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毅
在我閱讀2019年度短篇小說的過程中,盡管其中不乏大量的平庸之作,但仍有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帶給我一種新鮮之感,而這種新鮮感正是源于作家和作品所具有的新銳性。這種新銳性既包括作品本身所帶有的實驗性和探索性,也包括作家本人的新銳性。作為一種異質性的力量,它們對當下文壇充斥著的那種模式化、套路化和概念化的寫作構成強烈的沖擊和挑戰(zhàn),體現(xiàn)了文學發(fā)展的前沿性和未來性。盡管這些作品不無瑕疵,但它們的存在著實為2019年度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增色不少。這些異質性力量的存在,或許不像耀眼的光芒一樣令人猝不及防,但更像是在暗夜里跋涉的人們遇到的一點微光,明亮而不刺眼,帶給前行者的是希望和生機。借助這樣一道光亮,我嘗試為2019年度短篇小說的整體態(tài)勢進行盤點和總結。
一、俗世生活的齟齬與日常詩意的可能
就我本人的閱讀體驗而言,2019年的短篇小說絕大部分依舊是在書寫現(xiàn)實。而在這些眾多書寫現(xiàn)實的作品中,俗世生活成為大多數(shù)小說表現(xiàn)的主題和故事展開的背景。昔日的新寫實主義經(jīng)過21世紀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滌蕩,已漸變成從日常重新發(fā)現(xiàn)意義的可能。從這個層面上說,俗世凡塵里的日常和瑣碎不僅構成小說最為現(xiàn)實的品格,更成為作家窺探世道人心的物質基礎。就題材而言,2019年的此類小說在延續(xù)以往的同時,尤其大量書寫普通人逼仄的生存空間、中年的困頓和女性的悲劇。借助小說的逆光,人生無數(shù)個幽暗的時刻得以照亮和顯現(xiàn),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們得以受到正視和尊重,共同講述著他們凡俗的苦、庸常的累。那些被凝視的瞬間成為小說最為獨特而美妙的時刻,這是短篇小說所獨有的光暈,也是作家與讀者之間建立起的審美空間。
普通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同樣可以被演繹成一件精美的藝術品。李修文的《我亦逢場作戲人》以短篇小說的容量寫盡平凡人的一生,唱出了一曲百轉千回的悲情大戲。在小說中,盡管“我”屢次遭受苦難之時,總是想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但實際上,“我”卻從未忘記從前唱《桃園三結義》時扮演的關云長,甚至早已“鉆進關二哥的身體里出不來”[1]??墒牵诮裉爝@樣一個“我”媳婦所說的“窮有罪”的社會,主人公內心的善良非但無法令他生活如意,反而使其屢屢被騙而更加舉步維艱。作家李修文對這樣一個底層小人物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同情和尊重,將一個普通人的悲劇命運飽含深情地娓娓道來,于平淡處見濃烈,于柔軟處見剛強,于兒女私情處見時代風云。
與李修文這種完整呈現(xiàn)人物命運的方式相比,更多的作家選擇以較小的切口進入,截取生活的一個片段來展開敘事。包倬的《新婚快樂》就是此類小說的代表作。“新婚快樂”與其說是對新人的美好祝福,不如說是被生活榨取后殘存的剩余激情。然而在小說中,作家偏偏以反諷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一場并不快樂的婚禮現(xiàn)場。一方面,是以司儀莊聞為代表的眾人表現(xiàn)的逢場作戲和漫不經(jīng)心;另一方面,則是遠道而來的老莫面對末末出嫁時的傷心欲絕和感人至深,而后者顯然寄寓了作家對前者的嘲諷和批判。換言之,與眾人的薄情寡義相比,老莫對末末的感情才顯得動人而珍貴。反過來說,在深情的老莫面前,那些虛情假意的恭維、逢場作戲的表演,還有婚禮儀式的惡俗,都顯得如此丑陋、粗鄙和可笑。不妨說,《新婚快樂》以一種戲劇性和反諷式的手法,對都市情感倫理進行了無情的批判,盡管這種批判建立在對鄉(xiāng)土社會的浪漫想象之上。
在2019年度大量書寫女性的小說中,徐則臣的《青城》通過對李青城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著力探討了現(xiàn)代人情感的迷茫與偏執(zhí)。小說的故事外殼僅僅是一個發(fā)生在青城、“我”和鐵老師之間的愛情故事,但在徐則臣的筆下,故事的背后卻暗藏玄機,小說也因此奇妙地走向了多種可能。人的情感細膩、復雜、多變,而又難以捉摸。作為現(xiàn)代女性的青城則更是如此。毫無疑問,青城深愛著鐵老師,可這種愛情卻無法得到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因為無論從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鐵老師似乎都不具備占有愛情的優(yōu)勢,反倒是敘述者“我”更加有可能得到青城的青睞。但盡管如此,青城還是選擇了守護在鐵老師的身邊。這固然與他們過去的經(jīng)歷有關,但更多的恐怕還是現(xiàn)代人情感中的那些難以言說的復雜況味。在今天這樣一個高度技術化的社會里,重拾人的情感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因其極強的現(xiàn)實感而富有意味。應該說,徐則臣對于女性心理的把握是相當準確而深刻的,他將女性情感中的熾熱與隱忍、渴望與堅守刻畫得細膩而生動,令人拍案叫絕。
和眾多作家極力突出小說的故事性和戲劇性相比,李亞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他的新作《初冬》充滿著“日常的詩意”,宛如冬日里的一縷陽光,灑落在古城舊宅的人事風物之間,斜照于大街小巷內尋常百姓的心中,小說平易婉轉的生活氣息由此不難想見。小說的敘述語言呈現(xiàn)了濃濃的詩性,小說本身也帶有詩化和散文化的特點?!拔摇焙推拮佑谛‰p如同“行走的機器”,向北穿行于北京城的多個街道胡同之中。小說借助兩人的視點,對城市普通人的生活做了紀實性的記錄,呈現(xiàn)了一幅極為日常的北京風物志?!冻醵吩谛问胶鸵饬x雙重層面上重新建立起小說的敘事學,打破了小說寫作的固有模式和套路,而李亞這種“冒犯式”的寫作無疑是對那些我們信以為真的陳規(guī)陳說的質疑和嘲諷。
二、靈魂隱秘的探索與精神分析的維度
盡管小說是講故事的藝術,但必須承認的是,在現(xiàn)實比小說更精彩的今天,小說在故事層面已然沒有太多可供開采的資源——這不僅是因為故事本身的有限性,甚至就連講故事的手法即敘事本身的多樣性也受到質疑。這就意味著,今天的小說不得不另辟蹊徑,向著現(xiàn)實的另一面靠攏,去探尋表象之上的存在,以及某種真實而又不確定的審美。正因如此,盡管同樣是在書寫現(xiàn)實,但相比于記錄俗世生活中的齟齬,更多的作家試圖沉潛到人的內心深處,探索人的靈魂隱秘,描摹人的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復雜性和曖昧性,從而以小說的形式呈現(xiàn)我們這個時代的情感結構。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些探尋精神疑難的作品中,2019年度出現(xiàn)了一些以精神分析為維度結構小說的作品。這些小說運用精神分析學的方法,以抽絲剝繭的方式層層逼近我們的內心深處,考問我們的靈魂幽暗和隱秘。這就意味著,作家在處理現(xiàn)實問題時,已經(jīng)自覺地向著觀念和存在的層面上思考,而非簡單地流于表象和感知,而這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王小王的《魔術》就是這樣一篇明顯帶有精神分析意味的短篇小說。它以抽絲剝繭的方式展開對人靈魂的無限考問,如同一把匕首直擊我們內心深處暗藏著的無意識,讀后著實有一種驚心動魄之感。通過主人公和“二郎神”在家中的一番對話,小說將兩人的心理活動和盤托出,層層深入地逼近他們的靈魂隱秘。一方面,主人公之所以會形成受虐型的人格,其根源要追溯到童年時期一段不忍回憶的痛苦經(jīng)歷;另一方面,相應的,“二郎神”也把對父親的痛恨轉移到對主人公“父親”的重新認同與崇拜之上,盡管他發(fā)現(xiàn)這種投射根本無濟于事。從根本上說,這種精神分析學雖然作用于個體之上,但卻有深刻的社會文化內涵。于是我們看到,盡管兩人有著相差懸殊的地位和金錢,但卻共同“分享”著我們這個時代的壓抑性的傷痕。換言之,在今天這個社會,無論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還是眾多的底層平民,他們的內心無一不在忍受著靈魂深處的煎熬。從這個意義上說,《魔術》成了理解我們這個時代深刻的精神危機的巧妙寓言:無論你是否擺脫了物質困境,你都無法走出精神困境的卑弱人生。
如果說王小王更多的是從童年和家庭的層面探尋個體創(chuàng)傷,那么趙依的《密林》則將之置于集體記憶與公共事件之中去考察。主人公何歡在生活中近乎病態(tài)的潔癖,其根源要追溯到10年前汶川大地震帶給她的無法修復的創(chuàng)傷記憶。作為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和志愿者,何歡不僅親身經(jīng)歷了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還親身體驗到了受難者“血肉模糊”的場面,它們已然成為何歡頭腦中永遠無法抹除和修復的創(chuàng)傷記憶,并對其構成了強大的心理陰影?!睹芰帧纷鳛榫穹治鲂≌f的維度由此凸顯。更重要的是,作為幸存者的何歡除了無法直面災難帶給她的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之外,也無法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來自外界的愛護與慰藉。災難之于何歡而言,無時無刻不如夢魘般地糾纏縈繞于她的心間,煎熬著她的靈魂。
在我看來,默音的《尾隨者》是一個虛擬社群吞噬了現(xiàn)實生活的故事。換言之,當虛擬與現(xiàn)實的界限逐漸消失,甚至虛擬本身已經(jīng)成了另一種“現(xiàn)實”,它會給人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正如小說從敘述者的角度所說,“有時候,細想自己的營生,我覺得自己販賣的和收入的都是空無”[2],只不過這種“空無”反而建構起了現(xiàn)實的充盈,還造成了主體的分裂。換言之,面對虛擬現(xiàn)實,自我已經(jīng)喪失了主體地位,甚至就連“現(xiàn)實”本身也需要重新定義。正如波德里亞所說:“政治、社會、歷史、經(jīng)濟等全部日?,F(xiàn)實都吸收了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仿真維度:我們到處都已經(jīng)生活在現(xiàn)實的‘美學幻覺中了?!F(xiàn)實勝于虛構這個符合生活美學化的超現(xiàn)實主義階段的古老口號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超越了:不再有生活可以與之對照的虛構?!盵3]
如果說以上幾篇小說因其帶有的精神分析學意味而具有某種新銳性的話,那么雙雪濤的新銳性似乎落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境地。雙雪濤近年的小說從閃現(xiàn)東北老工業(yè)基地里不為人知的暴力,轉移到探尋都市人心蟄伏著的幽暗、曖昧與含混。他的《起夜》《獵人》《心臟》等短篇都是2019年度短篇小說乃至當代文學的重要收獲。這些作品明顯帶有現(xiàn)代主義的風格——沒有清晰的主題,甚至也算不上一個完整的故事,故意留有空缺、互文和伏筆等敘事圈套,彌漫著孤獨、疏離的個人趣味。它們像是作家精心構筑的與讀者之間的一場對弈,閱讀過程像是與一位高手下棋,我們要不停地思忖對方棋落何處。雙雪濤運用彼此嵌套的故事結構將虛構與現(xiàn)實形成互文,并有意借創(chuàng)作者的權力為藝術立法,甚至使之超越生活本身,形成“生活模仿藝術”的幻覺??傊?,現(xiàn)代主義含混美學成為雙雪濤近期小說的亮點,它不僅構成小說形式的再生產,還試探著讀者的共振。
三、講述歷史的方式與作為方法的歷史
在新世紀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歷史敘事雖然是相對于現(xiàn)實題材之外的一條支流,但它的成就與價值絲毫不會因此而遜色。就2019年度短篇小說的歷史敘事而言,歷史與其說是某個可以被清晰指認的年代,不如說是一段從未消失的記憶,一種講述過去與當下的方法。作為方法的歷史,意味著歷史并非線性的敘事,而是一種建構過去與當下的方式,一如在層層迷霧中任意穿梭而陡然乍現(xiàn)的夢魘。換言之,歷史非但沒有過去,還蘊含了當下性的存在,呈現(xiàn)了一種“凝固的瞬間”。本雅明說:“用史學的方法述說過去并不意味著去辨識它‘本來的模樣,而是當記憶中的某種東西在危急時刻顯現(xiàn)的時候去抓住它。歷史唯物主義希望,在危急時刻被歷史單另挑選出來的過去的形象突然出現(xiàn)在人面前的時候把它留存下來?!盵4]
榮膺桂冠之后的莫言依舊筆耕不輟,不僅有大量短篇小說問世,還嘗試多種文學門類的創(chuàng)作。在我看來,這些作品大致沿著以下兩個方向發(fā)展:其一是向故鄉(xiāng)和傳統(tǒng)回歸,其二是打破文學類型的壁壘。有趣的是,莫言2019年的短篇小說《一斗閣筆記》同樣兼具以上兩種特性。莫言搜尋民間故事、奇人異事,乃至三教九流,并用簡潔而生動的語言將之演繹得栩栩如生,令人拍案叫絕。亦真亦假的世界令人起初沉浸在戲劇化的夢幻囈語之中,但讀后卻再次將人拉回現(xiàn)實并若有所思。就形式和技巧而言,《一斗閣筆記》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筆記體小說,以說書人的口吻和四兩撥千斤的姿態(tài),回溯民間傳奇故事。應該說,這種逆現(xiàn)代小說敘事潮流而動的做法,在相當程度上重新激活了傳統(tǒng)敘事對于當代小說的價值。
寧肯的《火車》試圖在危急時刻存留住那些出現(xiàn)在人面前的過去的形象。小說的整體氛圍與它多次提到的安東尼奧尼的《中國》形成某種互文。這是屬于中國人在危急時刻所特有的歷史和記憶,它無一遺漏地打在每個人的身體和靈魂中。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火車構成時間、空間和心理上的隱喻。鳴著汽笛的火車從不停歇地向前行駛,背后依稀可見的是滾滾向前的大時代。不過,盡管寧肯記錄了這些古舊中國里的形象,但作家似乎無意也無心為它們立傳,仿佛作家并不比小說里的人物知道得更多。寧肯殘酷地告訴我們,所有這些對于過往的講述其實都是無力而片面的,如同被眾人傳閱的那個手抄本——我們所抄錄的僅僅是整本書的只言片語,甚至是那些最極端的部分,而整本書的真容,自然無人得以窺見。從這個角度說,《火車》所呈現(xiàn)的歷史在北京城市景象的掩映之下顯得形跡可疑,如同駛向遠方的火車,唯一不變的就是永不停歇地前行。
與《火車》將歷史碎片化的方式不同,遲子建的《燉馬靴》試圖還原個體記憶中的歷史。小說浸透濃濃的暖意,宛如冰天雪地里的一團熾火,解凍著無數(shù)冰冷的內心,而這些都源于作家遲子建抱有的人道主義情懷。小說的主體部分是父親如何獨自艱難地行軍,歷經(jīng)艱苦并最終戰(zhàn)勝敵手而獲勝的故事。不過,作家在這里顯然不是要控訴戰(zhàn)爭的殘酷。恰恰相反,遲子建所要做的依舊是以她溫暖的筆觸書寫人性的光輝。只不過,《燉馬靴》將戰(zhàn)爭這一極端的環(huán)境置于人性書寫的底色,其結果自然更能凸顯人性的光輝與偉大。在《燉馬靴》中,遲子建超越民族國家乃至人類中心主義的藩籬,肯定人之為人的尊嚴,平靜而從容地書寫冰天雪地里的溫情。這些都顯示了一位成熟作家所具有的人道主義情懷和高超的藝術掌控力。
邵麗的《天臺上的父親》盡管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當下,但這種當下與過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小說中,父親攜帶的歷史直接導致了他此時此刻的處境。表面上看,父親退休后性情大變,常年累積的抑郁導致最后的悲劇。但父親跳樓“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是,不是跟我們的隔閡,而是他跟這個時代和解不了,他跟自己和解不了”。換言之,父親的身上背負了太多的歷史和時代的枷鎖。在這里,歷史作為“在場的缺席”如幽靈般地折磨著父親和我們這些子女,如同橫亙在雙方之間的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也直接導致了父親與子女關系的緊張。從這個角度說,小說中的父親除了帶有歷史的印記,還在現(xiàn)實乃至文化的層面上產生意義。在“弒父”的背后,是子女對父親的厭惡,特別是試圖挑戰(zhàn)并逃離“父親”的權威,以至于父親的死帶給我們的是“既松懈又虛脫的感覺”[5]。也正是在歷史、文化和現(xiàn)實等多重意義上,“我們的父親都在天臺上,我們從來沒有試圖靠近過父親”[6]。
四、新銳作家的崛起與青年寫作的限度
如果說上述所及,主要涉及作品本身所帶有的實驗性和探索性,那么本章所要討論的則是作家本人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新銳性。畢竟,新銳作家的崛起已經(jīng)成為近年來當代文學的重要現(xiàn)象。無論我們對他們的出場和作品抱有什么樣的態(tài)度和觀點,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是,這些新銳作家相比于前輩,顯得更加多元、包容和開放,也因此具有更多的可能和路向。他們的作品既呈現(xiàn)了明顯個人化的痕跡,但更多的則涉及現(xiàn)實的方方面面,還有嘗試對于人類未知領域的探索和書寫。它們在技法上也突破了單一的現(xiàn)實主義,而是以更加多元的風格呈現(xiàn)內心與世界的變化,體現(xiàn)為現(xiàn)實主義與非現(xiàn)實主義的混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銳作家的崛起作為青年寫作的一種,值得我們去關注。特別是,我們或許能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新鮮的元素,盡管它可能不太成熟,但畢竟代表了一代新人的美學風格乃至文學的未來。
不妨將趙挺的《上海動物園》看作新銳作家的癥候式文本加以解讀——因為這篇小說典型地代表了當前青年寫作的一種趨向,即個人化寫作的價值與限度。在小說中,趙挺采用了一種典型的碎片化方式來呈現(xiàn)個人體驗。就形式而言,小說沒有一條清晰的線索,故事情節(jié)枝蔓繁多且節(jié)奏跳躍,人物不斷閃現(xiàn),就連主題也十分曖昧不明。就內容而言,百無聊賴的生活、說走就走的旅行、若隱若現(xiàn)的愛情、漫不經(jīng)心的工作,這些都構成最為典型的青春敘事。從更深的層面上講,這些一地雞毛和百無聊賴的生活隱含了作家對現(xiàn)實、對生活、對存在的虛無本質的探討。但與此同時,在肯定青年寫作的個人化表達與哲學思考的價值之外,有必要指出這種青年寫作的限度。這集中表現(xiàn)為小說對于個人體驗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迷戀。小說整體上陷入作家個人毫無節(jié)制的任意抒情,僅僅是把個人極端的情感作為事件用來宣泄,由此難免流于一種單向度的個人情緒的表達,而缺乏與這種情緒相關的深刻文化背景或現(xiàn)實基礎。這使得作品無法揭示青年一代人所面臨的真正問題,因此很難引起同代人的共鳴,就更談不上人類面臨的普遍問題了。
有趣的是,盡管個人化寫作一度被當作青年寫作的標簽,但不少新銳作家卻有意避免落入窠臼之中?!恩缏埂烦鲎?0后作家梁豪之手,但寫的卻是老年人的生活和情感。老齊在一次打鳥中偶然結識了盧瑩,這使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激情和情感的沖動。小說用細膩的筆觸寫了老齊在和盧瑩交往過程中的內心感受和情感起伏。顯然,在老齊內心波動的背后,是他作為老年人的孤獨以及兩代人之間難以逾越的代溝。但是,作家在處理兩人微妙關系的時候,由于投射了過多的理念,導致小說在情節(jié)設置和發(fā)展邏輯上稍顯生硬。
李唐的小說帶有某種神秘、幻化,乃至先鋒的影子,常常書寫孤獨的個體面對世界的迷茫、失落乃至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短娲摺芬苑礊跬邪钚≌f的形式,著力探討的是高度發(fā)達的技術社會中人的異化。在一個作者精心構筑的空間里,人只在社會系統(tǒng)的意義上存在。人的身份也因此可以被仟意地抹除?;蛟S,“人只是社會屬性的集合,只是一個符號,或許這才是最大的真實”[7]。問題在于,如果說人只是一種符號,一個靠編碼系統(tǒng)組裝起來的有機結構,那么人的意義就會被重新改寫,人的價值也會受到根本的質疑。它不再是自文藝復興以來標榜的“大寫的人”,而只是一套程序和系統(tǒng)的組合,甚至可以被隨意地更改。同樣是思考技術社會中人的處境,小珂的《審判者》通過一則新聞熱點事件的不斷推演,呈現(xiàn)虛擬世界對人的吞噬和侵犯。作為一篇反思新技術的小說,《審判者》將視角投射到虛擬空間并審視人的存在,這體現(xiàn)了新銳作家面對現(xiàn)實新問題的敏感性和探索性。
除了關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和新問題,新銳作家在技法上同樣不拘一格。他們的小說除了運用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還大量嘗試了現(xiàn)代主義的技法,諸如幻想、夸張、變形、意識流、蒙太奇等。林培源的《神童與錄音機》就是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進行敘事。如果說神童與錄音機的并置構成對以神童為典型代表的中國式教育的反思,那么錄音機裝置本身則在魔幻色彩中建構了人與自我/世界的關系。神童的得名源于錄音機的自我隱喻,也包含了人對于自我意識和世界知識的全景掌握。而當小說中的兒子突然失憶之后,這種掌握全景知識的幻覺就被打破。從這個角度說,磁帶內容的意外消失并非莫名其妙,而是象征了人在失去語言之后進而陷入失去對自我和世界進行認知的困境。這不僅在思想層面提升了小說的高度,還使之在技巧的層面上豐富了小說的內核。
簡言之,新銳作家的崛起體現(xiàn)為題材和手法上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意識到當前青年寫作的某些限度。除了評論界較多指出的同質化之外,他們的作品在技法上還不夠嫻熟而有待歷練,表現(xiàn)為人物形象不夠鮮明,常常沉浸于個人化的敘述之中,更缺乏明確的精神根基作為支撐,因此顯得過于輕飄而無法擊中時代之痛。
上述種種,由于2019年度的短篇小說絕大部分是在書寫現(xiàn)實,而這種書寫又首先取決于作家對現(xiàn)實的理解力、想象力和判斷力,以及對各種紛繁復雜的表象事物的穿透力。作家只有以巨大的耐心、勤奮和刻苦潛入表層以下,才能認識到現(xiàn)實的本質。與此同時,作家不僅要有逼近現(xiàn)實的勇氣和決心,還要“以生動的方式描畫人類性格或社會以給予讀者一種實在感,一種他能夠想象自己可能遇見或與之有活生生關系的那種社會或人物的感覺”[8]——它要求作家除了掌握知識之外還要有足夠的想象力。這種努力不僅意味著作家要尊重生活本身的邏輯,用心體悟到現(xiàn)實的豐富性與復雜性,還要求作家具有穿透乃至超越現(xiàn)實的想象和思考,以及超脫現(xiàn)實的內在氣質與藝術品質。這就意味著,當下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還要依靠作家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思考,從而形成一種有現(xiàn)實感的寫作。從這個角度說,當下的短篇小說依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注釋
[1]李修文.我亦逢場作戲人[J].天涯,2019 (3).
[2]默音,尾隨者[J].花城,2019(3).
[3]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M].車槿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108.
[4]瓦爾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選[M].陳永國,馬海良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405.
[5]邵麗.天臺上的父親[J].收獲,2019 (3).
[6]邵麗.父親的歷史[OL].收獲微信專稿,2019-05-22.
[7]李唐.替代者[J].十月,2019(2).
[8]以賽亞·柏林.現(xiàn)實感:觀念及其歷史研究[M].潘榮榮,林茂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24.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