拉德去世,四十多歲時嫁與第四任丈夫、室內設計師杰米·帕拉德后至今居住在西班牙南部。敘利亞。紐芬蘭漁民。東海岸油田。一個小男孩與狗的情誼。每年全美在膳食補充劑及維生素方面的消費超過15億美元。中國某乳品企業(yè)完成了對美國保健品公司“維他命世界”的收購,董事長稱中國和亞洲市場對高質量保健產(chǎn)品的需求日益增長。美國已準備好采取軍事措施阻止德黑蘭獲得核彈。雷克雅未克機場疑似遭受恐怖襲擊。

能將大把時間花在路上是我喜歡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每周去兩次辦公室,其余時間,忍住冬季、雨天、想要跳下地鐵月臺的念頭,就足以去老人家里完成探望。而且我可以罵他們。我最喜歡玫瑰,她74歲,管我叫蜂蜜糖。

玫瑰擅長攻擊。她問候我,勞拉,你顯得很累。

你呢,每天花幾個小時打扮,手抖得涂不準口紅,系絲巾蓋住脖子上的皺紋,僅有的外出是推購物車坐電梯去公寓大樓一層的有機食品超市買菜。除了我和維修工,還有誰看到你?

玫瑰患了肺癌,我有時在她家抽煙,她聞到煙味時愉快得像一只老貓。

她假惺惺地勸阻我,煙對你的健康不好。

我說,我想開了。

丁字褲也對健康不好,但你必須穿。丁字褲和其他都已經(jīng)成為時代要求。四年前一個男人來這個城市看我,我們一起看了一出舞臺劇《我們在變老》。穿黑蕾絲睡衣的女主角從床上抬起頭,對觀眾說她不想舔男主角,在她心中此事有某種神秘的總數(shù),每次她都覺得自己離用掉一輩子的限額近了一步。這是我們共同身處其中的迷信吧,此事如同排卵和月經(jīng),無聊,自然,略為痛苦,非做不可,無論你阻攔與否它幾乎總是準時到來。晚上我告訴那個男人,與她不同,我正面思考,把這事看成是對死亡的搏斗,他顯得挺高興。后來我沒再見過他,他偶爾發(fā)來郵件,羅列出他最近的成就。

我最近在思考蕾絲丁字褲作為隱喻所指向的存在困境,我告訴玫瑰。蕾絲丁字褲是一種自我否定的命題。發(fā)明丁字褲的目的之一是隱去內褲邊,但蕾絲注定會絞在一起,令裙子凸出細痕,這種發(fā)明是自欺欺人的典范。

空中有一條鞭子始終抽打著我們讓我們穿上又脫下丁字褲,舔對方,讓我們健身,吃沙拉,聽音樂,洗牙。這個國家無法逼迫你快樂,但它逼你以快樂為理想,即便痛苦也要向往重生,即便抑郁也要發(fā)動自己去約見精神科醫(yī)生,另一種春蠶到死絲方盡。每個人都十分怕老。如果不做出努力追求快樂的架勢,其他人就會對你喪失希望。可以不快樂,但得樂于找樂。曾經(jīng)有哲人認為人生就是悲慘的,也曾有人認為快樂和痛苦交替到來是世之常情。到如今,這個國家以快樂、積極、自我發(fā)展的催眠術為常態(tài),配合以亢奮的窮兵黷武,認定低落只是暫時的“不振”,你們這些新教徒的后裔怎么混到了今天?快樂來自于選擇眾多,有時靠錢,有時靠青春,有時靠科技模擬。不以青春為暫時狀態(tài),而以之為理想;不以行動為艱苦,而當成人的條件;不以選擇為奢侈,而當成自然權利。“更多選擇、更多歡笑”成為一種國家精神,麥當勞在這塊國土上開天辟地,誠不我欺。我在這里做著自己不相信的事情。在我的語言中生活不易,死亡也不甜美,沒什么輕而易舉的解脫,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一樣傷心悲命薄,猶吐青絲學晚蠶。然而即便是我的文明如今也受了傳染,北京的寫字樓底層擠滿咖啡館與健身房,什么都要人斗志昂揚,要人醒過來,廣告上的身體肌肉發(fā)達,電視中的臉龐笑得一年比一年大,笑成梯形,東方比西方還要西方。東方每天都在自我解放,經(jīng)歷洗禮后回歸為道家,做找樂世界里的late bloomer。過去這些年間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這究竟是為什么?

穿丁字褲是因為全球變暖。你煙抽得太多了,明年就會得肺癌。玫瑰詛咒我。

煙節(jié)省酒,我說。

今天雨大,我建議你今天早點回家,玫瑰說。

我在這里沒有家,我家不在這兒。你指的是我住的地方。我糾正她。

“早點回家”,像我媽媽會說的話。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安全第一。

她是醫(yī)生,但在生活中更相信自我保健的妙處。我不舒服,她一般不建議我去醫(yī)院,視頻電話時她會說,你去找地方做個推拿,少吃涼的,別太晚睡,核桃健腦,以形補形。這些常識性的反科學的智慧可能來自于一種古老的傳統(tǒng),“善服藥者,不如善保養(yǎng)”,也可能是經(jīng)驗帶來的啟迪,人需要在充滿艱難困厄的世上警覺地保護自己。

這甚至可能是改革落實在個人身體上的歷史后果。六年前醫(yī)院一起惡性事件后她一直盼著退休,樂于放棄焦灼的天職。上班時她擔心事故,精神緊張,比北美醫(yī)生付出更多,怕患者家屬認為她輕慢疏忽。

下班后她放松下來。自己生病時她也很少吃除降壓片以外的藥,她更相信每天早上一杯補氣的黃芪水。

當年我畢業(yè)典禮時她也帶來黃芪,以及三包驚險入關的即食海參(9-12頭,和牛肉干一起卷進大衣,她至今念念不忘),還有同仁堂的當歸苦參丸,以備我換季時常犯的皮膚紅斑。

如今她發(fā)給我理想飲食結構圖,英文的,一個綠色的圓切成四角,每天要吃下的食物里蛋白質+碳水+蔬菜+水果各須占四分之一,旁邊陪襯牛奶一杯,由海外的科普博主轉到國內,又由憂心如焚的母親再次出口,以保障全家的健康。她對外部世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懷疑,似乎你的國家、有文憑的陌生人、八年醫(yī)學訓練,都不能幫助你。求醫(yī)求人不如求己。你得靠自己。

非常奇怪。讀書時她讓我跟領事館搞好關系,“把握機會”,去參加留學生春節(jié)晚會和教育參贊舉辦的座談會?,F(xiàn)在她看到新聞,說有人會冒充中國使領館工作人員去詐騙留學生和新移民,她叮囑我千萬不要接來自使館的電話。

安全第一。活著最大。我的爸爸媽媽沒那么關心找樂。喝粥是他們的健身,養(yǎng)生是他們的自我奮斗,一世紀里無數(shù)浮沉,富貴確然在天。小民的生活里最大的成就是與死生有命略作抗衡,我命由我不由天。閻王要我三更死?我偏要留己到五更。

我的老板太早離開蘇聯(lián),不懂得我們說的找樂是什么意思。對我的爸爸媽媽來說,活下去就等于找樂,要活下去的念頭像一根鞭子在身后讓人抬起頭來?;钪湍芊P,即便你失敗了也還有你的后代。生命是一種可再生能源,把時間和注意力投入養(yǎng)生到頭來總能得到報償——健康,或者長壽。他們沒發(fā)現(xiàn)這二者往往只能得其一。

我愛他們。

It's all about care. 地鐵B線、C線、F線各有四站貼著我們機構的廣告:關鍵在于在意,一切為了照料。我們機構號稱所提供的服務不止關乎健康——保持健康本應是照護的底線,不是嗎,現(xiàn)在卻成為照護行業(yè)通常設定的最高目標,可憐,可笑;而我們不同,最前沿的照護意識給老年人帶來的是快樂,最適合曾經(jīng)體驗過奢華、關愛、音樂節(jié)、性解放、魚子醬的人。要知道我們能代雇米其林星級餐廳的廚師到老人家里做晚餐,協(xié)調菜單。如果老人想在喂藥時聽搖滾樂,我們就化身DJ。我們可以用他們在大學橄欖球隊的綽號稱呼他們。我們最高級的算法能在他們知道自己需要一場約會之前就先策劃出約會,我們還將逐漸動用VR技術幫他們進入虛擬現(xiàn)實。他們是客戶,不是病人。我們扮出親切,他們扮出活力,倒轉的甲方和乙方。

廣告上,左半邊坐著商務艙里辨不出年紀的西裝男人,大約介于中年人和年輕人之間,右半邊是他的灰發(fā)版本站在舞池中央,迷醉地半閉眼睛,一手舉麥克風一手拄拐杖,身體成一個K形。

那么,如果別的年輕人在舉辦地下室音樂聚會時,你在準備法學院的期末考試,五十年之后,你就有地方花掉這輩子攢下的錢。

逼人把生活變成表演。截肢后跑馬拉松,牙齒美白,肉毒桿菌,老人開電音派對,婦女越老邁越佩戴著濃妝。這種一再走向新時代的活法也正在傳到大洋那一邊的中國去,成為生命力和美的最主要標志。很奇怪,在此地,老年需要被原諒,即使伴隨人老去的是增長的財富。年事已高本身也是一種道德有虧。礙眼,浪費,缺乏產(chǎn)出,需要向大眾道歉。在這件事上他們又回歸為新教徒。

這里的孩子倘若看到老人坐滿整輛旅游大巴,會發(fā)出eeeew的聲音以示惡心。

與我的同事不同,我是小孩子時,學校會組織我們在假期去老人院探望,寫信給老人。在中國,老年有一種道德上的高尚與自然而然的權威,長生就是勝利,歷史上一代一代兒媳婦就是懷著這樣的盼望等婆婆先走入那良夜。挨欺負的人總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更長,這是養(yǎng)生的動力。

從青春到衰老都要尋找快樂是美國的任務,從青春到衰老都要尋找依賴是中國的任務。我在海洋的兩側都失敗了。

我進辦公室時,老板正在視頻會議中蒙騙更高一級的老板:這一代老年人已經(jīng)不是在大蕭條中成長的人了。我們如今面對更國際化的一代,更愛享受生活,會講外語,習慣吃壽司喝香檳。要想從人們對快樂那至死不渝的渴望中賺錢,我們得把草莓切出花的形狀。喂飽牲口以后還得在它們身上涂油。

所收的錢不是為飼料,是為油、涂油的人工,以及把牲口聚到一起開派對。

大老板對炫彩圖景置之不理,反復強調顧客與用戶的區(qū)別。只應當重視真正會付費的那些人,不是試用期間的免費用戶,想一想Client,誰才是你的Client?雷霆萬鈞的設問似乎要掀起一番靈魂地震。

辦公室里有兩種非碳酸飲料可以選擇,一種是喝起來像尿的咖啡,一種是袋裝茶,Tazo牌的“精神振奮茶”,比前者虛偽一些。

我端著咖啡經(jīng)過老板身邊時,他憂心地看著我說,要快樂!我妻子在你這個年紀時,周末晚上都在跳舞。

我想象了一下酒吧里多種顏色的射燈打在薩拉臉上的樣子,可靠的身體以實事求是的方式扭來扭去。

下午我見到喬治,86歲,很有錢也很癡呆,幾乎每次探視都會和我相互辱罵。他是我們試運行期間少有的正式用戶,不是玫瑰那種我們?yōu)榈玫蕉鄻踊挠脩舴答伈爬M來的退休中產(chǎn)階級。他的信托基金的律師雇了我們,足以說明律師都把錢花在最無用的地方。

喬治,我說,英國新出生的小王子也叫喬治。他注定也會像你這樣過倒霉的一生。

Chinese pussy,喬治說。他每次都這樣叫我,很難翻譯出它的神韻。

這時收到來自老板每周五例行鼓舞士氣的群發(fā)電子郵件,Let's make a little history today!

下班后我去按摩。廣東阿姨照例安排男按摩師給我,阿堅在我背上的動作令我想入非非。一個人更容易跟按摩師還是美發(fā)師上床?按摩和剪發(fā)這兩項活動在我看來都相當色情。阿堅中途停下,把一塊大白兔奶糖放到我掌心,說是同鄉(xiāng)從國內帶來的,指甲劃過我掌心。

他問我做什么工作。

我?guī)椭鷦e人,我告訴他。我們是同行。

按摩店角落高懸的電視屏幕上安靜的牛羊在跳舞,映在墻壁上明暗不定,間或劇烈地閃爍一下,像烏云切斷星空。

返回住處后我看電視。男扮女裝的狂歡游行。搖滾樂手在巨型舞臺上扭動屁股。吃披薩競賽,來自緬因州的有三個孩子的牧民能吃十一個,贏得了六千五百美元獎金。拉斯維加斯一家餐廳賣油炸章魚口味的冰淇淋,因此獲評為全美國第一流的小吃店,此外還有肉桂口味的,番茄醬口味的,主持人將炸雞蘸上奶油再塞入蛋卷做成甜筒。

大白兔還在我褲子口袋里黏黏膩膩。我無法蓄積足夠力量把它拿出來。

周五晚上鄰居夫妻會一起在家看電影。他們不拉窗簾,而我既不坐起來也不開燈也不走動,他們看不到我。我經(jīng)常躺在自己的房間里看他們電視屏幕靠上的三分之二。今天這部是浪漫喜劇,兩張布滿皺紋的臉,一對老年人去接受婚姻治療。我以為結局會是老人中的一位消失,然而兩個人哭泣,喝大量赤霞珠,擁抱,親熱,跳舞,愛情點燃又點燃。一部反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

我做不到像這里的失意者那樣愛喝酒,所以我喝可樂喝到牙發(fā)酸。一般夜里醒來時喝一大半,第二天下班回去時喝掉剩下的,夜里中途起床新開一罐。晚上刷牙愈來愈難,我吃過蘇打餅干后睡著,半夜可樂的糖分會沖掉食物殘渣。

信用卡賬單以醫(yī)療支出為主:可樂、薯片、夾心巧克力、唐人街超市買到的蘑菇形狀的日本餅干,都屬于養(yǎng)生補品,麻醉劑類的非處方藥。

以前爸爸媽媽用網(wǎng)絡打國際長途電話給我,他們經(jīng)常意識不到我已經(jīng)接起來了,一再問我能否聽見。如今他們撥來視頻,一旦我的臉凝固半秒,他們就陷入我是否能看清他們的困惑,掛斷,重撥。

我固定靠在沙發(fā)墊一角接起視頻。把手機底端傾斜一個角度,屏幕里我的臉就會嵌在身后墻壁上前任房客留下的城市自行車路線圖海報中,顯得生活方式甚是健康。

爸爸媽媽始終覺得從臥室撥來視頻不夠正式。于是我會看到他們莊嚴地坐在家里沙發(fā)上方懸掛的草書橫批下,“萬類霜天競自由”,媽媽操作手機的手指肚看起來很大,爸爸雙手放在膝蓋上。

有時他們兩張臉一起擠在書房電腦前同我說話,前面矗著爸爸一向放在書桌上的雞血石印章,他以此為藏書章,“石火光中”。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貧隨富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

自我調節(jié)是他的養(yǎng)生秘訣。他教我的思考方式包括:

——擺正心態(tài);

——全世界都是這樣;

——這樣想不幸福;

——你對國家的情況不夠了解;

——你對事情的復雜性缺乏認識;

——莫與他人論短長;

——多讀書。

有人生,有人死,我和爸爸在生死問題上才能達成共識。

從問我戀愛的事,到只問我身體好不好,這個變化在我28歲到31歲之間逐漸發(fā)生??赡芩麄兣聜λ麄冏约?。爸爸一輩子的工作都是說話,他們的工作好像大略如此,說話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談及我生活中他不愿意面對的事時,他既是領導也是群眾。對許多事他都用委婉語。比如他從來不說“談戀愛”,他說“找”。他們去旅游,會說“出去”,還有一次說,“我們中秋節(jié)后就走了”,令人一驚。

大概在我十幾歲、將近二十歲的關口,我意識到我的父母不大可能真正理解自殺的人、抑郁的人、離婚的人。他們說,為什么不好好過啊。媽媽單位同事的兒子打游戲閉門不出,被診斷為抑郁癥,就在我們樓上。媽媽勸她,讓孩子多和人接觸,你要多和他聊天。

承認失敗?那太消極了。不是中國人的活法。

爸爸以前的學生每隔幾個月去探望他們,修電腦,教他們用新的手機程序,替他們約小時工。

媽媽發(fā)消息給我的語氣像工作總結,最近“忠者較多”,我想是患者。每次掛電話前,媽媽都囑咐我吃東西。

有時我覺得他們害怕跟我說話。

假如他們真的逼問我的感情生活,我會說我和一個男人同住過一段時間。

跟我們講講他吧?

有個傍晚我們看到有黑影從路邊躥過,他辨明是一只郊狼,停下車打給野生動物保護熱線。我不知道后來有沒有人去救那只郊狼。他這個人視力很好。

我還有過一位已婚男友。晚上八九點我打電話給他,他按斷我。我撥視頻過去,他又按斷我。我再撥,已經(jīng)被拉黑了。過了幾周,我喝醉后還從辦公室給他電話留言過一次,問他是否需要我。我只想知道他是否需要我。

另一個男朋友無聊,傻氣,讓我神經(jīng)失常。他問,你在床上對我十分有禮貌,這是東方式的性愛特點嗎?我說,你在種族歧視。之后合情合理地與他分手。

分手前,我還有過一次責其以種族歧視,是我向他講起王映霞。郁達夫以愛欲蠱惑她,以脫離家務與育兒煩惱的新婦女之形象激勵她,與她結合,然始終未與發(fā)妻正式離婚。十數(shù)年后二人取別,王映霞言,此后謝絕名士達官,“只希望一個老老實實,沒有家室,身體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禮待我的男子”。她終生思索出的哲理是一句簡·奧斯丁式的箴言,婚姻的美滿程度總是與最初典禮的分量相匹配的——她所指的應不是婚禮的盛大奢靡,而是被公開認可的性質。可嘆被剝奪的漸漸就變成人最向往的,人的命受了命運的擺弄,人的心逐漸就受命運的定義,你的幸福圈住你,你的反抗與不滿也鎖住你。簡直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聽這個故事時,他的興趣在于中國妾的傳統(tǒng),concubines,問我如今在中國是妻多還是妾多。

我說你這是以《末代皇帝》的遺風來誤讀中國的毛病。一時間我欲為整個亞細亞張目,于是我又說,只有變態(tài)才會對這點有興趣。

他說,但你的書架上有一本W(wǎng)ives and Concubines。那是我以前寫論文用的蘇童《妻妾成群》的英文譯本。

我說,你看錯了,一定是Wolves and Cubs,狼和小獅子。

吧臺上坐在我的冰可樂右手邊的陌生人問什么是我的理想生活。我說,早起,過高效率的一天,晚上10點到家,吃一袋薯片,被一個小哥操死。夜里晚些時候,在去他家的路上,他問我的職業(yè)。我說,健康行業(yè),不過不是醫(yī)生護士。他以為我是那種寫健康食品博客的人。貼綠色蔬菜圖片,吃素,煮鷹嘴豆,不吃有臉的動物?我說我從事理論方面的養(yǎng)生工作。他又以為我是瑜伽教練,東亞人天生柔曼。我說,對,我不需要學瑜伽,我天生就會。他說,真難想象。我說,我的姿勢有時會讓我自己都感到驚奇。出租車里他的臉上燃起火星。

在大多數(shù)日子里,用一端有個圈的長長的不銹鋼針給自己的鼻子去黑頭是我生活中最靠近性的東西。左側鼻翼有一個黑頭挖了又長,愈來愈大,愈來愈像陪伴我的寵物。

有時我在住處用手機自拍,敷以各種各樣的背景和貼紙,去辦公室打印,回來貼在冰箱上,感覺自己去過許多地方。

有時我拿出一七三的信來看。我們一起長大,入學時他是全年級最高的男生,一米七三,令人景仰,畢業(yè)時還是同樣高。這幾年他在各地旅行時會寄明信片給我,有幾張寫得密密麻麻,擁擁擠擠,就像信。它們豎著站在一只藍色系緞帶的鞋盒里。他離我最近的一次是他前年去華盛頓DC出差。如果我有錢,或者如果他的明信片文字段首有了稱謂,我就會去看他。

鄰居家的狗趴在窗臺上。它認真地期待我活著。

也有些時候上鋪會打電話給我。她是我的中學同學,當年與我同寢室,家在順義,學校規(guī)定家在10公里外就可以申請寄宿——當年完全沒有人住在順義,現(xiàn)在北京不一樣了。10公里在當年顯得非常之遠,仿佛足以從學校走去密云水庫,也足以走去火星。那時我們覺得密云水庫、墨爾本、火星都差不多一樣遠。

當年我和上鋪一起從清華東門外回學校,坐355路,把終點站三義廟看成三文魚。

高中時上鋪為減肥吃下大量牛黃解毒片以致尿失禁。她和追求她的男生在宿舍樓門前站著吃小蛋糕,尿流進鞋里,幸而穿的是寬松的牛仔背帶褲,褲子沒濕。她發(fā)短信告訴我這事,誤發(fā)給了那個男生。結果如今上鋪和我都靠所謂的健康行業(yè)領工資。她大學讀了僧伽羅語專業(yè),在北京一家私立醫(yī)院市場部工作。我們在電話里的常規(guī)娛樂是她讓我猜又有哪個演員去做了確認懷孕的檢查,之后我們觀察新聞,往往發(fā)現(xiàn)演員平坦地出現(xiàn),嬰兒神秘地消失。不過最近她認為這份工作的邊際樂趣已遞減到趨近于零,如今的丑聞和新聞都發(fā)生在醫(yī)療美容診所。

她問我,你猜馮紹峰實際是哪年出生的?

我不知道馮紹峰是誰。于是她說,在一年半的努力后,她離成婚了。

上鋪說,假如有記者來采訪我,我就會說我婆婆每次來北京都送給我南航休息室里的小袋裝蟹黃味豌豆。手提袋里抓出一把,特意給你拿的,留著,好吃。

當年住在同一間寢室時,我們覺得以后的生活勢必會轟轟烈烈,某天會有記者來采訪我們。其他人為了作文高分,記下好詞好句,我們則為未來的訪談和演講做準備,積累如同靈機一動隨口說出的妙語,相互保證要不時提及對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對生活的看法?“西班牙風格的大擺裙”。

最喜歡的食物?培根。

最喜歡的顏色?一切顏色,我們熱愛生活。

最喜歡的女演員?Nicole Kidman。那時她還毫不女權,漂亮得驚人,一座大雕塑,仿佛自身不懷感情,卻能折射出所有的情感。最美的裝飾物。我已經(jīng)忘了當年我們是向往成為她,還是向往擁有她。

假如有記者采訪,上鋪說,她就把離婚說成是生活賜予她的機會,把衰老說成是女性通向自由的道路。我不關心外表,你看,我最好的朋友在美國,我們只電話,從不視頻。

假如有記者問起我的生活,我會說,我單身而且貞潔。

我們想要獲得幸福的沖動,那種多多少少也相信能夠得到幸福的幻夢,和買保健品、喝下藥汁、企望長生的老人,和竭力要證明自己足夠青春的老人,是一樣的吧。難道我們就更“科學”嗎?

比如愛上一個人,想要結婚,后來夢碎了。

比如養(yǎng)一個小孩,做夢盼著他能實現(xiàn)向上的社會流動,自己過得貧苦,送他去一年學費近十萬塊、混日子的破學校。

比如一個工程師,辛辛苦苦的,也有成就感也受折磨,也高興過也喝過酒,為了光榮和穩(wěn)定,為了無盡的子孫后代能夠出生在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里,每天去上班,直到裁員。

一樁幻夢破滅了,又換一樁。愛情,到工作,到后代,到發(fā)財,到長命,就是不肯放棄,也不愿意長眠。資本和商業(yè)和國家都盯著我們這些有幸福、穩(wěn)定、健康、后代的幻夢,因此而脆弱而值得被掠奪的人,像餓狼一樣盯著我們,吃掉我們,控制我們,擺布我們。失望、傷心、命運、衰老、貧困一道道地來羞辱我們。別人(比如聽新聞的人,比如尼采?)看我們可笑也可憐,但我們因此就能從在生活里獲得幸福的夢中掙脫嗎?仍舊做不到的。

感恩節(jié)時老板和薩拉邀請留在城里的員工到他家吃晚餐,最終出席者只有我、印度裔同事斯皮瓦克,還有老板的堂兄弟一家。我穿了胸口繡著貓頭鷹的毛衣和裙子,看著一群皺著眉頭的高加索玩笑向我走來。斯皮瓦克努力和我談了一會兒科技,說他的新年愿望是去看一次很難買到票的音樂劇《漢密爾頓》。我在視頻網(wǎng)站上見過導演兼編劇兼主演的婚禮片段,很簡單,在一個掛彩燈的棚子里,沒什么名人出場,就像普通人的婚禮。進行到中段,他和岳父突然唱起歌跳起舞,作為送給新娘的禮物。那個視頻讓我哭了三天。

火雞吃起來像鉛筆頭。

這時我收到一七三的短信。以前他也發(fā)來過短信,是為了寄明信片而問我地址。我以為他不信賴有來有往的對話。這次他問我什么時候回北京。他想見我。

老板舉杯問,圣誕假期你怎么過?

我說,回中國。

老板說,真高興你能回家給自己充電。不過別忘了我們需要你!

窗外雪飄下來讓我哭泣。

我買了兩把新剃刀,打開其中一把,另一把準備在北京用。

薩拉推薦給我一家她認為頂尖、絕好、無可挑剔的美體美發(fā)沙龍,叫Hair Bar Cedar,“雪松”。我住在這個城市五年了,通常自己剪頭發(fā),有時在路上領到優(yōu)惠券,就去附近剛開張的提供低價體驗活動的發(fā)廊。每次去的店都不一樣。

雪松分配給我的紅頭發(fā)發(fā)型師是東歐人,她準備把我的頭發(fā)剪成法國女郎的風格。噓,我告訴你,歐洲當然比美國的強。她剪短我開叉的長發(fā),到肩膀前后,兩側全部是筆直的,額頭前面修出直統(tǒng)統(tǒng)的兩三寸短劉海。我的頭很快變成一把雨傘。

這是經(jīng)典的法國風格,她說,最經(jīng)典的就是最好的,不過僅限于發(fā)型。世界變得多快啊,我丈夫總提醒我給羅馬尼亞的親戚打電話時不要亂摁按鈕。我弄不懂那些Apps。

也不是什么都變得快,我說。

我沒有告訴父母我要回北京。上鋪在她醫(yī)院旁邊的快捷酒店以協(xié)議價給我訂了房間,圣誕那段時間她自己要去外地看演唱會。試圖離婚這一年多,她花不少時間寫穿越小說,在娛樂節(jié)目中找到了更靠譜的快樂和陪伴,上班越來越像第二職業(yè),著迷的藝人如雁過寒潭。

最近她主看一檔少女選秀,早已定好去看它收尾后的成團演唱會。她很贊賞選手之間的友情,說那種姊妹情誼比愛情更有愛,而且,她自己對這些少女的感情也不同于迷戀男明星,是一種純愛。就像對自己的孩子,守望她們長大,沒有性或占有的意味,成為節(jié)目里跳舞的女郎民間的母親。

上鋪在網(wǎng)上為她最喜愛的那位選手寫了一份演藝發(fā)展企劃,在擁戴者中廣為流傳,于是她也有了自己的擁戴者,成了許多初高中生的姐姐。這種親屬關系比現(xiàn)實中的婚姻更熱鬧,帶來隨時隨地的慰藉。我不知道令她著迷的是臺上那位少女,還是手機里這許許多多的少女,總之她加入的組織叫“秋香苑”,因為那位選手名字里有個香字,天秤座,生在秋天。像一家“紅樓夢”主題的淮揚菜餐廳。

我們過往積累的答記者問技巧,她如今用來替明星設想在電視采訪里的回答。

比如一位以美艷著稱的女明星和她的明星男友上一檔臺灣談話節(jié)目。主持人問,最近一次做愛是什么時候?男明星答,我從澳洲回來的第一天。女明星帶笑也帶著滿意嗔怪他,不用那么認真回答的??!

上鋪認為自己能為男明星設計出更有商業(yè)效益的版本:“本來應該是昨晚,但她要敷面膜?!?/p>

有一家連鎖醫(yī)療美容診所挖她去他們的市場部,說有機會拓展與金融業(yè)的聯(lián)系,如今增長最快的市場來自于整容貸,“緊急美容需要”。

富豪等在家門口要包養(yǎng)嗎?

她讓我從亦舒里跳出來。包養(yǎng)太老派了。直播、簽約、水滴鼻、半個月上崗——從被一個壞脾氣的老男人包養(yǎng),變成被千萬陌生人包養(yǎng)。從有錢人身上賺錢比從窮光蛋身上賺錢難太多,需要精于盤算,逆來順受,收好蟹黃豌豆。再說,關注是這個時代最深的感情。

我說,你要相信愛情。

我問一七三是否要脫掉他的襪子和眼鏡。他說,不用。很快他向我講起他愛而不得的女人,一個已婚女性?!八芏嘀馗叱薄保靡环N驚羨佩服的口氣說。她有千萬種魔力使他臣服,這似乎是其中之一。

“她說她每天洗澡時都刮陰毛。” 他說。

這對多重高潮有用嗎,我問。我躺在他雙人床的左側,緊貼墻壁,手探到被子外面去,墻摸起來涼涼的,讓我想咬一口。腳邊的落地窗外面回蕩著光禿禿的枝條。他所在的那側,右手作衣帽間使用的小走廊通往浴室。

對人有那樣強烈的需要,他說,不會再有了。我真心實意地說,我希望不會再有了。

“她跟一般人很不一樣?!?/p>

肯定的,我說。

“剛認識時,光覺得她非常漂亮,后來發(fā)現(xiàn)還有頭腦。她很有藝術家氣質。喜歡那個詩人,特朗斯特羅姆?!?/p>

真完美。有什么缺點嗎?

“太漂亮的女人生活很辛苦。你不懂。明明有才華卻受人輕視,這讓她生活得很艱難?!?他想了一想說。

我想那一定是愛吧。

早晨天剛蒙蒙亮時有一陣子我忘記了自己身在什么地方。我說,坐地鐵我有時會想著你,這樣我就愿意走出地鐵到地上去。他又在我的身上運動一次。幸虧成功了,不然沒法收場,他說。我想,是嗎,放進來之前他遲疑過嗎,那是不是就是“不置可否”的意思?那么,我更希望置之度外,還是置之不理?我一直向右扭著頭,浴室門半開著,從我躺的地方能看見洗手池臺面上方的鏡子。那盞射燈太亮了。我想把自己變得很小。

他去洗手間,門沒關嚴,我聽見馬桶的聲音。他臥室吊燈旁邊那塊天花板上有一個黑手印,也許有什么人曾經(jīng)想沿著燈內的電線逃出去,哈利波特,堂吉訶德,《綠野仙蹤》的多蘿西和小狗托托。

重新躺下后他回憶起上一次見面。那是四年前的夏天,我回北京時,他找我和上鋪一起去城郊釣魚,像老年人的愛好,回城后一起看了場古怪的懸疑電影,中途就現(xiàn)出兇手,結局始終不明晰。他說,你那時候皮膚可真不好,滿臉痘。我說,我很感激你,那段時間我不怎么開心,很高興和小時候認識的人重逢。他哈哈大笑,他說,原來你這么謙虛。

我記得他的汗。他伸出手臂去拿釣竿,汗水滴在我胸前。

還有一次他在明信片上寫:“今晚月亮很圓。It breaks my heart.”

后來我又睡著了。醒來時他坐在客廳角落的單人沙發(fā)上看雜志。窗外閃耀著一種帶橘紅色光芒的明亮,新年到了。

那天過后我沒出門,待在酒店。上鋪讓我若睡不著就去聽廣播,讀一首詩再睡覺之類的節(jié)目有ASMR般的催眠功效。為什么都要去做讀一首詩再睡、所有地方都關燈一小時這樣的事?假如有記者來采訪,我建議每天夜里11點,全球各個地方,不分時區(qū),每人抽一支煙。

在網(wǎng)上看特朗斯特羅姆,讀到一封他寫給一位詩人朋友的信。航空信,不是電子郵件,更像明信片。

我想你該得到一封來自這個國家的信。飛行了十個又加五個小時后,昨天我自曼谷抵達此地。我并不累,沒有時差反應。訪問從今早開始,我和兩位滿頭銀發(fā)、穿中山裝的老詩人坐著談了兩小時,喝了十二公升茶水。突然我感到對你有一種那樣的思念。所以我必須給你寄去這封信。

—— 特朗斯特羅姆致羅伯特·布萊,1985,北京

讀到信后這位布萊飛來北京,和他上了錯誤的床嗎?

第一天我去便利店逛了一圈?;氐椒块g,在面包圈里吃出星星。做了一個去黑頭面膜。到最后陪我走進墳墓的會是黑頭。我左胸的皮膚上還有一顆長了好幾年的痣,越長越像第三顆乳頭。

特朗斯特羅姆還有一首詩,或許是詠嘆挖黑頭的:

一只牢牢挖下去的錨

讓漂浮于上的巨大陰影保持不動

那巨大的未知物

第二天我點了披薩外賣,套餐優(yōu)惠、滿減、新用戶首單減免合并后,價格只剩標價的一半。一七三看的雜志上有篇文章說,便宜又快速的服務是中國對世界的第五大發(fā)明。按那本紅皮雜志的說法,吃到這塊由趙軍烤成、曹夢迪驗貨、張曉麗裝盒、楊錦波送到房間門口的披薩后,我應當感到非常幸福。送到后我睡了很久,醒來后在酒店房間里燒開水,倒進茶杯,一角披薩放在上面加熱,就像給披薩蒸臉。點單時我額外加了蘑菇、菠菜、鳳尾魚,現(xiàn)在太咸了。披薩下面是熱的,上面是涼的,中間是熱的,周圍是涼的。

第三天我繼續(xù)吃披薩,一夜之后它像是已經(jīng)過了周歲生日,餅邊硬極了,眼淚滴上去也無法變軟。

第四天酒店的空調壞了,在床頭上方穩(wěn)定滴水,十幾秒一滴。我把枕頭疊起來墊在身后,但無法起身離開床鋪。水規(guī)律地落在我頭頂?shù)挠陚恪?/p>

我訂的是返程時間靈活的雙程機票。當時我無懼離職,以為自己會想要長久地待在北京。其實本來想訂單程票,不過單程比往返還貴。現(xiàn)在,搜索了一遍去暹粒、清邁、胡志明市的機票價格后,選了一張最早返程回去上班的機票,還要等一個多星期。

北京讓我脫離了臟兮兮的地鐵站和新聞App,兩樣讓我覺得屬于美國人的東西。我好像待在一口井里。我沒有用剃刀。收到了來自玫瑰的群發(fā)郵件,她用假笑照片祝所有人在新的一年里得到嶄新的幸福。我想到玫瑰獨自住在公寓大樓的50層,化妝,卸妝,俯瞰冰湖,維修工上門時她請他幫忙拍一張照片。她為得到現(xiàn)金賣掉郊區(qū)住宅,租住在這座離醫(yī)院和超市很近的公寓樓,又為房租便宜些許選擇了不吉的5013房。我想到有一天我們會死,就是“人去樓空”的意思。我抽煙,房間的味道像燒焦的豬小排。

還收到雪松美發(fā)沙龍的郵件,視我為老顧客,發(fā)來新年后三個月內有效的電子優(yōu)惠券。

收件箱

Hair Bar Cedar Unsubscribe

親愛的Laura Lie,

雪松全體員工祝你新年快樂。

點擊此處,預約下次來店時間。

我們希望早日再次與你相見。

Hair Bar Cedar

沒人能拼對我的名字,即使我已經(jīng)不用我既有Q又有X的中文名字拼音。Laura Liu到Laura Lie,去掉筆誤也照樣是謊言。勞拉是誰?

第五天上鋪回到北京。我去醫(yī)院,等她下班,喝了一杯咖啡,在樓道里轉悠。醫(yī)院頂樓演講廳正在布置產(chǎn)前知識講座,門口長條桌上擺著小蛋糕和檸檬水。我走進去,在座位上看到了一些想必彼此關心著的人。在我前排有一位至少已中年的孕婦,手持一本藍色書,封面上標著《實用法語語法:詳解與練習》,她正在做練習。她花白頭發(fā)的伴侶坐在她身邊,看一本有折痕的大開本《我的漢語教室》,頭發(fā)在顏色褪去以前像是金發(fā)。鼻毛也變灰了吧。我聽了講座上半場,講順產(chǎn)要點和呼吸方式,醫(yī)生打開一張B超圖,胎兒在母親腹內模糊地蜷縮著,放大后現(xiàn)出一張閉眼微笑著的小臉,在我看來平淡無奇,卻摁下有魔法的按鈕,以阿爾都塞通過詢喚構建主體的強力,令滿廳相互依賴的人發(fā)出快樂的低呼。炭筆細線條勾勒的小小嬰兒躺在每張PPT的頁腳,一條委婉的小毛毛蟲,世面上常見的那種團圓可愛。隨即播放的視頻卻風格不同,隱掉了母親,只看到小嬰兒拱出產(chǎn)道的過程,就像隱掉了“分娩”這個詞的主語,重心都在一個新人的出生,于是屏幕上那團團圓圓的小東西以非理性的信念,肩撞腿縮,旁若無人,非要拱出體外不可,帶著一種迷迷糊糊、真率頑強、不可爭辯的生存意志,伸展拳腳,發(fā)出聲音,證明他自己。這可能是我見過的最單調篤定的生物。如果確有神創(chuàng)造人,神想要的大概是這樣的人。休息時前排的那二人親吻嘖嘖有聲。她去取了杯水,站起來后個子很高,像退役運動員,左腿比右腿短一些?;厝ズ笏趟秲芍焕匣ⅰ罚磸透詈笠痪?,“真奇怪,真奇怪”,又唱它的法文版,Ding, Dang, Dong。

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比較文學的實踐。而且他們愛到為對方做題。

我想那一定是愛吧。

許多年前,在我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會離開北京的時候,我看郁達夫寫《北平的四季》,他認為北京“一年四季無一月不好”,尤其是秋天,“南方的秋天,只不過是英國話里所說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氣而已”。透過幾十年前的漢語,我學到英文里Indian Summer的意思,晚秋襲來的一陣暖意,走過中段走向尾聲時再次發(fā)出的光熱,生命與感情的晚期風格,度過夏天后又重返夏日。

我在北京惦記印第安夏日。

老板在我預計回去上班之前兩天發(fā)來的郵件,就好像我從未離開公司一樣。他想把我們提供的服務的關鍵詞從Care N'Fun改成Caring N'Joking,捉弄能讓人覺得自己年輕。在新投資者進入后我或許還能保住工作。

斯皮瓦克發(fā)來三張照片:1)老板的侄子進了Amherst學院,老板得意極了;2)我們外側那兩間辦公室如今租給了一個幼兒日托中心,小孩著迷于在植物園里尋找上一年凍死的蜥蜴,諸位同事因此高昂了士氣;3)斯皮瓦克用3D打印機做出企鵝,在窗臺上擺了一排,照片上稚嫩的胖企鵝站在清晨的陽光里,他單手托住其中一只的翅膀。

“可能會擋住你辦公桌上的陽光。你回來后務必要原諒我?!?/p>

夜里喝完迷你吧里的飲料后,我出門去酒店旁的便利店,正常可樂在補貨中,冰柜里只剩零度和櫻桃味的了。每一個神都在拒絕我。我買了零度可樂,出店門,找到路邊長凳,急不可耐地打開,易拉罐的拉環(huán)扯掉了,剩一個小孔,側過來時能朝嘴里間或蜿蜒流出幾滴。我崩潰了,哭得像嬰兒。

我本來以為我會趕不上飛機。航班延誤,我在登機口坐了許久,對面是帶著兩個小孩的年輕父母,都是栗褐色頭發(fā),去洗手間時也是四人同行,牽引繩拖著小的,胸前背帶裹著更小的。那對父母長相很相似,不像夫妻,更像兄弟姐妹,兩個人神情疲憊,衣服上都有菜汁,父親嗓子已經(jīng)啞了,基本可以扮演從伊拉克戰(zhàn)場返回的年輕的老兵。

臉扁扁的小男孩向窗外指著叫,小鳥!大樹!窗外并沒有這些,陽光平靜地照射著灰色的廊橋和機場的瀝青地面,他在玩一個自得其樂的游戲。妹妹還是嬰兒,幾乎沒有眉毛,臉龐兩側像兩條平行線。

哈啰。小男孩對我說。

哈啰。你叫什么名字?

Ricky,小男孩說。你呢?

我決定告訴他我的小名?!鞍!?我說。

Bun Bun,小男孩說。

不是頭發(fā)上那種東西,是Bao Bao,我說,把嘴張得又大又夸張。他開始笑。我的已婚男友曾經(jīng)告訴我,小孩都喜歡傻乎乎的事。他還告訴我所有小孩都愛吃西紅柿和土豆,也是奇怪的跨文化知識,我原以為于我將終生無用。

“寶包”,然后,“寶寶”,現(xiàn)在他發(fā)得很像漢語里的輕聲了。聽起來真像寶寶。我笑了半天。

謝謝你,聽起來很甜蜜,我說。

不用謝,他說。

他的妹妹沖我爬行而來。我向前坐,想彎腰抱住她,卻溜下椅子,重重坐在地上。小男孩又說了一遍,寶寶寶寶。她爬到我腿邊,我試著抱住她。小孩軟得令人心碎,蜷伏在懷中時攜帶著徹底的信任和誠摯的給予,柔軟又強硬又下定決心,貼著頭皮的滿頭卷曲栗發(fā)散出一種亂哄哄的芳香,夾雜一點微臭的汗味。寶寶寶寶。我屏住呼吸,感覺自己和她一起漂浮在空氣中。寶寶寶寶。這是一個非凡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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