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勇 錢騁陽
關鍵詞帕米爾 未定國界 國民政府 蘇聯(lián)
帕米爾,中國舊籍譯“波謎羅”“帕密爾”或“白彌爾”。該地位于中國極西,北依阿賴嶺,南屏興都庫什山,西止噴赤河,全境依山河走勢,劃為八帕。1759年乾隆平定新疆,帕米爾地區(qū)明確歸屬清朝版圖。1895年9月,英、俄兩國簽訂協(xié)定,對帕米爾地區(qū)進行了非法私分。該協(xié)定的一項具體成果,即是在英屬印度與俄國勢力范圍之間劃定了一條明確的界線:一條狹窄的瓦罕走廊將英屬印度與俄國的邊界分隔開來,阿富汗成為了英俄兩國之間的緩沖帶,以保證俄國不再向印度方向擴張。不過,1895年的英俄協(xié)定并沒有解決中國、俄國、阿富汗與英印的邊界間題,清朝中央政府認為帕米爾仍系一塊“未定界區(qū)域”。由于這一歷史遺留間題,帕米爾地區(qū)自19世紀末以來一直是中、俄(蘇)、英(?。┤降摹安环€(wěn)定邊疆地帶”,乃因各方對帕米爾有著不盡一致的地緣政治利益訴求,表現(xiàn)出強烈的競爭性和不確定性。20世紀20年代,中英雙方曾圍繞坎巨提在帕米爾喇斯庫穆、塔克敦巴什地方之耕牧與稅收間題進行多次交涉。1926年3月中國政府在致蘇聯(lián)的外交節(jié)略中指出:“帕米爾地方本系中國領域,于1892年被前帝俄政府以借境為言派兵強占,迄今成為懸案?!蓖?月,蘇聯(lián)政府復照中表示:“至從前未劃界之處,亦應另定新界”。亦即同意在適當時候恢復談判帕米爾劃界。不過,此后雙方迄未進行邊界談判。時至1940年代,因由國際國內時勢之變化,國民政府曾長時間籌劃帕米爾國界間題。
據(jù)筆者檢閱國內外有關帕米爾間題的先行研究成果,從研究時段來看,主要以1884年中俄《續(xù)勘喀什噶爾界約》簽訂至1895年英俄私分帕米爾這一時期為主,間或論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本世紀初中塔兩國通過簽署雙邊平等條約而最終解決帕米爾間題,然則鮮有先行成果考察民國時期中央政府處理帕米爾間題之始末。近些年,隨著相關檔案資料的發(fā)掘、整理與出版,使得我們從事民國中央政府籌劃帕米爾研究成為可能。正基于此,本文主要依據(jù)臺北“外交部”編印的國民政府外交部檔案,將學界未曾予以關注的國民政府籌措帕米爾國界案納入考察視野,希冀再現(xiàn)1943-1948年間國民政府處理該間題之態(tài)度立場,進而揭明邊界交涉與內政、外交之關聯(lián)性,藉此則可將清末以降迄至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帕米爾間題研究補綴為一串完整的鏈條。
1941年下半年至1943年初,盛世才積極向國民政府靠攏,從而導致新疆當局與蘇聯(lián)關系的急劇惡化。新疆政治局勢隨之發(fā)生重大變化:一方面,國民政府勢力逐漸深入新疆,力圖加強對新疆省的直接控制;另一方面,由于新疆當局與蘇聯(lián)交惡,蘇聯(lián)長期以來希冀構建的緩沖區(qū)瀕于瓦解。緣于盛世才的“背叛”,蘇聯(lián)與新疆當局之間的矛盾糾紛逐漸增多,這在雙方接壤的邊境地區(qū)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根據(jù)新疆公安管理處向邊防督辦公署的報告,1943年前后蘇聯(lián)在中蘇新疆段漫長的邊界線上不斷地對新疆一側進行小規(guī)模、低烈度的侵擾,塔城地區(qū)時有蘇聯(lián)方面遷移界牌、侵入新疆邊地的事件發(fā)生。在新疆當局與蘇聯(lián)政府之關系整體惡化的背景下,面對中蘇新疆段邊界線上頻發(fā)的邊境沖突,國民政府開始有意識地研究中蘇邊界歷史,希冀擇機完全解決中蘇邊境劃界間題。彼時,中蘇邊界線包括東段、西段和中段三部分,在日本占領東北全境、內蒙古一意追求自治、外蒙古事實上獨立的情形下,雙方不太可能就東段和中段邊界展開談判,最有可能解決的便只能是西段即中蘇新疆段邊界間題。緣于此,國民政府開始將新疆與蘇聯(lián)接壤的有爭議的領土和邊界線納入考察視野。這其中,便包括已經延續(xù)半個世紀之久,且涉及到與蘇英兩大強鄰之關系的帕米爾國界案。
在考察國民政府籌劃帕米爾國界間題之前,有必要簡單梳理一下彼時國內各界對帕米爾歸屬之認知。大體而言,從民國各個時期的情況來看,社會各界對帕米爾歸屬的認知頗為混雜,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觀點約有三種,茲述如下。
1.帕米爾大部已徹底劃入他國,絕無收回之可能性
持此代表性立場者,可見諸1925年3月新疆省政府向北京政府農商部呈送的有關處理中俄界務之意見。在提及喀什噶爾一段的國界間題時,新疆省政府方面表示,“自烏孜別里山口作一直線引長往南為中俄界線,則蘇滿卡附近遠在線外,已誠屬不慮,其勢不能復為我有”。此處明確提出,帕米爾已非我有。就新疆當前內外形勢而論,新疆省政府方面判定,既然帕米爾失地已幾乎無可挽回,為妥善解決該段界務間題計,最利我邊關綏靖之舉,即“應由中英俄三國共議,以帕中為干戈不到之地,與歐洲之瑞士一律。俄當與帕定南界,英當與帕定北界,我當與帕定西界,劃定一區(qū),以做公保之地”,這樣一來則“諸小可以長存,而三大亦免爭端”。
彼時,一些中國學者宣揚蘇聯(lián)在帕米爾地區(qū)的建設成就或翻譯蘇聯(lián)旅行家游歷帕米爾之著述的時候,幾乎理所當然地將蘇聯(lián)控制下的帕米爾認定為該國“主權領土”。1936年《社會間題》雜志刊登的《帕米爾高原之過去與現(xiàn)在》一文,除了贊揚蘇聯(lián)在帕米爾地區(qū)的交通、電力、教育、礦業(yè)等方面的建設成就外,并未作毫厘注釋,以向讀者闡明和帕米爾主權有關的中蘇糾紛。時人翻譯的蘇聯(lián)旅行家拉凱蜚《世界屋脊——帕米爾》一書中,即有如下表述:“在蘇聯(lián)所有山岳之內,帕米爾高原最高?!痹摃g者手繪的《帕米爾簡圖》,亦將中國實際控制線誤認為中蘇、中阿之國界(見圖1)。
圖1手繪“帕米爾簡圖”
2.帕米爾為中國甌脫之地,當以外交手段據(jù)理力爭,收回全部或局部
1931年,地質學者畢慶昌將帕米爾、江心坡兩地并稱為中國邊疆的兩大“甌脫地”,聲稱若中國長久不思補救之策,則帕米爾將永遠“淪為異域”,天山南路隨之亦將成為“英俄角逐之場所”。在此,畢氏顯然將帕米爾視為未定界,認為國人若能對帕米爾和江心坡“各能據(jù)理力爭”,則“英俄還我河山,亦屬最近之將來之事耳”。1934年倪志書發(fā)表的《帕米爾與帕米爾間題》一文亦指出:“帕米爾雖被英俄私自瓜分,而我終認為帕地為中英俄未定之界也。”隨后則表達了對未來收回帕米爾的期待,“英俄私分帕米爾,始終未得我國之承認,因此實屬非法之行為,倘若政府據(jù)理力爭交涉,則帕米爾未始非我國領土也”。
《中蘇間題》的作者張云伏站在已定條約的立場上指出,“即使喀約已經確定日后勘分南界時,中國界線一直往南,則俄國界線勢必轉向西南”,因此“中俄界線,應當永無相接之日”。張氏由此認為,“帕米爾若不能屬我,亦必不能屬俄,此一定之理也,故帕米爾之屬中屬俄,惟在彼此之外交手段轉移耳。”新疆籍學生楊剛毅參考了清末錢恂的《帕米爾分界私議》中對帕米爾山形水文走勢特點的描繪,認為在今后三國劃界之際中國方面應以帕米爾地形為依據(jù),至少將郎庫里帕米爾、小帕米爾及大帕米爾之半,劃入版圖。
3.帕米爾為中國領土,不容有絲毫妥協(xié)
地理學家葛綏成在《中國邊疆沿革考》一書中對帕米爾國界間題做了專門論述,明確闡釋了英俄私約之非法性,即“我國既未派公使列席,條約上又無我國簽字,這種分界,中國當然不能承認”。為此,葛氏指出:“今后應注意我國地圖,從烏孜別里山口起,不可向東縮入,而阿克蘇河流域,也應劃人本國版圖。同時,中國也應竭力去排斥在帕米爾的英俄勢力,而謀經營帕米爾地方?!?/p>
上述中國國內社會各界對帕米爾主權的混雜認識,自然導致了市面上各種與之有關的地圖類出版物對該地國界線的幾多任意描繪,從而紕漏百出。正如畢慶昌指出的那樣,“國人自制本國地圖,多無精確至測量為之根據(jù),尤多相互抄襲,少訂正之機會,致圖中錯誤百出,內地部分尚不能免,則邊疆部分自屬尤甚。反之,外人多潛入國境,私自測量,我之無從捉摸者,彼皆精準可靠?!痹跈z閱了一些南疆邊界圖后,畢氏又發(fā)現(xiàn),“國人自著之圖集,更是妙有列舉八帕者”,進而依此得出結論:“我國無精確測量之根據(jù),當難求交涉之勝利,于是惟有坐視英俄之瓜分耳?!?/p>
事實上,不僅民間情況如此,就連國民政府下轄的中央各部亦缺一幅詳細的帕米爾地圖可資參考。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軍令部為深入研究帕米爾國界線間題,曾于1942年10月從外交部摹繪了一份中俄界圖,結果發(fā)現(xiàn):該地圖在帕米爾東境標示了“已定國界線”圖樣,顯然是將帕米爾東界以西的大片領土視為域外;而市面上可見的地圖,既有將帕米爾東境標示為“已定界”之圖,同時亦有將其定為“未定界”之描繪,上述兩種,各有部分將帕境東界以西區(qū)域視為中國領土。據(jù)此可見,外交部所藏的中俄界圖與市面流行的兩國界圖存在抵牾之處(見圖2),故國民政府之首要任務,乃是修正過去出版地圖之勘誤,另行繪制精確之界圖,先期形成帕米爾歸屬的正確觀念,而后在其他方面再徐圖推進。
圖2帕米爾方面國界疑問圖
鑒于上述情形,1943年1月15日軍令部提出兩點判斷:(1)如果帕米爾為未定國界區(qū),則其東境與新疆交界之界線為省界(或不劃界線),不應劃為國界,至于其西境,則應劃為未定國界之線;(2)如果帕米爾東境劃為已定國界之線,則帕米爾顯系非未定國界區(qū),則這塊土地亦不能視作中國領土。軍令部認為,確定帕米爾為“未定國界區(qū)”或“非未定國界區(qū)”,關系中國領土主權甚巨,為此尚須追尋一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的歷史,即1895年英俄私立條約、瓜分帕米爾之際各方交涉情形及其原本界線應定位置與所經地點。基于這種考量,軍令部試圖從外交部方面獲得幫助,但外交部沒有回應;故不得不轉而求助于內政部,并在后者的幫助下將帕米爾國界位置“繪具圖說,以憑更正”。惟國界與外交關系密切,為防內容有錯漏之處,軍令部于1943年4月1日再次敦請外交部對內政部所擬界務圖予以審核。外交部隨后正式介入此案,亞西司方面闡明了解決該間題的必要性:“一國若有未定國界存在,則其行政工作未圓滿。因此無論出于內政、外交、國防、交通還是學術研究,我國政府確有派員前往考察之必要?!?h3>二、擬定“全帕屬我”的初期構想
1943年初,國民政府與英美等國分別訂立新約,廢除了包括治外法權在內的列強在華一系列特權。同年11月,中美英三國首腦在開羅會晤,會議期間公布了著名的《開羅宣言》,中國戰(zhàn)后收復東北、臺灣和澎湖等日據(jù)領土的神圣權利得到了國際承認,中國也由此如愿重返世界大國之列,其國際地位與形象頗為矚目。在相對有利的內外環(huán)境下,彼時國民政府的立場較為強硬,認為帕米爾全境屬于中國毫無疑義,力主繪圖時先將帕米爾劃入界內,再以未定界標明之。軍令部即指出,“過去國內圖集中未將帕米爾全境劃入本國范圍,屬重大失誤”,遂提出了“在帕米爾東部薩雷闊勒嶺一線不必劃界,而將北、西、南側之阿賴嶺、噴赤河、干竹特(坎巨提)段喀喇昆侖山定為未定國界線”的初步制圖意見。而后又提醒說,“今后在繪制地圖時,此段界線附近務必以‘中俄阿未定界字樣標明之”。行政院對于軍令部以帕米爾之北、西、南作為“未定界”的方案基本贊同,主張“先確定帕米爾之范圍,再根據(jù)過去的史實,證明帕米爾地方歷史上確為中國領土”。同時,行政院擬將帕米爾懸案之解決作為今后其他未定國界勘分的范例?;诖耍姓好貢L張厲生建議內政部通令全國各機關、有關文化團體及各出版社,遵照由官方擬定的、在帕米爾北西南三側標有“未定國界”字樣的地圖,以圖示或者文字說明的形式,糾正以往“臆想”帕米爾界線之謬誤,在最終劃定邊界以前,出版的新編地圖“一律以此為準”,藉此讓各界形成“帕米爾屬我”之觀念。
時至1943年8月,外交部條約司提交《帕米爾未定界間題非正式意見稿》,態(tài)度明確地指出:“帕米爾之屬我,既彰彰可考,自當據(jù)理力爭?!彪S后,外交部所開展的一項重要工作,即是重新確認帕米爾未定界的爭議地點。彼時,國民政府并不認可清廷解釋《續(xù)勘喀什噶爾界約》之“一直向南”說,指責清廷自動放棄了烏孜別里山口西南之地,亦即“倘若按照清廷過去認識之‘中國界線一直往南,則帕米爾大部必不能屬我”。故外交部否認了以往將西南線與南線之間的45度角區(qū)域定為兩國“待議區(qū)”的傳統(tǒng)解釋,并對《續(xù)勘喀什噶爾界約》爭議區(qū)進行了再確認。具體來說,即從條約的法律效力和傳統(tǒng)中國實際控制兩個層面來展開。
然而,就在國民政府躊躇滿志、擬于來年春夏對帕米爾進行“科考”之際,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再陷危急。1944年春夏之交,為打通大陸交通線、挽救南洋困局,日軍對豫湘桂三省發(fā)起了全面進攻,日軍前鋒一度攻入黔省,重慶上下一片恐慌,甚至已有遷都西昌的打算。同期的新疆局勢亦不容樂觀,蘇聯(lián)支持下的三區(qū)臨時政府軍隊一度抵達瑪納斯河,距迪化僅一百余公里,大有占領省府、直搗星星峽之勢。變局亦有向南疆發(fā)展的勢頭,截至1945年10月,三區(qū)軍隊先后進攻位于天山南麓的焉耆、拜城、阿克蘇、庫車等城鎮(zhèn),企圖一舉切斷迪化與喀什噶爾之間的通道。帕米爾地區(qū)中方控制線一側的蒲犁縣亦未能幸免,一度陷于內亂。由于從迪化前往喀什噶爾的南疆走廊陷入戰(zhàn)火,天山南北交通中斷,帕米爾國界考察團肯定無法順利地前往帕米爾考察,故在新疆局勢穩(wěn)定前,已擬定的“科考”計劃只能暫時擱置。
待到二戰(zhàn)接近尾聲,新疆局勢才出現(xiàn)好轉。彼時,蘇聯(lián)為確保戰(zhàn)后獲得更大的政治利益,遂在新疆間題上做出了一定的讓步。隨后,莫斯科逐漸停止了對伊寧的支持。在蘇聯(lián)的極力敦促下,1945年10月迪化當局與“三區(qū)”代表舉行和議,雙方于次年一月簽署《十一條和平條款》后實現(xiàn)?;?,新疆省聯(lián)合政府隨即建立。與此同時,國民黨軍在初期的國共軍事沖突中取得了節(jié)節(jié)勝利。此諸情形為國民政府解決帕米爾間題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鑒于局勢已經趨于穩(wěn)定,國民政府遂準備重啟中斷兩年之久的勘界計劃。1946年4月1日,蔣介石在國民參政會第四屆第二次大會的政治報告中提出,抗戰(zhàn)結束后,為維護國際和平、敦睦邦交,須經與有關各國共商解決邊疆懸案。此處所謂“邊疆懸案”,便包括中國與周邊國家的界務間題。
1946年6月13日,蘇、阿兩國代表在莫斯科簽訂了《阿富汗及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邦邊界協(xié)定》,該約第三條對于蘇聯(lián)中亞“南界”與阿富汗瓦罕“北界”做出如下劃分:“在阿穆河及盤遮河之可航部分,凡位于左岸及下航道(或可航部分之中點)之間各島嶼,應屬阿富汗;凡位于右岸及下航道(或可航部分之中點)之間各島嶼,將依舊為蘇聯(lián)領土。”該條約自簽署后,于1947年1月12日在喀布爾換文生效。條約譯文中雙方界河“粲遮河”便是國民政府所主張的帕米爾未定西界之噴赤河。對此,國民政府內政部明確提出,“中、蘇、印之界務尚系未定,而所屬八帕地方,均應為中國領土?!彪S后內政部致電外交部,請求外交部電令駐阿富汗公使館,指示其“今后務必注意與蘇阿界約有關之八帕地方”,并請外交部協(xié)助搜集相關資料,以備查閱。顯而易見,內政部認為,在中國沒有參與的情況下,蘇阿兩國無視國民政府而私自立約劃定“國界”的行為,無異于當年英俄私分帕米爾地區(qū),系對中國主權之蔑視。
為了搜集更多的歷史證據(jù),籌備未來的劃界談判,外交部于1948年4月8日分別致電中國駐英、蘇大使館,要求將1885-1888年英俄劃界文件及地圖、1895年英俄私劃界線時清廷駐使與英俄力爭的有關檔案,以及該案所涉及的所有有關條約、地圖、交涉文件,全部抄寄。駐蘇英使館歷經數(shù)月周折,寄回了尚存的少許文書卷宗,其中比較有價值的有《英人楊思哈班游記》《俄人康穆才甫斯基游記》和《英人戈登游記》。
根據(jù)上述所搜集到的材料,外交部總結了帕米爾歸屬中國的四重證據(jù):(1)從前清軍迭入帕米爾境內,平定巨寇,勒石記功,至今猶在;(2)帕米爾地區(qū)向有中國兵卡,見于俄國公牘;(3)帕米爾當?shù)厝嗣裣蚴芮遘娂s束,應中國差徭;(4)俄國游歷人士皆稱帕米爾東部地區(qū)歸中國管轄,未有定界。隨后,外交部開始籌謀擬定與蘇阿勘界的具體方案。至于其立足點,外交部實際上仍然遵循了1943年預備勘界時所確立的兩項對蘇談判原則:(1)1895年的英俄協(xié)定清政府并未派出代表參加,又未經過清政府同意,其蔑視中國主權,中國當時不承認故今日也不予承認。(2)中蘇之間過往簽訂的友好條約,即1924年《中俄解決懸案大綱》,明確了解決兩國邊界間題的基本原則,亦即:“俄方聲明,前帝俄政府與第三者所訂立之一切條約協(xié)定,有妨礙中國政府主權及利益者,概為無效”(第四條);“兩國界線允重新劃定”(第七條)?;诖?,外交部條約司認為,中方應當以此諸事實和條約為依據(jù),向蘇聯(lián)主張重新勘分帕米爾中蘇界線,即由中、蘇、英、阿組成聯(lián)合勘界委員會進行劃界。
然而,對于上述方案,國民政府出于種種顧慮,并未正式答復。毫無疑間,這與當時國內局勢突變不無關系:在內地,國民黨軍對山東、陜北和東北解放區(qū)的重點進攻均告破產,中共軍隊于1947年夏季在黃河、長江間的千里戰(zhàn)線上轉入反攻,戰(zhàn)局業(yè)已發(fā)生根本性轉折;同時在新疆方面,省政府當局和三區(qū)地方代表圍繞新疆省參議員人選間題爭論不休,而隨后爆發(fā)的“北塔山事件”更是加劇了雙方的矛盾,到7月7日,省參議會以流產而終,聯(lián)合政府中的主要三區(qū)成員隨后均告退出,導致新疆聯(lián)合政府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緣于此,國民政府在處理帕米爾界務這類相對“次要而又敏感”的涉蘇間題時自然有所顧慮,其對帕米爾之立場亦發(fā)生了微妙變化。
彼時,外交部亞西司即對條約司的建議表示疑慮:“四國聯(lián)合勘界方案看似最為妥善,但是蘇方既與阿國訂立界約,侵害我國領土,蔑視我國,已經顯然。就現(xiàn)階段中蘇關系而論,盼蘇聯(lián)參加此種委員會,勢不可能,似惟有調查清楚后,由我向蘇阿兩方,提出抗議或發(fā)表聲明,表示我國立場。”不言而喻,若按外交部此前提出的“西南再南”之最理想方案,即等同于要求蘇聯(lián)將所占噴赤河以東的實際控制區(qū)接近全部歸還,這對奉行“別人的領土才是拿來談判的”鐵則的蘇聯(lián)人來說不可能予以接受。因此,國民政府務必要制定出一個“較為現(xiàn)實的”“讓蘇聯(lián)可能接受的”新方案,以應對新形勢。嗣后經綜合比對權衡,亞西司建議:“要求蘇聯(lián)將所占噴赤河以東之帕米爾未定界區(qū)域,全部交還我國,蘇聯(lián)是否同意,極成疑間。似依據(jù)喀約,要求蘇聯(lián)歸還其侵占帕米爾地區(qū)之一部分,或易為功?!敝链耍瑏單魉局當M議顯然又回歸至清廷對《續(xù)勘喀什噶爾界約》的解釋(圖6描繪方案2所示之第三線),用以面對最不理想的情況。
阿富汗方面,外交部早在1943年就提出了處理瓦罕間題的基本原則,具體來說,即“我方于訂立中阿友好條約,并于索回小帕米爾后,進而勘分帕米爾與阿富汗東境之界線”。不過,彼時國民政府的主要任務仍是聯(lián)合所有能夠團結的力量對抗暴日,故并未將瓦罕間題之解決提上日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隨著英國的撤離,南亞次大陸進入了一個權力真空期,新的地緣政治秩序尚未形成。印、巴兩國建國肇始,還有許多內部間題亟待解決,其國力肯定無法與世界大戰(zhàn)中作為“盟國四強”的中華民國相提并論,況且兩國為爭奪克什米爾,陷入了曠日持久的沖突中。外交部亞西司認為,此時若與阿富汗提議重新勘分國界,未嘗不是一個適宜的時機。
圖6帕米爾未定界解決方案草圖
作為兩國爭議地,瓦罕當?shù)鼐用竦拿舾猩矸荼厝灰痣p方重視,兩國皆希冀將瓦罕部族定為本國國籍,以此宣告對瓦罕之主權。1948年,曾有瓦罕部眾因逃難經過瓦罕走廊而抵達薩雷闊勒嶺以東中方控制線一側,不過由于外交部先前之誤判,阿富汗方面已應邀派員抵達喀什噶爾,準備登記“該國難民”之身份,以期遣返歸國。對此,國防部方面頗為擔憂,認為一旦阿國之員將瓦罕部民確認為阿籍后領回,就意味著我國事實上承認瓦罕屬阿富汗管轄之領土,而日后阿富汗則必把此案作為長期侵占瓦罕的借口。國防部長何應欽于10月5日急電外交部長王世杰,敦促外交部制定相關補救辦法,指示該部于阿方在喀什噶爾登記“僑民”時,除需設法防止阿方賦予未定界線以東之瓦罕諸部人民以阿國國籍外,還應“采取有效之外交行動”,促使阿方辦理此案之全部有關人員退至未定界線以西,以此彌補該部此項工作中的重大失誤。
耐人尋味的是,彼時國民政府內部仍有通過軍事行動或威懾方式收回瓦罕的聲音。顯而易見,瓦罕地區(qū)的特殊軍事價值是國民政府計劃收回該地的重要原因——該地區(qū)北通蘇聯(lián)突厥斯坦腹地,南下滲透印度,東部連接中國新疆、西藏,其在國防地理上的重要價值不可言喻。為未雨綢繆計,此間駐阿富汗使館按外交部要求,動員了當?shù)厝A僑秘密潛入瓦罕進行“游歷”,對阿富汗駐防該地的守備力量進行了秘密偵查,并撰寫了旅程報告。從最終結果來看,盡管國民政府對相對弱小的阿富汗仍然抱有通過軍事壓力迫使其歸還瓦罕的“愿景”,但由于內戰(zhàn)、民族間題和外交上的種種限制,這種“愿景”最終仍停留在紙面上,實難以付諸實施。
結合前述討論可知,1946年以后國民政府對收回“蘇控帕米爾”之態(tài)度已日趨悲觀,并開始著手制定有一定之原則的退讓方案。時至1948年初,外交部已然回歸至對《續(xù)勘喀什噶爾界約》“俄國界線自烏孜別里山口轉向西南,中國界線一直往南”的傳統(tǒng)解釋,用以制定今后劃界的最后底線。倘若按照此線劃界,則以“待議三角區(qū)”為核心的帕米爾大部雖將劃歸蘇聯(lián),但起碼保證了烏孜別里山口以南到瓦罕的直線以東仍屬中國。相較而言,盡管國民政府對涉阿富汗之瓦罕地區(qū)的處理謹小慎微,但尚能堅持1944年以前的立場,對瓦罕全境之主權絕不輕言放棄,以不排除使用武力手段為底線,巧妙利用各種手法周旋,希冀待到時機成熟,力爭以利于兩國友好和平的方式平穩(wěn)收回瓦罕地區(qū)。
不過,蘇聯(lián)方面毫無遵守《續(xù)勘喀什噶爾界約》之意,借口“該約洋文,只有往南,并無一直字樣,渾而不明,因此不足為據(jù)”,乃唆使本國軍隊越過該線繼續(xù)向東挺進。蘇聯(lián)當時發(fā)行的地圖,即以其實際控制的極東之薩雷闊勒嶺為中蘇國界。此外,蘇聯(lián)方面曾對國民政府提出的所謂四重證據(jù)進行了反駁:(1)歷朝記功碑碣,西域處處有之,僅系古跡,并非界碑;(2)從前帕米爾境內并無中國兵卡,自左氏收復新疆后,始用當?shù)鼗孛裉碓O兵卡,中國軍亦未入帕米爾腹地,前英國嫁禍于中國,捏造“帕米爾界圖”,慫恿新疆官吏派兵深入帕米爾境內,占領蘇滿塔什,后被阿兵驅逐,殊失國體,而后阿兵為俄國擊退,足以泄中國之忿。同時,蘇方亦有帕米爾歸其所有之“證據(jù)”,據(jù)其自述,“從前帕米爾歸浩汗所有,現(xiàn)浩汗為俄取代,俄國自然應該繼承其遺產”。隨后,外交部試圖利用清廷過去之換文,對蘇方占領南線以東的行為提出質間。經外交部查實,1884年中俄《續(xù)勘喀什噶爾界約》簽訂以后,迄至1892年中國卡倫駐軍撤退,雙方曾多次議界,但均無結果,于是彼此換文,議定暫行辦法。1894年初,俄國外交部照會清政府駐俄公使許景澄時表示:“俄國業(yè)已飭令全俄國官員,仍扎原處,于中俄兩國商議帕界未經定議以前,不準前進,彼此一律辦理?!蓖瑫r還電飭俄國駐北京公使喀西尼告知總理衙門,“以昭信守,特此照會”。清廷對此亦表示贊同,總理衙門隨后指示許景澄向俄方另送節(jié)略聲明:“按照喀約,中國應得一切權利,不能因不進兵稍有減損,且兩國既有喀約,必須遵守,中國眾議昭然,盡難漠視。至所商之界,中國已格外相讓,無以復加,以后商議,仍望按照中國所擬之界辦理?!?/p>
進入1948年夏秋以后,國民政府因內戰(zhàn)局勢無力對新疆給予過多的關注,而對可能挑起中蘇兩國沖突的帕米爾未定界間題更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已然沒有借換文質間蘇聯(lián)違約之底氣。其時,外交部亞西司在所撰“帕米爾地區(qū)我國劃界之檢討”中談及:“俄方所提議不進兵之換文,今日已成紙上空談。就常理而言,今日議界,仍然可以以喀約為基準,也可以根據(jù)上述換文,提出質間,并根據(jù)清廷所送之聲明節(jié)略,要求根據(jù)喀約,重新勘界”;然而,“現(xiàn)中、蘇關系,極為微妙,國內又復多事,是否適合時機?似須加以鄭重之考慮耳”。
鑒于上述情況,亞西司建議,似可由外交部和內政部先行會商此案,待到兩部意見一致之時,再行會晤國防部長官核擬具體辦法。外交部長王世杰批示照辦,并令亞西司將上述檢討轉呈內政部作其參考,以求早日與內政部達成共識,而后再行請示國防當局會商解決辦法。事實上,內政部早在1948年3月便已致電外交部,指出“按照蘇阿邊界協(xié)定,蘇聯(lián)領土已含有帕米爾大部”,并暗示國民政府“應否有所表示”。作為處理邊界交涉的主管部門,外交部當然深諳實力外交的重要性,故曾就該間題發(fā)出以下感慨:“至若盼廢棄喀約,力圖收復國土,恢復前清極盛時代之西部規(guī)模,或竟上溯元代,于歐俄窩瓦河畔,建立金帳汗國之盛事,其設想固甚雄偉,凡屬黃胄,寧不企望,惟一考今日國力之是否可能?似須有待于主管國防當局之解答矣。”然而,作為本案主要軍事責任部門的國防部,此時除忙于政府之“戡亂大業(yè)”外,抑或畏懼于蘇聯(lián)的軍事力量,并無任何表示。
與此同時,外交部內部亦對解決瓦罕間題的可能性做了評估。亞西司明確提出,該地歸屬阿富汗已久,失地爭回,并非空言所能奏效,“須一方運用外交,他方須重振軍威”;然而中央政府究竟有無此項力量實存疑間,“庶不致徒托空言,當須待有關機關之通盤籌畫”?;诖说瓤紤],亞西司認為,解決瓦罕間題仍要“暫觀時機為善”。據(jù)此可知,外交部對于曾經頗為自信的涉阿富汗帕米爾國界交涉已然步步退卻,無法再現(xiàn)昔日之堅定立場。
建立在以上分析與評估之上,1948年12月3日外交部針對帕米爾國界交涉案專門作出檢討:“若盼恢復清代盛時領土,西部以噴赤河為界,或更盼復活往昔版圖,南部爭回瓦罕,就現(xiàn)在國家情形而觀,在勢似不可能,若必須貫徹目的,非國防部有充實力量,陳兵邊陲,聲勢奪人,庶幾外交上或能有所運用,否則,徒唱高調,于事難期有濟”。毫無疑間,形勢至此,無論是經些許退讓后收回“蘇控六帕”之局部,還是以和平形式收復瓦罕地區(qū),此時顯然均已成為奢望,外交部對中國國防力量現(xiàn)狀之評估實際上表明其已喪失收復帕米爾地區(qū)之希望。
根據(jù)本文的研究,國民政府籌措帕米爾未定國界案的過程可謂一波三折。在計劃初啟階段,基于國內外的有利形勢,以外交部為代表的國民政府各部門對帕米爾主權之立場十分堅決,有著以和平外交之手段“否決舊有之喀約,另訂利我之新約再行劃界”的設想,力爭使全部帕米爾回歸中國,而且實際上已經開始醞釀對帕米爾進行實地考察的計劃,然而1944年正面戰(zhàn)場的潰敗和新疆境內燃起的烽煙直接導致了國民政府初啟的計劃慘遭夭折。1946年初國民政府重啟中斷兩年之久的勘界計劃之時,對蘇立場顯然已經沒有三年前那么強勢,開始退而求其次,表示愿意對蘇聯(lián)做出一定的領土讓步,不過在處理涉阿富汗之瓦罕懸案時卻仍不輕言放棄。時至1948年夏秋之間,內地戰(zhàn)局已然對國民黨當局非常不利,國民政府對極西之領土根本無暇顧及,因此,外交部在制定具體勘界計劃時,始終無法得到國防力量的支持,自然亦無法堅持過去之強硬立場,其結果,勿論其面對蘇聯(lián)之窘迫,即便在處理與阿富汗有關的瓦罕間題時亦不能有所作為。
總體而言,1943-1948年國民政府對帕米爾未定國界案之籌措,仍主要停留在紙面上:最初,國民政府即以早日出版一張官方標準地圖為目標,擬將帕米爾西界繪制為“未定國界”,以此讓民眾先形成“噴赤河以東之帕米爾皆為中國所有”的邊疆國土意識;后經外交部、內政部、軍令部、國防部等相關責任部門多番秘密籌劃,但始終拘泥于制定勘界計劃,并未能通過正規(guī)外交渠道向蘇阿兩國提出正式的領土主張;此外,國民政府曾籌劃組建考察團,實地測量帕米爾地形,然亦未能成行,故官方從未獲得一張經實地測繪后公開出版的帕米爾界圖。其結果,與很多“待議地區(qū)”的命運相似,薩雷闊勒嶺以西的“六帕”之地,在周邊大國的地緣政治博弈、國內無休無止的軍事沖突、中央和地方的重重矛盾等各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最終成為了一個“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