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偉
十二、鳥獸人師 天地為宗
最初的西王母生活在5000年以前,這年代似乎距現(xiàn)在太遙遠了,但仔細一想,5000年對于200萬年的人類歷史仍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人類對于地球而言呢,恐怕只能是一瞬間的一瞬間了。所以說,西王母時代只是人類的昨天。以今天比照昨天,以昨天鏡鑒今天,總該讓我們有許多的反省與自知吧!
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當人類進入所謂的文明時代并以百獸的靈長自居以后,這個星球便發(fā)生了許多為人類所未能預(yù)料的巨大變化,而且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發(fā)生了許多極其危險的變化。
首先是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被切割、包圍、分化和剿殺;熱帶雨林急劇減少,生物物種急劇減少,動植物資源急劇減少,沙漠化空前加快,工業(yè)污染有增無減,南極上空出現(xiàn)臭氧層空洞??梢哉f,凡是人類文明涉足哪里,哪里的生態(tài)資源就遭到毀滅式的掠奪。一種人類欲望的階梯式擴張怪圈,已經(jīng)愈來愈轉(zhuǎn)化成為一個絞索套牢在人類的頸項,而掌握在絞索繩頭一方的,卻是無言的大自然。
所謂“圣者無言,小鬼猙獰”——用這句話來回贈人類,實在是最貼切不過了。
人類不是有自以為自豪的高科技手段嗎?
人類不是已經(jīng)正在克隆動物嗎?
人類還試圖登上火星,尋找新的棲息地嗎?
但事實已經(jīng)證明,高科技無法制造生態(tài)系統(tǒng);而克隆動物也不等于制造動物;至于能否在宇宙空間找到一個類似于地球的生命場,仍然只是一個未知數(shù)。
我看,地球人還是回歸地球,善待地球為上策。
于是,我自然想到了西王母和西王母時代——應(yīng)該說,那是一個地球生態(tài)處于最佳狀態(tài)的黃金時代,所謂“虎豹為群,鳥鵲與處”,所謂“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那實實在在就是一幅人與大自然特別是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生命相守圖。
試放飛一下想象的翅膀:藍天澄碧如洗,湖光映照白云,環(huán)湖大草原上,野羚家畜相混漫游,山陵深處森林蓊郁,其間虎豹出沒,野鹿奔竄,遍地野花,爭鮮斗艷。在泥土芳香氤氳處,有牧女婉轉(zhuǎn)吟唱,有狩獵漢子持梭奔躍,有采摘野菜野果者倚筐朗笑。遠處有赤色駿馬悠然蕩來,不正是西王母正在巡視她的如詩如畫的邦國疆域嗎?
天蒼蒼,野茫茫,鳥飛處,林海漾,獸奔處,草低昂,共天地,萬物祥,此方吟,彼方唱,即情即景,唯忘時光。
也許會有人詰問:這不是要讓人類回歸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嗎?
我說,不是簡單的回歸,而是另一種理性層次的反省認同。
試問,西王母時代的山水崇拜、動物崇拜、靈草崇拜究竟有什么不好呢?我們現(xiàn)今的地球不正是因為缺少了這些而顯得滿目瘡痍了嗎?
讓我們走進歷史深處,走近西王母國,去體察一番那樣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吧!
據(jù)我多次對有關(guān)資料的研究并深入實地考察,可以確信,當年西王母國的疆域大致包括現(xiàn)今的昆侖山以北,綿延至祁連山以南的廣闊地帶,其中的環(huán)湖草原、柴達木盆地無疑是最為富庶的中樞區(qū)域。而被史書中稱為小昆侖的現(xiàn)今大通山、托來山、天峻山則名副其實屬于萬寶山。就目前西部大開發(fā)中青海省的經(jīng)濟潛力重心而言,西王母國所轄治的這一區(qū)域恰恰與青海省的開發(fā)重點相吻合,由此可以看出當年西王母立國的戰(zhàn)略眼光絕非尋常。
我試圖走進西王母國的疆域,就時空而言,空間上容易達到,而時間上卻晚了三五千年。就歷史的真實情境而言,時空原本就是不可分的統(tǒng)一體,誰能夠說他到過了現(xiàn)今的西安就等于領(lǐng)略了唐時的長安城呢?
好在,西王母國的存在并不就是一座容易變成廢墟的古城,它是山川河湖的自然存在,是巖洞石窟的自然存在,是林木鳥獸的生生不息的延續(xù)。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走進西王母國成為一種接近真實的可能。
在祁連山深處的巖壁上,我看到了不少或清晰可辨或斑駁變形的巖畫,其內(nèi)容多為男女交媾、生殖器具展示,個別有太陽月亮的輪廓。這些明顯地表現(xiàn)了生殖崇拜的原始巖畫,與內(nèi)蒙古陰山一線的原始巖畫大致處于同一時代,其生殖崇拜的共同內(nèi)容為研究一萬年前后的原始社會提供了文化佐證。那么,西王母時代呢?西王母時代的“鳥獸與處”的文化特征能否在深藏的巖壁上找到蛛絲馬跡嗎?
我又一次走進了被史書稱為小昆侖之一的天峻山。
天峻山峭立于青海湖西岸偏北的方位,歷來被考古學家所重視,它的“天峻八景”被認為是西王母故鄉(xiāng)的圣跡。其八景雖由現(xiàn)代人命名,卻隱約透露了西王母時代的所居地地貌特征。一曰“綠野畫屏”,以眾多栩栩如生的動物巖畫得名。二曰“經(jīng)院寶塔”,因一座石刻經(jīng)院而名世。三曰“奇天秀景”,因其峰挺拔幽美,登之可東望青海湖,北眺布哈河而為人稱道,四曰“仙山圣洞”,是自古就傳說的西王母石室,石室前曾建有西王母祠。五曰“西海河冠”,系指青海湖周邊八條河流中流量最大的布哈河。六曰“丹城綠苑”,因其峭壁紅巖恰似城堡,其山頂上野生動物競相奔逐而得名。七曰“龍鳳仙居”,因其間有洞,酷似女陰而受人敬畏。八曰“冰峰鷹翅”,即疏勒南山意譯的對位,因其是一座冰川且姿態(tài)五光十色而得名。
流連了天峻八景,我最終把注意力集中到散布于兩處的巖畫上,因為考古研究已經(jīng)認定,這些珍貴的動物巖畫產(chǎn)生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青銅時代,正是西王母國在中原王朝西陲一隅的活躍時期,或者說,正是那個讓后世史學家或文學家們津津樂道的周穆王與西王母會面的時期——多么讓人神往的一幕??!
先說盧山巖畫吧。它的位置在現(xiàn)今天峻縣布哈河谷的江河鎮(zhèn),正是青海湖最大的源流布哈河流經(jīng)的地方,可以想見,當年那些游牧族藝術(shù)家們是懷著怎樣一種虔城與高尚的心情貼伏在這些巖壁前作畫的。我注意到,在這總共270幅個體群畫中,分別表現(xiàn)了動物形象、狩獵場面、戰(zhàn)爭角度和生殖崇拜等內(nèi)容。這些鐫刻在30塊花崗巖上的圖形,組成了一幅全方位的史前文明生活場景。其視點的多樣、布局的宏闊、立意的深邃、表達的夸張均讓我驚詫不已。那些靜態(tài)的牛和鹿,分明是一曲對于動物美態(tài)的贊歌;而那些被夸張變形了的牛和鹿的小頭、大角以及舞動著的尾巴,那些被打鑿得精細無比的鹿角枝杈,似乎都在謳歌著一種生命的野性力量,其審美的力度震撼人心。而在四幅狩獵畫中,竟分別表達了單人獵、圍獵、車獵等方式,特別是車獵的圖形,不得不讓人驚服3000年前古羌人在制造這方面所能達到的輝煌——它也許是對于該時代周穆王乘八駿之車巡西王母國的另一種詮釋。而表現(xiàn)戰(zhàn)爭場面的兩幅巖畫,僅只是兩人站立對射,腰懸箭囊,兩矢相連——無疑,那只是一種規(guī)模極小的部落戰(zhàn)爭的投影。借此,我們可以認定,西王母時代是以和平立國為原則的,像后世中原戰(zhàn)國時代那樣的相互攻伐對于西王母之邦大約是不存在的。至于生殖畫僅具一幅,男側(cè)體女正身,奇特的卻是夸張了性具,一種對于生殖的天生的敬畏和無拘無束的表達觀念,讓我們這些后來人禁不住要深思和探究。性的主題滲透于人類生活的全部流程,它使我們確信,對人的本體的關(guān)注和追問,也許應(yīng)該是任何藝術(shù)都無須回避的永恒主題之一。
再說魯茫溝巖畫吧。它位于天峻縣新源鎮(zhèn)魯茫溝內(nèi)約4公里的東山根。在三塊3至9平方米的大石塊上,分別鐫刻著78個動物圖形,其中有牛、馬、山羊、野豬、狐貍、驢、老虎、駱駝、野狗、猞猁等——可以肯定的是,這些不同科的動物,當時是活生生地群居于昆侖山中,且此消彼長,彼長此消,遵從著大自然的生存法則,一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而現(xiàn)今,我們還能在中國版圖上的任何一處看到這些生趣盎然的場景么?
懷著一種對于動物巖畫的特別興趣,我索性走出天峻縣,在同屬環(huán)湖地區(qū)并與天峻縣相鄰的剛察縣境內(nèi)又去察看了兩處巖畫,我覺得我是在履行著一個現(xiàn)代人對于遠古人類動物崇拜的一種認同職責。
在位于剛察縣吉爾孟鄉(xiāng)西北20余公里的哈龍溝口,兩處間隔的巖畫群上,分別刻有牦牛、豹子、羊、虎、鹿、駱駝等圖形,其線條粗放,可以看出作畫者那樣一種任意隨心的達觀心態(tài)。
在東距青海湖8公里,海拔3600米的剛察縣南舍布其溝口,一塊高寬10余平方米的千枝巖上,模糊可辨有動物形象40余個,其內(nèi)容亦為動物或狩獵。其中最讓人關(guān)注與別處不同的,是一幅氣韻奔放的單騎射獵野牦牛的圖形,獵手氣態(tài)飛揚,奔馬勁蹄飛躍,長袍箭袋,各得其妙,獵手引弓處,野牦牛驚恐逃竄——這是一幅我所看到的最難忘的狩獵圖,我似乎聽到了那傳自3000年前的馬嘶人喊牛叫的充滿著生命血性的聲音——那可是我們的先祖曾經(jīng)擁有過的生活特寫鏡頭??!
遺憾的是,我除在野牛巖畫中看到有人手臂架“三青鳥的圖案”之外,再未能看到關(guān)于飛鳥的巖畫,或許暫時還未發(fā)現(xiàn)。我納悶的是,古羌人是因為不射鳥類而忽視了羽族呢,抑或是敬畏那樣一種能飛翔的靈類而停鑿割愛呢?總之,對于那樣一種“鳥獸與處”的生存狀態(tài),巖畫的表現(xiàn)上似乎是故意缺了一塊。這倒好,一個需要后來者研究的課題,是一種懸念,來吊吊我們的胃口也好。
許多古今資料表明,西王母時代對動物的崇拜不但表現(xiàn)在巖畫上、詩賦中,還表現(xiàn)在他們的服飾妝具上。特別是在舉行重大的典禮儀式時,在舉行巫術(shù)活動或是征戰(zhàn)動員時,更是把動物的化裝面具一一佩戴整齊,其威其勢其震懾的力量,直接外化成了一種禮儀文化。
我們知道,西王母作為部落女酋長或女王,她的裝具服飾是虎頭豹尾,那么,作為她的部屬呢,自然因職務(wù)的高下和男女的差別各有其具。我們不妨列出一個表格來展示一下這種特殊的職位序列,或者叫作官銜序列:
1.熊? ? ?1.鷹
2.狼? ? ?2.隼
3.犬? ? ?3.鳥
4.豺? ? ?4.燕
5.狐? ? ?5.雀
6.獾? ? ?6.鵲
以上猛獸妝具為男性職銜,鳥類妝具為女性職銜。唯獨西王母乃王者,雖為女性但其妝具卻是至高無上的虎頭豹尾——威威乎一代女王,讓臣民望之而生敬畏,讓敵人望之而肝膽生寒。
當然嘍,那些猛獸以下的其他溫順動物,比如馬、牛、羊、駱駝、鹿等,因其不具備儀式中或戰(zhàn)斗中的威懾作用,其妝具并不列為職銜表示。但民間的慶典活動,普通民眾的求其裝而試用的情況,據(jù)推測大約也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這從至今仍流傳在河湟谷地、環(huán)湖地區(qū)的村社活動中,無疑都會得到印證。
鳥為人師,獸為人師,動物崇拜——應(yīng)該說,這是西王母時代的一個顯著特征,亦是普遍的文化觀念。雖然,這種動物崇拜帶有樸素的實用觀點,甚至還雜有某種神秘意味,但那種天地人獸神五極合一的集體無意識,的確要比后來人類一代又一代的想把猛獸猛禽斬殺干凈好得多,也人道得多。
現(xiàn)在的人類,以百獸的靈長自居的人類,當無數(shù)的動物鳥類變成瀕危物種或滅絕物種的時候,一種孤獨的傷痛便接踵而生——人類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只是大自然——動植物——生物鏈這個不容割裂的生態(tài)鏈條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毀滅其他生物物種也就是在毀滅人類自身。豈止是在毀滅現(xiàn)在,實際上也毀滅著未來。就說現(xiàn)代高科技前沿的動物克隆、轉(zhuǎn)基因研究,包括仿生學、遺傳學,哪一樣能夠離開大自然所創(chuàng)造的千姿百態(tài)的動物植物。而可怕的是,那些極盡神姿的各種動物植物,有相當一部分在我們?nèi)祟愡€不甚認識它們的時候就已經(jīng)滅絕了——就像滅絕了一個個遠古神話一樣讓人悵惘和痛悔。
我常常驚嘆于那些美麗的動物——馬的矯健瀟灑,虎豹的威猛咆哮,大熊貓的憨態(tài)可人,鹿的溫順機警。而對于人類有時候表現(xiàn)出的猥瑣卑微、怯懦自私、瘋狂貪婪和刁鉆無恥感到自愧和憤怒,甚至,我對于人類竟是由猴子變來感到悲哀。猴子——這個集猥褻、狡詐、自作聰明但又妄自尊大的家伙,它的諸多劣根性的遺傳基因難道就是要頑固地堅守在我們?nèi)祟惖难褐袉幔?/p>
但愿不是如此!
“虎豹為群,鳥鵲與處”的時代可以說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但我們理應(yīng)也能夠從西王母時代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不言而喻,那時的動物崇拜必然導致草木崇拜和山水崇拜,令人欣慰的是,這一切美好的觀念和品格仍能從現(xiàn)今的藏族人那里得到印證,他們的敬神山敬神水敬神鳥,難道不是對于我們最好的啟示和教益嗎?
十三、瑤池有峰 女王之山
聽說位于現(xiàn)今青海境內(nèi)祁連山南脈的夏格日山頗有些神秘的自然與人文的遺存,我便決意去實地考察一番。據(jù)長期居于當?shù)氐娜酥v,其山勢巍峨壯觀,勢若泰岱。山腰多洞窟,山頂有銅柱,山基有玉石,似乎與傳說中的西王母石室有瓜葛。這引發(fā)了我極大的興趣,特選擇在七月中旬去了那里。我以為,七月中作為高原上的黃金季節(jié),定會給這一次考察留下美好的記憶的。
運氣果然不錯,在由海北州所在地西海鎮(zhèn)向最后目的地出發(fā)時,巧遇了一位民族學院女教師,是藏族,名叫卓瑪措。她也對探究夏格日山興味如熾。一陣簡短交流后,我們竟成了結(jié)伴而行的“同志”。
汽車在寬暢起伏的山道上奔馳,視野里地碧天藍,山坡上曠野里羊群悠悠一片。卓瑪措長睫毛一眨提醒我說:“這一片草原就是40年代王洛賓創(chuàng)作《在那遙遠的地方》所在地?!蔽乙蔡嵝阉f:“3000年以前,有一位部落女王,大約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治理著她的部落王國?!?/p>
卓瑪措朗聲笑了:“這兩者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的嘴角凹成一條線,似在譏諷著我無處不在的歷史情結(jié)。
我也笑了,對她說:“我的意思是,當年的王洛賓能在這方土地上捕捉到那首歌的絕妙旋律,只能解釋為一種神諭或暗示。而真正的音樂精品都是靈感與神諭的結(jié)果。”
卓瑪措認為我說得太玄了,她用最被公認的事實糾正我說:“當時的情況是,王洛賓結(jié)識了金銀灘千戶的女兒,她美麗動人,并頗具一些藏女的野性,讓王洛賓著迷。兩個人在分手之際,《在那遙遠的地方》也就醞釀好了。”
我承認卓瑪措的事實依據(jù),但又提醒她說:“你不覺得那位部落千戶的女兒讓王洛賓著迷,是因為她的美善野性的神韻里有著其遠祖西王母的影子嗎?就藝術(shù)靈感的永恒動力源而言,美的吸引和對美的歌唱肯定會無往而不勝?!?/p>
卓瑪措眨動著她的長睫毛,似在沉思。
我說:“這幾年我一直在研究西王母。我敢肯定地說,上古時代的西王母原型,只能是人而不是神。她是一位集歌唱、舞蹈、巫術(shù)為一身的絕代美女,當然,她還具有特別的智慧與管理才能。不然,就無法解釋部落民眾會擁戴她做女王——應(yīng)該說,她的時代屬于母系氏族時代,其政治特征表現(xiàn)為原始的民主制度。”
中午時刻,我們來到了夏格日山下。經(jīng)查地圖,此山位于海晏縣與剛察縣交界之處。
在平蕩豐腴、芳草碧連天的環(huán)湖大草原之上,陡地兀立起這么一座雄渾如天然宮闕般的巨大山巒,真使人疑心那實在是神力的著意安排。舉目眺望,但見山巔雪堆冰聚,銀光閃耀,奇石怒聳,若筍若蓋。細看時,半山腰往上全是白石崢嶸,連壁接嶂。山腰往下處,奇草野棘叢叢點染,時有鳥飛獸奔。而山麓漫坡地帶,草綠花艷,柔綿落毯。突然間我就想起了古籍中對小昆侖的記載:“此山萬物盡有?!?/p>
卓瑪措告訴我,夏格日山名應(yīng)系藏語轉(zhuǎn)借,其意為“白帽子山”。我想,此山上半截白石連壁,下半截綠黛相間,多么奇異。若是在更遠處眺望山巔,不是晶瑩如玉嗎?我又想起古籍中又別稱小昆侖為“王山”者,看來當是恰且有所指了。
環(huán)湖一帶的諸多山名,從古迄今多有變化。那么,此夏格日山在以前的叫法中當有別名。我查閱了《西寧府新志》,其中說:“三山中高,四下曰紫山,古所謂昆侖,夷曰悶?zāi)枭?。?/p>
若按《穆天子傳》的說法,周穆王與西王母在瑤池邊會面唱和之后,“天子遂驅(qū)升于龠山,乃紀其跡于龠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我請教卓瑪措,她認為,悶?zāi)枭疆斚低罗Z,意思是“國王駐足的地方”。而龠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也弄不明白。
我想,既然此山意為“白帽子山”,且系“國王駐足的地方”,那么,從史實與傳說互考來看,至少不能說它是空穴來風吧。
我決意尋一路徑登山細看,卓瑪措也樂意陪同。此時遇到一位牧羊長者,鬢發(fā)全白,他勸阻我們說,夏季里山上常會打雷下冰雹,要小心慢上,若遇冰雹暴雨,就躲到山洞里去,山洞不少,就看你們的膽量了。
好在天公作美,艷陽碧空如洗。我們且行且看,腿腳雖累心緒卻佳。爬到半山,果然見花崗巖石疊壓交錯處,時有天然洞窟錯落其間。我們選擇洞口較大的石窟一一看去,并信口開河地為洞穴起名,有嶙峋兼崎嶇者,便叫它“妖魔宮”;有神秘莫測其深難度者,就叫它“迷魂闕”;有洞口互串秀石飛檐者,我們就叫它“藏嬌閣”;有壁巖滲水作響者,我們就叫它“仙人窟”。最讓人神思聯(lián)翩的是一處寬大敞亮的洞中,其壁規(guī)正光滑,明顯有磨損舊痕,環(huán)身看去,豁豁然渾似殿宇。再細察四處角落,依稀可見獸骨、殘灰、石渣等,這不明擺著是人類居住過的遺跡嗎?是近世人跡,還是古代人跡?我們難以確辨,但卻產(chǎn)生了更多的聯(lián)想。此前我曾翻閱過一些資料,20世紀50年代地質(zhì)隊員們在此山勘察煤礦時,確曾細查過許多洞窟,他們并向有關(guān)文物部門建言,認為研究那些石洞,或許可以揭開青海古史的秘密。
如果如古籍中所言,西王母“穴處”,那么,這些石洞中的敞亮寬正者,當是理想的居所。我們推測,在西王母所轄之地,類似的石窟肯定還有不少,以一位部落女王之尊,她的石室居所當有多處,這是合情也合理的。
經(jīng)一番努力,幾回攀援,我們終于登上了山巔。白晃晃亂石間,猛扎扎撲出幾只鷹鷲,尖喙如鉤,鼓翅騰躍,盤旋了幾圈后便飛遠了。我們詫異中迂回至最高處,卻見一渾圓光潔之石柱,態(tài)若武士,頂天而立。其徑一人抱之不及,兩人合抱疊臂。試用石塊敲擊,鏗鏗鏘鏘有金屬之聲。細細看去,那石柱圓規(guī)有度,恐非天然,但又似乎與山頂巨石渾然一體。拉開距離看,山頂處一柱頂天,四圍里空冥浩蕩不見底,一種肅穆神圣之感倏然間就溢滿我們的心靈。
再次用石丸拋砸那石柱,彈響處余音繚繞,似天籟和鳴,真讓人驚詫不已。
查晉人張華著《昆侖銅柱銘》,其中云:“昆侖銅柱,其大如天,圓周如削,膚體美焉?!?/p>
其文綺麗夸張,但一對照此石柱,當作何解釋?
下得山來,請教了幾位藏民長者,說到山頂石柱之事,他們稱其為“鎮(zhèn)山石柱”。細問此石柱系天然而成,或人工而作,系何人何時緣何而立,俱不能對。只說那是古物,神圣且高貴,偶有上山瞻仰者,卻不敢輕易敲擊,疑為神跡也。我們說是已敲擊過了,其聲韻若銅鳴,他們便驚異莫名,隨即念一句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卓瑪措笑著對我說:“這些石窟石柱再配上六字真言,其神秘性就成了不解之謎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又乘興去大山北口牙壑。因為聽說那里藏有大量玉石礦苗,依山勢時有礦苗露出,我們半信半疑。
到了牙壑一隅,該處已有專人保護了,經(jīng)說明身份,出示證件,特許我們觀察一回。果然看到了或連片或間隔散聚的玉石礦苗,那些表露的部分或潔白無瑕,或深紅似丹,或碧翠似染,或黃如秋菊。奇的卻是那些五顏六色集于一體的礦苗,斑斕瑰麗,秀雅娛人,讓人疑心那是粉朵奇花晶瑩堆聚而成。聯(lián)想到古籍中有大量關(guān)于西王母向堯、舜、穆王等中原帝王獻玉環(huán)玉琨的記載,端地就相信此山此地非西王母國不屬了。
乘車返回時,我們特別向西北方向繞行,目的是想在更開闊的視野里眺望這里的大環(huán)境。舉目看去,兩條河流在遠處交相擺動,一條是哈爾蓋河,靜穆如白練舞地,向南蜿蜒注入青海湖;另一條是黑水,恰似游龍,急湍湍奔向北面。兩河一湖,滋潤出一片廣袤肥腴草原,此處正是環(huán)湖地區(qū)的北部胸腹。細一想,山上有林有洞有寶,草原有牛羊駿馬珍禽異獸,宜牧宜獵天賜寶地。再擴大視野去看,由此地北循黑水河谷,可度祁連以出河西走廊,南有青海湖,作后院屏障,東向亥日登山口,直抵湟水兩岸,西越直亥灘草原,可擁懷柴達木盆地。宜守宜攻宜開拓,左右逢源且自如,無怪乎當年的西王母部落會立國于此地,其戰(zhàn)略眼光當屬一流。只是時代太為久遠,其地面遺存很難覓其蹤了。又加之她們誠守“羌人死,燔而揚其灰”的傳統(tǒng),其埋藏于地下的遺存怕也是微乎其微了——這也是為什么西王母之邦雖略見于古籍卻見疑于后人的重要原因吧。
返回途中過一山梁彎道時,山梁平坦處恰有一艷裝藏女,著藏袍,黑底花邊,綴滿金銀玉器飾物,頸上亦掛珠串,蓬發(fā)迎風,飄甩俏麗。許是她正戀著心上人,一聲聲正唱得旁若無人。那嗓音高亢且婉轉(zhuǎn),恰似風過林木,又像水激深潭。卓瑪措說那是在唱“拉伊”即藏族民歌。這使我想起《山海經(jīng)》里說到西王母“蓬發(fā),帶勝,善嘯”。看來,以古鑒今,以今證古,那“善嘯”的最好解釋便是善于歌唱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