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襄陽是鄂北重鎮(zhèn),圖為襄陽城北門“臨漢門”,漢江對岸就是樊城。漢江作為護城河,此處江面寬度超過百米,在冷兵器時代是攻城一方的噩夢。視覺中國 ?圖
為了爭奪鐵打的襄陽,白起、孫堅、關(guān)羽、岳飛、李自成、張獻忠等風(fēng)云人物都曾在此鏖戰(zhàn)——據(jù)統(tǒng)計,自古至今,發(fā)生在襄陽的戰(zhàn)事多達170余起。而南宋末年的六載圍城,正可謂: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沿著大橋西端的河岸,我獨自行走了大約20分鐘。這是一條南方地區(qū)常見的小河,河面既不寬廣也不狹窄,河水既不清澈也不骯臟。幾百米外,小河匯入大河,江面變得開闊,江水變得豐盈。小河叫清河,大河叫漢水。
幾百米的路段上,我次第經(jīng)過:一片正在修建的工地。一所不起眼的小學(xué)。一段似乎廢棄了的鐵軌。一些擁擠而零亂的民居。幾家半掩半開的商鋪?!獰o論如何,眼前的安寧與瑣屑都無法和那場關(guān)系到一座城市和一個王朝命運的戰(zhàn)事聯(lián)系在一起。
然而,史料卻不容置疑地告訴我:就是在這里,740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江水暴漲,上百只戰(zhàn)船載著3000名敢死隊員,順流而下,直入漢水。他們,試圖拯救一座被圍困了數(shù)年的孤城,試圖拯救一個半壁江山岌岌可危的偏安王朝……
夫襄陽者天下之腰膂也
3年過去了,李曾伯依然對往事記憶猶新。那是他一生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1254年正月初一,新年伊始,李曾伯來到襄陽城外,令人在一方平整的石壁上刻下一篇銘文。
七百多年過去了,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經(jīng)導(dǎo)航指引并詢問路人,我來到摩崖石刻前。
那是峴山之麓,檀溪之濱——檀溪,就是劉備依附劉表時,遭到蔡瑁暗算,倉皇間騎著的盧馬躍過的那條小河。崖壁上,斧削般地平整出20平方米左右的巖面,刻寫著11行計79個大字。如今,人們把它稱為李曾伯紀功銘。
李曾伯要紀的功,是從蒙軍手中收復(fù)襄陽并重建。紀功銘由序和銘兩部分組成。序說明了勒石的原因:大宋淳祐十一年四月二十有七日,京湖制置使李曾伯奉天子命,調(diào)都統(tǒng)高達、幕府王登,提兵復(fù)襄、樊兩城。越三年正月元日,銘于峴。
之后,是銘文正文——其銘曰:壯哉峴,脊南北??堒郑瑤琢旯?;乾能夬,剝斯復(fù);千萬年,屏吾國。
——翻譯成白話文,大意是:雄壯的峴山啊,你是南北之間的脊梁。堅固的襄陽城啊,你經(jīng)歷了多少陵谷之變。圣主英明決策,毅然將襄陽收復(fù)。千秋萬載,它都像屏障一樣保護大宋。
生活于南宋中晚期的李曾伯遭逢的,是一個兵連禍結(jié)的亂世。偏安南方的南宋先后與強大而暴虐的金國及蒙古為鄰,戰(zhàn)爭的硝煙經(jīng)年不絕。
宋蒙聯(lián)合滅金后,南宋便是蒙古的既定征服目標(biāo)。四十余年間,除了因汗位更替外,其余時間,蒙古一直堅持不懈地兵鋒南指。
南北對峙的地理特點,決定了宋蒙之間有三個主戰(zhàn)場。最初,蒙軍的主要進攻方向是西線,即四川。忽必烈即位后改變策略,由西線變?yōu)橹芯€。因為,他看到了滅宋最關(guān)鍵的一步,那就是必須先占領(lǐng)一座舉足輕重的城市。只有占領(lǐng)了它,才能徹底消滅南宋。
這座城市就是襄陽。
第一個向忽必烈建議滅宋必先取襄陽的,是一個叫杜瑛的隱士。那是1259年,忽必烈率軍自河南南下攻鄂州,路過相州(今河南安陽)時,特意去拜訪杜瑛。
杜瑛侃侃而談。他說,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東西有三個,即法律、軍隊和糧食。“國無法不立,人無食不生,亂無兵不守”。而積弱的南宋,三者都極為缺乏,是即將滅亡的征兆。至于滅宋之法,他認為:“若控襄樊之師,委戈下流,以搗其背,大業(yè)可定矣。”
就在這一年,蒙哥于前線去世,忽必烈率兵北返爭奪汗位,并于次年三月即位。即位之初,一個叫郭侃的漢將又上了平宋策,其見解,與杜瑛完全一樣:今日之計,當(dāng)先取襄陽。既克襄陽,彼揚、廬諸城,彈丸地耳,置之勿顧,而直趨臨安,疾雷不及掩耳?!髞砻绍姷臏缢温肪€,幾乎與郭侃的建議完全相同。
不過,斯時忽必烈汗位未穩(wěn),還來不及把滅宋提上議事日程,是以主動派出郝經(jīng)與南宋議和。幾年以后,后方穩(wěn)定,他毫不猶豫地發(fā)動了滅宋之戰(zhàn)。這一次,兵鋒所向,正是襄陽。
襄陽真的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它的得失竟關(guān)系到一個王朝的生死存亡嗎?
明朝覆滅后,遺民顧祖禹畢30年之功,完成了一部考訂古今郡縣變遷與山川險要利害的巨著:《讀史方輿紀要》。
書中,顧祖禹指出,如就湖廣而言,戰(zhàn)略要地是荊州;如就東南而言,戰(zhàn)略要地是武昌;如就整個天下而言,戰(zhàn)略要地是襄陽。他認為,“蓋天下之要領(lǐng),襄陽實握之”。占有襄陽,進可以圖西北,退可以固東南。因而,襄陽乃是“天下之腰膂”。
顧祖禹并非夸大其詞。襄陽的腰膂意義,乃是由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山川險要決定的。
2019年夏天,我從北方漫游歸川,自河南新鄉(xiāng)南下襄陽。公路進入方城境內(nèi),原本一望無垠的華北大平原漸行漸遠,窗外出現(xiàn)了連綿的山峰。我知道,我已來到著名的南襄隘道。
河南西南部和湖北西北部,是中國大地第二級階梯和第三級階梯的交會處。在這里,伏牛山、桐柏山、大洪山和武當(dāng)山圍合出一片方圓2.6萬平方千米的盆地。盆地北端是南陽,南端是襄陽,稱為南陽盆地或南襄盆地。盆地西南側(cè),漢水斜斜流過;盆地內(nèi)部,河網(wǎng)密布,并基本向南流往襄陽,注入漢水。南襄盆地位于中國腹地,古時稱為天下之中。
南襄盆地以北,秦嶺—伏牛山—桐柏山—大別山諸山首尾呼應(yīng),橫亙于中國中部,是阻斷南北交通的巨大屏障。幸運的是,山與山之間有一些缺口,成為古道的必經(jīng)之地。方城境內(nèi),就有一個這樣的缺口,缺口以西是伏牛山,以東是桐柏山。這個缺口稱為方城埡口。從方城埡口進入南襄盆地,經(jīng)南陽而抵襄陽,便是溝通中原和南方的捷徑,稱為南襄隘道。
歷史上,南方的楚國北向爭霸,大抵通過南襄隘道。為此,楚國在方城境內(nèi)筑有連綿的長城。
尤其重要的是,襄陽往南,又是另一條古道的起點。這條古道稱為荊襄驛道,從襄陽南下,經(jīng)荊門抵荊州,以及更為遼遠的南方。
這一點,嚴耕望曾說,“古代中國之疆域以黃河長江流域為主體,而中隔秦嶺、伏牛、桐柏、大別諸山脈,使南北交通局限于東西中三主線。西線由關(guān)中越秦嶺西段,循嘉陵江入巴蜀。東線由河淮平原逾淮水至長江下游之吳越……中線由關(guān)中東南行,由河洛西南行,皆至宛(南陽)郡,再循白河流域,南下襄陽,復(fù)南循漢水至長江中游之荊楚。此南北交通之自然形態(tài)也。”
三條交通線路中,東線遠在江淮,西線山高谷深,只有中線,相對來說道路平坦且位置居中,最為便利。許多時候,即便從四川到中原,人們也繞行中線。比如寄身川中的杜甫得知官軍收復(fù)河南河北后,計劃返回故鄉(xiāng)河南,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了作為必經(jīng)之地的襄陽: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詩經(jīng)》中有一首纏綿悱惻的詩篇,作者想追求一個女子,卻又深知不可能——因為,女子不是人,而是神,漢水的女神。作者感嘆,就像寬闊的漢水不可能游過去一樣,漢水的女神,也是不可能追求得到的: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歷史上,江河淮漢并稱。究其實質(zhì),長江、黃河和淮河都是獨立入海的大河(淮河匯入長江,是后來的事),而漢水只是長江的支流。但是,漢水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它是長江最大的支流,更在于黃河和長江都是自西向東流淌,漢水卻自西北向東南而來,從而成為溝通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的捷徑。漢水及支流流經(jīng)陜西、河南和湖北,迂回曲折的漢水水系乃是深藏于千山萬嶺之間的隱秘通道。
襄陽,便位于漢水中游的唐白河匯入處。也就是說,就水路而言,從襄陽出發(fā),既可溯漢水直達陜西,也可順漢水進入長江,還可逆唐白河進入中原。就陸路而言,襄陽是南襄隘道和荊襄驛道的聯(lián)接點,控制了它,也就控制了南北交通大動脈。水陸樞紐的便利,為襄陽贏得了南船北馬交集地的美譽。張九齡認為,“江漢間,州以十?dāng)?shù),而襄陽為大”;顧祖禹則說,“(襄陽)府跨連荊、豫,控扼南北,三國以來,嘗為天下重地。”
夏日午后,襄陽極為悶熱,惟有穿城而過的漢水,江流如帶,不時吹來一絲微風(fēng)。頂著一頭烈日,我登上了襄陽城樓。
襄陽城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春秋時的楚國。那時,它是楚國北方的一個軍事渡口,稱為北津戍,其地在今天襄陽西南的真武山麓。漢代,朝廷在此設(shè)縣。因其地處襄水之北,故名襄陽(古人把山南水北稱為陽)——歲月流逝,原本可以行船的襄水后來改名襄渠、南渠,漸漸淪為一條漂滿垃圾不為人知的下水道。
傳統(tǒng)觀點則認為,最早的襄陽城,系東漢末年劉表修筑,其地址從漢代至今一直未變。但也有人認為,襄陽的城址有過變動,只是變動不大。我們今天看到的襄陽城樓和城墻,大體系明清所建。
我登上的是襄陽北門城樓,城門上大書:北門鎖鑰。站在寬闊的城墻上,幾十米外便是靜水深流的漢水。
歷朝歷代,為了牢牢地控制襄陽這個戰(zhàn)略要地,都會對襄陽城進行修繕與加固。更加得天獨厚的是,漢水自西北而來,繞著襄陽城劃了一道巨大的弧線,從襄陽的北、東、南三面流過。漢水和西南的峴山諸峰一道,圍出一個長約10里、寬約6里的長方形小平原,襄陽城就坐落于平原東北角的漢江之濱。古人稱之為“峴山亙其西南,漢水縈其東北”。它以湍急的漢江作北部天塹,以西南群峰為自然屏障,再鑿開東、南、西三面護城河,與漢水相溝通,從而形成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為了爭奪鐵打的襄陽,白起、孫堅、關(guān)羽、岳飛、李自成、張獻忠等風(fēng)云人物都曾在此鏖戰(zhàn)——據(jù)統(tǒng)計,自古至今,發(fā)生在襄陽的戰(zhàn)事多達170余起。
站在臨漢門城樓遙望,漢水北岸,樓宇林立,街道縱橫,一派繁華景象。那里,就是襄陽下屬的樊城區(qū),它與襄州區(qū)和襄城區(qū)一起構(gòu)成了襄陽主城區(qū)。當(dāng)年,關(guān)羽利用滔滔洪峰,水淹曹軍并攻占樊城,引得中原震動。古代,樊城與襄陽是隔水相望的兩座城市——兩座城市互為犄角,彼此呼應(yīng)。攻襄陽則樊城應(yīng),攻樊城則襄陽應(yīng)。宋元鼎革之際,一座長長的浮橋架設(shè)于漢水上,將兩座城市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一大一小兩座城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它們的命運也被浮橋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話說天下大勢
正如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開篇所說的那樣,天下大勢,乃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從公元10世紀初,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轟然倒塌,到13世紀元朝統(tǒng)一中國,其間的三百多年,之前是七十多年的五代更替,十國割據(jù);之后則是近三百年的南北對峙。
靖康之變后,北宋滅亡,趙構(gòu)南逃,于臨安(今杭州)稱帝,是為南宋。此后,盡管金軍多次南侵,宋朝也揮師北伐,但二者的勢力大體相當(dāng),誰也無法真正吃掉誰。
1206年,在距金國首都中都(今北京)和南宋首都臨安都極為遙遠的蒙古高原,發(fā)生了一件對中國乃至世界都將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大事??上В藭r的金人與宋人,對此均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兵戈四起的大動亂年代即將來臨。
這一年,蒙古各部在鄂嫩河畔舉行忽里勒臺大會,擁戴鐵木真為大汗,稱為成吉思汗,標(biāo)志著蒙古政權(quán)正式建立。
此后,驍勇善戰(zhàn)的蒙古人在成吉思汗率領(lǐng)下,東討西征,所向披靡。當(dāng)時,中國境內(nèi)及鄰近地區(qū)有幾個同時存在的政權(quán),即南方的宋,北方的金,蒙古高原的蒙古,中亞的西遼,以及寧夏、甘肅一帶的西夏和云南的大理。
1218年,蒙古首先滅掉西遼,接著西征中亞及歐洲,滅花剌子模,大敗斡羅思及欽察諸部。1227年,滅西夏(成吉思汗即死于征西夏途中)。隨后兩次西征,建立欽察汗國和伊利汗國。其間,蒙古沒忘繼續(xù)攻打金國。為避蒙軍鋒芒,金宣宗不得不把首都從中都遷到南京(今河南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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