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珍
又是一年春草綠,家鄉(xiāng)的大堤上也是綠茵茵一片新意盎然。長江邊長大的孩子,在一馬平川的綠色田野里奔跑,記憶里有許多親切的回憶都離不開寬大蜿蜒的長堤。寬而蜿蜒的大堤曾經是我童年里一道最美的時光。聽奶奶說,家鄉(xiāng)的大堤是屬于四邑堤防,那時一到冬季農閑季節(jié),整個市區(qū)的工人都過來支援堤防修筑工程。我依稀記得,他們都被安排住在老書記家里,帶著簡單的鋪蓋行李,挑著扁擔、土筐、鐵鍬,帶著生活用品,一伙人嘰嘰咕咕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跟隨他們跑到大堤邊,看到成百上千的人群攢動,在寒冬結冰的大堤兩邊旱田里取土,挖的挖,挑的挑,大堤上穿梭不停的腳步,打趣聲,你追我趕好不熱鬧。我看見一個咕嚕嚕滾下堤的土塊,趕緊用腳攔住它,把它搬到堤面上……
田野上的春天如約而至,楊柳風拂面,桃花開得艷,我們春游的隊伍也來到了大堤上。整個蒼梧嶺小學的孩子排著隊伍,扛著隊旗,浩浩蕩蕩地向大堤進發(fā)。春游踏青,學校還開展了一個放風箏比賽活動,大大小小的賽手舉起手中各式各樣的風箏,在大堤上往逆風方向奔跑,風箏膽怯害羞似的慢慢往上爬升。記得弟弟放的是三條尾巴的土風箏,飛得很高很高。少先隊輔導員瞇縫著眼睛看著那高飛的風箏,大聲夸贊:“小家伙,好厲害,你把五六年級的同學都比下去啦!”那一年弟弟讀三年級。我站在陽光下,記住了那個飛到藍天上的風箏,下面是堤外一片金黃綿延的油菜花田。
讀小學的時候,在周末和暑假,村里的讀書娃就變成放牛郎。清晨,草木蔥蘢,雜花遍野,大大小小的孩子騎在牛上,慢悠悠往大堤上走。牛餓了一個晚上,一看見青草就不抬頭地啃,呼哧呼哧地發(fā)出喘氣的聲音,尾巴甩來甩去。我們就在大堤上找野菜,摘蒲公英的黃花插在牛頭上,有時還折斷柳枝纏成圈做帽子戴在頭上。最好玩的是幾個人并排從堤肩沿邊往下滾,看誰最先滾到堤腳。閉著眼睛滾啊滾,草軟軟的像毯子一樣,還有一股清香味撲鼻而來,暖暖的陽光灑在身上很舒服。有時,不知不覺享受這青草墊子時,睜開眼一看,別人早就滾到了,自己卻滾成一條斜線;有時幾個小伙伴還比賽從堤上往下沖,或者從堤腳往上沖,一片叫聲瘋鬧聲,飛過柳梢,飛到春風的翅膀上。
堤邊青草幽幽,牛悠閑地吃草,小半天吃飽了,它也不安分起來,它們會找樹蹭癢癢,會找池塘喝水。最令人激動的是仇敵相見,頭一低,牛角一彎,斜著身子往前沖,對面的也毫不示弱,早就頂著尖尖角迎上來。這時候,四面放牛的娃娃就尖叫起來,有的是助威,有的是害怕。兩頭牛完全進入角色,牛角使勁挖著對方,牛肩聳起,蹄子蹬著踩在地上,尾巴夾緊,左沖右突,那尖尖角似乎要剜進對方的眼睛,戳穿對方的脖子。我家的牛是一個好斗分子,如果有人喊著“牛挖腦啦!牛挖腦啦!”我都會緊張地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它。這時旁邊放牛的老爺爺就拿起棍子驅趕拉架,有的牛被人一吼一趕,一會兒就分開了,我家的“黑犟”卻是死纏爛打不放手,一直追趕對手。有一次它跟一頭黑牯牛打架,它們從大堤上開始挖腦,角頂著角,紅著眼睛糾纏著,眼看黑犟占優(yōu)勢,頂著那黑牯牛頻頻后退,黑牯牛打不過就趕緊逃,黑犟一直追,我在后面跑得氣喘吁吁,哭笑不得。
夏天大堤綠油油,明顯變胖了,變美了,像一條蜿蜒的翠龍,這時候在大堤邊放牛,還可以騎在牛背上玩水。有時天太熱了,牛就泅在堤下水塘樹蔭邊,我們把牛繩子系在樹上,也開始放心大膽地玩耍。那時喜歡摘雞頭苞,俗稱“雞腦殼”,由于這種水生植物禾桿上的頭部極像一只雞頭,故人們稱之?!耙惶疗堰^一塘蓮,荇葉菱絲滿稻田。最是江南秋八月,雞頭米實蚌珠園。”清代鄭板橋詩中的雞頭米就是這種植物。在淺塘里摘荷葉荷花、摘蓮蓬、摘菱角是常有的事,有時還可以摘茂密菖蒲里面的毛蠟燭,筆直的桿子上部,粗粗黃黃的一截,長得很氣派。那時,大堤既是我們的游樂園,還是我們的零食店。堤上堤下,掐刺苗尖吃,抽茅草芯吃,摘苦瓜吃,找貓奶果吃;有時跑到豌豆地里扯青豌豆吃,飽滿的豆莢里躺著兩三粒翡翠玉一樣的豌豆米,又嫩又甜。春天打雷之后,我們弓著腰在大堤上找地皮菌,墨綠近黑色又大又肥的菌皮到處都是,洗干凈做雞蛋湯,又鮮又香。其實在田野里找吃的并不是那么安全,記得有一次在堤下石頭鋪成的滑坡里摘嫩刺苗,正準備掐一根粗壯的刺苗,第六感讓我往腳下一望,兩條小花蛇從腳邊唰唰地爬著跑了,嚇得我大氣不敢出,呆住一兩秒后,手慢慢縮回來,轉身飛跑。
大堤上有嬉戲玩耍的時光,也有勞動的記憶。家里有好幾畝旱田在大堤外面。放假時跟母親一起出去鋤芝麻田的雜草,弓著腰,緊握著鋤把,鋤尖不聽使喚,草沒有鋤斷,芝麻苗一棵棵“中槍”。太陽也大,又沒有風,汗流進眼睛辣辣的??茨赣H已經鋤了一大半,不敢停下來,手打起血泡,不敢出聲。很早就知道勞作艱辛,一粒米度三關,最辛苦的是地里玉米或者西瓜南瓜收起來,要用板車裝好一大車,翻過陡長的堤坡拖回家。牛在前面拉,父親撐著板車使勁拉,我和母親在后面推,推到一半就沒有力氣了,牛也喘著粗氣,停在坡中間。那時干農活都是體力活,種收搬挑,樣樣都要出力,深知父母種田很辛苦,也知道自己力氣弱,幫不了幾多忙,感到很慚愧。
后來外出讀書、工作,離開了老家,離開了大堤。每一次回去,總是要溜到大堤上走一走看一看,那時外堤邊的莊稼地荒蕪一片,有一部分積水成沼澤,幾只白鳥翩翩飛起。水邊還有水雞子(鸕鶿,一種水鳥)一忽兒鉆入水中看不見,大片的意楊林還在,一直連著遠方淺灰的天際線。
我如今離開老家有點久了,但家鄉(xiāng)的方向,大堤的方向,總是記憶深處最美的凝望。綠茵蜿蜒的大堤,熟悉而又親切,悠悠然入夢,嬉戲玩耍,不知鬢霜添幾重。
(編輯 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