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寇克讓
西晉陸機的《平復(fù)帖》是現(xiàn)存最早的名人墨跡,唐末以來,遞藏有序,北宋時曾入徽宗宣和內(nèi)府,此前流傳狀況米芾《書史》有記錄,帖后更有傅增湘一千三百字長跋,詳述宣和以來流傳次第。
《平復(fù)帖》距今逾一千七百年,字跡奇古,患漫難識,年代及所涉史事也難遽定。但是這一切,宋人并未介懷,如米芾等于帖的始末及內(nèi)容未置一字。明人陳復(fù)在《平生壯觀》中感嘆“其字奇幻不可讀”,張丑《真晉齋記》釋讀帖中“羸難平復(fù)病慮觀自軀體閔榮寇亂”十四字。這是《平復(fù)帖》釋讀的第一階段,所釋之字一望而知,但畢竟有拓荒之功。
“丁丑(1937)歲暮”,當時《平復(fù)帖》主人溥心畬“遘親喪”,“資用浩穰”,“此帖將待價而沽”,經(jīng)傅增湘斡旋,張伯駒“慨擲鉅金易此寶翰”。此事在古今收藏史上都堪稱一段傳奇。張伯駒購得之后,傅氏因躬預(yù)蕆事,得“翌日赍來留案頭者竟日,晴窗展玩”,并作約一千三百余字罕見長跋,于此帖之看重與傾情,可想而知。展玩“竟日”,加以“晴窗”便利,當能能諦察窮究,而喟嘆“字奇古不可盡識”,想必也是困難重重。但是,“帖凡八十四字”,語氣肯定,這應(yīng)當是《平復(fù)帖》釋讀的重要前提。必須注意,八十四字之說,不計空白,即第三、六、七行末,未滿行。
啟功先生《〈平復(fù)帖〉說并釋文》是殫思竭慮之作,將《平復(fù)帖》研究提到相當水平。啟功先生在前人基礎(chǔ)之上,作了比較圓通的釋讀,全文如下: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男,幸為復(fù)失前憂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fù)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夏□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晉]陸機 平復(fù)帖(題簽)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就字數(shù)而言,啟功先生解讀《平復(fù)帖》已經(jīng)功居至偉。但是,釋讀文字看似屬語言文字范圍,實則語文之不識,多由史實之不明。可以說,考釋古帖文字,往往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只有史實明確,才能撥云見天。所以,在此之前,《平復(fù)帖》解讀仍然疑竇重重。今重讀《平復(fù)帖》,頗感創(chuàng)獲,因考釋文字,揭橥《平復(fù)帖》身后千七百年前人物、歷史,蚍蜉撼樹,唐突難免。
先從裝池及鈐印等表象說起。
帖前三簽在傳世法書中實屬罕見。第一簽“(晉平)原內(nèi)史吳郡陸機士衡書”,“晉平”二字因年久磨滅。簽字茂密,點畫酣足,與《萬歲通天帖》諸簽氣息頗近。不同的是,此為另紙書寫,而王氏一門書翰則直接寫于帖紙之上。疑因《萬歲通天帖》是摹本,而《平復(fù)帖》帖是真跡,更為珍貴。我認為這是唐簽,除了書風(fēng),位置也是一證。雖說另紙書寫,但畢竟置于帖紙之上,這一點與宋簽之置于隔水外者,風(fēng)氣不同??ね⒚?、字并舉的禮數(shù),也是古風(fēng)。
第二簽,即宋徽宗瘦金書“晉陸機平復(fù)帖”,以泥金書寫,我們所見印刷本非謂不清,而是年代久遠,看印本直欲忽略而過,由簽紙正下方鈐徽宗雙龍璽反而求之,字跡方依稀可見。這情形與當初看王羲之《上虞帖》摹本如出一轍,而《上虞帖》前隔水外徽宗題簽更為模糊,氣息欲滅,憑印刷本,基本會遭人忽略。與雙龍璽配套使用的是拖尾騎縫的“宣”“龢”聯(lián)璧印。和其他傳世書畫如孫過庭《書譜》,柳公權(quán)《行書蘭亭詩》等比較,宋徽宗這一組璽印顯然也有多種版本,《平復(fù)帖》上印蛻飽滿清晰。略述此事,想借以說明兩點:其一,古代內(nèi)府書畫的裝池、鈐印、題簽等,制度考究,有章可循;其二,若不能展玩神物,僅憑印刷本,畢竟霧里看花。
第三簽,即置于黃色云鶴紋綾紙之上,另紙題寫的“晉陸機平復(fù)帖”,此為成親王永瑆所題,下鈐“永瑆之印”及“詒晉齋”兩枚白文方印。清代乾隆時期,《平復(fù)帖》陳設(shè)于乾隆的母親孝圣憲皇太后所居壽康宮,乾隆四十二年(1777)皇太后去世,此帖“遺賜”皇孫永瑆,永瑆因此名其書齋“詒晉齋”。簽紙大而不當,字間疏松,氣息散渙,兩方白文印章鈐蓋草率,而簽的下方,鈐于綾紙的朱文“詒晉宅”則莊嚴得多。
三簽跨越千年,措辭不同,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平復(fù)帖》性質(zhì)的歷史演變。我以為《平復(fù)帖》稱其為“帖”,是較晚的事情,年代越早,其書法意義越慘淡。
最早品評陸機書法者是南朝齊書法家王僧虔,其《論書》云:“陸機書,吳士書也,無以校其多少?!贝颂帯岸嗌佟保春脡?、優(yōu)劣,《二十四史》此類語例常見。所以,我以為王僧虔對于陸機書法,是未置可否的態(tài)度,猶言“這是吳士的書法”,名人書法不予評判。正因為如此,梁庾肩吾《書品》列陸機于“中之下”,雖說“陸機以宏才掩跡”,但是這其實是批評家貫用的溢美之辭,因為諦考書法史,無所謂相掩,反而只見得文與書往往相得益彰!《晉書·陸機傳》一言不及其書法,想必自有斟酌。至唐李嗣真《書后品》,更降一等,將陸機置于下之上第一位?!皶r然合作,踳駁不倫”,以及所謂“猶帶古風(fēng)”,稱情而論,李嗣真所說堪稱允當。因為,就在《平復(fù)帖》誕生后不數(shù)十年,行、草二體書法飛速發(fā)展,以“二王”為代表的筆精墨妙、妍媚流變、氣韻生動的晉風(fēng)出現(xiàn),書法才得以真正雅化,與此相比,《平復(fù)帖》以及其后五十年,近代方出于新疆的《李柏文書》,其粗率簡陋顯而易見。
但是,一千七百年后,《平復(fù)帖》為后世膜拜,真正的原因,正如傅增湘所說,“二千年來孤行天壤間”,“洵曠代之奇珍”。
因此,釋讀此帖,須抱以下觀念:第一,文意通達是釋讀文字的一般原則;第二,《平復(fù)帖》年代久,字奇古;第三,陸機首先是一個文學(xué)家。循以下原則:首史實精準,次文從句順,使書法可通。
[晉]陸機 平復(fù)帖 23.7cm×20.6cm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在閱讀相關(guān)人物如陸機、賀循、顧榮等《晉書》傳記后,我以為帖中提及的第一件事情,即賀循的病,不必過分認真。據(jù)《晉書》本傳,賀循其父賀邵,在吳時被孫皓所殺,“孫皓嘗燒、鋸、截一賀邵”,何等慘烈!這件事影響賀循終生,多次辟命,都稱病推辭,但終究堪任,有所作為。所以,賀循之病,其實是心??!上司、僚屬對此只好承認,卻心里明白。比如,元帝司馬睿建武(317 318)初任命賀循,即遭謝絕,這位東晉的第一位皇上先順從而后力邀,一面說他“患疾有素”,一面表達自己“猶望臥相規(guī)輔”。其實,天下豈有躺著做官的道理!這一點雙方無疑都明白。想永嘉初亂,司馬睿率先在江東聚集人物,成典午東渡大事,豈凡猥暗愚可比?對于賀循,他當然深諳隱情。但場面上賀循“有病”,是朝野共識,至于病狀,在元帝建康承制之初也有暴露。當時賀循托病不出,司馬睿差人將他抬來,并親登賀循乘舟,示以禮賢下士的雅量,而“賀循羸疾不堪拜謁”。這便是賀循的病,非要說“羸”也是病,無非是體質(zhì)較弱。
賀循一輩子的這個借口,世人盡知,陸機豈能不知!何況當初,陸機為著作郎時,曾“上疏薦循”,“謹條資品”,他對賀循應(yīng)該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平復(fù)帖》第一事“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不必認為是多大的事,這位潘江陸海的大手筆一個“羸”字,足證他心里明白,不說而已。“復(fù)”,即病愈,但這個“平”字豈能無謂?當然不是,“平”是說正常,難以“平復(fù)”之病便是非常之病。
真正解讀文字,必置于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之中,那么,《平復(fù)帖》的確切年代,所涉及的人物、史實就至關(guān)重要。據(jù)《晉書》本傳,太康(280 289)末,陸機“與弟云俱入洛”,拜訪張華,后經(jīng)張華推薦,太傅楊駿辟為祭酒。楊駿為太傅在太熙元年(290)五月,永平元年(291)楊駿執(zhí)政,改元,同年三月,即被誅,改元元康(291 299)。那么,陸機先后任太子洗馬、著作郎的仕履只能在元康中。而至遲元康九年(299)江統(tǒng)已為洗馬,接替的應(yīng)當就是陸機,陸機此時任殿中郎,即尚書郎。
《賀循傳》:“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贝颂庩憴C的結(jié)銜,可以透露出事件的年代。既然陸機任尚書郎在元康九年(299)以前,那么,這也就是他舉薦賀循的時限。陸機上疏,除了舉賀循為尚書郎,同疏另舉郭訥為太子洗馬、舍人,郭訥且按不表,這件事最終使賀循得以補為太子舍人。
[晉]陸機 平復(fù)帖(董其昌題跋)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一般而言,從前文所述帖前古簽,可以做出陸機在“平原內(nèi)史”任上寫下《平復(fù)帖》的初步判斷,但是,這個推論有時并不可靠,因為,古簽來源不明,而正如清代錢大昕《廿二史考異》所說,史書往往有據(jù)后改稱之例,即以后進官銜稱人,以述前事。不過,審讀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晉平原內(nèi)史吳郡陸機士衡”這一結(jié)銜,并不屬此體例。
據(jù)《惠帝紀》,“永寧元年(301)春正月乙丑,趙王倫篡帝位”,《賀循傳》則記“趙王倫篡位,轉(zhuǎn)侍御史,辭疾去職”。在此之前,賀循只是“言行進止,必以禮讓”,卻從未托病不出。那么,“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根本無從談起。所以,從這賀循這一面看,《平復(fù)帖》年代必在永寧元年(301)以后,才能于史有征。
從陸機看,任平原內(nèi)史始于永寧元年(301)六月,時任大司馬的齊王司馬冏,懷疑陸機為趙王司馬倫撰“九錫文”及“禪詔”,想殺他,賴大將軍司馬穎相救,并薦為“平原內(nèi)史”。永寧元年(301)六月,應(yīng)當是《平復(fù)帖》誕生的時間上限。
據(jù)《賀循傳》,賀循以病拒出兩次,其中“露發(fā)坦身”,佯狂“示不能用”,是因為陳敏作亂,詐稱詔書以賀循為丹陽內(nèi)史。但是,這一次時間在永興二年(305)十二月,是陸機死后兩年事,所以《平復(fù)帖》與此無關(guān)。
而此前一次是,“逆賊李辰起兵江夏”,李辰別帥石冰的大將抗寵,“有眾數(shù)千,屯郡講堂”,賀循僅修檄文一封,抗寵便率兵遠遁,程朝、宰輿也全部投降,會稽“一郡悉平”,被叛軍驅(qū)逐的原會稽相張景也由賀循迎回。不戰(zhàn)而勝,非此而何!但這時賀循卻“杜門不出,論功報賞,一無豫焉”。時值亂世,這等事件自然鼓舞人心,唯其如此,陸機才在信中大加議論,寫下“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這樣大有深意的話。
事實上,逆賊李辰,就是“義陽蠻張昌”,《資治通鑒》云:“張昌因之誑惑百姓,更姓名曰李辰。”此事在晉惠帝太安二年(303)五月,“江夏大稔”之時。所以,《平復(fù)帖》的誕生必須再推遲。而此時,距陸機死僅剩五個月時間。
距前年三王聯(lián)盟,共討篡位的趙王倫僅兩年,三王之一的齊王冏被長沙王乂以弱勝強斬殺,而長沙王司馬乂與成都王司馬穎也已有嫌隙。以輔政的長沙王司馬乂“論功不平”為由,八月,各自居蕃的河間王颙與成都王穎共表:誅殺右仆射羊玄之、左將軍皇甫商,遣長沙王司馬乂還國。然而,詔書回復(fù):膽敢如此,“親率六軍以誅奸逆”。這便促成二王再次聯(lián)盟,進軍洛陽。此番戰(zhàn)前,前年被司馬穎搭救并超擢平原內(nèi)史的陸機,以“平原內(nèi)史”之職為“前將軍,前鋒都督”。
《平復(fù)帖》有“臨西復(fù)來”一句,所謂“臨西”,當指此時此事。因目的地是京都洛陽,無論據(jù)成都王司馬穎鎮(zhèn)戍蕃地鄴城,或是此時屯兵之地朝歌而言,都是“臨西”。“復(fù)來”之事當在六、七兩月,而《平復(fù)帖》所作,必須在“復(fù)來”稍后,西征之前這一段極短的時間之內(nèi),那么,晉惠帝太安二年(303)七月,便是《平復(fù)帖》誕生的確切年代!
此后至十月陸機之死,僅三個月時間個月時間,其間兵敗洛陽七里澗,被誣陷,夷三族,件件凄慘事,無一不驚心動魄。
前文提及帖上古簽“晉平原內(nèi)史吳郡陸機士衡書”,由此看來措辭準確,既不稱此前的殿中郎或尚書郎,也不稱此后臨時所任之前將軍、前鋒都督,而郡望,以及陸機、士衡這樣名字并舉的兩晉遺風(fēng),都是《平復(fù)帖》在唐以前嚴格傳承的歷史見證。
“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在上述歷史背景之中,“慶”無論如何也不能厘定為“夢”,釋作“夢”,只是望文生義。兩個“此”字,用疊字符,指賀循平亂有功卻“杜門不出”,“往屬初病”當指“轉(zhuǎn)侍御史,辭疾去職”。那么這一句全句的意思是,當初趙王倫任用,賀循托病去職,想不到此番平郡有功,杜門不出,拒不受賞。不過這樣也好。
《平復(fù)帖》中“不”字出現(xiàn)三次,最后一句釋“聞問不悉”四字,無論從晉人書信格式,其余三字字形,都無可挑剔,唯獨“不”字,字形出乎意表,若單獨掂出,則萬難釋讀。但是,帖中這三個字相互制約,只能釋作“不”,唯其如此,三處文意皆通,三個字形互無捍挌。
“不”字可定,則另有它字可以徐定!從這個字,我們看到陸機的一個書寫習(xí)慣
字之左下局促至極。這一點,在“屬”字其實已經(jīng)流露。那么,啟功先生將兩處字形貌似為“甚”的字釋為“前”,便不難理解,他很可能是看到了陸機書寫的這個特征。在文本內(nèi)部總結(jié)規(guī)律,并使用規(guī)律,是釋讀文字屢試不爽的方法。
“承使唯男,幸為復(fù)失前憂耳”,男,特指嗣息,子,則兒女兼稱,此處“男”正是特指賀循之子賀隰?!顿R循傳》:“子隰,康帝時官至林海太守?!憋@然,賀循僅有這個獨子。那么,啟功先生將第二行第二個殘缺近半的字釋為“唯”,直有探囊取物之妙!不過,對于“承使”二字,我一開始心有不甘,“使”且不論,第二行末字,從字法看,無論如何也是“年”字,而不是“承”,第一筆起筆肯定,不似先此已有一筆,中間長筆之走勢、末端筆意之不鉤而下拖收筆,都是“年”,而非“承”。不過,置于帖文環(huán)境之中,僅此一字而言,我寧信啟功,不信陸機。因為陸機書法并非嚴密無懈,這一點容后詳說。對于這個字,我以為啟功先生是超越字法矩度,“望氣”意釋。為何啟老膽敢在此“踏雪無痕”?想必因為第三行首字,即“使”字情勢所迫。可以說,此字雖殘,的是“使”字無疑,無論殘留筆畫的位置、字法,以及文意,唯“使”字可將一切相關(guān)問題渙然冰釋。
不過,本句“失”字,終覺于文意不安,因為“失”有貶義,“失憂”之說清理難通,曹孟德“何以解憂”的名言與此優(yōu)劣立見,而“失”前綴一“復(fù)”字,于史實更無著落,尤顯不倫。從字法看,我以為此字當為“知”,那么本句便是“承使唯男,幸為復(fù)知前憂耳”?!皬?fù)”的意思是賀循之后再次,“復(fù)知”大意是也還懂事,引申為繼承、銘記,那么全句的意思是說:值得慶幸的是,賀循有一子嗣,能夠謹記他家世的苦難。
此處“前憂”之“前”既定,后文“邁前”之“前”便不容魯莽滅裂,強作他解,因為二者如同前述三個“不”字一樣,相互有制約。以常識看,“前”,字形似乖張,實則是陸機書寫?zhàn)篑?,上文已予申?字之左下局促。至于橫畫以上之豎筆并不向左探出,這一點與現(xiàn)代草書“常識”不同,但是,后《平復(fù)帖》一年而誕生的王羲之,有時候就這么寫!
以上是《平復(fù)帖》第一段,文章敘事到此為一小段,書法則“耳”字拖筆貫行,下文提行平闕。
“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fù)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眳?,有釋作“舍”,或作“庶”,皆生吞活剝,與此帖風(fēng)馬牛不相及。這個字即使就字形強為釋讀,仍以“吳”最為契合,至少末筆轉(zhuǎn)折之清晰不容置疑。至于文意,遍閱相關(guān)文獻之后,更是豁然開朗。我初讀《平復(fù)帖》,以為前三行議論時政,從此以下開始談“正事”,以及通讀《晉書》相關(guān)傳記及《通鑒》所涉史事,方悟全帖八十余字,無一字不是談?wù)拢‘敃r局勢已亂,陸機躬預(yù)其禍,存亡旦夕,根本無暇、無心高談闊論?!顿R循傳》:“循雅有知人之鑒,拔同郡楊方于卑陋,卒成名于世?!睏罘剑瑓强と?,陸機后輩同鄉(xiāng),所以陸機稱“子”?!稌x書·楊方傳》:“初為郡鈴下威儀?!薄稌x中興書》所說更清楚:“郡鈴下有楊方者,字公回,世為郡威儀?!绷硗猓R循稱楊方于京師,《晉中興書》與《晉書》都有詳述,且以“偉才”,“一國所推”大加贊譽,那么,《平復(fù)帖》所謂“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這樣的氣度舍楊方而其誰!如前文所述,“臨西復(fù)來”,當指太安二年(303)六、七月間楊方再次北來,二人既已面晤,至于地點,鄴城似為唯一的可能?!巴鮼碇鳌保斸尀椤巴鮼碇痢?,于字法、文意皆無可疑。這一句話是說楊方第一次北來,當在洛陽。
“吾不能盡”,顯然不能成立?!氨M”字形乖謬,文意也不知所云。今有人新釋作“相見”二字,我以為于字法、文意皆頗近真,當予采擇。至于“相”字之貌似不倫,前文已再三申說 陸機作字,字之左下局促。
“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倍爸被プC,殆無可疑?!扒啊保衔囊汛_認其是,此處所指史實,也有跡可尋。據(jù)《楊方傳》,虞預(yù)見楊方之文,非常認可,送示賀循,賀循也給予充分肯定,但是他還是提了一點小意見:“姿質(zhì)已良,但沾染未足耳。”并且明確指出:“移植豐壤,必成嘉榖?!边@件事之后,賀循才舉薦楊方于京城,楊方“復(fù)來”,故有識量邁“前”這樣的對比之說,“勢所恒有”這樣的結(jié)論也是因為當初有所期許。
“識量”是古漢語成語,我以為其間未必闕文?!稌x書·阮咸傳》:“太原郭奕高爽有識量,知名于時?!薄锻鯇?dǎo)傳》:“識量清遠?!比螘P《為范尚書讓吏部封侯第一表》:“在魏則毛玠公方,居晉則山濤識量?!?/p>
“勢”,帖中所作,是其本字?!耙恕毕玛I字,殊難猜度,然于文意幾乎無損。
“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此句在《平復(fù)帖》最為難解,究其原因,是史實不明。
顧榮當初和陸機兄弟一起入洛陽,并稱“三俊”,因與陸機直接關(guān)聯(lián),而帖中“榮”字清晰無歧義,所以這一條史實便于查檢。而“榮”上一字,殘泐過甚,加之這兩字恰好重新蘸墨,年久殘缺,僅存濃重一豎,愈顯突兀,非精審文意,廣援歷史,幾乎無從下手。啟功先生意作“夏伯榮”,千慮之失,顯然也是因為不解史實。今翻檢《晉書》,《薛兼?zhèn)鳌吩疲骸凹媲逅赜衅饔睿倥c同郡紀瞻、廣陵閔鴻、吳郡顧榮、會稽賀循齊名,號為‘五俊 ?!遍喿x至此,頓感千年沉霾,一朝復(fù)旦!今釋為“閔鴻、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當為定讞。
顧榮與陸機兄弟皆為江南人士所望,又一起“俱入洛陽”,為何陸機于此卻“聞問不悉”?其實,就在永寧元年(301),三王聯(lián)合將篡位的趙王司馬倫趕下帝位之時,時任廷尉的顧榮,就被齊王司馬冏任命為主簿,而當時要殺陸機的正是齊王冏,顧榮勸陸機回吳避禍,陸機不聽。此事以后,二人政治上分道揚鑣并非沒有可能。太安二年(303)七、八月,顧榮上司司馬冏已死,又值“寇亂之際”,“聞問不悉”既是實情,可能也是一言難盡的最好表達。
綜上所述,《平復(fù)帖》全文當如下: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復(fù)知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至,吾不能相見。臨西復(fù)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閔鴻、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陸機這封信是寫給誰的?反復(fù)閱讀文獻,我以為此人非虞預(yù)莫屬!陸機為何要給虞預(yù)寫這封信?需從所涉人物背景、關(guān)系說起。
據(jù)《楊方傳》,在會稽郡,“虞喜兄弟以儒學(xué)立名,雅愛方,為之延譽”,郡內(nèi)史諸葛恢也欣賞楊方,以門人之禮待之。諸葛恢曾經(jīng)讓楊方作文章,并把文章推薦郡公曹主簿?!稌x書·虞喜傳》:“諸葛恢臨郡,屈為功曹?!笨梢娺@個郡功曹主簿就是虞喜,因為虞喜是一方大儒,所以有“屈為”之說,諸葛恢也才有薦楊方文章之舉。虞預(yù)因此可以從功曹兄那里見到楊方之文,并把文章送到賀循手上,從此開始了虞預(yù)對楊方不遺余力的舉薦。
虞預(yù)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賀循,所以《賀循傳》有“拔同郡楊方于卑陋”之事。但從賀循的處世態(tài)度推測,辦事未必能讓虞預(yù)滿意。即使賀循“雅有知人之鑒”,也不妨礙虞預(yù)采取第二步 請陸機幫忙,何況楊方第一次到洛陽,并未能與陸機謀面。當初陸機、陸云、賀循三人“俱入洛陽”,虞預(yù)一定會把這個關(guān)系用足。他顯然給陸機寫了信,再次委托,陸機給他回了信,流傳至今。
回信先介紹賀彥先近況,因為他兩個月前剛剛“去職”,應(yīng)該尚在京城裝病。信中主要說楊方,這是虞預(yù)托付給陸機的“正事”。最后順便提及閔鴻、顧榮,少年時代與賀循等皆屬“五俊”,應(yīng)該也是虞預(yù)所關(guān)心的人。
流傳至今的《平復(fù)帖》,作于晉惠帝太安二年,即公元303年七月,是陸機寫給虞預(yù)的回信,極可能寫于平原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