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彥

在眾多西方先哲中，可能唯有盧梭，讀者才可以直呼其名—讓-雅克，甚至還可以略顯憐憫地在前面加上一個形容詞“可憐的”（pauvre），以形容他那不幸的一生。盧梭是“死后才出生”（尼采語）的哲人：他與啟蒙運動背道而馳，卻常被后人納入啟蒙的陣營中;他對革命并不抱有期待，卻被時代的變革放入神龕;生前孤獨、受迫害、不被理解，著作卻流傳至今，其間被不斷誤讀、曲解、利用。

解釋之間的沖突與互相滲透，讓盧梭成為經(jīng)典。

讀盧梭已是腦力上的馬拉松（法文全集近一萬頁，這還不算其五十二卷的通信集），而每每與學(xué)友討論盧梭時，亦是感覺無從入手。哪個專業(yè)的盧梭？政治哲學(xué)，法學(xué)，文學(xué)，歷史學(xué)，教育學(xué)，音樂？誰的盧梭？革命者們，卡西爾，施特勞斯，塔爾蒙（Talmon），列維-斯特勞斯，德里達？哪個主義的盧梭？共和主義，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社群主義，女權(quán)主義？

如何進入讓-雅克的專屬世界，而不是編織一張概念和符號的網(wǎng)？如何統(tǒng)攝作為“一”的盧梭思想，而并不滿足于書名上出現(xiàn)“盧梭思想研究”“盧梭的哲學(xué)”等字樣？瑞士學(xué)者讓·斯塔羅賓斯基（1920-2019）在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透明與障礙》（汪煒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以下僅標(biāo)注頁碼），也許會給我們提供這種可能性。在探求盧梭“統(tǒng)一的意向”前，斯塔羅賓斯基在簡短的序言中首先闡明了他自己的初衷：

不論正當(dāng)與否，盧梭都不愿將其思想與個體性、理論與個人命運區(qū)隔開來。應(yīng)當(dāng)在存在與觀念的融合和混雜中，循著盧梭呈現(xiàn)給我們的那個樣子去理解他。由此，我們便通向這樣一處境地：分析讓-雅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好像它體現(xiàn)了一種想象的行動一般;研究他的行為舉止，仿佛它們建構(gòu)了一種真實的虛構(gòu)似的。（序言，第1頁）

幾乎每一個盧梭的研究者，都聲稱自己將盡可能地忠實于讓-雅克，都試圖像盧梭理解自己一樣去理解盧梭，為何真正能做到的學(xué)者寥寥，而斯塔羅賓斯基卻躋身于其中？在這里我們并不是要展開對于斯塔羅賓斯基詮釋學(xué)方法的重述（散見于其后來的《批評的關(guān)系》[1970]和《意義的方法》[2013]文集中的諸多文章），況且他也不認(rèn)為自己是在用某種“方法”去“解經(jīng)”，并謹(jǐn)慎地與那個時代的“方法控”（méthodol?trie）們保持著距離。斯塔羅賓斯基解讀盧梭的最大特色在于，字里行間體現(xiàn)著他早已被盧梭的語言吸引，在欣賞其優(yōu)美的同時從他的文本中不斷受益，他對盧梭不僅產(chǎn)生了“原初的好感”（sympathie initiale），最后甚至與其“情感同化”（empathie）。讀盧梭，可能就是要這樣“想象的行動，真實的虛構(gòu)”。

初看標(biāo)題“透明與障礙”，斯塔羅賓斯基也許是在拒絕薩特“透明無障礙”（transparence sans obstacle）的文學(xué)理念，因為至少在前者看來，單純的透明并不能直接通向作品的真理，真理的產(chǎn)生需要挪開它前面的障礙、揭開蓋在其上的面紗、撕下遮蔽它的面具。然而，盧梭終究不是海德格爾，讓-雅克更無意在一開始就探索“無蔽”（aletheia）：他一面感受著自己的心靈（第374頁），一面想讓所有人都可以讀懂他的心靈（第379頁）?？梢哉f，“盧梭渴望心靈的溝通與透明，然而他在這份期待中受挫了。于是，他選擇了相反的道路：接受乃至挑起障礙”（序言，第2-3頁）。由此，從盧梭的第一部著作《論科學(xué)與藝術(shù)》（1750）開始，他就將批判的火力對準(zhǔn)這個“被遮蔽”的社會，在他眼里“表象”（para?tre）與“惡”（mal）就是一回事，這也直接導(dǎo)致了盧梭的政治哲學(xué)從一開始就帶有否定性—否定“存在”（être）與“表象”的分離。盧梭當(dāng)然是現(xiàn)代社會的控訴者，但令人吊詭的是，“他扮演的角色則是原告。然而一旦遭遇那對矛盾，他便會重返被告席”（第13頁）。

當(dāng)社會否定透明時，盧梭就否定社會，如此盧梭看起來可能與一般意義上的哲人無異。但是，斯塔羅賓斯基告訴我們，盧梭為了尋求真理，他雖然挑起了障礙（或“揭面紗”，dévoilement），但并沒有就此罷休，因為真理并沒有由此顯現(xiàn)，盧梭還要再進行“自我顯現(xiàn)”（“自我展示”，或exposition de soi），為的是讓自己的獨特性得到承認(rèn)，同時也為了宣稱自己是普遍真理（第151頁），然而，盧梭自己“即是那不在場的真理”（第256頁）。當(dāng)斯塔羅賓斯基將“自我顯現(xiàn)”與盧梭真理觀相連接時，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可以正當(dāng)?shù)貙⒈R梭的作品和其人生相互融合，而并不是像人物思想傳記那樣，將個人沉浮作為解釋文本的背景，或是反過來，將文本的發(fā)生全都歸結(jié)于作者所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盧梭真正的獨特性，在斯塔羅賓斯基看來，并不僅僅在于盧梭本人與他拒斥社會的關(guān)系、他作為成年人對于自己童年性幻想的自我診斷，而是他將“語言變成了直接經(jīng)驗的場域”（第415頁），以至于他找到了言說的存在（être parlant）與語言之間的關(guān)系（即使這種關(guān)系不無危險）。當(dāng)他用作品展示自己并誘使讀者認(rèn)同他的體驗的真理時，作品已不再是作者與讀者間的一個媒介，而已經(jīng)變成了作者-作品。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斯塔羅賓斯基由“透明與障礙”入手解讀盧梭，并不是人為地以兩個“主題”支撐起一套思想體系，否則該書就無法恪守盧梭思想的時間順序進行描述，而是應(yīng)該倒序進行：首先討論三部自傳（揭示主體起源），然后過渡到《新愛洛依絲》《愛彌兒》《社會契約論》（自然即自我，自我顯現(xiàn)于透明的社會），之后障礙出現(xiàn)，由此分析《論不平等的起源》（惡的產(chǎn)生機制），最后以《論科學(xué)與藝術(shù)》（世道淪亡）為結(jié)束。

數(shù)年之后，斯塔羅賓斯基又以類似的手法進入蒙田，后者同樣與世界保持著距離，同時享受著自足而充盈的幸福，只不過他并不像盧梭那樣對外部世界充滿著敵視（斯塔羅賓斯基《變化之永恒》[1982]，左天夢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