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七一
1
一開始,他們就是一葉浮萍。從江上、從湖中、從青通河里,隨波逐流,匯聚到這里,雖是落了腳,有了屬于自己的三間茅舍,可骨子里仍然無根。
夾江對面是一處綠洲。傳說當(dāng)年地藏王菩薩過江上九華時,踩斷藕山一莖,順流至此,生出此洲,是為荷葉洲。那時的荷葉之上,已然生出三街十三巷,熱鬧繁華得無以復(fù)加。
枕河擁江的他們一直期待著,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像江對過的綠洲一樣,在這里扎下根,化浮萍為蓮藕,生出碧綠的荷葉,開出或素潔或嫣紅的蓮花來。
“君看一葉舟,出入風(fēng)波里”。衣食無憂的岸上人,讀這樣的句子,讀出的是詩意,而于他們則是宿命的全部寫照。漁舟唱晚,在旁人看來,是多么溫暖柔美的一幅畫卷,而畫卷里的他們,那些慣看秋月春風(fēng)的他們,則是欲訴無人能懂的莫可奈何。
與河南嘴隔青通河而望的是一條老街。老街曾是沿江四大米市之一,也是清末民初官鹽的集散地。而在米市、鹽市之前,則是一處魚市。楊萬里的詩句“漁罾最礙船……魚蟹不論錢”,道出了魚市的成因,佐證了魚市的繁華,最為人們津津樂道。
2
青通河由南而下,在河南嘴東北弧形入江。青通河曾是徽商水道,也曾是下江香客上九華山禮佛之水道,當(dāng)然還是各類魚兒進(jìn)入白蕩湖、缸窯湖、十八索等水域的通道。每年的桃花汛,從海里溯江而上的鰣魚、刀魚、鞋底板子魚,從江里洄游來的鱖魚、鯉魚、柳葉鳊、船釘、鮰魚、華魚、鱘魚,在這條河里不期而遇,爾后各自覓一處安樂窩,繁衍生息。
桃花汛,亦是魚汛,但河南嘴人這時卻收起扳罾漁網(wǎng),釣而不綱,就連擺渡的動作都比往常舒緩得多。家里來了客人,偶爾釣得一兩尾江魚,就地取江水煮了,不用任何佐料,就能讓客人感覺鮮美無比,多喝兩盅酒,多吃一碗飯。江水煮江魚,成就的是清歡滋味,蘊(yùn)藏的卻是簡而不繁之大道。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條江水滋養(yǎng)一種美味,人與水土,魚與江水,在自然形成的圈子里已經(jīng)鐵定為一個硬幣的兩面,變換一種場景,就沒有那個味道了。
“扳罾,起罾。扳個鯉魚十八斤。大魚送隔壁,小魚自家吃。”姥姥在教孫女唱兒歌,孫女長大后,有了女兒,教的仍是這首兒歌。
3
老翁這時正在給孫子們講故事。
揚(yáng)子大江,流到大通,遇群龍飲江,折轉(zhuǎn)向北。河南嘴的嘴,便是其中一條叫作蟠龍的龍嘴,因其位于鵲江之南,后人便稱之為河南嘴。
嘴上本為荒灘,蘆荻成蕩,為漁民系纜避風(fēng)之所。一天半夜三更,有漁民聽到蘆蕩深處有雄雞啼鳴,以為恍惚,定心細(xì)聽,真切分明,后數(shù)夜如此。待平明,上岸進(jìn)入蘆蕩遍尋,不見半點(diǎn)人煙,哪里有什么雄雞,連一只野雞的影子也沒有。此人將這一異端說與從兄,從兄始不信。于是,邀從兄,至夜闌,復(fù)聞雄雞高唱。從兄驚喜萬分,此人問其故。從兄湊近了低聲說道:“此地荒無人煙,卻又雄雞夜唱,乃金雞落巢之兆。說明這是塊寶地啊!”說完,二人拊掌大笑。河南嘴上,自這倆兄弟起,便有了第一縷人煙。
金雞報(bào)曉的故事,顯然借用的是司馬遷的 《高祖本紀(jì)》 筆法。眾所周知,高祖劉邦在世時,從來不文飾自己的出身,言行質(zhì)樸,每每提到何以成了真龍?zhí)熳訒r,口口聲聲稱老子提三尺劍取天下,這皇帝位子,是騎在馬上打下來的??墒?,歷史總是需要不斷地被重新解釋和附會。金雞報(bào)曉的故事,只是河南嘴人講給自己的后人聽的,要義只在于宣示他們落腳于此,是皇天后土的眷顧與天無絕人之路的艱辛。后來,街上的人或者更遠(yuǎn)的人都聽說了這個故事,而且復(fù)述得比河南嘴人原生態(tài)的故事更傾向于神話,更加繪聲繪色。有時候,他們想想這些個事,覺得挺好笑的。
4
長相思,摧心肝。
拉開落地窗簾,幽遠(yuǎn)的高天上是一輪可望而不可及的明月。
很久沒有聽過紡織娘的振翅聲了,尤其是在這樣的月夜。最后一次,還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末秋初的夜晚,江流婉轉(zhuǎn),月輝似銀。他送走所有來道賀的親朋好友,從江堤到河堤來回蹀躞,路邊的草叢中,紡織娘為他“軋織、軋織”地唱著歌兒,似在歡送,亦像是在挽留。和許多同伴一樣,打小時候,他們就想著外面的世界,想著有朝一日掙脫母親的懷抱和父親的視線,再也不要重復(fù)父輩們打魚為生、靠天活命的生存方式。想著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船,不打魚只是載著自己的夢想,遠(yuǎn)離這方寸之地。而當(dāng)這一天終于來到時,當(dāng)他收到北京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時,當(dāng)他夢想成真時,他在月光下、在紡織娘的歡歌聲里,一邊規(guī)劃著更遙遠(yuǎn)的未來,一邊腳踏在這塊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心里升騰起無以名狀的情愫來。
也曾春風(fēng)得意,也曾落寞惆悵。有時居廟堂之高,有時處江湖之遠(yuǎn),唯一不變的是對親人的思念,對故土的懷想。廟堂高峻,江湖險(xiǎn)惡,會讓他常常想起家鄉(xiāng)的老樹、舊屋、炊煙、雞犬,想起青通河邊的烏篷船和出入風(fēng)波里的一葉扁舟。
在河南嘴,他是一位志滿意得的偶像,然而,事實(shí)上,他真的是身衰志未遂。
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再也不論什么衣錦還鄉(xiāng)或是行囊空空了,他終于決定再回來看看??僧?dāng)他來到渡口邊,只向?qū)Π稄埻艘谎?,瞬間改變了主意,抽身回到老街上。
他還是怯怕了,怯怕那對面七十八畝土地,再也無法容得下他的腳印,更怯怕見到故人不知從何說起。他清晰地記得,他曾跟他們講人生的意義和價(jià)值,而他們則說他是書讀多了,人都讀出毛病了。他還清晰地記得,他已經(jīng)往生的父親曾經(jīng)告訴他,人不是魚,能換錢,能當(dāng)菜,有什么價(jià)錢。人要活得明白,平淡就好。
5
天色已晚,唐僧勒馬道:“徒弟,今宵何處安身?”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那在家人的話?!碧粕溃骸霸诩胰嗽趺礃樱砍黾胰嗽趺礃??”行者道:“在家人,這時候溫床暖被,懷中抱子,腳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覺;我等出家人,便是要戴月披星,餐風(fēng)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
孫猴子的牢騷很有正能量,唐三藏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厚樸倒也很可愛。
葉家父子,目不識丁,當(dāng)然不知道 《西游記》上這一段對白。他們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一條船,一條江,就是他們的安身之所,幾乎也就是他們的全部生活軌跡。上至漢口,下至江陰,他們長年累月看著岸上的水村山郭、煙樹樓臺,猜測、向往著那個世界里的生活。幾乎在同樣的年齡上,他們都曾問過自己的父輩同樣的問題,什么時候能夠像岸上人家一樣,不再風(fēng)餐露宿,月亮點(diǎn)燈。而他們的父輩總是說,人各有命。命中注定,我們就是水上漂的,犟不過命啊。
小葉不信命,決然上岸,投奔了一位汽修廠的師傅,拜師學(xué)藝。沒有文化的小葉,敦厚、勤快、好學(xué),很快贏得師傅的歡心。師傅逢人便夸,別看小葉像個啞巴,心里敞亮著呢。不幾年,小葉成了小葉師傅,有了自己的一爿路邊茅店。再過幾年,在開發(fā)區(qū)有了自己的修理廠,在小城里有了自己的住宅樓,樓內(nèi)有溫床暖被,有嬌妻愛子。
長江里的魚越來越少了,老葉也漂不動了。小葉將老葉接到城里。行走江湖慣了,泊在另一個世界里,老葉似乎有點(diǎn)依依不舍。
一日,小葉陪老葉在客廳看電視,播放的正是唐僧勒馬師徒問答這一出。父子二人對視,什么也沒說,都會心地笑了。
6
他,大器晚成。說大器,是相對于他的家族而言,祖宗八代逐魚群而漂流,家里沒有一個識字的,更遑論當(dāng)一名老師了。說晚成,是自進(jìn)學(xué)堂,他就比同班同學(xué)大四五歲,人家中師畢業(yè)不到二十,他已經(jīng)是二十四歲零幾個月了。
他清楚地記得,十二歲那年春上,父母狠了心讓他上岸進(jìn)學(xué)堂讀書,他掂量著饔飧不繼的家境,死活不同意。住在岸上的舅舅,應(yīng)承了他的學(xué)費(fèi)和一日三餐,他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母親帶著他,過河,穿過老街,來到學(xué)校,找到校長。校長見到只比他矮一頭的半大小伙子,還以為是轉(zhuǎn)學(xué)來上初中的。當(dāng)他的母親囁嚅著,說是來破蒙上一年級的,校長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孩子一定有問題,以年齡偏大為由婉拒了。
他跟著母親回到渡口,站在母親身后。母親呆呆地立在寒風(fēng)里,任憑江風(fēng)吹散了頭發(fā)。他看見,母親撩起衣襟拭淚。
掌燈時分,他隨父親再次過河,直接去校長家里。校長一家剛剛吃過晚飯,碗碟還在桌上。
校長站起身,望望父子倆,也沒有招呼個座兒。父親就僵立在那里,雙手不知所措地垂著,臉上堆著笑,比哭還難看,額頭上冒出了汗。
“你家里早上不是來過學(xué)校嗎?”校長凝視著他,先開了口。
“是的……不是?!备赣H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有點(diǎn)語無倫次。“這不,我白天在湖里搞了幾條鳑鲏,晚上給校長送過來嘗嘗鮮?!?/p>
“這怎么使得?”校長將眼光轉(zhuǎn)向父親,不無誠心地拒絕道。
父親聽校長這話,心里更慌了。他向校長賠著笑說道:“我們打魚的都說,魚上半
斤,各有其主。這鳑鲏上半斤的可不多見,我尋思著,只有校長你能消受得起?!闭f完,從孩子的手里拿過裝有鳑鲏的網(wǎng)兜,放在地上,拉著孩子就要離去。孩子知道,舅舅只教了父親這幾句話,再待下去,父親真的就是磨子也壓不出一個屁來了。
校長見狀,攔住父子二人:“等等?!边M(jìn)到房間,出來對他父親道:“這是五毛錢,你收下,給孩子買點(diǎn)文具,你若不收,就把鳑鲏帶走,明天孩子也不要來學(xué)校了?!?/p>
父子倆默默地走在黢黑的老街上,風(fēng)比白天更大也更冷了,兩人心里卻暖洋洋的。
中師畢業(yè)時,他以品學(xué)兼優(yōu)、厚道持重被學(xué)??粗校瑪M請他留校任教。他卻謝絕了母校的誠意,執(zhí)意來到雞公山小學(xué)。雞公山,在青通河畔,距河南嘴不到五華里。漁業(yè)公社與天斗、與地斗,沿河圍水成湖,是為白蕩湖。于是,他的父老和部分水上漂的鄉(xiāng)親,上岸定居于此,白天下湖從事漁業(yè)生產(chǎn),晚上腳后蹬妻從事人口生產(chǎn)。于是便有了這座小學(xué)。這所學(xué)校是他家園的一部分。
開學(xué)的第一頓晚餐,他發(fā)現(xiàn)餐桌上多了兩道菜,一道是紅燒仔雞,一道是清蒸江鮮——兩條足有半斤以上的鳑鲏。父親仍然是沉默寡言,提來一壺溫好的老酒,臉上如沐浴過春風(fēng),漾出笑的漣漪。他一直以為父親不會笑,可這會子,父親的微笑,分明發(fā)自內(nèi)心。
如今,雞公山還在,白蕩湖還在,青通河也還在。他曾經(jīng)的家園和學(xué)校已經(jīng)成為遺跡留在雞公山,那段平凡美好的歲月已成為記憶留在他的腦海里。偶爾,他會披荊斬棘,于荒蕪叢生中尋覓過往的蛛絲馬跡。他靠在冰冷龐大的高鐵墩墻上,頭頂,高鐵呼嘯而過。遠(yuǎn)處,水橋湖高速樞紐上,南來北往的車輛川流不息,藍(lán)天上,白云悠悠。他不禁喟然,這個世界變化太快,許多曾經(jīng)的家園,在不經(jīng)意間,就變得城春草木深了。
7
拼命吃河豚,是江南流行的一句俗語。究其來歷,紛紜不一,多則附會到蘇大學(xué)士頭上,大約是因了東坡先生擅美食,又有“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之詩句的緣故吧。河豚有毒,烹飪不當(dāng)會有性命之虞。但是,其鮮美的味道,實(shí)在讓人難以拒絕,為此而丟了性命的,常見于報(bào)端。
不過,在河南嘴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他們這些漁民,視河豚如牛溲馬勃,偶爾捕到幾條河豚,隨手放歸江河。不是他們不喜歡吃,也不是他們不會吃,而是河豚燒起來要耗費(fèi)許多工夫,會耽誤他們趕魚汛。只有在魚汛過了,閑暇時,他們才可能烹一回河豚。別看他們這些漁民剖殺、清洗、烹飪河豚的手藝只是口口相傳的江湖知識,它的安全性絕對是穿釘鞋戳拐棍般牢靠。
他,矮矮胖胖的,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有幾分呆萌,像極了河豚的雙眼。平時,有事無事總愛弄一條河豚在手里玩,同伴們便送了他一個“河豚”的雅號?!昂与唷庇幸煌姘?,長相正與他相左,單薄苗條,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被同伴喚作“刨花魚”。二人一向交好,“刨花魚”經(jīng)常用一串五香蠶豆,跟“河豚”交換河豚。得手之后,“刨花魚”便將河豚左拍右拍,讓其白白的腹部鼓成一個小小的皮球,然后,用一截麥秸插入其魄門,再將它放入水中。剛?cè)胨暮与?,緊閉雙眼,一動不動裝死,浮在水上,像個大魚鰾。少頃,緩緩張開那雙萌眼,確認(rèn)安然了,迅速翻身,潛入水中,在身后留下一串長長的氣泡。氣泡漸漸沒了,五香蠶豆也沒了,這種交易顯然是公平的,二人對視,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
“河豚”,不癡不呆,卻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只長身體不長課業(yè),與“刨花魚”同一天入學(xué),人家上初中了,他還留在三年級。好不容易度日如年般地熬完六年級,家人讓他上初中,他將脖子一伸,說讓家人把他勒死算了。輟學(xué)后,像尾放生的河豚,悠然潛入水中,整天出沒于江河湖泊,與青草鰱鳙、蝦豚蟹鱉周旋,自稱是“敢下五洋捉鱉”——這大約是他在課堂上學(xué)會的唯一的一句文辭。
憑著一個敢字,他開始倒騰一些小魚小蝦,進(jìn)而倒騰江鮮水產(chǎn),名聲漸起,有些酒樓就跟他簽訂長年的供貨生意。酒樓跑多了,他覺著開酒樓是個賺錢的行當(dāng),便在小城里賃下一爿門臉,掛出江鮮酒樓的杏簾,自己當(dāng)起了老板。他本就對江鮮了如指掌,加上他潛心收集揣摩河南嘴上烹制江鮮的土法子,悉心請教河豚烹飪的關(guān)門過節(jié)要領(lǐng),兩年不到的工夫,他的酒樓就做得風(fēng)生水起,門庭若市。
那日,那位總角之交、人稱“刨花魚”的少時玩伴來到他落成不久的六層樓的河豚大酒店,享用他親自下廚烹制的河豚燉萵筍后,手拊他的肩背,不無感慨地說:“我早就知道你這尾‘河豚不是牛溲馬勃,敗鼓之皮,這不,終于發(fā)達(dá)了,再也不是那個吳下阿蒙了”。
8
火車到南寧站已是日落時分,他和他的“末代漁民”同胞們在這趟綠皮車上差不多度過了整整一天一夜。
顧不得一路勞頓,他們各人馱起行李和行頭,木木地隨人流出站。站前,事先賃好的大巴正在等候他們,他們要再花兩個多小時,連夜趕到武鳴。他們將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優(yōu)秀舞龍團(tuán)隊(duì),會聚到此,共襄群龍爭霸之盛事,角逐山花大獎。
河南嘴有一年一度的“魚龍盛會”,旨在祈福漁業(yè)豐收,祈求生意興隆。魚龍燈采用明燈彩繪,由眾多壯漢擎舞,或穿街,或踏浪,精彩非凡,扣人心弦。魚龍會上的龍燈有別于民間常見的龍燈,龍的造型一律是“閉眼龍”,忌睜眼睛。來武鳴參賽的隊(duì)伍,就是從河南嘴這些老把式中遴選出來的。
初春的武鳴,已然是草長鶯飛,山花爛漫,只是景色這會兒被濃密的夜幕籠罩著,宛如新娘子頂著蓋頭。
夜幕遮不住他們的欣喜。這種欣喜,不完全因?yàn)榇诵胁煌谶^往的江上漂泊,有著非常明確的目的性,而更多的則是源自他們作為一個群體被看重。盡管他們腿上的水銹尚未完全褪去,可畢竟已經(jīng)棄舟登岸,行走在大地上,望見了與水天一色、漁舟唱晚完全不一樣的風(fēng)景。
其實(shí),他們一行,除了文聯(lián)帶隊(duì)的那位小老頭子,沒有一個人曉得這山花獎是個什么東西,自然不會為之傾心或者煩心。一路上,他們不談山花獎,甚至連舞龍也絕少提到。到武鳴落腳后,立馬找了家快要打烊的小酒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吆喝著。文聯(lián)那位小老頭,頹然其間,心頭那點(diǎn)關(guān)于山花獎的焦慮,早就被這吆喝聲趕到爪哇國去了,醉意漸漸爬上臉頰。眾人酒酣時,小老頭停箸,拿微醺的雙眼瞧著坐在對面的一位壯漢——他沒喝酒,也沒吆喝,一直埋著頭吃飯。當(dāng)他吃完第九碗,抬頭正撞見小老頭的眼光,訥訥地笑了,隨即,把目光轉(zhuǎn)向面前的飯碗,那意思似在解釋:這碗實(shí)在太小了。他們吃飽喝足,踏著碎月,回到房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古人云:介子推不言祿,祿亦弗及。大賽放榜,他們緊隨孫山之后。
回程的列車上,他們?nèi)耘f談笑風(fēng)生,那情形一點(diǎn)也不遜于那些得了獎項(xiàng)的。只有文聯(lián)的小老頭頗有不甘。他們便圍攏過來,給他遞煙點(diǎn)火,為他提壺續(xù)水。
“惜乎惜哉!要是我們的著裝能夠整齊一點(diǎn),再有點(diǎn)特色,還有魚龍眼睛不是閉的,也許我們就中了?!彼麄兟犃?,不以為然,憨憨地笑笑,看不出半點(diǎn)的遺憾。
列車行進(jìn)在西南的崇山峻嶺中,山谷間回蕩著列車的呼嘯聲,還有這幫漢子粗獷的說笑聲。
9
村里的人家年前都搬走了,搬到一個叫民福家園的大社區(qū)去了,那里有好幾幢樓,安置的都是從河南嘴上岸的漁民。
他和他的兒女們各自在民福家園分到一套住宅,兒女們隨村里人早就搬過去了,他卻守在河南嘴,像一株盤根錯節(jié)的老柳樹,巋然不動。
青通河上通往河南嘴的渡口早就停渡了。社區(qū)的兩位干部從上游青通河大橋繞過來,已近正午,陽光灑在灰白的蘆花上,有點(diǎn)耀眼。一縷炊煙從蘆花蕩那邊的樹林中裊裊升騰,快到炊煙升起的地方,三五架扁豆花繁葉茂,架下四周是一叢叢半人高的辣蓼,花穗正紅。
一曲二黃散板行云流水般地從扁豆花架后飄過來,二人駐足細(xì)聽,正是京劇 《鎖麟囊》,唱腔幽怨婉轉(zhuǎn)、低回曲折:
想當(dāng)年我也曾綺裝衣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舊裙。在此間,遇水患痛苦受盡,我只得,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振作精神,早悟蘭因……
二人本不諳京劇,只是每次過來動員這棵老柳樹搬遷時,總能聽到這本 《鎖麟囊》。而且,每回來時,老柳樹不聽完一段戲,誰的話也聽不進(jìn)去。
二人循聲進(jìn)到老柳樹的廚房里,他正在那里一邊聽?wèi)?,一邊給灶下添柴。見到二人,他遞過一眼,算是招呼了,繼續(xù)聽他的戲,燒他的鍋,把二人晾在一邊。
一折戲終了。他往鍋里加了點(diǎn)水,到灶下添了把柴,轉(zhuǎn)身關(guān)掉錄音機(jī)。開口道:“你們又來啦,我可沒有為你們備飯哪?!?/p>
“我們是來看你的,沒有打算揩你的油?!倍俗约和约簬淼牟璞锢m(xù)了水,掏出香煙遞給他一根:“兒子女兒送節(jié)的好煙吃完了吧?吃我一根差煙?!?/p>
“我可是吃了人家嘴不軟的,”老柳樹接過煙,自己點(diǎn)上,“甭想用一根煙就叫我答應(yīng)你們?!?/p>
二人知道他說的是玩笑話,也是真話。
三十多年前,他的內(nèi)人,撇下一雙兒女,在一個薄霧蒙蒙的清晨,像一條鮰魚,從青通河游走,就再沒有了訊息。有人說在蕪湖看到過一個人像她,也有人說在南京,還有人說在武漢。其實(shí),老柳樹心里清楚,她肯定是去了上海。她曾對他提到過一個人,那人曾拜她父親為師學(xué)習(xí)京戲,與她是師兄妹。后來,她父親進(jìn)了班房、戲班子散了,那人就輾轉(zhuǎn)到上海,憑借一手嫻熟的京胡,在那里立身。他從她講述時的眼神里,分明瞧得出她埋在心里的依戀與無奈。
三十年來,他最怕聽到的就是京戲,尤其是 《鎖麟囊》。那曾是她得到父親嫡傳、最為拿手的一出戲。她素面下船,坐在如豆燈下,清唱一段,凄婉哀怨,每每直抵心尖,讓他黯然銷魂,長吁短嘆。
直到幾年前,聽到漁民上岸、河南嘴要整體遷移的消息后,他一反常態(tài)地讓兒子弄來錄音機(jī),買回十幾本京劇磁帶,還特別叮囑,要程硯秋的 《鎖麟囊》。他足足用了三十年的光陰消解了對她的怨恨,甚至理解了她的苦衷——昔日班主的女兒嫁給他,畢竟也是迫不得已。
不過,他信守著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老話,篤定她會回到河南嘴,這里曾經(jīng)是她的家。假若有朝一日,她洄游到青通河,他不想因?yàn)榇迩f的搬遷、他的離去,而讓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責(zé)任編輯 曉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