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波
王鑒(1609—1677,字玄照,江蘇太倉人),是清代畫壇著名“四王”之一。與王時敏相似,王鑒早年也曾受到董其昌的指教,雖然有的學者將他與王翚并稱為虞山畫派,但其實王鑒的繪畫風格更接近王時敏,更趨清麗秀潔。在繪畫的思想傾向上,王鑒也不同于稍后的王翚那樣融匯“南北”二宗,而是一再聲稱要尊崇“南宗正脈”“南宗一派”,貶斥“畫院習氣”,這與董其昌的繪畫主張顯然一脈相承。
因而王鑒在繪畫美學上也沒有多少創(chuàng)見,其中不少觀點與王時敏大體雷同。但這里我們主要探究一下王鑒一個值得關注的美學見解——“筆端靈氣于夢寐中仿佛見之”。
元明清以來,很多畫家和理論家常常提到“夢見”這一說法。這一說法往往是從否定意義上來講的,意指繪畫境界(或水準)之高致使后學難以達到。如王鑒曾舉例元代倪瓚題跋黃公望畫作曰“雖未能夢見房山”,明代董其昌曾說“倪云林品格尤超”“非王蒙諸人所夢見也”。王鑒自己亦曾說趙孟頫《鵲華秋色卷》“用筆深 厚,設色秀潤,非后人所能夢見”,“北苑畫變化莫測,思翁所謂畫中之龍,信不虛也,此圖欲仿其意,愧未能夢見”。這都是從否定意義上來講“夢見”的。這種講法既無新意,也沒有多少理論價值。
但是王鑒還曾從正面肯定意義上來談論“夢”與繪畫學習和創(chuàng)造的關系,這種談論就很有理論意義和美學價值。王鑒是以學仿古人和繪畫創(chuàng)造兩個角度來探討這一問題的。
他曾多次談到學仿古人與夢的關系:
乙丑冬十月,余浪游武林,承登子張公祖渡江相訪,出其同鄉(xiāng)朱相國家所藏元四大家真跡鑒賞,俗眼為之一清,歸如漁父出桃源,不復記憶,然筆端靈氣于夢寐中仿佛見之,閑窗圖此,不識得其萬一否?(《四家靈氣軸》)
余向在董思翁齋頭見趙文敏《鵲華秋色卷》及余家所藏子久《浮嵐遠岫圖》,皆設青綠色,無畫院習氣,今二畫不知流落何處,時形之夢寐,閑窗息紛,追師兩家筆法而成此意,雖不敢望古人萬一,庶免近時蹊徑耳。(《青綠山水》)
余昔年在白下徐六岳上公借觀北苑《溪山蕭寺圖》,筆法遒美,元氣靈通,時形夢寐,客窗息紛,漫師其意,不敢求形似也。(《溪山蕭寺圖立軸》)
[清]王鑒 夢境圖軸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余甲午年浪游長安,得縱觀收藏家法書名畫,如入武陵桃花源,歸而似夢初醒,掛一漏萬。閑坐無聊,偶記其一二……(《仿古山水冊》)
元季四大家推黃子久為第一,《陡壑密林圖》乃其生平之得意之作,向為太原奉常公所藏,今已經(jīng)歸之山左友人,不可復見矣。余時形夢寐,晴窗閑適,追思其法成此幀,愧不能仿佛萬一,擲筆為之惘然。(《仿子久陡壁密林圖軸》)
對此王鑒還有不少類似記述,這里就不一一贅引。他在以上題跋談論學仿古人時反復提及“夢”這一心理現(xiàn)象。應當說,王鑒所說的“夢”(“夢寐”)在這里還不是實指真正意義上的“夢”之狀態(tài),而是多為比喻性說法,是一種與“夢”相似的追憶心境,所謂“夢寐中仿佛見之”“時形夢寐”“似夢初醒”,往往是與“追師”“追思”的記憶心理相伴生成的。這種追憶心境雖與“夢”不能直接等同,但又常有“夢”之心理現(xiàn)象的重要特征。這一特征就在于與現(xiàn)實對象既有關聯(lián)又有間距,既有相似又有區(qū)別,從而既保留著對象某些形貌痕跡,又滲透了“夢”者的主觀因素,王鑒“時形夢寐”中的古人作品對象就屬于情況。對于王鑒而言,對于古人“真跡鑒賞”,從而得以“借觀”“縱觀”,但又“不可復見”“不知流落何處”,這就與古人作品構(gòu)成了既有關聯(lián)又生間距的關系,由此在夢寐的追憶(追師,追思)中對于古人的把握只能“識得萬一”“仿佛萬一”“掛一漏萬”“偶記其一”,進而又“漫師其意”,遂使學仿古人的過程滲透了畫家的主觀因素,并敞開了一個自由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的空間。這十分類似董其昌論書法學中“意仿”或“背臨”的狀態(tài)。應當說,這種“時形夢寐”的狀態(tài)對于學仿古人雖然有所失缺(“漏萬”),但卻具有一種積極的作用,即不僅能夠有所發(fā)揮和自由創(chuàng)造,而且更能夠超越古人“形似”拘限,從而達到與之“元氣靈通”的更高境界。王鑒所說的“筆端靈氣于夢寐中仿佛見之”,正是對這一境界的很好描述和說明,也是對“時形夢寐”學仿古人審美意義的揭示和概括。
王鑒進而從繪畫創(chuàng)造的角度探討了與“夢”的關系。這里的“夢”,不再是某種心理狀態(tài)的比喻和形容,而正是實指“夢”的心理現(xiàn)象——繪畫創(chuàng)造不是外師造化,而是內(nèi)師夢境。所以王鑒將按此方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稱為“夢境圖”,他對此曾有翔實的記述:
今六月避暑半塘,無聊晝寢,忽夢入山水間,中有書屋一區(qū),背山面湖,回廊曲室,琴書瀟灑,花竹扶疏,宛似輞川。軒外卷簾,清波浩渺,中流一叟,乘棹垂綸,曠然自得。予趺坐中堂,觀左壁畫,乃思翁筆,幽微淡遠,不覺撫掌贊嘆。遂爾驚醒,鼻端拂拂猶作異香,令人有天際真人之想。嗟余焉能真有此境,便當老是鄉(xiāng)矣。然余年已四十八,顛毛種種,縱至七十,亦不過二十年一夢耳,況未能必,又安知此夢非真境耶?起而滌硯伸紙,記境成圖,不爽毫發(fā),懸之座右,以當望梅止渴而已,擲筆惘然。(《夢境圖》)
在這一記述中,王鑒明確指出“夢境圖”乃是“記境成圖”,繪畫創(chuàng)造是根據(jù)“夢境”繪制而成,夢境為畫家的審美創(chuàng)造提供了鮮明而生動的意象材料,“其中既有山水”,又有“書屋”,更有“背水面湖”“回廊曲室”,還有“琴書瀟灑”“老叟秉禪”等具體物象。根據(jù)弗洛伊德的夢的理論,夢具有“壓縮”“移置”“表現(xiàn)手段”和“二次加工”等功能和方式。從以上記述來看,王鑒“記境成圖”的過程大約是以“壓縮”和“二次加工”這兩種方式實現(xiàn)的。記述中提到的“輞川”乃指唐代王維的《輞川圖》,而“觀左壁畫,乃思翁筆”,則是董其昌的作品,而王鑒自己則“趺坐中堂”,這些夢中意象以時空交錯的方式組合起來,體現(xiàn)了“夢”的“壓縮”和“二次加工”的功能,也展示了“夢”對于繪畫創(chuàng)造的特殊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的夢的中心內(nèi)涵是以“性本能”為其底蘊,而王鑒的“夢境”則是以古人傳統(tǒng)為依托。他在這一記述上半段一再提到王維的《輞川圖》、盧鴻的《草堂圖》和王蒙的《南村草堂圖》,這些古人作品正是他“時形夢寐”的對象,也是構(gòu)成和促發(fā)他產(chǎn)生“夢境”的內(nèi)在動因。然而這里不再是單純的學仿古人,而是以“夢”的方式所展開新的審美創(chuàng)造,古人的傳統(tǒng)已然內(nèi)化為一種潛在意識,進而升華為一種“令人有天際真人之想”的迷離的審美“夢境”。
西方20世紀超現(xiàn)實主義畫派,就曾受到弗洛伊德夢的理論影響。而王鑒以上所論乃是從繪畫實踐中體悟出來的審美見解。其實中國不少古典文學作品也都談到了“夢”這一心理現(xiàn)象,如“臨川四夢”(即湯顯祖的《牡丹亭》《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紅樓夢》等等。這表明夢不僅構(gòu)成了人之意識的重要內(nèi)涵,而且還會對文藝創(chuàng)造產(chǎn)生某種影響作用,其中的審美心理機制和奧秘值得人們進一步深究。
[清]王鑒 北固山圖 紙本墨筆 廣東省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