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玲
20幾年前,我輟學(xué)在家。剛開始的輕松和舒適很快就被無聊和焦灼洗滌一空。我熱切地盼望著找點事情做。此時,我聽到村西王家臺臺上有一個男青年在后山上挖一種藥材,當(dāng)時還不知道他挖的是什么藥材。
有一天,我和母親在村東的山坡上遇到了他。他告訴我們,這種藥材長在一種叫作旱刺的野生灌木附近。我看了一下,山上長了很多這種灌木,到底那一棵下面才有藥材呢?這里的群山是祁連山脈的一個分支,綿延數(shù)千里。山上長滿了蒿草,一些蘿蘿蓬和牛筋條,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雜草。我和母親拿著鐵锨,低著頭憑感覺仔細尋找著。有的旱刺長勢旺盛,我們就停下來在它周圍開挖。隨著鐵锨一下一下挖下去,黃土隨坡勢淌了下去。沒有發(fā)現(xiàn)藥材,我們又換另一個地方。如此反復(fù)好多次,偶爾只挖到幾根短而小的藥材,沮喪極了。
幾天后,我又跟隨父親來到了村西那邊的山坡。我們發(fā)現(xiàn)這邊的旱刺很少,那么找到這種藥材的可能性更小了。我們都有些失望,漫無目的地在山上溜達。我們來到了一個避風(fēng)的山凹里,突然發(fā)現(xiàn)那里長著很多旱刺。我們放下背包,找好一株挖了起來。我用力向下挖著,感覺到土質(zhì)很疏松,很好挖,幾分鐘后聽到一聲脆脆的“咔嚓”聲,會不會是那個藥材呢?內(nèi)心馬上振奮了起來,挖出了許多土,一排黃澄澄,蛇鱗般緊密排列的東西出現(xiàn)在眼前,我蹲下身,小心地用手拔開周圍的土,只見一尺多長的植物直端端地生長著,頂端有點扁,像蛇頭。我趕緊喚父親過來,父親高興地說:“今兒個運氣好,這就是大蕓?!蔽覀冃⌒囊硪淼匕阉鸪鰜恚旁诹吮嘲?。回到家,我馬上喊母親過來看,一家人開心極了。我找出字典看看這究竟是什么藥材。大蕓學(xué)名“肉蓯蓉”,是一種珍貴的西部藥材,有“沙漠人參”的美譽。
父親和村里的幾個男人一起搭伴上山挖大蕓。父親眼尖,慢慢地掌握了一點兒挖藥材的竅門。父親每天出去,吃晚飯時回來,背包都是滿滿的。父親很有經(jīng)驗地告訴我:“細心看的話,地上有炸縫,下面基本上就有藥?!庇谑?,我按照父親教的仔細察看,土地還是一樣的土地,哪里有什么裂縫???只覺眼前灰塌塌一片,更加找不到了。看來,這條經(jīng)驗只適合父親自己啊。有一次,母親和弟弟還有小叔他們一起上山了,結(jié)果他們空手而歸。過了幾天,我們又上山了。這次去的是柳灣旱臺,聽說那里有藥材。在那里我們碰上了同樣挖藥的一位乳名叫“七斤娃”的中年男人。我們看到他的背包里已經(jīng)有一半的藥了,我們很好奇,問他是怎么找到的?誰知這男人說話死氣人,指著一大片荒灘說,“這兒這兒都有啊。”我們左一下,右一下地挖著,什么也沒挖到。我們偷偷地跟在他身后,看他怎么挖。其實即使有藥材,他走過去了,還會留給我們嗎?
母親和弟弟他們繼續(xù)上山,他們依照最笨最古老的辦法,看準(zhǔn)一塊地,開荒一樣,挨片翻地。果然,就挖到了許多小而短的大蕓。這極大的激發(fā)了他們的信心,下午又換一個地方。那一天母親他們回來得很晚,晚霞在西邊的天空層層堆積。母親和弟弟背回了兩袋子大蕓。至此,我們的挖藥材生涯算是真正開始了。
母親他們?nèi)ネ诖笫|的時候,總是不愿意帶我去,他們嫌我走不動路。他們就像山羊,一會兒在這個坡上,一會兒又在那個山頂。有時候羊腸小道很難走,我膽子小,不敢往前走。慢慢的我也就習(xí)慣了在家里待著,做家務(wù),學(xué)著烙餅子。每當(dāng)傍晚時,我就在門口等他們回來。村里靜靜的,鄉(xiāng)親們能出去的都上山了。大蕓,突然間就成了鄉(xiāng)親們致富的一種門路。
大山,幾千幾萬年在那里屹立著,我們是再熟悉不過的??烧l也不會預(yù)料到在它的深處潛藏著這樣一種藥材,這對我們又是多么陌生啊。大蕓生長在哪里,作為藥材以及能夠使我們生活得更好一些的財富生長在哪里。我們翻山越嶺找到它,走近它,用鐵锨挖,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是很少的一點點事情,只能滿足我們自己那一點點的生活需求。當(dāng)我們手拿鐵锨,揚起一陣陣黃土?xí)r,我們的眼睛里只剩下大蕓。莊稼地里,墳頭上,只要有旱刺,陽光虛弱地在上面晃動,那里可能就有大蕓。我們不再顧忌墳里埋著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還怕他干嘛呢。有點良知的挖完大蕓之后,臨走還要回上幾锨土,恢復(fù)原樣。大多數(shù)挖了就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若是誰家的后人發(fā)現(xiàn)后,也就大聲責(zé)罵一番,不了了之。
挖到的大蕓都有販子來村里收購,我們自己很少食用。父親有時候留一些大蕓,曬干,泡在酒瓶里當(dāng)藥酒喝。我也好奇過,嚼一點兒嘗,有點甜、咸,扭頭就吐了。想想這大山里以前是沒有大蕓的,或者是我們沒發(fā)現(xiàn)而已。當(dāng)?shù)氐臍夂颦h(huán)境可能是最適合它們生長的。越來越多的人群開始規(guī)模性地進入大山。穿過一座又一座山,黃土四散飛揚。有的人背包滿滿的,有的人空空的,輕飄飄的。曾經(jīng)挖到過十幾斤大蕓的情景回想起來,像是在夢中一般不確定。為了挖到更多的大蕓,父母親他們?nèi)サ牡胤皆絹碓竭h。開始是鄰近的幾個村子,后來騎摩托車出了省,在當(dāng)?shù)卣J識的人那里落腳。一個禮拜后,他們回來了。摩托車后座上捎著兩大化肥袋子大蕓。我非常高興,迫不及待打開袋子,拿出幾根大蕓看了又看。看是不是和家鄉(xiāng)的大蕓不一樣。果然,那邊的大蕓顏色要黯淡一些,但個頭大,應(yīng)該也是挺好的貨。
“靠山吃山”,挖大蕓已經(jīng)成了鄉(xiāng)親們必不可少的致富之路。父親把曬干的大蕓攢夠了一袋子時(平均五斤濕的才能出一斤干貨),就打電話給藥販子。藥販子騎著一輛漆面斑駁的摩托車來了,打開袋子,倒在地上,揀揀拾拾,零落了一些碎藥殘渣。兩年下來,我家賣大蕓賣出了名。每隔幾天,就有人打電話來預(yù)訂,要我們把貨留給他。雖然那么多的大蕓是通過我們家人的手進入人間世界的,但是我們對它了解不多。也許大蕓除了藥用以外,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用途。
“打雷天下響”,大蕓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在小鎮(zhèn),幾乎所有的村子里都有挖大蕓的人,不管男人女人。收購大蕓的販子多了起來,你爭我奪,都想給出最高價。挖大蕓的隊伍里,最厲害的是娘子軍。她們早早地給家人做了飯,揣幾個饃就上山了,不怕苦,不怕臟,耐性好,不到天擦黑不回家。大蕓生長的速度比較慢,但下過一場雨之后出來的會很多。但挖藥的人一多,它的生長就跟不上挖的速度了。周邊幾個村人們都挖得差不多了,父親決定要去一個大家都沒去過的地方。父親跟村里的一個男人去了內(nèi)蒙,但沒有發(fā)現(xiàn)大面積的大蕓。十天后,他們從內(nèi)蒙回來了,帶回一袋子大蕓。那邊的大蕓個頭大,淡淡的黃白色,有的竟然快有兩米長。十年里,只要是在村里生活的人,都以挖大蕓為副業(yè)了,而我們家是主業(yè)。大蕓明顯地少了,除了挖大蕓,他們有的人開始挖白刺根,挖鎖陽,只要能賣到錢的東西都不顧一切地掠奪。山腳下,崖頭根里草翻泥涌,一片狼藉。鎮(zhèn)政府意識到水土流失的危害,開始禁止挖大蕓了,但人們還是偷偷地上山挖藥。有一回,在“引灌臺風(fēng)景區(qū)”幾個挖藥的人被當(dāng)場抓住,沒收工具和藥材。從此以后,人們都在它的邊緣地帶挖,不到里面去。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大蕓突然就沒有了,就像它從來都沒有過一樣地沒有了。大風(fēng)吹過山坡,卷起漫天的黃土。大山在嗚咽,以前草連草的場景都沒有了。
大蕓沒有了,我們的生活還得繼續(xù)。但有一天,我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不會想起那些挖大蕓的日子,會不會因為大蕓被我們挖空挖干而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悔恨呢?
我想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