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帆
二戰(zhàn)結束之后,隨著西方殖民勢力收縮,亞太地區(qū)涌現(xiàn)出一批新興民族國家,這些國家相繼制訂實施包括國籍法在內的新的法律體系,使得僑民國籍問題成為一個時代性的普遍問題。緬甸是中國山水相連的鄰邦,華僑移居緬甸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元代之前。據(jù)估算,截至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緬甸華僑總量應在三十萬人以上。①《緬甸華僑概況調查大綱》,何鳳嬌編:《東南亞華僑資料匯編(一)》,臺北“國史館”1999年版,第165頁。隨著1948年緬甸聯(lián)邦誕生和1949年新中國成立,中緬兩國先后出臺了關于國籍的新規(guī)定,尤其是在新中國取消“雙重國籍”慣例之后,大量緬甸華僑面臨如何選擇國籍的問題。囿于政治形勢,中緬兩國并未就華僑國籍問題達成正式協(xié)議,但緬甸華僑社會亦未因此發(fā)生動蕩,而是實現(xiàn)了相對平穩(wěn)的轉型發(fā)展,成為解決僑民國籍問題的一例特殊個案。學界近年來圍繞這一問題產生了一系列研究成果,并就如何評價緬甸華僑國籍問題的解決方案形成了學術爭鳴。②范宏偉的《二戰(zhàn)后緬甸華僑“雙重國籍”問題研究》【《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較早關注緬甸華僑國籍問題,認為該問題“比較順利得到解決”,并在其專著《緬甸華僑華人史》(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年版)中重申這一觀點;馮越的《中緬關于華僑雙重國籍問題交涉過程的歷史考察(1954—1960)》(《東南亞研究》2015年第4期)則側重強調中緬雙方未就緬甸華僑國籍問題展開正式談判,認為該問題“未獲解決”;張安、李敬煌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緬甸華僑雙重國籍問題再探》(《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8期)認為緬甸政府在華僑國籍問題上占據(jù)主動權,中方至多只是默認緬方根據(jù)其國內法解決。筆者認為,華僑國籍問題的產生和解決涉及中外多方動因,不宜基于單一資料來源、站在單一立場上作出絕對化的評判。本文擬綜合利用中外政府解密檔案和報刊資料,考量國際冷戰(zhàn)背景下的新中國僑務政策、中緬關系發(fā)展態(tài)勢、緬甸華僑社會特征等多方面因素,剖析緬甸華僑國籍問題的特殊解決方案與成效。
中緬兩國海陸皆通,中國人移居緬甸境內的現(xiàn)象,最早可以追溯到元代之前,甚至唐宋時期。①樊綽著、向達校注:《蠻書校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1頁;汪大淵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76頁。從1824年至1886年,英國殖民者通過三次英緬戰(zhàn)爭吞并緬甸全境,并實施自由移民政策以開發(fā)緬甸資源,緬甸華僑的數(shù)量迅速增長。根據(jù)英屬緬甸政府的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1911年的緬甸華僑總數(shù)約為121,000人,1921年的緬甸華僑總數(shù)為149,060人,1931年緬甸本部(意即未包括少數(shù)民族自治邦)的華僑總人口達193,594人,其中男性127,049人,女性66,545人。這些華僑人口既包括自中國進入緬甸的新移民,也包括出生于緬甸的土生華僑,其中,1921年自中國進入緬甸者為102,344人,1931年自中國進入緬甸者為114,270人。②《緬甸華僑人數(shù)調查報告表》,《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公報》1935年第4期;《緬甸華僑總數(shù)十九萬三千余》,《海外月刊》1933年第11期。不過,這些統(tǒng)計數(shù)字不可盡信。英國對緬甸的殖民統(tǒng)治一直面臨緬甸人民的反抗運動,英屬緬甸政府的人口普查工作無法有效覆蓋緬甸基層社會。一般來說,緬甸各大城市的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相對可靠,而鄉(xiāng)村地區(qū)的統(tǒng)計質量則難以保證。對于英屬緬甸政府公布的華僑人口數(shù)量,緬甸華僑大多認為“均非確數(shù)”。③龔書熾:《緬甸華僑之遭遇》,《新中華》1946年第11期。盡管如此,因英屬緬甸殖民地時期的華僑大量聚集在港口或商貿城市,英屬緬甸政府的統(tǒng)計結果還是能夠反映華僑的基本布局和結構特點。遺憾的是,1941年的緬甸人口普查資料因太平洋戰(zhàn)爭而散佚,后人難以得知1931年至1941年間的緬甸華僑人口變遷。一般估計,在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緬甸華僑總量應在30萬人以上,而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因戰(zhàn)時避難的緬甸華僑已陸續(xù)通過各種途徑回歸緬甸居住地,緬甸華僑總量應該也在30萬人以上。④姜帆:《多層外交與救護僑胞:國民政府對戰(zhàn)后緬甸歸僑遣返危機的處置》,《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5年第3期,第28頁。
1948年1月4日,緬甸脫離英國殖民統(tǒng)治,建立緬甸聯(lián)邦,開始實施以血緣主義原則為主、以地緣主義原則為輔的國籍政策?!毒挼槁?lián)邦憲法》對緬甸公民資格作出如下規(guī)定:1.如果一個人的父母雙方均屬于任意一個緬甸本土種族,那么此人生來即為緬甸公民;2.如果一個人生于緬甸,并且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中至少一人屬于任意一個緬甸本土種族,那么此人亦生來即為緬甸公民;3.如果一個人生于緬甸,其父母雙方現(xiàn)為緬甸公民,或其父母雙方在本憲法生效時如果在世本應為緬甸公民,那么此人亦生來即為緬甸公民。另外,憲法還允許符合條件的英國國民選擇加入緬甸國籍,并允許年滿18周歲、連續(xù)五年居住在緬甸、熟練掌握一門緬甸語言、愿意定居緬甸或服務政府的外國人申請歸化入籍。⑤Maung Maung, Burma’s Constitution, 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1961, pp. 92~93.
據(jù)此可見,緬甸聯(lián)邦的國籍政策對于非本土種族人士取得緬甸公民資格有所限制,但不算苛刻。根據(jù)以上規(guī)定,擁有四分之一緬、孟等緬甸本土種族血統(tǒng)的土生華僑生來即為緬甸公民;沒有本土種族血統(tǒng)的華僑,如果符合一定條件,亦可自愿申請加入緬甸國籍,其土生后代則生來即為緬甸公民。
自清朝末期至新中國成立初期,無論是《大清國籍條例》、1912年《中華民國國籍法》還是1929年《中華民國國籍法》,中國一直以血緣主義原則認定國籍,并承認“雙重國籍”,意即凡生父為中國人者,或生母為中國人而生父無可考或無國籍者,無論生于世界何處,均生來即為中國公民。這意味著,中國人眼中的緬甸華僑群體與緬甸聯(lián)邦憲法下的緬甸公民群體存在部分交集。1953年,據(jù)中國駐緬甸大使館估算,緬甸華僑約有35萬人。這些華僑的國籍問題,可分為以下幾種情況:1.中緬混血者約14萬人,占39%,按照緬甸規(guī)定,他們均生而擁有緬甸國籍;2.出生于緬甸者約12萬人,占33%以上,其中第二代以上的土生華僑占三分之二,按照緬甸法律,第一代土生華僑擁有申請加入緬甸國籍的權利,則第二代以上的土生華僑即為緬甸公民;3.新從中國前往緬甸者約9萬人,占27%。①范宏偉:《戰(zhàn)后緬華社會政治地位變遷研究》,廈門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第50頁。
根據(jù)以上統(tǒng)計可知,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大部分所謂緬甸華僑的緬化程度較深,符合緬甸公民資格,其中許多人擁有中、緬雙重國籍。在新中國取消“雙重國籍”之前,需要考慮是否申請加入緬甸國籍的主要是第一代新移民約9萬人和第一代土生華僑約4萬人,即總數(shù)約為13萬人。
盡管緬甸聯(lián)邦政府對外僑申請入籍的要求并不苛刻,但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尤其是在新中國取消“雙重國籍”制度之前,緬甸華僑大多無意于主動申請加入緬甸國籍。據(jù)統(tǒng)計,從1948年到1954年,加入緬甸國籍的華僑僅有1461人。②《中國駐緬甸使館關于緬甸華僑脫籍手續(xù)情況的報告》,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檔案,檔案號105-00510-04。這種現(xiàn)象,與新中國初期的僑務政策、中緬關系背景和華僑自身心態(tài)密切相關。
首先,新中國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前暫未設想取消“雙重國籍”制度,因而將僑務工作重點置于強化華僑對新中國的認同感,這客觀上促使華僑積極參與新中國的各項活動,而對僑居國的政治事務持疏離態(tài)度。新中國政府將維護華僑合法利益、保障華僑政治權利作為一項基本制度,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中央華僑事務委員會都預留了華僑代表的名額。例如,1954年的第一屆全國人大規(guī)定,華僑代表有30個名額,其中有1名是緬甸華僑代表。經緬甸華僑團體在緬甸國內提名、中僑委擴大會議通過,緬甸華僑代表徐四民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另外,緬甸歸僑代表楊章熹、陳水成、邱廑兢、陳興邦、陳倚石等還參加了推選全國人大華僑代表的中僑委擴大會議。③馮勵冬:《緬華百年史話》,香港鏡報文化企業(yè)有限公司、緬華互助會2002年版,第262~263頁。
新中國政府還高度重視對華僑的宣傳、統(tǒng)戰(zhàn)工作。為了讓海外華僑親眼目睹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面貌、增強海外華僑對新中國的信心和認同,自1951年起,新中國通過與海外主流華僑社團合作,組織了若干批次的華僑回國觀光團。其中,1951年9月的第一批緬甸華僑回國觀光團,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海外華僑回國觀光團,受到新中國政府的高度重視和高規(guī)格接待。觀光團由緬甸華商商會出面主持組織,成員以工商界華僑為主,兼顧各籍貫、各團體和緬甸各地區(qū)的代表性人物。從1951年到1956年,新中國政府一共接待了八批集體性的、由政府發(fā)起的緬甸華僑回國觀光團,詳見下表。
由新中國政府組織的各批緬甸華僑回國觀光團具有明確特點:1.社會地位高,團長和團員多為緬甸成功僑領或各界代表性人物,具有廣泛的影響力;2.政治性強,團長和團員多數(shù)是共產黨員、民盟成員或愛國群眾團體的活躍分子;3.接待規(guī)格高,觀光團往往獲得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參加“國慶”“五一”等國家級慶典,或參觀新中國重點建設的大型城市和工程項目;4.輻射效應大,觀光團返回緬甸后一般都通過報告、廣播、圖片展覽等形式宣傳新中國的建設成就,樹立新中國在普通華僑中的良好形象。到1956年以后,雖然新中國政府不再組織官方性質的觀光團,但緬甸愛國華僑自發(fā)組織了更多小型的回國觀光活動,或是參觀各地風土民情,或是回鄉(xiāng)探親訪友,④《緬華〈大事記〉續(xù)編》,見馮勵冬:《緬華百年史話》,第561~575頁。這客觀上反映了華僑對新中國的擁護和對故鄉(xiāng)的深切眷戀。在這種情況下,廣大緬甸華僑樂于保留新中國公民的身份,無意于專程申請加入緬甸國籍并成為緬甸公民,也就不難理解了。
新中國接待集體性緬甸華僑回國觀光團統(tǒng)計
其次,在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緬甸聯(lián)邦政府對新中國的態(tài)度尚未明朗,中緬關系的發(fā)展前景尚未可知,緬甸華僑不免對是否應該申請加入緬甸國籍一事存在觀望心態(tài)。一方面,在美蘇冷戰(zhàn)背景之下,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陣營普遍對新中國持敵視、遏制態(tài)度,新中國政府亦奉行“一邊倒”的外交方針,堅定地支持以蘇聯(lián)為首的共產主義陣營,緬甸等選擇資本主義道路的新興民族主義國家遂對新中國懷有一定程度的警惕心理。另一方面,緬甸聯(lián)邦甫一成立,便面臨緬甸共產黨和克倫軍的反政府暴動,加之美國不斷在國際范圍內進行反華、反共宣傳,緬甸政府不免擔憂中國共產黨是否會支持緬甸華僑中的共產黨組織開展反政府活動,緬甸愛國華僑是否會成為中國共產黨的“第五縱隊”。1950年2月,緬甸聯(lián)邦政府總理吳努對訪問緬甸的美國無任所大使菲利普?杰賽普(Philip C. Jessup)表示,他贊成美國對中國共產黨的擔憂,仰光的40,000名華僑與中國關系密切,不會歸化入籍,而且“中國太強大,不會僅是蘇聯(lián)的衛(wèi)星國”。①“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Ambassador at Large (Jessup)”,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50. East Asia and the Pacific.Volume VI.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50, p. 231.其言下之意,即擔心新中國有可能對外擴張。1950年8月,新中國首任駐緬大使姚仲明攜大使館全體館員抵達仰光時,緬甸政府僅派兩人迎接,“沒有歡迎儀式,沒有樂隊,沒有拍電影,也沒有人發(fā)表演說”,其余到場歡迎者都是仰光華僑,中國大使館在交通方面使用的也是“華僑特備之車輛”。②《我駐緬甸使館報回駐在國禮儀、優(yōu)遇等情況(我駐緬甸大使姚仲明到任情況)》,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檔案,檔案號117-00059-03。姚仲明在談話中坦白地要求“全體緬甸華僑”效忠祖國,引起緬甸人民的不快。③“Survey of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ituation in Burma”, Paul Preston and Michael Partridge, 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 Reports and Papers from the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 Part IV, from 1946 through 1950. Series E, Asia, 1950. Vol. 11. 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 2003, p. 50.緬甸當?shù)孛襟w對華僑態(tài)度進行了激烈批評,警告他們不要對緬甸不忠誠,不要被中共企圖用于干涉緬甸內政。④“Sino-Burmese Relations”, Paul Preston and Michael Partridge, 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Reports and Papers from the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 Part IV, from 1946 through 1950. Series E, Asia, 1950.Vol. 11. 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 2003, p. 40.在這種情況下,緬甸普通華僑也能夠感受到中緬關系之間存在一些懸而未決的因素,他們自然沒有必要急于加入緬甸國籍、成為緬甸公民。
再次,海外華僑社會的歷史文化特征和華僑自身的民族自豪感,也成為阻礙華僑入籍的原因之一。中國的儒家文化傳統(tǒng)高度重視宗族觀念,海外華僑普遍將出國務工視作一種供養(yǎng)家庭的謀生手段,他們追求的是衣錦還鄉(xiāng)、葉落歸根,而不是在僑居國落地生根。海外華僑除非有明確的利益需求,否則一般不主動申請加入僑居國國籍,即使是生來擁有僑居國國籍的土生華僑,也不會主動放棄中國國籍。同時,近代以前中國在東亞、東南亞朝貢文化圈中的優(yōu)勢地位,更使得東南亞華僑或多或少地帶有一些民族優(yōu)越感和大國情結,認為中華文明更為先進,東南亞本土文明相對落后,因此不應自甘棄化。例如,民國時期甚至曾有緬甸華僑撰文聲稱:“緬甸人以前底(筆者注:通‘的’)庸愚、無智,只要比較久居于緬甸底人,都知道。據(jù)一般人所說,三十年前底緬人,簡直是和未開化的民族差不多?!雹蒿w虹:《緬甸與華僑》,《仰光日報(八周年紀念特刊)》1929年11月1日。加之近代以來,海外華僑的民族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內憂外患中不斷強化,他們紛紛對祖國的革命和建設予以慷慨支持,翹首企盼祖國走向富強。待中國贏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后,海外華僑終于迎來新的希望,他們熱切期望祖國成為炎黃子孫的強大后盾,更加難以在這個時候接受自己變成“外國人”。因此,在緬甸聯(lián)邦成立之后,上述這13萬左右的緬甸華僑大多不愿主動申請加入緬甸國籍。
緬甸華僑國籍問題的凸顯,始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隨著新中國外交實踐經驗的積累和周邊國家安全壓力的增長,新中國逐漸開始反思和調整外交政策,并在1954年正式向世界公布“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實施睦鄰友好政策,以便爭取中立國家、抵制美國封鎖,盡可能地營造安全的周邊環(huán)境。自1954年起,中國與印度、緬甸等周邊國家的友好關系取得突破性進展,隨之而來的一個議題就是協(xié)商解決華僑國籍問題,消除周邊國家在華僑“雙重國籍”和效忠對象方面的疑慮。1955年4月,新中國代表團在印尼萬隆出席亞非會議,開始著手取消“雙重國籍”制度。4月22日,周恩來以中國外交部長的身份與印尼外交部長簽訂了關于“雙重國籍”問題的條約,終止了中國以血統(tǒng)確定國籍的慣例。從此,海外華僑須遵照“一人一籍”的原則確定國籍,原本擁有雙重國籍者均應在中國國籍和僑居國國籍之間二者擇其一。
萬隆亞非會議結束之后,中緬雙方原本準備商定類似協(xié)議,解決緬甸華僑的國籍問題。自50年代中期起,中緬兩國就華僑“雙重國籍”等相關問題多次交換意見。然而,同一時期的中緬邊界領土爭議和軍事危機轉移了中緬雙方的注意力,干擾了雙方關于國籍問題的接洽。由于歷史原因,新中國與不少周邊國家存在邊界領土爭議,而20世紀50年代初國民黨殘余軍隊潰逃至緬甸北部邊境后,引起中緬邊防部隊沖突,進一步激發(fā)了中緬兩國劃定邊界的迫切需求。從1956年10月至1960年1月,中緬雙方圍繞邊界問題進行了多次談判,直至1961年10月13日中緬雙方簽訂邊界議定書,兩國邊界問題才算獲得全面徹底的解決。①馮越:《中緬邊界問題解決的歷史過程(1954—1961)》,《南洋問題研究》2014年第3期,第29~38頁。在這種情況下,中緬兩國最終并未就緬甸華僑國籍問題達成正式的雙邊條約。
盡管如此,緬甸政府并沒有以行政命令強迫原本擁有中、緬雙重國籍者立即放棄任一國籍,也沒有禁止或強制新近移居緬甸的華僑歸化入籍。緬甸議會認為,如果當事人還沒有在中國駐仰光大使館登記為中國人、還沒有獲取中國護照,就不能說其已經取得中國國籍。因此,對于擁有中國血統(tǒng)的卻生于緬甸的人,緬甸仍然按照本國法律,將其視作擁有完整公民權的緬甸聯(lián)邦公民。②Maung Maung, Burma’s Constitution, 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1961, p. 94.到1961年,緬甸移民部稱,沒有入籍的18歲以上的華僑有91156人。③范宏偉:《國籍·民族主義·“社會主義”:戰(zhàn)后緬甸華僑國籍個案研究》,《東南亞研究》2005年第 6期,第41頁。從20世紀50年代初到60年代初,緬甸華僑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之所以在短短十年間發(fā)生從35萬人到9萬人的轉變,正是因為緬甸政府將中緬混血和生于緬甸的華人都作為緬甸公民看待。對于新近移居緬甸的華僑,緬甸社會上也沒有發(fā)生明顯的排華現(xiàn)象。
緬甸華僑的國籍問題沒有以中緬雙方的協(xié)議作為處理依據(jù),僅僅依照緬甸本國法律進行處理,卻得以比較平穩(wěn)和妥當?shù)慕鉀Q,屬于比較罕見的個案。這種特殊解決方案和良好結局的形成,亦得益于新中國僑務政策調整、中緬關系和緬甸對華態(tài)度改善、緬甸華僑社會自身特質三方面因素。
首先,新中國及時轉變僑務工作導向,消除了中緬兩國因華僑國籍問題產生糾紛的潛在風險。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新中國政府努力消除緬甸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疑慮,并明確表示支持緬甸華僑加入緬甸國籍。中國共產黨在20世紀50年代先后解散了中國民主同盟緬甸支部和緬甸華僑中共總支部。1954年12月11日,毛澤東在會見緬甸政府總理吳努時指出,中國方面已經勸說緬甸華僑“不要干涉緬甸的內政”“服從僑居國的法律”,并對華僑共產黨問題明確表態(tài)稱:“我們在華僑中不組織共產黨,已有的支部已經解散?!雹苤泄仓醒胛墨I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76~377頁。1956年6月22日,周恩來在接見緬甸駐華大使吳拉茂時指出:“中國的基本精神是贊成在當?shù)爻錾⒃敢饬艟拥娜A僑更多地取得居留國的公民籍?,F(xiàn)在,雙方可以就此問題先行接觸,討論程序問題。”⑤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1949—1976) (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590~591頁。8月4日,周恩來又對即將回國述職的吳拉茂重申了他的主張,并再度強調“中國共產黨已經決定在華僑中停止發(fā)展組織”。周恩來還請吳拉茂轉告吳努,他將于12月訪問緬甸。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608頁。12月17日,周恩來抵達緬甸展開訪問活動。18日,周恩來與新任緬甸政府總理吳巴瑞就華僑問題交換意見,系統(tǒng)陳述了中方立場:
“華僑應該幫助緬甸發(fā)展經濟,只有自己長期居住的國家的利益得到發(fā)展,個人利益才有保障。在政治上,我們的態(tài)度是:凡是已經獲得緬甸選舉權的人都應該算是緬甸公民,他們就不再有中國國籍,不能再參加華僑的團體和活動。同樣,如果有些華僑仍然保留中國國籍,那么就不得參加緬甸的政治活動。在萬隆會議期間,我也曾經說過,中國共產黨在海外不發(fā)展黨員,如果想加入中國共產黨,得回到中國來?!雹僦泄仓醒胛墨I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 647~648頁。
同日,周恩來在出席仰光華僑舉行的歡迎大會時,勉勵華僑要與當?shù)厝嗣裼押孟嗵?,做守法的、模范的僑民,學習緬文、緬語,避免自高自大。他說:
“在國與國之間,我們的國家大,就要反對大國主義;在國內的民族與民族之間,我們漢族是大民族,就要反對大漢族主義;在個人與群眾之間,居于領導地位的人容易目空一切,就要反對官僚主義。反對這三種錯誤傾向都要反對自高自大。因此,奉勸我們的僑胞,不要有這種自高自大的思想,要謙虛、謹慎?!雹谥泄仓醒虢y(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選》,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32頁。
周恩來還借用親戚關系的比喻,努力打消華僑對入籍問題的顧慮,鼓勵華僑加入緬甸國籍:
“如果有些僑胞居留的年代久了,取得所在國的國籍,成為所在國的公民了,這樣,好不好呢?好。只要根據(jù)自愿的選擇,并得到當?shù)胤稍S可,取得僑居國國籍后,就不再有中國國籍了。這些人是不是會受到同胞們和中國政府的歧視呢?不會的,因為我們還是親戚。親戚有什么不好呢?就好象女兒嫁出去后,不再是娘家的人,但是還是親戚嘛。男的呢?男的也可以招贅嘛。我不曉得廣東、福建有沒有這樣的習慣,北方就叫招贅,就是女婿跟媳婦過來了,這不也是很好嗎?對緬甸來說是給他們添丁,對中國來說是增加一門親戚。所以,有些僑胞在選擇了緬甸國籍后,我們一律當成好親戚看待。”③中共中央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選》,第330頁。
自1956年起,新中國政府也不再組織整體性的緬甸華僑回國觀光團。新中國政府的鄭重承諾和實際行動,有效減輕了緬甸政府對華僑共產黨問題的擔憂,使緬甸政府對華僑國籍問題持寬容態(tài)度,從而避免了緬甸華僑成為冷戰(zhàn)大環(huán)境下共產主義陣營與資本主義陣營對峙的犧牲品。緬甸華僑也在中國政府的鼓勵下,逐漸認同從中國故鄉(xiāng)轉向緬甸本土,實現(xiàn)了華僑社會的轉型,開啟了新的發(fā)展歷程。
其次,中緬友好關系的發(fā)展和緬甸對華態(tài)度的改善,為緬甸華僑的生活境遇提供了政治保障。一方面,緬甸政府在冷戰(zhàn)環(huán)境中出臺了“中立主義”外交方針,對中、英、美、蘇等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國家均同等結交,不盲從美國的反華宣傳,不輕易與近鄰中國交惡。緬甸是在社會主義陣營之外最早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盡管中緬雙方在邊界等問題上存在一定分歧,但兩國關系在20世紀50年代總體上保持著積極的發(fā)展態(tài)勢。例如,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1951年美國在聯(lián)合國發(fā)起譴責中國出兵朝鮮的動議,緬甸頂住美國壓力,投了反對票。當美國駐緬甸大使大衛(wèi)·凱(David M. Key)為此詢問緬甸駐美國大使詹姆斯·巴靈頓(James Barrington)時,巴靈頓稱,若不如此,則不符合緬甸的“中立態(tài)度”。④“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Ambassador in Burma (Key)”, U. 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51, Vol. 6, Part 1, Asia and the Pacific.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51, p. 271.另一方面,從1954年中國與印度、緬甸聯(lián)合發(fā)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起, 緬甸積極回應中國的睦鄰友好外交政策,中緬兩國關系邁入最為友好的“蜜月期”。1954年12月,緬甸政府總理吳努訪問北京,中緬雙方最高領導人進行了直接的友好對話。自此之后,緬甸公開支持新中國加入聯(lián)合國,支持新中國關于臺灣的主張,中緬兩國在陸運、郵政、航空、貿易等方面的直接接觸日益密切。①《中情局關于緬甸今后幾年發(fā)展的全面評估》,沈志華、楊奎松主編:《美國對華情報解密檔案(1948—1976)》第6卷,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304~305頁。雖然中緬兩國從1954年到1961年將大量精力置于邊界領土談判,客觀上妨礙了雙方圍繞華僑國籍問題展開磋商,但雙方在邊界領土談判中秉持互惠互利的原則,使中緬邊界領土談判取得標志性的成功,兩國友好關系因此邁向頂峰。這間接上促成了緬甸政府對華僑采取較為友善的態(tài)度,為確保華僑在緬甸的良好政治環(huán)境提供了強力后盾。
再次,緬甸華僑在當?shù)負碛辛己玫纳鐣A,為緬甸華僑融入主流社會創(chuàng)造了條件。緬甸聯(lián)邦是一個少數(shù)族群眾多的國家,對于緬甸來說,區(qū)區(qū)35萬華僑不過相當于又一個少數(shù)族群,而且緬甸華僑從未壟斷主要經濟行業(yè)或操縱國家經濟命脈,緬甸本土族群對華僑的防范和恐懼心理不算明顯。對于緬甸人來說,在殖民統(tǒng)治時期壓榨緬甸資源的是英國人,人口規(guī)模最大、經濟實力最強的僑民是印度人,尤其是印度齊智人因經營高利貸資本而聲名狼藉。因此,緬甸本土族群的排外對象主要是英國殖民者和印度僑商,而不是人口規(guī)模小、經濟實力弱的華僑。同時,在近代以前,雖然海外華僑普遍不愿落地生根,但緬甸華僑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入鄉(xiāng)隨俗,在語言、宗教方面同化程度較深,與緬甸本土族群相處比較融洽。對此,曾有學者指出:“緬甸的華僑一經移來之后,便視緬甸為家鄉(xiāng),在這方面,泰國、馬來亞或越南三邦的華僑便不如他們。”②巴素著、郭湘章譯:《東南亞之華僑》, 臺北“國立”編譯館1966年版,第128頁。另外,近代以前的緬甸華僑性別結構以男性為主,他們慣于與緬甸當?shù)嘏酝ɑ?,并自然發(fā)展出“生男從父、生女從母”的血統(tǒng)認定準則,意即土生女性華裔不被視作中國人,而被視作緬甸人。因此,經過上百年的繁衍生息,緬甸境內的土生女性華裔及其男女后代可能數(shù)以百萬計。對此,民國時期的緬甸華僑評論稱:“旅緬同僑人數(shù)將近百萬,而為英人所調查之十九萬余人以外,類皆此種華緬混血種人,此種人,英人不視為華僑也。此種華僑,復歷三代,亦蛻化為緬人矣?!雹埤彆鵁耄骸毒挼槿A僑之遭遇》,《新中華》1946年第11期。大量的中緬混血人口群體,無形中成為華僑與本土族群之間的溝通者和緩沖層。因此,緬甸本土族群對華僑的態(tài)度與對其他外僑不同,更容易包容華僑的存在,也更容易接納華僑入籍。對此,美國中央情報局于1956年作出的評估表示:“緬甸有30萬定居于該國的華人,而他們被整合進當?shù)厣鐣某潭纫葨|南亞其他地方高得多?!雹堋吨星榫株P于緬甸今后幾年發(fā)展的全面評估》,沈志華、楊奎松主編:《美國對華情報解密檔案(1948—1976)》第6卷,第298頁。緬甸華僑處于這種相對寬松、開明的族群關系環(huán)境下,亦不必急于申請加入緬甸國籍或返回中國居住,而是隨著時間流逝,逐漸轉變思想觀念,自然而然地融入緬甸主流社會,實現(xiàn)緬甸華僑社會的平穩(wěn)轉型。
華僑國籍問題是一個復雜的綜合性問題,不僅關乎僑務,而且涉及外交、法律、經濟、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稍有不慎便可能激化社會矛盾,其解決方式亦不可一概而論。比如,印尼雖然率先與中國簽訂關于“雙重國籍”問題的條約,但印尼國內各派政治力量對條約的態(tài)度存在分歧,排華運動依然此起彼伏,印尼政府后來又單方面頒布與條約原則不一致的條例,實際上條約并未得到有效貫徹。⑤參見蔡仁龍:《印度尼西亞華僑國籍問題的產生及其演變試析》,《南洋問題》1982年第2期;陳根香:《戰(zhàn)后印度尼西亞華人政策的演變》,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相反,緬甸雖然未與中國正式簽約,但緬甸國內并未發(fā)生大規(guī)模排華風潮,緬甸華僑社會反而實現(xiàn)了相對平穩(wěn)的過渡和轉型。評價華僑國籍問題是否得到妥善解決的標準,不應唯條約論之、唯法律論之,而應以實際成效為準,以是否有利于維護華僑合法權益、是否有利于保障華僑生活條件為準。
緬甸華僑國籍問題的特殊解決方案,是國際環(huán)境下的新中國僑務政策、中緬關系、緬甸社會環(huán)境等多方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新中國政府對緬甸華僑國籍問題的處理方式成功調動各方積極因素,發(fā)揮了關鍵性的引導作用。究其成功經驗,一是從實際出發(fā),審時度勢,及時調整方針政策。在東西方冷戰(zhàn)背景下,華僑的雙重國籍開始成為牽涉不同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敏感問題,這既成為埋伏在兩國關系中的隱患,也給華僑自身帶來了政治認同的難題。當此之時,中國政府改變了自晚清以來一以貫之的血緣主義國籍法,將僑務工作重點從號召華僑支持祖國建設轉向推動華僑融入僑居國社會,并積極勸說緬甸華僑加入緬甸國籍,有利于打消緬甸關于華僑充當共產主義“代理人”的疑慮。二是以中緬之間互利互惠的良好外交關系推動僑務工作進展,實現(xiàn)外交與僑務的良性互動。僑務是與外交密切相關的綜合性業(yè)務,難以孤立于外交而存在。中緬之間雖然沒有圍繞華僑國籍問題展開專題談判,但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初期中緬關系的整體改善和邊界沖突風險的消弭,為緬甸僑務工作提供了有利條件,確保了緬甸政府對華僑的良好態(tài)度和緬甸華僑社會的平穩(wěn)過渡。三是在精確把握僑情的基礎上,有的放矢,選擇適合的宣傳引導方式。針對緬甸華僑與當?shù)厣鐣诤隙认鄬^高的特征,周恩來成功運用“親戚”的比喻來引導緬甸華僑入籍,產生了廣泛影響。例如,緬甸華僑李軍曾經回憶稱:“吳努時期,華僑入籍比較容易,但華僑觀念還沒有轉變過來。緬甸政府宣傳部長也邀請我參加緬甸國籍,我不同意。1956年周總理在緬甸講話后,華僑才慢慢參加他的國籍。”①《緬甸歸僑李軍訪談錄》,轉引自范宏偉:《緬甸華僑華人史》,中國華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3~104頁。新中國政府在緬甸邊界問題上的“緊抓”和在華僑國籍問題上的“放手”,客觀上取得了外交與僑務“雙贏”的成效,有利于促進緬甸華僑與當?shù)厣缛鹤灾魅诤?,并借此向周邊國家展示新中國尊重別國主權、維護兩國關系的正面形象,值得肯定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