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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無秋日

2020-06-09 19:46:20廢斯人
莽原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房東太太同鄉(xiāng)樟樹

廢斯人

小說實驗場

“小說實驗場”欄目,實際上是作品發(fā)表前的一次研討會。

選一個有潛力的作者、一篇有修改價值且問題典型的作品,原文發(fā)布在 《莽原》 公眾號“莽原在線”,讓廣大讀者評頭論足,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修改建議;我們把讀者的可行性建議,結(jié)合編輯的意見,反饋給作者,供作者修改時參考。設(shè)此欄目的初衷,是為了集眾人智慧,幫助作者和作品盡快提高,并讓讀者和作者,從中發(fā)現(xiàn)問題、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

本期推出短篇小說 《武漢無秋日》,經(jīng)過各路高手仙人指路,現(xiàn)已修改完畢,請諸位兩相對比,也許會有不同的感受。

1

聽敲門聲,我就知道是阿燦。

阿燦敲門的時候總會努力克制好力度,生怕稍稍使勁,門就會被敲開。有幾次,她確實把門敲開了,她驚訝地瞪大眼睛,長長的假睫毛蓋住大半個眼珠子,雙手不自覺地摸向頭頂,好像頭上酒紅色的假發(fā)隨時會被掀掉。她在確認(rèn)假發(fā)很安全之后,看了我一眼,把門關(guān)上,繼續(xù)敲。

我從床上爬起來,快速地穿上衣褲,喊阿燦進(jìn)門。她沖了進(jìn)來,興奮地告訴我,下雪了!

我拉開窗簾,雪下得到處都是,把泥濘的小路、老舊的房屋、雜亂的店鋪裝點得整齊清潔。窗外是通往市集的小巷,卻沒了往日的喧嘩,在雪天顯得十分安靜。奇怪,早就到了春天,怎么還會下雪呢?

阿燦趁著我愣在原地,悄悄躥了過來,往我的衣領(lǐng)里塞了一團(tuán)雪。雪團(tuán)劃過的地方就像被刀子劃開了肌膚,凍得我齜牙咧嘴,撩起衣服,滿屋子跳著抖雪。而她笑作一團(tuán)。

“你都多大了,怎么還跟小孩一樣?!蔽疑鷼獾氐芍?/p>

“開始——”她也睜大眼睛瞪著我。

我知道她在玩瞪眼的游戲,誰先眨眼誰輸。我不甘示弱,不管是不是游戲,憋足了勁,狠狠地瞪她。阿燦先眨了眼,她在自己最拿手的游戲中輸了,氣憤地踢了一腳我的破門,說:“怎么沒一點紳士風(fēng)度,就不能讓著女孩子?”

“當(dāng)紳士太受罪,我寧愿當(dāng)個猥瑣大叔?!蔽一氐酱策呑?。

“你還真跟個猥瑣大叔一樣,關(guān)在屋里不出門,嗑藥?還是賣粉?”她撇撇嘴。

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我故意忍住笑,不緊不慢地說:“我不嗑藥,也不賣粉,平時只在網(wǎng)上賣避孕套,順便也賣兩性情趣用品。當(dāng)然,偶爾得閑,也寫小說。”

阿燦好像對我賣避孕套深信不疑,卻對我寫小說僅僅“哦”了一聲,仿佛我寫出來的文字只是配合銷售避孕套的低俗軟文。

瞧見我床邊的衣柜開了一條縫,她饒有興趣地走了過去。這間出租屋只有十平方米左右,兩個老式的大衣柜占去了四分之一的空間。我用硬紙板把衣柜隔成一列列的格子,那些攢錢買來的書都珍藏在里面,擺放得整整齊齊。相反,我的衣服隨意地堆在床邊的塑料箱里。

她脧了我一眼,輕輕地叩了叩柜門,像是柜子里住了一戶人家,禮貌地打了招呼。我倒是期待她參觀我的成果,就沒有阻止。她打開柜門,哇地叫了一聲,湊上去仔細(xì)打量,纖長的手指沿著書脊游走。

“誰是莫迪亞諾?”

“一位光寫小說而不賣避孕套的法國人?!?/p>

“他的小說好看嗎?”阿燦拿起一本書,不停地翻,像要從中找到什么東西。

“如果我說好看,你會看嗎?”

“我不知道,可能會吧。我要拍一部電影,等我拍好了,就去看唄?!?/p>

窗外的光線鋪在她的側(cè)后方,在書頁上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側(cè)影。隨著頁面的翻動,影子如同一只蝴蝶在振翅飛躍,時快時慢。我猜她不是在看書,而是在玩弄自己的影子。

“你還拍電影,當(dāng)導(dǎo)演?”

“看不起人呀?姜文都能拍電影,我長得又不丑,就不能拍電影嗎?”

“你長得壓根就不像導(dǎo)演。”

“那我像什么?”阿燦合上書本,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像開拖拉機(jī)的?!蔽颐摽诙?。

她噗嗤笑了:“難怪你打光棍,一點都不知道討好女孩子,我以為你會說我像個三流明星呢。”

“想得美,你最多算個路人甲?!蔽覔p道,“對了,你上次拿走我一本莫迪亞諾的書,倒是還我呀?!?/p>

“上次?你確定嗎?”

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上次。那次阿燦也是這么敲門,而且一下子就把我的屋門敲開了。她驚叫一聲,立馬把門關(guān)上了,靜了片刻,繼續(xù)敲。門上破了一個洞,能看見她的頭,紅色的假發(fā)和蓋住大半個眼珠子的長長的假睫毛。我懷疑這個洞就是她敲出來的。

房門已經(jīng)壞了三個月,房東太太一直說修理,卻總是忘記。好在我除了一屋子的書,沒有什么貴重物品。

我打開屋門,阿燦往后跳了一下。我問她怕什么,她說怕我碰瓷,她已經(jīng)被碰瓷兩次了,月初是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月末是一位中年婦女,害得她賠光了這個月的生活費。在確認(rèn)我沒有惡意之后,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問我能不能去藥店幫她買些解酒藥和阿莫西林。怕我不干,還說改天請我喝酒。

我抽了抽鼻子,并沒有從她身上嗅到酒味,好奇地問,你沒喝酒???她說中午有個飯局,估計會喝酒。我說不能不喝嗎?或者少喝一點,你一個女孩子……她低下了頭,似有難言之隱。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就問她為什么要買阿莫西林。我的意思是酒后服用阿莫西林可能有副作用。她說沒事,她經(jīng)常酒前酒后服用阿莫西林。經(jīng)常?我越發(fā)感到奇怪,阿莫西林又不是保健品,怎么能經(jīng)常服用。她說她知道阿莫西林不能包治百病,但她像是得了一種強迫癥,信不過別的藥,生了病只吃阿莫西林。我問她哪兒不舒服。她搖搖頭說,不痛不癢,但就是不舒服。我又問她為什么不自己去買,藥店其實并不遠(yuǎn)。她再次低下了頭,說這個月碰瓷了兩次,手里一點錢都沒有了……又說,她看到藥柜就怕,看到醫(yī)院更怕,她懷疑自己得了什么奇怪的病。

我答應(yīng)幫她。

一下樓,我感到肚子餓了,就在路口吃了一碗湖南人燙的熱干面。我說不加辣,可面還是很辣。旁邊是武漢人開的面攤,但他們只做早點,早上忙完,上午就約著打牌去了。我就著一杯豆汁,吃完了熱干面。

走到藥店門口,我才發(fā)現(xiàn)賣藥的也去打牌了。整條巷子老老少少都擠在麻將館里,好像誰也不想買東西,誰也不想賣東西。只有幾個做小本生意的外鄉(xiāng)人,不會打武漢麻將,閑聊的閑聊,發(fā)呆的發(fā)呆。又走了兩個街區(qū),才找到一家連鎖藥店,買了解酒藥,而阿莫西林是處方藥,需要身份證,我沒有帶,只好算了。返回的路上,我看到路邊有賣米果的,五顏六色的好看極了。心想女孩子應(yīng)該喜歡這種零食,于是各種顏色都買了幾根。

我回到家里,阿燦卻不見了。我的屋里,她的屋里,都不見人影。心想,她大概是等不及,去赴中午的飯局了。

下午三點多,阿燦回到了出租屋。我怕她喝多,放下手里的 《青春咖啡館》,起身迎了出去。但她好像沒喝多,除了滿身酒氣,走路、說話都還正常。

快,給我倒杯水。說著,她徑直走到我的屋里,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我倒了一杯開水給她,沒喝多吧?她沒有回答,伸出手來,藥。我把解酒藥趕緊遞了上去。她倒出兩粒,塞進(jìn)嘴里,喝了口水,一仰脖子咽了下去。我以為她還會要阿莫西林,就抱歉地說沒有買到。阿燦說知道,阿莫西林是處方藥,我忘了告訴你了。我說,要不,我拿上身份證這就去買。她說不用,又不是馬上要吃。忽然看到床頭五顏六色的米果,她高興地跳了起來,說,有米果吃也挺好的,就它了。拿過袋子,坐在床邊吃起來。

滿屋子都是興高采烈的聲音。我不知道米果跟阿莫西林有什么關(guān)系,總不致于米果也能治她那奇怪的病吧?女孩子真的好奇怪,一陣風(fēng)一陣雨的,叫人捉摸不透。

你怎么不吃?阿燦問。我說剛才吃過了,你自己吃吧。就拿起床頭的 《青春咖啡館》 看了起來。她說,那我全都吃了。中午只顧喝酒,都沒怎么吃東西……

但阿燦并沒能全都吃了。正吃著,她突然身子一挺,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胸腔里沖出來,沖到了她嘴里,讓她的腮幫子乍然鼓了起來。一著急,從我手里搶過 《青春咖啡館》,攤開書本,盡情地吐在了上面。吐完之后,她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既不敢抬頭看我,又不曉得說什么,干脆捧著那本書,飛奔回了她的房間。

自此,《青春咖啡館》 就一直留在她那里。

阿燦說:“原來那個人就叫莫迪亞諾呀。”

“是呀,你老早就認(rèn)識了?!?/p>

“好帥呀?!?/p>

“你怎么知道?”

“我吃老壇酸菜泡面的時候,用那本書墊桌子,封面上有他的照片,他那樣專情地望著我,好像要跟我求婚似的。配著泡面的酸爽勁,我差點就答應(yīng)他了?!?/p>

“你還是別答應(yīng)吧,人家還要寫小說呢。書呢?”

她側(cè)過臉,轉(zhuǎn)移話題說:“上次的米果還剩有吧?吃米果吧?!?/p>

我們坐在陽臺上吃米果。我用熱得快煮了一壺水果茶,還加了蜂蜜和牛乳,味道很鮮美。我們比著誰先把一根米果吃完,跟剛才瞪眼游戲相反,每次阿燦都輕松地贏了。

陽臺上的視角看得不太遠(yuǎn),但透過幾棟寫字樓的夾縫,還是能看到一小塊長江。江水沒有想象中奔騰,倒顯得分外溫順靜謐。我舉起手中的杯子,水果茶的水層剛好與江面重合共融,毫無違和感。

阿燦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差點忘了,給你?!?/p>

“什么?”

“票。”

“什么票?”

“自己看啊?!?/p>

我朝紙上看了看:“畫展門票啊,我還以為是……”

“你以為是什么?”她也把杯子舉起來,透過水層上面的玻璃看著我。

“我以為是電影票呢?!?/p>

“怎么?想請我看電影?”

“還是等你的電影拍出來,你請我吧。對了,你的電影什么時候開拍?”我想起她剛才說要拍電影的事。

阿燦沒回答我,只是說,米果很好吃。說完,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許久,她從長江上抽回眼神,瞥了我一眼,問我要煙。我不知道她會抽煙,我不抽煙,自然也沒煙。她不耐煩地在陽臺上兜著圈子,驀然問我:“你對武漢熟嗎?”

我詫異地看著她:“怎么?你要拍武漢的電影?”

2

一大早去敲阿燦的門,沒有動靜;給她打電話,也沒接。我猜她可能是去看畫展了。

出門戴上口罩,發(fā)現(xiàn)雪早已停了。而且,僅僅隔了一夜,所有的積雪都不見蹤影,好像忽然又把春天還給了這座城市。武漢的春天是從一場接一場的雨開始的,等東湖各園子里的花開了,巷子里飄進(jìn)雜糅的花香,春意才濃起來。我很少去東湖,這個季節(jié),很多花草已經(jīng)到了花期,細(xì)小的花粉漫天飛舞,讓我這個過敏體質(zhì)的人不勝其苦。所以,能不出門,我一般都會躲在家里。要不是怕阿燦失望,我才懶得去看那個勞什子畫展呢。

打開百度地圖,繞道一條遠(yuǎn)離公園的路。走了大半天,竟然迷路了。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待久了,世界也就窄小了,驟然去了曠闊的地方,心里像掉塊肉似的,空得慌。停下腳步,發(fā)現(xiàn)一棵眼熟的大樟樹守在巷子的外頭。我突然有一股沖動,挽起袖子,沿著樹干往上爬。身體早不如少年時期了,費了很大勁才爬上了樹干。站在樹干上環(huán)顧四周,看到東湖岸邊長滿了郁金香。我討厭所有開花的東西,它們卻無處不在。我打了一個大噴嚏,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放眼望去,看見郁金香的盡頭,柳樹一棵接著一棵,招搖的柳枝將我的視野引向了展覽館。門前廣場的中央,一群人正圍觀著一幅巨幅油畫:黃葉遍地的白樺林間,是一位側(cè)臥女子的曼妙身體。我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阿燦,只是那對豐腴的乳房顯然是畫家臆想出來的,阿燦的胸沒有那么大。畫的題款是一個扭曲的“秋”字。

阿燦站在那群人的中間,我一眼就看到她了。她背對著我,看不到她的表情,烏黑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來回擺動,像是一種隱喻。我沮喪地低下頭,坐在樹干上。

一只斑鳩飛到離我不遠(yuǎn)的樹枝上,旁若無人地梳理羽毛,等它驀然回頭發(fā)現(xiàn)了我,嚇了一跳,差點掉了下去。我在樹上坐了很久,那只斑鳩來回飛了幾趟,它每次飛回來,以為我走了,見我還在,就飛到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這棵樹應(yīng)該是它的家吧,可憐的斑鳩——有個成語叫鳩占鵲巢,我卻讓它回不了家。

我從樹上爬下來,往家的方向走。奇怪的是,回去的路上并沒有遇到一朵花,便摘下口罩,呼吸了幾口清新空氣。望著一條條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我嘆了口氣。路越走越遠(yuǎn),回去的路好像比來的時候長了許多。

回到出租屋,卻發(fā)現(xiàn)手里還攥著畫展的門票。正要把它丟進(jìn)廢紙簍里,卻看到上面印著“義展義賣”的字樣,便仔細(xì)看了起來。這個畫展是阿燦的同鄉(xiāng)和幾位青年畫家一同籌辦的,畫展和畫家介紹極其夸大其詞,說是“義展義賣”的收入,全部用于拍攝一部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電影。于是,我有些明白了——莫非所謂“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電影”,就是阿燦想要拍攝的那部電影?

想到這里,心中竟泛起濃濃的醋意。

阿燦是下午回來的。一進(jìn)門就大聲叫著“快點,快點”。我走到客廳,見她懷里抱著一個很粗的畫軸,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她讓我先接畫軸,說她屋子太小,放不下,要掛在客廳里。打開畫軸,是一幅彩墨畫,長約兩米,畫的是牡丹和芍藥,大紅大紫的,充滿著艷俗氣息。我不太喜歡,叫她不要掛在客廳。她不干,說外頭花開草綠,正是春光無限好的時候,這幅畫挺應(yīng)景的。

“你讓我多活幾天吧,我對花粉過敏?!?/p>

她抽抽鼻子:“屋子里什么味道?”

我也抽抽鼻子:“什么味道?沒什么味道啊。”

她撇了下嘴:“有股酸味?!?/p>

我趕緊嗅了嗅衣服領(lǐng),昨晚才洗的澡,有一股舒膚佳香皂味。

“哪酸了?挺香的?!?/p>

阿燦走到我書桌前,拿起我往雜志社寄的稿子,從上到下聞了個遍,一邊抽著鼻子:“真酸呀!”

“酸你個鬼,小說又不是吃的。”

“那也得有人看吧?你寫了這么多字,要是沒人看,還不是一樣被拿去包油條?!?/p>

“你知道我賣書了?”

“何止知道,還吃到了?!?/p>

樓下賣早餐的武漢人以友情價從我這里買了一批舊書,比收廢品的貴一百多塊。當(dāng)時我挺感激他的,幫他把那幾捆書搬到了樓下。第二天吃早餐時,我發(fā)現(xiàn)包油條的紙是某著名作家的一個短篇。我看過那篇小說,但想不起名字了。欣慰的是,那天的油條不咸不淡,又香又脆,才沒有倒了我的胃口。想必阿燦也吃到了我的書。

我問阿燦這幅畫哪兒來的,她說是朋友送的。

我知道是她那個畫家同鄉(xiāng)。那家伙時不時總會送阿燦一些習(xí)作,多是油畫,也有水彩和版畫。都是些臨摹之作,比如梵高的 《向日葵》,維米爾的 《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等等,都快爛大街了。稍好一點的,就是將幾幅名畫拼成一幅,信誓旦旦地說是他花心思和時間創(chuàng)作的。阿燦看不上,說那幫年輕人根本成不了畫家,他們也知道自己成不了畫家。然而別人送她畫,她還是照單全收。也許她早就看透了那些美術(shù)生撩女生的小把戲,就拿那些畫來墊煮泡面的鍋。我說你既然對別人沒好感,為什么要收別人的畫呢?她說,那種畫又不費時間,等遇到下一個女生,很快就會有下一幅。拿回來墊煮泡面的鍋,正好物盡其用。

可是,為什么這幅畫卻像得了寶貝一樣?

“這幅畫挺應(yīng)景啊?!彼χf。

“應(yīng)什么景?里外一樣艷俗?!蔽肄揶淼?。

阿燦笑嘻嘻地湊到我跟前耳語:“忘了?那只貓?!?/p>

我才想起那個同鄉(xiāng)送給她的一個木雕,是一只貓,分不清是公貓還是母貓,渾身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氣息,很騷情,很迫切的樣子,好像能聽到貓叫春的聲音。

“這一幅也是他畫的?”我問。

“同鄉(xiāng)說春天來了,要送一件春天的禮物給那只貓?!卑N詭異地歪著腦袋,“是不是很應(yīng)景?”

我的心里舒服了一些,就問:“電影什么時候能開拍?”

“別跟我提電影的事,煩著呢?!彼f,“折騰了一天,一幅畫都沒有賣出去!”

我心里就不僅是舒服,簡直是心花怒放了。

我走上陽臺,望著沿江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不禁自言自語:“春天是什么時候來的呢?”

阿燦遞給我一根煙,我沒接。我問她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她沒說話,直接點燃煙,猛吸了一大口,然后將煙霧緩緩地吐到我的臉上。我第一反應(yīng)這又是一個游戲,而且我已經(jīng)猜到了游戲內(nèi)容——我快速地把她吐出的煙吸入嘴中,又吐到她的臉上。她笑了。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道:追龍?!白俘垺笔蔷W(wǎng)上最近流行的一個抽煙的游戲,一人吸煙,只入口,不過肺,再吐出;另一人將吐出的煙吸入,再吐出——如果配合得好,可以一直循環(huán)往復(fù)地進(jìn)行下去。

“原來你也是個煙販子。”阿燦又遞一根煙給我。

我還是沒有接,搖搖頭說:“我不抽煙,偶爾抽,也是為了寫小說體驗生活?!?/p>

她嘆了口氣,把那根煙也點著了,一手夾一支,像個貪婪的孩子,左吸一口,右吸一口。

“你的小說里寫過樹嗎?”

“樹?什么樹?”

阿燦指了指樓下巷口的一棵大樟樹。密密麻麻的棚戶房遮蔽了巷子的大部分陽光,只剩最后一小塊,也被那棵盤根錯節(jié)的樟樹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似乎沒人發(fā)現(xiàn),他們居住的地方長年都是陰濕的?!?/p>

“怎么?你不會想把那棵樟樹砍了吧?”

“我才不管那閑事呢?!卑N滿不在乎地說,“我只是奇怪,美院后面的學(xué)生街,也有一棵這樣的老樟樹,連場景都一模一樣。我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覺得兩棵樹是同一棵樹,有時候,又覺得這棵樹是真的,而那一棵樹是假的,或者剛好相反。”

我想起上午爬過的那棵樟樹,跟巷口這一棵確實有些相像,天下的樟樹能有多大差別呢?樹可能都是真的,無論走到哪兒都一樣,生活也不會有多少變化??墒?,它們難道都是真的?難道真的沒有差別嗎?

我把目光盡力朝遠(yuǎn)處望去,好像看到了另一棵樟樹。陽光透過枝葉,投下斑駁的光影,一直延伸到展覽館門前的廣場。廣場上掛滿各類臨摹的世界名畫,其中一幅正是胸部極度夸張的阿燦的裸體。而真的阿燦正漫不經(jīng)心地從畫上走過,鞋底叩打著她光滑的肌膚,發(fā)出柔軟的摩擦聲?;秀遍g,時光變得冗長而乏味。

阿燦沖我打了個響指。我回過神來,樹沒有了,展覽館和那些畫也沒有了。

“是不是有一種幻覺?”

我點點頭。

阿燦說:“那種幻覺是不是特別像放電影?自己在腦海里一邊拍攝,一邊放映。”

“是,有點像。”我又點點頭。

阿燦說她特別喜歡看電影。小時候,父母都去了沿海打工,沒人帶她,她會偷偷鉆進(jìn)電影院,一坐就是一整天,看完一部電影再接著看,直至電影院關(guān)門。起先,看場子的大爺會趕她走,她走了,又偷偷鉆進(jìn)來。大爺趕來趕去,煩不勝煩,干脆就懶得管她了。后來,她跟大爺混熟了,大爺見她可憐,經(jīng)常把客人剩下的爆米花塞給她。大爺問她,這些電影你都看過好幾遍了,還有什么看頭?她弱弱地說,父親答應(yīng)過要帶她看一場電影,但一次都沒兌現(xiàn),以至于她只要一想起父親,就想進(jìn)電影院。大爺似懂非懂地說,原來電影是你爹呀。她咯咯大笑。她不記得自己看過多少場電影,即便是重復(fù)看了幾十遍也不厭煩,反而內(nèi)心產(chǎn)生一個想法,將來無論如何要拍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

阿燦問我:“是不是有些可笑?拍電影就是一個類似幻覺的東西。”

我笑了笑,沒做聲。

阿燦將煙頭對著樟樹扔了出去。煙頭在半空中改變了方向,并沒有碰到樟樹。

3

我在陽臺上煮好水果茶,放入五毛錢一根的小布丁冰棍,冰棍在開水中快速融化,變成乳白色的果乳。我倒出兩杯,一杯遞給阿燦,一杯自己喝。冰棍降低了果茶的溫度,喝起來溫軟滑膩。

“感覺如何?”阿燦穿著睡衣斜依在陽臺的欄桿上,歪著腦袋問。這種奇怪的喝法是她教給我的。

我點點頭:“不錯?!?/p>

“我問你什么感覺?”她追問道。

“像……像一條絲巾滑過喉嚨?!?/p>

她搖搖頭:“我倒覺得……像一片霜葉從心頭飄落?!?/p>

“霜葉?夏天的冰棍還沒吃幾支,就想著秋天呀?!?/p>

“武漢有秋天嗎?”阿燦想了想,又說,“待在武漢幾年,對這里的秋天還真沒什么印象。”

“那你怎么突然想到了秋天?”我有些奇怪。

“我想到了那幅畫……”阿燦若有所思。

“《秋》?”

“《秋》……”

阿燦剛來武漢的時候,就住在藝術(shù)學(xué)院后面的學(xué)生街。那時,她幾乎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文藝女青年,來這個城市的目的,就是為了拍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雖然她沒有錢,但她覺得錢不重要,重要的是關(guān)于電影的藝術(shù)和技巧,所以就住在了藝術(shù)學(xué)院后面的學(xué)生街。恰巧美院正在舉辦文藝復(fù)興展覽,校園到處擺滿了廉價的展品。她圍著一座座仿制的人體雕塑,一張張臨摹的人像油畫,轉(zhuǎn)了半天,忽然有一個感覺:或許藝術(shù)就是真實,最真實的人,最真實的景。她敏感地察覺到自己快要觸碰到藝術(shù)了,于是渴望留在藝術(shù)學(xué)院,渴望對電影有更深的了解。那么,當(dāng)人體模特是唯一留下的機(jī)會。

通過一個同鄉(xiāng)的介紹,她如愿以償?shù)爻闪艘粋€人體模特。

第一次當(dāng)眾脫光衣服,阿燦一點也沒覺得羞恥,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如和坦然。在學(xué)生們觀察她的身體時,她也通過一面鏡子觀察自己,微微調(diào)整著姿態(tài),盡可能展示她認(rèn)為的美。當(dāng)然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憑直覺她覺察到了兩束灼熱的目光,在一個畫板后面,同鄉(xiāng)那雙眼睛明顯異于旁人,游弋,渴望,羞澀,詭譎。然而,也就是剎那間的事,無論如何,她對這個同鄉(xiāng)還是心存感激的,他給她墊付了房租,還給她介紹了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不就是多看兩眼嗎?她躺在這里,不就是讓別人看的嗎?所以,阿燦很快就沉迷于自己的體形了……

上完那節(jié)人體素描課,阿燦和同鄉(xiāng)一起回學(xué)生街的出租屋。走到巷口那棵老樟樹下,同鄉(xiāng)問她想吃什么。吃什么呢?不到兩個月,他們已經(jīng)吃遍了學(xué)生街的每一家餐館,可以說除了蘭州拉面,其他所有的菜都不夠地道,湖南菜不夠辣,東北餃子不夠料,廣東菜又缺少清爽……阿燦忽然想跟同鄉(xiāng)玩一個游戲,雙方把自己喜歡吃的菜寫在紙上,塞進(jìn)那棵老樟樹的樹洞里,然后各自為對方買菜,誰猜出對方喜歡的菜誰贏。

不許偷看啊。同鄉(xiāng)警告說。說著就屁顛屁顛地去了,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特別的汗味。

阿燦瞧了一眼樹洞,心想,她才懶得偷看呢,她塞進(jìn)去的,其實是一張什么都沒寫的空白紙條。就是這個時候,她忽然有種想要爬樹的沖動。她為這個想法感到驚愕,但最終還是行動了。她發(fā)現(xiàn)爬樹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雙手用力,兩腳一蹬,人就上來了。樹干上站著一只斑鳩,好像睡著了,竟然沒有察覺阿燦上來,一動也不動地臥在那里。她躡手躡腳地爬到斑鳩旁邊,輕輕坐了下來。繁茂的枝葉像是一件巨型外套,將她團(tuán)團(tuán)包裹。通過分開的枝椏,能清楚地看到外邊,甚至看得更遠(yuǎn)。

沒過多久,阿燦就看到同鄉(xiāng)手里拿著買好的東西,走到了出租屋的門口。她縱身一跳,離開了樹枝。斑鳩好像睡醒了,沖著她“咕咕”叫了兩聲。

同鄉(xiāng)手里提著熱干面和豆?jié){站在阿燦的房間門口。她接過袋子,剛燙出的熱干面有一股濃郁的芝麻醬香味。同鄉(xiāng)站在外頭,她也沒叫他進(jìn)屋,自顧吃了起來,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同鄉(xiāng)突然說,我贏了。

說完,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對,你贏了。

那……

那就進(jìn)來吧。

她站起來就開始脫衣服,這是在玩游戲之前就說好的。同鄉(xiāng)立即從自己房間里拿來宣紙、毛筆和墨汁。她以為只有油畫才畫模特,看到這些物料,忍不住笑了起來。同鄉(xiāng)害羞地抬起頭,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她裸身躺在床上,擺了一個專業(yè)的姿勢,順口說道:你喜歡吃蘋果嗎?

盡管同鄉(xiāng)在努力克制,還是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喘著粗氣,小聲說:我……不太喜歡……

那你下午怎么老是盯著我的蘋果?阿燦揶揄道。

同鄉(xiāng)怔住了,慌張地解釋:我不是那種人,我只是特別喜歡,想把它畫下來……

其實也沒什么,我自己也喜歡。阿燦說著,用手扶了一下乳房,讓它更端正一些。她高中畢業(yè)前,在一家商場賣內(nèi)衣,每次摸到文胸上精美的花紋,內(nèi)心就會激動,覺得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藝術(shù),甚至有些向往,心想哪一天要是自己能畫出來就好了。

同鄉(xiāng)低下頭,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宣紙上。畫了幾幅,都不滿意,將畫稿揉成一團(tuán),扔在一旁。很快,廢稿就堆成了小山。他下筆更加謹(jǐn)慎,可過了半天,宣紙上依舊空空如也。他懊惱地捶打著頭。

她說:別打了,你根本畫不出來。

同鄉(xiāng)跪在地上,眼淚巴巴地看著她,弱弱地說:他們都說你是最好的人體模特……見阿燦沒有反應(yīng),又說,不止是你的形體好,更重要的是你有蒙娜麗莎般的自信……阿燦還是沒有反應(yīng)。同鄉(xiāng)急得哭了,絕望地說:我只想畫好畫而已……

她說:想畫好是好事啊,那你還想干嘛?

同鄉(xiāng)望著她認(rèn)真的表情,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坦白地說:我想感受一下它的質(zhì)感……他的嘴唇一直顫動,像還有話沒有說完,臉色從紅色變成了紫色。

你當(dāng)真?

當(dāng)真,我從來都沒摸過女人……同鄉(xiāng)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你摸吧。她堅定地說。

我不敢……他聽到這話,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

你過來。她笑了,朝他招招手。

同鄉(xiāng)遲疑地望著她,不知她的話是真是假,有些不知所措。

過來。她說得很肯定。

同鄉(xiāng)站起來,遲疑地走向床邊,仿佛要暈倒過去,仿佛用最后一口氣勉強支撐著身體。

她拿起他的手,走向那兩只蘋果……

第二天,她就從學(xué)生街出租屋搬走了。也是從那一天,她開始吃阿莫西林,一天不吃,就渾身刺癢得難受。

阿燦說:“關(guān)于 《秋》 那幅畫,就是這樣?!?/p>

我盯著阿燦的眼睛:“就是這樣嗎?”

“還能怎么樣呢?”阿燦沒有回避我的目光,“哦,后來他答應(yīng)用他的畫為我籌集拍電影的資金?!?/p>

“這就有了今天的畫展?”

“是義賣義展。”阿燦糾正我說,“不過,一幅畫也沒賣出去。你知道,門票沒有幾個錢?!?/p>

“也太夸張了些……”

“他說,如秋之成熟靜美……”阿燦突然興奮起來,“我終于知道自己的電影要拍什么啦!”

“你也許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待。”

一句話,又讓阿燦陷入了沮喪,她望向窗外那一小塊長江,喃喃地說:“是啊,可是,什么時候才能等到呢?”

4

武漢一連下了幾天雨,氣溫也隨之驟降,秋天怕是要來了。于是我穿上了秋褲,套上了外套。然而雨一停,氣溫猛然又回到三十?dāng)z氏度,我無可奈何地脫掉外套和秋褲。如此反復(fù),有時一天要換幾次衣服。

有人在敲門,也是很克制的樣子,好像害怕把這扇破門推倒。透過門上那個洞,我看到是房東太太,就起身走了出去。

“房租,下個月的房租該交了?!狈繓|太太木然但不容置疑。

“下個月?”我奇怪地問,“不是一個季度嗎?”

“錢多得花不完了?”房東太太嘴角掛著譏諷,“先交一個月,往后還不知怎樣呢?!?/p>

“好的好的,我馬上給您送過去?!?/p>

房東太太扭著身腰,一搖三擺地離開了。

阿燦房間的門開了一條縫,腦袋從門縫里探出來,低聲問:“又催房租了?”

我點點頭:“奇怪,這次只讓交一個月的……”

阿燦眨眨眼:“是有點奇怪哦……天,不會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她打開房門,朝樓頂上跑去。

這是一套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面積大約有八十平方米,室內(nèi)有樓梯,可以直通樓頂?shù)钠脚_。房東太太把它隔成大大小小的膠囊房,租給我們這些外地人,她自己卻住在樓頂?shù)暮喴孜堇?。最近,她想把這個簡易屋也租出去,另在旁邊搭一個更小的簡易棚給自己住。在房租這件事上,房東太太一向斤斤計較,唯獨阿燦是個例外。別人要一次交三個月的房租,還要押金,阿燦不但不交押金,還提出本月付上個月的房租,房東太太竟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樓頂簡易屋里有許多空的禮品盒子,房東太太一概舍不得丟棄,正蹲在地上,埋頭收拾著那些東西。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頭上頂著一團(tuán)蓬松凌亂的發(fā)髻,肩上沾著碎碎點點的頭皮屑。阿燦靠在門邊,想要抽煙,房東太太轉(zhuǎn)過身阻止了她,說女孩子抽煙找不到好男人。阿燦順手將打火機(jī)塞進(jìn)口袋,說上個月的房租可能還得緩幾天。房東太太堅決地拒絕了。

阿燦瞄了一眼房東太太,笑著說:“我們玩?zhèn)€游戲吧?!?/p>

房東太太看著她:“你又搞什么把戲?”

阿燦伸出兩只手,攥成拳頭:“猜一猜打火機(jī)在哪只手里,左手?右手?”

房東太太說:“左手?!?/p>

阿燦張開左拳,什么都沒有。

“右手?!?/p>

阿燦張開右拳,仍然什么都沒有。

“猜錯了吧,誰說打火機(jī)一定在手里?。俊卑N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jī),快速地點了一根煙,暢快地吸了一口。

房東太太被她逗笑了,笑著笑著就拉下了臉:“這次你的把戲不靈了,輸贏都得把房租交了?!?/p>

“為什么???”阿燦向房東太太撒嬌,“不是說我們跟一個人似的嗎?”

“我們是長得很像,但再像也不是一個人?!狈繓|太太說,“何況,這一年我已經(jīng)很照顧你了。”

“我知道,心里一直感激您呢。”阿燦說,“已經(jīng)照顧我這么久了,也不差這一個月嘛?!?/p>

“我把這房子賣了,下個月就有新的房東了?!狈繓|太太說。

“哦,這樣子啊……”阿燦不說什么了。

房東太太小心翼翼地從一個鐵盒子里拿出一張喜帖,輕輕拭去上面的灰塵,指腹徘徊在封面上的紅雙喜字上,自言自語地說:“本來說好是秋天,可到底還是沒等到秋天……”

“秋天?是一個約定嗎?”阿燦看著那張喜帖,上面寫著房東太太和另一個人的名字。“這是你老公的名字?怎么從來沒見過他?你們離婚了?”

“你怎么那么多話?”房東太太說,“我們都沒結(jié)婚,談什么離婚?!?/p>

“不是說秋天結(jié)婚嗎?為什么……”阿燦盯著那張喜帖。

“武漢沒有秋天……”房東太太把喜帖放進(jìn)鐵盒子里,蓋上蓋子,嘴里囁嚅道,“到處都有秋天啊,武漢怎么會沒有秋天呢……”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如同蚊鳴,漸漸地聽不清了。

阿燦走向樓頂?shù)倪吘墸瑥倪@里能看到巷口那棵大樟樹。雖然滿樹的葉子綠著,但明顯已經(jīng)打不起精神了,用不了多少日子,那綠色也將被秋天消磨殆盡。她回過頭去,看著萎頓的房東太太,說:“等我的電影開拍了,給您安排一場婚禮?!?/p>

房東太太眼睛里立刻放出光彩:“真

的?”

阿燦肯定地點點頭:“真的。”

中午的時候,阿燦接到了她同鄉(xiāng)的電話,說那幅畫賣出去了,一百六十萬,等錢拿到手,阿燦的電影就可以開拍了。阿燦高興極了,接完電話,就來敲我的門,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我,還要拉上我立馬出去選景。我說急什么呀,不是要拍武漢的秋天嘛,現(xiàn)在,連一點秋意也沒有呢。阿燦說選景啊,我們一邊選景,一邊等待秋天嘛。

阿燦不知從哪兒搞了一臺攝像機(jī),我給她扛著,大街小巷去選景。阿燦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開好了一張清單,鏡頭里要有長江大橋、雙層公交車、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街、大樟樹等等;還要有房東太太的婚禮現(xiàn)場,最重要的是必須突出秋天。聽著阿燦的拍攝計劃,我還真不知道她要拍一部怎樣的電影。但她顯得胸有成竹。

我們連續(xù)跑了一個多星期,以藝術(shù)學(xué)院為中心,周邊的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跑了一遍,景也選得差不多了,就等著秋天到來了,當(dāng)然還有她同鄉(xiāng)的那筆錢。然而,等待秋天和等錢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房東太太說阿燦像極了她,不但模樣像,做事風(fēng)格也像??粗N辛苦,她想犒勞阿燦一番,決定在樓頂搞一頓燒烤。自從得知自己要出演電影,房東太太興奮得像換了一個人,她每天早上都洗頭,周身散發(fā)著一股海飛絲的香味,還梳了一個梨花式的發(fā)髻,說是當(dāng)年挺流行的發(fā)型,看起來也年輕多了。

樓頂上到處都是空瓶子和紙板箱,我們一起動手歸整。阿燦拿來了幾瓶噴漆,在樓頂?shù)闹醒雵娎L了一幅涂鴉作品。我問她畫的是什么,她說是秋葉。圖案過于抽象,我根本沒看出來是一片葉子。房東太太興沖沖地買來了一串電子彩燈,說這叫“彩頭”,圖個好寓意。經(jīng)過收拾,樓頂煥然一新。

燒烤工具是跟樓下賣熱干面的武漢人借來的,我們都不怎么在行,但還是有模有樣地干了起來。阿燦和房東太太負(fù)責(zé)串串兒,我負(fù)責(zé)燒烤,烤串的味道還真不錯。阿燦提議喝一點酒,我趕緊拒絕,說自己酒量不行,一杯就醉,喝完身上還起紅疹。但阿燦堅決要我喝,掰開我的手,往我嘴里灌,說:“沒事沒事,出疹也不怕,不是有阿莫西林嘛?!?/p>

我曾經(jīng)上網(wǎng)查過,阿莫西林的主要功效是殺菌消炎,不知道阿燦為什么就離不開。我懷疑她的身份證的唯一用處,就是買這種處方藥的。

房東太太也放開了,她的酒量不小,一口氣喝了大半罐雪花啤酒,話也多了起來,拉著我問:“你怎么還不找媳婦?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武漢姑娘?”

我笑著說:“好啊,武漢姑娘好,直爽!”

阿燦朝我撇了下嘴。

房東太太沒有注意阿燦的表情,自顧說道:“要是早點給你介紹就好了,那樣,等電影開拍了,我們可以一起舉辦婚禮。”

阿燦說:“您演的是角色啊,難不成還真要結(jié)婚?”

房東太太笑了:“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整日想著要上鏡,就像待嫁的姑娘那樣心神不寧?!庇止嗔艘淮罂谄【?,“哎,真要上鏡了,我該怎么說、怎么演?”

阿燦說:“不存在演不演的,平常怎么樣,上鏡就怎么樣唄?!?/p>

我笑著說:“等電影拍成了,您就要成大明星了?!?/p>

房東太太說:“我要真成了大明星,這套房子就不用賣了,也不收你們的房租,白住?!?/p>

阿燦說:“您都成大明星了,難道我們還要過苦寒日子、租房子住?”

房東太太說:“那是那是,到時候我們都換大房子,住別墅,做鄰居?!?/p>

我插話說:“先別只顧說房子,還是說說電影劇本吧。我是寫小說的,寫個劇本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

阿燦一口回絕:“劇本都是編的,我不要,我的電影要反映最真實的生活。”

“誰的生活?”我問。

“我們的生活?!卑N說,“我的,你的,我同鄉(xiāng)和他同學(xué)的,當(dāng)然,還有宋阿姨和武漢市民的?!?/p>

氣氛驟然尷尬了起來。房東太太見狀,提議放點音樂來跳舞,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她跳舞在學(xué)校排第一名,第二名差了她幾條街。

阿燦就跟著起哄,喊房東太太來一曲。房東太太站了起來,捋順衣服,笑著說,有一首歌叫《大海啊故鄉(xiāng)》,你們兩個小孩肯定沒聽過,配的是慢三的舞步,步子我還記得一些,誰來跟我搭個伴?阿燦將我一把推了出去,一邊拿出手機(jī)搜音樂。房東太太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了,抬頭挺胸,仿佛回到了許久以前,一臉的陶醉。她果然很有跳舞天賦,很快就把我?guī)饋砹恕?/p>

一曲過后,我意猶未盡,伸手請阿燦再來跳一曲。她死活不干,說自己沒有音樂細(xì)胞。她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臉卻沒紅,酒好像都被她的假發(fā)喝了下去,呈現(xiàn)出迷離的酒紅色。

樓下忽然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其間好像有人在呼喚什么人的名字。阿燦聽了一會兒,跟房東太太說,好像在叫您呢。我站起來,說我去看看。房東太太攔住了我,說,我去,你們說正事吧。說著,起身穿過偌大的平臺,朝樓下走去。

阿燦說:“雖然不打算讓你寫劇本,但是必要的文字工作還是得請你幫忙?!?/p>

我問:“什么是必要的文字工作?”

她反問:“你沒看過電影嗎?那些字幕,都是文字工作……”

正說著,房東太太帶著幾個人上了樓頂平臺,其中一個竟是阿燦的畫家同鄉(xiāng),另外幾個顯然是他雇的民工。房東太太指揮著眾人把一卷巨大的畫布放到了平臺中央。阿燦和她同鄉(xiāng)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對方,幾乎同時發(fā)問:你怎么在這兒?

同鄉(xiāng)說:“這位太太買了那幅畫,我給她送來了。”

見阿燦錯愕著還沒回過神來,同鄉(xiāng)又說:“哦,我明白了,你原來住在這兒啊……”

房東太太說:“怎么,你們認(rèn)識???太巧了,太好了,待會兒都別走,一起燒烤,一起喝酒?!?/p>

我大體已經(jīng)明白了,那幅油畫的買主正是房東太太,或者說,阿燦的同鄉(xiāng)是這套房子的買主,再或者,他們用那幅油畫和這套房子作了交換。我什么也沒說,拿著啤酒罐,靜靜看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房東太太指揮著民工把畫布攤開在平臺上。燈光照著,黃葉遍地的白樺林間,是阿燦側(cè)臥的曼妙身體,那對豐腴的乳房夸張而變形。畫的題款是一個扭曲的“秋”字。

阿燦驚愕得聲音都變了:“你們,用

畫……換了房子?”

同鄉(xiāng)說:“一樣啊,回頭把房子變現(xiàn),拍攝資金就有了嘛?!庇终f,“你放心,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下家?!?/p>

房東太太繞著畫布邊沿走了一圈,來到了阿燦跟前:“見到這幅畫,我一眼就喜歡上了。瞧,像不像我?像不像我?簡直就跟拿我做的模特兒一樣!”

我在心里笑道,當(dāng)然像了,這是阿燦,而阿燦跟房東太太又那么相像。

“你把房子賣了,往后怎么?。俊卑N說。

“還住這里呀?!狈繓|太太指了指簡易房,又對同鄉(xiāng)說,“你不會趕我走吧?我可是給了你優(yōu)惠價的。”

“當(dāng)然當(dāng)然。”同鄉(xiāng)說,“賣房時我會把這一條寫進(jìn)合同里的?!?/p>

阿燦顯然已經(jīng)醉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邊大口咀嚼肉串,一邊往嘴里灌著啤酒。

燈光下,阿燦表情僵硬,但她皮膚很白,潔凈柔美。我感覺她身體很輕,似乎風(fēng)一吹,就會被吹到遠(yuǎn)方。我怕她真被風(fēng)吹走了,便伸出一條胳膊把她抱緊。但她還是離開了我,說不清是被風(fēng)吹走了,還是她自己走了。看著她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我趕忙追了下去。

阿燦的房門反鎖著,任我又拍又喊,她都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能聽到里面有壓抑的啜泣。

我木然地站了一會兒,無奈回到自己房間,像是一具尸體一頭倒在了床上。床頭放著莫迪亞諾的小說,那也是一具尸體。環(huán)顧四周,屋子里躺著古今中外各種各樣的尸體,雖然是尸體,但是它們跟著我的心跳一同躍動。

夜?jié)u深,我的意識卻愈發(fā)清醒。忽然聽到門口有喘氣聲,心想,不會是書架上的哪具尸體爬了出去吧?我問:誰?阿燦醉醺醺地應(yīng)了一句,也沒聽清她說了什么。我晃晃蕩蕩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她不讓。她從門上的破洞里把手塞了進(jìn)來,說,莫迪亞諾的小說我看完了,那個法國人挺帥的……

我發(fā)覺她的手很燙,問:“你病了嗎?”

她沒有回答。

我問:“要不要吃點阿莫西林?我這里還有。”

“吃阿莫西林也沒救了……”

我站在門邊緊握著她的手。恍惚間,我們出了出租屋,來到了巷口的大樟樹下。我回過頭,阿燦頭發(fā)凌亂,一身酒氣。她也正望著我,臉上擠出笑容,問我要玩游戲嗎?

我點頭答應(yīng)。

那我們爬樹吧。

我以為這個游戲我會贏,但是她的手腳出奇地敏捷,好像經(jīng)常練習(xí)爬樹。我們并排坐在樹干上,我對她說,我輸了。她說,不,你贏了,誰先上來誰輸。一邊說著,開始一件件脫衣服,動作遲疑,眉目間掛著一絲愁容,仿佛她不是在脫衣服,而是在打開一幅畫卷,一幅屬于她自己的卻輕易不肯示人的畫。

我的身體美嗎?她看著我問。

美!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相信你。她笑了,如果走進(jìn)秋天會更美。

也許,你是屬于秋天的,或者,秋天是屬于你的。我拉著她的手。

可是,武漢有秋天嗎?她自言自語道,過了許久,又搖搖頭,武漢沒有秋天。我的秋天在北方,我要走了……

說完,阿燦松開了我的手。

我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阿燦真的走了。

5

當(dāng)日的天氣預(yù)報說,種種跡象表明武漢的秋天馬上就要來臨,市民再也不需要脫掉外套秋褲了。聽到這個消息時,天還沒亮,我立馬想到了拍電影的事,趕緊起床去喊阿燦。阿燦卻不在,哪兒也找不到她。我只好叫上房東太太,又給她同鄉(xiāng)打了電話,出門尋找阿燦。

我們不停地擠公交,轉(zhuǎn)出租車,擠過人潮洶涌的街道,行走在一條條陌生的巷弄。阿燦到底去了哪里呢?街道上樹葉沒有黃,草木沒有衰敗,沒有落下一片葉子,人也依舊。我們擠在人流之中,仿佛迷失在了這座城市。連續(xù)找了三天,最終也沒有發(fā)現(xiàn)阿燦的蹤影。我們無奈地回到出租屋,疲倦地聚集在樓頂,望著那一小塊長江。

我泡了一壺水果茶,大家默默地喝著,似乎還是不太解渴。房東太太說她不找阿燦了。她從鐵盒子里拿出了喜帖,里面夾著一疊人民幣,讓我把這個交給阿燦。她說她年紀(jì)大了,折騰不起,或許阿燦和那部電影對她來說已沒有什么意義了,她退出不干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鉆進(jìn)了她的簡易房,收拾起那些永遠(yuǎn)也收拾不完的破爛。

我望了一眼同鄉(xiāng),他也低下了頭。

我落寞地走到阿燦的房間門口,敲了門,又叫了幾聲名字,屋內(nèi)自然還是沒有動靜。我將喜帖和那一疊人民幣從門縫里塞了進(jìn)去。

那些日子,我整天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什么都沒有想,就那么躺著。不時看一眼莫迪亞諾,希望這個法國人會告訴我阿燦的去處,因為阿燦說過他長得那么帥,會不會和他私奔了呢?

同鄉(xiāng)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說是有重要的事。我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阿燦的線索,趕緊跑去了美院。我在畫室找到了他,他無精打采地靠在墻上,說他熬了好幾宿,畫了一幅畫,讓我進(jìn)去看看。我沒有心情去看畫,只不過礙著面子也不好拒絕,就走進(jìn)了他的畫室。只見一面墻都是層林盡染的黃葉。他畫了一棵大樟樹。我問他為什么要畫這個。他說阿燦總是夢見一棵大樟樹,秋天的大樟樹。

我抬頭仰望畫上的樹,確實跟我遇見的那棵樹很像。伸手撫摸一片片黃葉,忽然發(fā)現(xiàn),繁茂的樹葉間,臥著一只斑鳩。我輕輕一碰它的羽毛,斑鳩驚嚇地飛走了。而我,驟然置身于巷口——大樟樹變成了金黃的一簇,微風(fēng)拂過,黃葉如雨飄然落下,驚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電影終于可以拍了。

我狂奔回出租屋,想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告訴阿燦。打開房門,屋子里卻是空空如也,阿燦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地上散落著各種垃圾,香煙盒、醒酒藥和阿莫西林的空盒……泡面盒壓著莫迪亞諾的小說,而房東太太的喜帖丟在一旁,里面夾的錢不翼而飛……

電影終于可以拍了,可拍電影的人呢?

(謹(jǐn)以此文獻(xiàn)給疫區(qū)和抗疫的人們!)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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