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細文
“橫沖直撞的小袋鼠”中描述的場景,我曾在各種不同的場合耳聞目睹,并且親身經(jīng)歷。
我家女兒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和兩歲半的小表弟在樓下玩耍。小表弟一兩年難得來一回,小姐姐抓住機會,努力扮演著照顧者的角色。在拉著小表弟跨過路肩去草地上玩的時候,小姐姐步子邁得有點兒大,把小表弟拉倒了。兩邊的家長趕緊跑過去抱起哇哇大哭的小表弟,小姐姐被晾在一邊神色尷尬,略有些手足無措。
安撫好小表弟,妻子拉著女兒的手溫和地說了她兩句,說“弟弟還小,要輕一點,慢一點”。那邊的家長趕緊過來打圓場:“沒事沒事,也沒有受傷,她也不是故意的。”話音剛落,女兒就爆發(fā)了,放聲大哭,仿佛她才是受害者,并且對妻子又抓又踢。所有人都過去安慰她,連小表弟也停止了抽泣,滿眼好奇地盯著這個奇怪的小姐姐。
在這些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件中,我們可以將其中的主人公稱為“過失者”:他們因為自己并非有意的某種處置不當而導(dǎo)致消極后果,如損壞物品、干擾或傷害他人。根據(jù)皮亞杰的兒童道德發(fā)展階段論,七歲以前的兒童處在他律道德階段,這個階段的兒童都是道德實在論者,往往根據(jù)行為所造成的后果而不是動機,對行動者進行“好壞”的判斷。七歲以后的兒童和成人認為失范行為(不道德的)比無心的過失行為更值得譴責和懲罰,而幼兒則恰恰相反。
我們也都注意到,在種種過失后果發(fā)生之后,過失者本人的狀態(tài)是緊張不安的,即便沒有其他人在場,僅僅是兩個孩子之間的互動也不例外。這種不安,一方面是他們自己不知道如何去處理所導(dǎo)致的后果,另一方面則是根據(jù)后果的嚴重程度對自身行為的道德判斷。那么,幼兒這種內(nèi)在的緊張不安,為何會像“小袋鼠”案例中那樣(實際上日常生活中也每每如此),演變成一種外在的“惱羞成怒”的攻擊表現(xiàn)呢?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人們運用道德標準、習(xí)俗和規(guī)范來衡量和制約自身的行為,是個體人格系統(tǒng)中“超我”的表現(xiàn),而超我的現(xiàn)實執(zhí)行機制,就是俗話說的“良心”。兒童的超我判斷其有過失行為,良心則要求其作出補償。
良心遵循“公正”原則,它要求過失者恢復(fù)所損害的事態(tài)。在無法復(fù)原的情況下,肇事者需要付出一定程度上是等價的賠償。在復(fù)原和賠償都不可操作的情況下,它要求“以牙還牙”,即過失者也遭受同樣的損失,如此,“良心上便過得去”?,F(xiàn)實生活和文藝作品中的自我懲罰,乃至放逐,大抵都源于此。
在上述案例中,男孩顯然無法復(fù)原和賠償,于是內(nèi)在的“超我”便愈顯嚴厲,自我懲罰的機制啟動,緊張不安便進一步演變成惶恐焦慮;而成人的圍觀和老師的善意“批評”,再次加重了由超我來執(zhí)行的懲罰機制。內(nèi)在積壓的心理能量需要宣泄的途徑,情緒積累到崩潰邊緣,會自發(fā)地在身邊尋找可替代之物,于是,我們就看到這些躁動不安的肇事者一邊攻擊他人,一邊哭訴“都是你,都怪你”。
內(nèi)在的惱羞演變成外在的怒火,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兒童解決心理沖突的兩個機制:一是否定,不認為自己有錯,是一種緩兵之計的自我欺騙;二是尋找“替罪羊”,在那些幼兒認為“易于欺負”的對象身上轉(zhuǎn)移心理能量。這時候,和顏悅色的教師、怯怯的實習(xí)生以及百依百順的爺爺奶奶,便常常成為幼兒化解焦慮的“替罪羊”,而不會是威嚴的班主任。
然而否定也好,替罪羊也罷,在弗洛伊德看來,在釋放心理能量、化解焦慮的作用上,都只能起到眼下的暫時效果。超我沒有得到滿意的判決,良心便依然不安。案例中,肇事者后來見到他的“替罪羊”時的反應(yīng),以及教師在講完故事之后該幼兒的表現(xiàn),便可以證明這一點。
治標不治本、自我欺騙式的心理沖突解決方式的不斷重復(fù),便是神經(jīng)癥乃至人格分裂的一大根源。當前行為折射的是久遠的、毫不相干的過往經(jīng)歷,因此該行為便看上去奇怪荒誕、不可理喻,其實是因為過往經(jīng)歷中積累的心理能量并未得到真正的宣泄。
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以及后來的精神分析治療方案中,繪畫、象征性游戲和角色代入的創(chuàng)作活動,是積極有效轉(zhuǎn)化積壓心理能量的途徑。找到兒童心理沖突的源頭,以象征性的方式投射角色行為和體驗,便能夠使個體積極地正視問題和沖突,而不是回避和否認。正是基于此,案例中的男孩學(xué)著故事里的小袋鼠那樣向他的“受害者”道歉,仿佛是找到了一個好的臺階和借口,又仿佛他想象著自己就是那只小袋鼠。于是,問題和沖突得到正視,公正原則得以體現(xiàn),而良心也得到了安撫。
由此看來,對幼兒進行化解式的激勵性評價,需要的是教師智慧的問題解決策略和對幼兒情緒的共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