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
家里呆不下去了,我想到哪里躲幾天,十幾天,幾十天,越長越好,最好不用回來了。
刷著微信通訊錄,這才感覺,關(guān)鍵時刻似乎沒有幾個朋友??吹健巴繎延睿ㄍ翗鞘乘廾赓M(fèi))”,立即有了主意,就去土樓。這個涂總,馬鋪難得工貿(mào)公司老板,我?guī)瓦^他幾次忙,他告訴我說,他投錢在土樓搞了個山莊,雇他表弟在打理,主要用于接待他四面八方的朋友,平時也對外營業(yè),賺點(diǎn)錢給表弟還有服務(wù)員發(fā)工資,如果我去,吃住多久都沒問題。我便在他名字后面加了備注。土樓幾個景區(qū)我都是去過了,涂總的難得山莊據(jù)說在兩個熱門景區(qū)的中間地帶,應(yīng)該是合適的避世所在。我立即跟涂總語音通話,我說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寫小說——我能如實(shí)告訴他我的處境與心境嗎?當(dāng)然不能。涂總爽快地連聲說歡迎歡迎,隨即發(fā)來山莊的公眾號,一打開,位置、圖片、聯(lián)系方式,什么都有。
我搭車來到馬鋪,又坐土樓專線公交車,就在難得山莊的山腳下下車。這里有一個人工湖,水挺深。一條水泥路通往山莊,轉(zhuǎn)兩個小彎就到了,最多一公里。所謂山莊就是“川”字形三列平房,由供銷社物資倉庫改造而成,后頭新修了一條通廊把它們連接起來,前面則用木柵欄圍起了一個院落。涂總的表弟不在,一個女服務(wù)員在,她確認(rèn)我是涂總的朋友之后,說這幾天沒客人,任由我選擇住什么房間,我說隨便吧,她就帶我到左側(cè)最里面的那間房。這間房的窗戶打開著,可以望見山谷里的村子和幾座土樓,我很滿意,連聲道謝。
我在房間里巡查了一遍,打開行李箱,把洗漱用品和幾件衣服拿了出來,也把筆記本拿出來,剛擺到桌上,那個服務(wù)員就來叫我吃飯了。
虎尾輪燉番鴨湯、咸筍炒三層肉、溪魚醬油水、煎豆腐、涼拌地瓜葉,四菜一湯,都是我喜歡的土菜,我讓那服務(wù)員一起吃,她擺擺手說,你先吃。我喝了半碗湯,非常美味,就問她名字,她說她叫作水蘿,家就住在山下的春山樓。
水蘿看起來五十幾歲,面容憔悴,衣著倒是干凈、得體。我吃飯的時候,她去右側(cè)那邊的房間,也不知忙什么。我吃完飯,她又出現(xiàn)在餐廳門邊,用本地話說,先生,你回房間休息,這山上是沒什么好看,你可以下山到村里看土樓,你要是沒到過云水謠,山下有公交車可以去。我說,你忙你的,不用把我當(dāng)客人。她笑了笑,滿臉皺褶更深了。
午飯后我在山莊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實(shí)在沒什么看頭,就回房間休息。涂總來電話詢問有關(guān)情況,我再次表示感謝,說這里不是景區(qū),很安靜,特別適合我。涂總說,這里到各個熱門景區(qū)都很方便,有公交車,也有私家車,甚至騎摩托車、走路都可以。我說,我哪也不去,我就呆在山莊,準(zhǔn)備寫個小說,那個服務(wù)員做的菜很好。涂總哦了一聲,說,那個服務(wù)員也是廚師,她很有故事啊,你可以寫寫她。
水蘿有故事?我自己的故事都寫不完呢。躺在床上睡午覺,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索性爬起床,坐在桌前打開筆記本。作為一個不知幾流的作家,我編過許多離奇驚悚的故事,誰知一個非常狗血的故事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我怎么編也編不出來的。
一個下午我都在房間里上網(wǎng)。五點(diǎn)半左右,涂總的表弟來敲門,我這才發(fā)覺天快黑了,入秋了,天黑得快,山谷里的土樓籠罩著一片暮色,顯得有些飄渺。涂總的表弟蘇基飛,我稱他蘇總。他帶我在通廊上走了走,看了看山谷里的景色,然后抱歉地告訴我說,晚上陪我喝點(diǎn)酒,明天他要去深圳幾天,這里他都跟江水蘿交代好了,由她負(fù)責(zé)我一日三餐,我愛吃什么跟她說,我愛住多久就多久,反正這些天都沒有客人。
晚上多了好幾道菜,蘇總還讓水蘿溫了一壺糯米酒,俗稱土樓可樂,甜甜的很好喝。我和蘇總一邊吃菜一邊喝酒,一喝就是一杯。蘇總讓水蘿也上桌吃喝,他說這里沒外人,李記者是我哥的好朋友。水蘿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一副餐具走過來,她先倒了一杯酒敬我,脖子一仰就干了。這陣勢讓我暗暗吃驚。蘇總說,土樓女人坐月子都喝這種酒的。我說,今晚遇到殺手了。蘇總對水蘿說,李記者是弄文字的,你的事他幫你寫一寫,可能就沒事了。我也懶得跟他們解釋,其實(shí)我又不是記者,我只是個作家,在他們看來,記者比作家厲害多了。這四方形餐桌,蘇總坐我左側(cè),水蘿在我對面落座,動作舉止顯得彬彬有禮,大方自然,不像個村婦。我夸獎她菜做得好,端起酒杯說,大姐,我敬你一杯。蘇總臉紅紅的,問我?guī)讱q,我說今年正好五十,蘇總說水蘿今年四十七,跟我同屬老鼠,人家還是你小妹呢。我暗自一驚,原以為水蘿五十多了,她第一眼給人感覺確實(shí)顯老,不過細(xì)看一下,還是可以看出她年輕時面容姣好,我連忙說,這不好意思了,我自罰一杯。水蘿說,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也端起酒杯一口喝了。
三個人都是初次見面,但喝起來沒有拘束,彼此像是老朋友一樣。一壺酒喝完了,蘇總讓水蘿再溫一壺,他很有些醉意了。我說,不能再喝了。蘇總比劃著手說,酒自己釀的,喝不完。水蘿走去爐灶前溫酒,蘇總身子有些坐不穩(wěn)了,一只手支在桌上撐著下巴,醉眼蒙眬地望著我說,水蘿啊,水人沒水命,你要給她寫一寫。我回頭望了一下水蘿,她就在我們身后兩米多遠(yuǎn)的地方,蘇總的話她全都聽見了,她說我認(rèn)命了。蘇總說,你認(rèn)命?那你怎么還撲騰著喊救命?我眼前立即出現(xiàn)一個場景:一個溺水的人在拼命掙扎著,其實(shí)這是人的本能嘛。
這場酒喝得很盡興,蘇總從村子里開車來的,我堅(jiān)決不讓他開回去,他自己開了個房間去睡覺了。水蘿把餐桌、廚房收拾好,要回村子里,她是走路來的,而且看起來不像喝過酒,我讓她路上注意安全,她笑笑說,現(xiàn)在很安全。借著月光,我看到她轉(zhuǎn)身走去的腰肢,還是柔軟的,而且還不算臃腫。
回到房間,酒后的困倦上來了,據(jù)說這種糯米酒后勁特別大,我衣服沒脫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我走到一條河流邊上,不小心掉入水中,我拼命蹬著腿,兩手往上亂抓,只聽到砰的一聲,我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從床上掙扎到了地上。
2
聽說蘇總一早醒來就開車離開山莊,水蘿也早早來為我煮了稀飯,兩粒水煮雞蛋、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盤炒地瓜葉,她說早上多吃點(diǎn),昨晚你光喝酒,都沒吃什么。說實(shí)在的,我在家里還從沒吃過這么豐盛的早餐。我一邊吃一邊隨便問一些村子里和山莊的情況,起身盛第二碗稀飯時,水蘿正好走到面前,我驚訝地看到她額頭磕破了一點(diǎn)皮,雖然沒有了血跡,豁口還是很顯眼的。我問,你怎么啦?水蘿連忙別過頭去,說,沒什么。我說,昨晚不小心摔的嗎?她說,沒事,一點(diǎn)點(diǎn)。涂總和蘇總都說水蘿是有故事的人,她到底有什么故事呢?我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
吃過早飯,我到通廊的茶幾前泡茶,這里視野開闊,看著山下的土樓,渾圓闊大,像一口口大井。水蘿收拾好廚房和昨晚蘇總睡過的房間,我喊她過來喝茶,她走了過來,說,山莊的活兒不多,承蒙蘇總關(guān)照,她還在其他客棧兼職,主要是做鐘點(diǎn)工,有活兒就打電話,她有空就趕過去。我說,你都是靠兩條腿走過去啊。她說,走到山腳下就搭公交了。她還是落落大方地在我面前坐下來,說,我來泡吧,你是客人。我說,都一樣。我給她倒了一杯茶,順勢問她幾個孩子?家里情況如何?
水蘿輕啜著茶,低下頭像是在沉思,她手中的茶慢慢喝完了,這才抬起頭對我說,我有個兒子,今年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廈門打工。我這世人,有這個兒子算是有一點(diǎn)寄托吧,不然,真是什么也沒有了。我娘家是在隔壁江坑村的景芝樓,24歲嫁給這個村春山樓的蘇連料,他大我十歲,剛剛離婚,也有說是老婆跑了,其實(shí)他們也沒辦過結(jié)婚證,也沒有孩子,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反對我嫁給他,但是那時陣,我就是傻,就是腦子進(jìn)水了,一定要嫁給他。就嫁了。蘇連料在村里跑腿,也沒當(dāng)什么,就是天天到村部游逛,書記、村長有時叫他辦點(diǎn)事,去買包煙、喊個什么人,哪里拿個物件什么的,他緊手緊腳就跑去,事情辦好了,村里有時接待客人擺桌,他就混在那里吃喝,他把自己弄得像個村干部似的,其實(shí)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一個——好聽的叫“跑腿”,不好聽就是“狗腿”。因?yàn)樗凶鬟B料,有人也叫他歹料。他從來就沒做過什么正經(jīng)事,也沒賺過什么錢,結(jié)婚之后,這個家吃穿用度基本上就靠我一個人,我在鎮(zhèn)上飯店和小旅館打工,這些年,土樓旅游搞起來了,外地游客越來越多,很多人搞客棧搞飯店,他什么也不搞,光是練就了一副口才,就是會評說別人,這也無所謂了,后來即使生了兒子,兒子讀書什么的,我一個人打工,還是能夠維持的,就是我自己省一點(diǎn)吧,好幾年都沒買過新衣服——其實(shí),這些我也都忍了過來,最嚴(yán)重的是,他常常動手打我,開頭他還找些借口,比如我拿什么東西給他,動作慢了,或者我頂了他一句什么,他抬手就打我耳光,或者抄起木棒、鍋蓋什么的,就砸到我身上,漸漸他打上癮了一樣,不需要借口了,想打就打,也不顧及我的面子,把我摁倒在土樓天井或者樓門廳,拳頭往我身上四處亂砸……
這么多年你都沒想過離婚?我忍不住問。
水蘿嘆了口氣說,人在做,天在看,惡人自有天收,三年前,他在外面連喝幾場酒回來,摔了一跤,摔成了腦中風(fēng),半身不遂躺在了床上,這回他是打不了我了,但是我看他可憐,到處找醫(yī)生找偏方,給他煎中藥,每天給他推拿按摩,扶著他站起來,我一邊給他按身子一邊任由他罵個不停,他全身就像死了一樣,就一張嘴還活得很張狂。我忍下來了,堅(jiān)持下來了,差不多一年時間,他的手和腿有了知覺,我扶他起來學(xué)走路,兩手?jǐn)v扶著他搖搖晃晃地走,那個晃啊,晃得整座土樓都斜了一樣。我兒子一次回來,看到我這樣子,暗地里對我說,你還管他啊?讓他癱下去好了。我說,我本來真不想管了,心里不安,又管了。兒子說我癡而愚昧,唉,這怎么說呢?我每天辛辛苦苦扶他學(xué)走路,走了大半年,他自己能走了,只是還搖得厲害,但是畢竟能走了,村里的人都說我救了他半條命,他似乎特別生氣人們這么說,抬手要打我,搖搖晃晃打不準(zhǔn)了——唉,你沒看到他現(xiàn)在打人的樣子,手搖過來搖過去,抖得厲害,非?;尚?,他打不到我,就朝我吐口水,用最惡毒的話罵我……
一個家暴的男人,一個忍辱負(fù)重的女人,這種故事并不罕見,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到處都在發(fā)生。我以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著水蘿,一時不知怎么說。
水蘿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了,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說,今年以來吧,為了多賺點(diǎn)錢,我在山莊打工之外又兼了鐘點(diǎn)工,料理他的午餐和晚餐,有時就趕不上趟,但我在家里也是給他備了一些餅干面包什么的,肯定是餓不著,幾次趕回來做飯晚了,他就破口大罵,前些天他還揚(yáng)言要去法院告我遺棄罪……
哇靠,這什么天理啊!我禁不住叫起來。
大概我的叫聲嚇著了水蘿,她眼光怯怯一閃,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害怕有人聽到了。這時,她口袋里的手機(jī)很宏亮地唱起一首歌,她掏出了手機(jī),是那種古老的老人機(jī),她用客家話說了幾句,然后掛了電話對我說,我要去一家客棧做鐘點(diǎn)活,做好先回家一下,再趕過來給你做午飯。我連忙說,你不用趕,我中午自己做點(diǎn)什么吃就好,我一個人在家里,常常自己做飯,真的。水蘿匆匆轉(zhuǎn)身離去,一邊走一邊說,我趕回來。
我獨(dú)自泡著茶,心想水蘿這個女人也真是的,年輕時應(yīng)該是四鄉(xiāng)八里一枝花,她怎么就愿意嫁給大她十歲又有過老婆的蘇連料呢?這個姓蘇的不務(wù)正業(yè),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莫非長得很帥?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包括前兩天我老婆指著我鼻尖說,我怎么就嫁給了你!是呀,怎么就嫁給了我呢?那時老婆在工商局當(dāng)副股長,而我只是街道辦一個宣傳小干事,她父親是民政局長,我父親是汽車站修理工,她母親是小學(xué)副校長,我母親是家庭婦女,最主要的,那時她的追求者幾乎有一個班,而且每個人的條件都比我好,為什么她最后還是嫁給了我呢?多年來對外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都是,她看上了我的才華,真愛啊,感天動地——直到前兩天,老婆鄙夷地對我哼了一聲,才道破天機(jī),原來是有一次,我們參加一個共同朋友的喬遷宴,都喝了點(diǎn)酒,回來到我宿舍坐了坐,然后不小心就發(fā)生了那種關(guān)系。我老婆說,要不是我被你睡了,要不是我一腦子傳統(tǒng)觀念,我才不會嫁給你呢。我就想嘛,即使睡了,也不一定非嫁不可呀。大概這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別吧。
中午我煮了一碗面吃——廚房食品柜有一箱的面干,冰箱里有肉、蛋、魷魚,這是煮面最好的食材了,我在家可以連吃三四天而不厭。吃好不見水蘿來,我就回房間休息了。晚上我還是煮面吃。水蘿還是沒來,我心里有點(diǎn)疑惑了,她說要趕來的,這么晚都沒來,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或許她的鐘點(diǎn)活太多,家里還要照顧那個“半丁”,實(shí)在趕不過來。我的肚子問題自行可以解決,她來不來都無所謂,可惜我沒她電話,不然問問她什么情況,當(dāng)然可以通過蘇總找到她,但這明顯不妥,還是算了吧,只要她好好的沒事就好。
3
我把鑰匙插進(jìn)鎖洞里,怎么也轉(zhuǎn)不動。門被反鎖了,這說明老婆在家里。此時正是上班時間,她怎么在家里?而且把門反鎖。我疑心頓起。我是到外面參加一個筆會,提前一天回來的。昨天老婆在微信上問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后天。因?yàn)檫@個筆會不好玩,有個老友也要提前走,我就跟他一起提前離會了。我拍了幾下門,喊了老婆的姓名,我聽到里面有了一陣響動,一串腳步聲從臥室轉(zhuǎn)到了兒子房間,又轉(zhuǎn)了出來。
門終于打開了。老婆站在門邊,不悅地說,叫什么叫啊?我在休息。
我看了老婆一眼,從她面前穿過去,直接向兒子房間走去。老婆在后面喊了一聲,她趕了上來,似乎想伸手推我,但我已經(jīng)走進(jìn)兒子的房間,一眼就看到站在窗簾布旁邊的那個男人,他正要將窗簾布裹到身上。
算我倒霉,讓你抓到了!老婆跺了一下腳,顯得很委屈的樣子,這反倒是我錯了,是呀,我錯就錯在不應(yīng)該提前一天回來。
那個男人從窗簾布走出來,向老婆無奈地?cái)偭藬偸帧?/p>
我曾經(jīng)在小說里寫過幾回抓奸的場面,但是沒有一款像現(xiàn)實(shí)中發(fā)生的這樣。老婆氣呼呼地走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背對著我說,你想怎么樣?
那個男人溜走了。我突然對老婆吼了一聲,我想怎么樣?說實(shí)在的,這應(yīng)該是有史以來第一吼。老婆說,你可以開個條件,反正,我們早已貌合神離。我笑了笑說,你好歹是個副局長,我把你舉報(bào)到紀(jì)委,按現(xiàn)在紀(jì)律,你這局長肯定當(dāng)不成。老婆霍地站起身,怒目直視,說,你敢!我也是有你的把柄,你在微信微博經(jīng)常轉(zhuǎn)發(fā)境外的鏈接,我早有截圖下來了,我向上面一舉報(bào),你也完蛋了!
我心里暗暗吃驚,沒想到老婆還有這一手,看著面前同床共枕二十幾年的女人,覺得又陌生又恐懼,竟然有點(diǎn)手足無措。老婆轉(zhuǎn)了一圈身子,開始數(shù)落、訓(xùn)斥我。我越想越不對勁,今天是我偷情被她抓了現(xiàn)行,還是她偷情被我抓了?這怎么變成了她對我的控訴主場?真理都長到了她身上,我一無是處成了渣男。
那天晚上,我睡到了兒子的房間,但是很久睡不著,眼前總是晃著那個站在窗簾布邊的男人,好不容易入睡,又做惡夢掉落水里,拼命地掙扎。連續(xù)幾天如此,我便逃到了馬鋪土樓的難得山莊。在這里,總算吃得香睡得著。不過,這個晚上,因?yàn)樗}沒來做午飯和晚飯,心里很牽掛,一直想著這個女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又睡不著了……
4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廚房那邊傳來一陣響動,連忙翻身起床。天已經(jīng)亮了。我還沒走到廚房,就看到水蘿忙碌的背影。她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臉來,把我嚇了一跳,她頭上扎著繃帶。
這是——我驚訝得說不出來。
沒什么,沒事,她說著又轉(zhuǎn)過頭去。
我問,是他用什么砸的吧?流了很多的血?
她說,是。
我嘆了一聲,那個姓蘇的,果真狠啊,他原來就狠,現(xiàn)在身體殘了,那種狠就會變得更狠,狠到?jīng)]有人性。
水蘿端起響了很久的高壓鍋,說,早上我給你炒個菜卜蛋。
我大步走到水蘿面前,突然有些激動地抓起水蘿的一只手,說,水蘿,你應(yīng)該報(bào)警!
水蘿從我的手里抽出手來,淡淡一笑,說,報(bào)警?他又說去法院告我呢。
我的手在褲腿上拍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說了。
稀飯晾好了,菜卜蛋炒好了,還有一碟微波過的花生米,但是我沒有食欲,水蘿說,昨天對不起,沒趕回來做飯。
我說,水蘿,你沒想過離開他嗎?
水蘿說,想過,我剛才還在想,他要告我,我也要去告他。
我說,對,告他。
水蘿說,我要告他二十三年前強(qiáng)奸了我。
我不由哦了一聲。
水蘿說,真的,二十三年前一個晚上,我從外面回來,我們兩個村有一條連接的路,那時路邊都種著甘蔗,我在路上遇到他,還跟他打了個招呼,兩個村都有很多親戚,常常有走動,我認(rèn)識他,他也認(rèn)識我,只是沒怎么說過話。我往我村里走,他往他村里走,突然他折返過來,把我喊住,趁我發(fā)愣,一下把我抱住。我好像一下被嚇蒙了,都喊不出聲音來。他又拖又拽,把我抱進(jìn)甘蔗地里,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就被他強(qiáng)奸了,那時我還是個黃花女,雖然曾經(jīng)談過一個男朋友,只是拉拉手而已,他破了我的身子,說你要嫁給我,不然也沒人娶你了,我說我去告你,他說你告吧,我大不了坐幾年牢,你這輩子就毀了,名聲臭了,沒哪個男人會要你的。唉,當(dāng)時我竟然沒有去告他,后來他來找我?guī)状危{我如果不嫁給他,他就說出去,讓我沒臉做人,我思前想后,還是答應(yīng)了,那時,我真是太傻了,腦子進(jìn)了大水。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心里莫名其妙響起老婆的話,要不是被你睡了,我也不會嫁給你。我的嘴唇好像嚅動了幾下,什么也沒說出來。
水蘿說,他要告我,我也要告他。
我一時失語,腦子里又回響起老婆的聲音,你想搞我,我也要搞你!我知道,這完全是兩碼事,但是腦子里就是執(zhí)拗地浮起老婆的嘴臉,帶著一絲譏笑,無所畏懼的樣子,那幾天,我老是做夢溺水掙扎,現(xiàn)在,那一片水好像又涌到我面前來了。
李記者,你說,我能告倒他嗎?李記者,你幫我寫寫。
水蘿伸手搖了搖我的胳膊,我眼前的老婆便切換成了水蘿,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嘛,唉,我的心思怎么就亂了一樣。我深呼吸了一口,對水蘿說,他告不倒你,你也告不倒他。
水蘿低下頭,低低地說,昨晚我做夢掉進(jìn)水里,拼命掙扎,也不知有沒有得救,就醒了。
她也做溺水的夢,看來,這是一個標(biāo)配的夢?我說,醒了就好。
水蘿說,你的意思是,我要認(rèn)命?
我連忙說,不,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就像一個人掉進(jìn)水里,他不能任由沉下去,他要掙扎。
水蘿說,我在掙扎。
我說,這就對了,掙扎就可能得救。
水蘿說,謝謝你。
5
水蘿趕去云水謠做鐘點(diǎn)活了。走之前我跟她互留了電話,她似乎面露難色,說,那里昨天接了一個大團(tuán)隊(duì),很多房間要清理。我說,你盡管忙,中午我自己解決。中午我自己正在煮面的時候,接到水蘿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喘息,一個勁向我道歉,她這邊實(shí)在走不開。我說,沒事,你不用來,我一個人很自在。我還想跟她說一句,你要注意休息,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睡了一個不錯的午覺,雖然也想了想老婆、水蘿那些事,但都沒有往心里去,也就睡好了。下午三四點(diǎn),我在房間里看一本很厚的書,蕭公權(quán)的《中國鄉(xiāng)村——19世紀(jì)的帝國控制》,看了幾頁,聽到山莊院子里有一陣異樣的響動,便走出來看個究竟。
餐廳前的院子里,站著一個搖搖晃晃的男人,他看似站著,身子卻是不停地前俯后仰,兩只手在空中瞎抓著,歪著頭咧著嘴,嘴里嘟嘟噥噥,流出了一道蜿蜒的口水……
不用說,這肯定就是水蘿那個男人蘇連料。他個頭矮小,甚至比水蘿還矮,看得出,即使得病前也是面相猥瑣,現(xiàn)在則是更加丑陋了。當(dāng)年水蘿被迫嫁給他,也真是一個腦子進(jìn)水的選擇。他的兩只手在空中抖個不停,身子左右搖晃著。真難為他從山下土樓走到了山莊,這需要很頑強(qiáng)的意志,有點(diǎn)不可思議。
他憤怒地喊叫著,含糊而吃力,因?yàn)槭箘诺睾?,五官扭曲得變形了。我從他模模糊糊而又哆哆嗦嗦的聲音里聽出了完整的一句話?/p>
婊子,你想餓死我嗎?三只包子給我當(dāng)午飯,你這個婊子,我要打死你!
我聽得有點(diǎn)毛骨悚然,我站在一棵木柱后面,他肯定沒有看到我,他的身子一直在搖晃,什么都是瞄不準(zhǔn)的。
蘇連料的身子搖擺著,這一形象也像是在掙扎,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溺水在掙扎,我內(nèi)心里突然對他也有了一點(diǎn)憐憫。這個歹料搖搖晃晃,罵罵咧咧,終于晃出了山莊院子,向山下晃去了,我看他的背影看得整個天地都在搖晃。
這天晚上,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個蘇連料離開山莊回土樓時,掉進(jìn)山腳下的人工湖,溺水而亡。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