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慶財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宋室南渡前后,洛學影響力在不斷擴大的同時,其內(nèi)部的分歧也愈發(fā)顯著。他們的論爭集中在心性實踐領域,也就是說,如何展開工夫入路以優(yōu)入圣域,各家說法有異,而未發(fā)已發(fā)說(即中和說)乃是論爭的焦點問題。該問題所涉及的是對道德情感的約束和適當節(jié)制,是理學心性工夫的關鍵。楊時道南學派的體驗未發(fā)說、胡宏湖湘學派的察識于已發(fā)說是其中的典型,也是朱熹所建構的中和說的基礎。
朱熹關于中和問題有舊說和新說,皆為學界所廣泛熟知。中和新說為朱熹乾道五年(1169)提出,時間明確,內(nèi)涵也頗為清楚;而此前的中和舊說是指“性為未發(fā),心為已發(fā)”、性體心用的觀念,學界關于其時間有乾道二年(1166)和四年(1168)的爭論;另外,關于中和舊說向中和新說轉變的動因學界討論不多,只有束景南先生指出中和新說可能是受到蔡元定的啟發(fā),但語焉不詳[1]407。而本文認為,乾道三年(1167)前后朱熹、張栻、劉珙等人對程頤《文集》的校訂,在朱熹中和說之變中起了很大作用,這啟發(fā)了我們對理學文獻與思想之間關系的反思。本文就此問題嘗試論之。
朱熹早年從學于李侗——程頤的三傳弟子,也是道南學派的代表;后又由李侗逐漸上溯至于程頤,最終認同于程氏“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學術體系。而在心性實踐方面,朱熹也經(jīng)歷了體驗未發(fā)—察識于已發(fā)—涵養(yǎng)用敬(包括未發(fā)時涵養(yǎng),已發(fā)時察識)的轉變過程。其中第一個轉變是舍道南學派而趨近于湖湘學派,其思想成果為中和舊說;第二個轉變是對湖湘學派的揚棄和對程頤思想的復歸,其思想具于中和新說。若從源頭來說,朱熹的中和舊說、新說均來自程頤;而其由舊趨新的轉變,說到底乃是對程頤思想的不同取舍。
其實在朱熹之前,程頤關于未發(fā)、已發(fā)問題已有其“舊說”與“新說”。其相關討論,集中在他與蘇季明的一段長篇對話和《與呂大臨論中書》中,前者載于《程氏遺書》,后者載于《程氏文集》。前后相較,其對“未發(fā)”“已發(fā)”的解說已有所變化。對此,陳來先生在《宋明理學》一書中有過簡略的分析,而對呂大臨在程頤轉變中的啟發(fā)作用,并未予以強調(diào)[2];牟宗三先生《心體與性體》的相關章節(jié)則過分夸大了呂大臨與程頤的分歧,稱呂氏“思理非常清楚,而伊川則膠著別扭”,而沒看到兩者思路的一貫性[3]中冊,297。實際上,呂大臨與程頤的異同,以及程頤自身的轉變,對南宋許多學者尤其是朱熹的中和思想有重大影響,因此有必要再作檢視。
我們先來看程頤與蘇季明的問答。蘇氏問:“中之道與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同否?”程頤答曰:
非也。喜怒哀樂未發(fā)是言“在中”之意,只是一個中字,但用不同。[4]200
這兩個“中”字所指不同,須嚴格區(qū)分:
(一)所謂“中之道”,乃是“性”的特質。用程頤的話說是“所以狀性之體段”,“性”是純?nèi)恢恚笾兄琳?,不偏不倚,故始終是純粹靜一之“中”。
(二)“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說的是“心”的活動。程頤稱之為“在中”,即隱含在內(nèi)之意,指情感隱然不發(fā)的靜態(tài):“只喜怒哀樂不發(fā)便中也?!彼鼘儆谛牡膶嵢粻顟B(tài),未必合乎性理之“中”,兩者不是一回事。進一步說,喜怒哀樂的未發(fā)(靜)、已發(fā)(動)都是“心”的實然活動,說明心是出入變化、動靜不常的,此心的情感無論發(fā)(動)、還是未發(fā)(靜),從廣義的活動義來說都屬于“已發(fā)”。因此,程頤才對呂大臨說“凡言心者皆指已發(fā)而言”。聯(lián)系(一)來看,此話是相對于“中之道”的“性體”而言的:性是純一的道德本質,心則是實然的、血氣知覺的綜合。
但是這一說法也造成了“已發(fā)”概念的含混:“已發(fā)”有時指相對于“靜”的“動”——此為狹義;有時則兼括“動”“靜”,即指一切活動的可能——此為廣義?!胺惭孕慕詾橐寻l(fā)”采取的乃是“已發(fā)”的廣義。但是,若從這個意義上講心,那何者又是“未發(fā)”呢?而且從情感、念慮活動的角度講心即是已發(fā),那此心的道德本原何在呢?這也正是呂大臨的疑問:
先生謂凡言心者皆指已發(fā)而言,然則未發(fā)之前,謂之無心可乎?竊謂未發(fā)之前,心體昭昭具
在,已發(fā)乃心之用也。[4]608
呂大臨所謂“心體昭昭具在”,其所標舉的“心體”乃是純一無偽的道德之心,而非血氣之心,其《中庸解》云:“情之未發(fā),乃其本心,本心元無過與不及……所取準則以為中者,本心而已?!盵5]心體、本心之說乃是源于孟子,也稱為“赤子之心”,呂氏以之為“未發(fā)之中”;而“已發(fā)”乃是此心的外顯。更值得注意的是,呂大臨跳出了未發(fā)、已發(fā)的糾葛,而從體、用的高度來論心,這較之程頤“已發(fā)”義的雜糅顯然更高一籌了。
受此啟發(fā),程頤修正了原來的說法,沿循呂大臨的思路,以體、用言心,且廢棄了“未發(fā)”“已發(fā)”這對范疇容易造成的概念混亂,而以“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這對范疇分釋之:
凡言心者指已發(fā)而言,此固未當。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4]609
此段論述以心分體、用,較之前說就細密多了。如果聯(lián)系上引他與蘇季明的對話,則“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也即是“中”,是對“性”——心所蘊含的道德本質——的描述;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實指向“情”的發(fā)動(1)如他后來所說:“心本善,發(fā)于思慮,則有善有不善。若既發(fā),則可謂之情,不可謂之心?!?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04頁。)。只不過程頤這里還沒有明確地將“體”“用”與“性”“情”分別對應而已。這層意思,還需要等到朱熹出來才明確點破。此容第二節(jié)詳述。
綜上,程頤的轉變,其實是由心、性的二元(而且心、性似是割裂的),轉變?yōu)樾募婕拧⒏械捏w用論,重新厘定了心和性的邏輯關系。這種轉變?nèi)缦聢D1所示:
圖1 程頤前后期心性關系
其隱而未發(fā)之意,圖中以虛線表示。程頤與呂大臨的分歧,以及程頤自身的分歧給后人留下了豐富的話題,也給后世的理學工夫論開辟了極大的空間。楊時、胡宏乃至朱熹、張栻的道德修養(yǎng)論(未發(fā)已發(fā)論)其實就是沿著這幾條路走下來的。
朱熹早年遵從其師李侗之說,將“體驗未發(fā)之中”作為工夫進路。李侗指出:“圣門之傳是書,其所以開悟后學,無遺策矣。然所謂‘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者,又一篇之指要也。”[6]4986但是默坐澄心具有極強的主觀實踐性,須真能自得其妙乃可。而朱熹從學未久,于李侗“未發(fā)”未能相契,兼之隆興元年(1163)李侗辭世,留給了朱熹長期的困惑。他給何鎬的信中自陳:“體驗操存雖不敢廢,然竟無脫然自得處?!盵6]1843“當時親炙之時,貪聽講論,又方好章句訓詁之習,不得盡心于此。至今若存若亡,無一的實見處,辜負教育之意,每一念此,未嘗不愧汗沾衣也?!盵6]1842這些均顯示了朱熹困學無歸的窘境。不過,對“體驗未發(fā)”說的懵迷無得也引發(fā)了朱熹的沉潛自省,促成了其“中和舊說”的形成。朱熹在中和問題上每有所得,即給湖湘學者張栻寫信詳細闡述,最重要的有所謂中和舊說四書(2)朱熹答張栻書信有五十余封,其中首句分別為“人自有生即有知識”“前書所扣,正恐未得端的”(朱熹著,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卷三十一,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289、1290頁)、“誨諭曲折數(shù)條,始皆不能無疑”“前書所稟寂然未發(fā)之旨”(《朱熹集》卷三十二,第1371、1373頁)的四封書信集中反映了朱熹的中和舊說,被稱為“中和舊說四書”。。其第一書即以體用說未發(fā)已發(fā),而顯示出與李侗“體驗未發(fā)”思路的不同:
人自有生,即有知識。事物交來,應接不暇。念念遷革,以至于死。其間初無頃刻停息,舉世皆然也。然圣賢之言,則有所謂未發(fā)之中、寂然不動者,夫豈以日用流行者為已發(fā),而指夫暫而休息、不與事接之際為未發(fā)時耶?……于是退而驗之于日用之間,則凡感之而通、觸之而覺,蓋有渾然全體應物而不窮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機,雖一日之間萬起萬滅,而其寂然之本體則未嘗不寂然也。所謂未發(fā),如是而已。夫豈別有一物,限于一時,拘于一處,而可以謂之中哉?[6]1289-1290
朱熹中和舊說的規(guī)模在此書中已基本奠定,即以性為未發(fā),心為已發(fā)。若說此書關于未發(fā)的主體尚有模糊的話,他在第四書中表達得更明確:“據(jù)其已發(fā)者而指其未發(fā)者,則已發(fā)者人心,而凡未發(fā)者皆其性也。”[6]1373心念念遷革,無頃刻停息,心為活物,念念相續(xù)不斷;而所謂性即是理,超越于形氣動靜之外,性之“未發(fā)”其實是“未嘗發(fā)”,朱熹也藉此舍棄、回避了玄虛難測的未發(fā)問題,專一體認此心的已發(fā)。既然凡言心即為已發(fā),也就肯定了此心念念相續(xù)的意識流動過程,許多心靈活動被視為必然和無可避免,故無須刻意,觸處即真。這對于朱熹來說是一種精神的解放。他在中和舊說第四書中描述此種境界云:“即夫日用之間渾然全體,如川流之不息,天運之不窮耳。此所以體用精粗、動靜本末,洞然無一毫之間,而鳶飛魚躍,觸處朗然也。”[6]1373朱熹又有《訓蒙絕句·鳶飛魚躍》:“此理充盈宇宙間,下窮魚躍上飛鳶。飛斯在上躍斯下,神化誰知本自然。”[6]5733所反映的正是這樣一種活潑自由的心態(tài)。
朱熹中和舊說既來自于自我的反省和證悟,也與胡宏的未發(fā)已發(fā)說甚為相似。胡宏在《與曾吉甫論中和書》明確說過:“未發(fā)只可言性,已發(fā)乃可言心?!盵7]與李侗強調(diào)的默坐澄心、體驗未發(fā)不同,湖南一派主張察識于事物酬酢之中,于應事接物的良心發(fā)見處用功。朱熹對李侗體驗未發(fā)的教法懵然不曉的同時,卻與胡宏中和說甚為投契。其《中和舊說序》說:“后得胡氏書,有與曾吉父論未發(fā)之旨者,其論又適與余意合,用是益自信。雖程子之言有不合者,亦直以為少作失傳而不之信也?!盵6]3949而其所謂的“程子之言有不合者”,應指程頤《與呂大臨論中書》中以體用、寂感言心的那段話,以及程頤答蘇季明時所謂“涵養(yǎng)于未發(fā)之前”“只喜怒哀樂未發(fā)便是中也”一類奢談“未發(fā)”的話,這都似與程頤早期“凡言心皆屬已發(fā)”的說法矛盾,故朱熹果斷舍棄前者而遵從了后說。
不過,胡宏的“性為未發(fā),心為已發(fā)”說更強調(diào)心性的體用一源,“發(fā)”乃是顯發(fā)之意,其“心以成性”說便是對這一思想的表述,“成”乃是形著、彰顯的意思。朱熹的“心為已發(fā)”則并不同,這種“發(fā)”帶有一定的感性、經(jīng)驗色彩,如牟宗三先生所說,他所說的心帶有氣化的成分,其舊說“只著實于氣化之跡上說那未發(fā)已發(fā)之無間,只成一條氣機鼓蕩之直線流”[3]下冊,79。另外,中和舊說對心、性的界說似已明確,但從工夫來說如何臻于中和的境界?舊說沒能做出回答,而且“凡言心即為已發(fā)”的說法沒能解決情感的控馭問題,也難免使此心泛濫無歸,從而帶來無所安宅、無所憑依之感。他在給張栻的信中說自己心為已發(fā)說之后,常感有急迫浮露之病,開始反省此前“只是侗地見得個大本達道底影象,便執(zhí)認以為是了,卻于‘致中和’一句,全不曾入思議……以故應事接物處但覺粗厲勇果增倍于前,而寬裕雍容之氣略無毫發(fā)”。[6]1372故難免缺乏平日涵養(yǎng)一段工夫而“張皇走作”。這也為他后來的反省和轉變埋下了伏筆。
朱熹在多方反思、閱讀、參較的基礎上終在乾道五年(1169)形成了新說,即己丑之悟,朱熹將之寫入《與湖南諸公論中和第一書》中:
按《文集》《遺書》諸說,似皆以思慮未萌、事物未至之時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當此之時,即是此心寂然不動之體,而天命之性當體具焉。以其無過不及,不偏不倚,故謂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喜怒哀樂之性發(fā)焉,而心之用可見,以其無不中節(jié),無所乖戾,故謂之和。此則人心之正,而情性之德然也。然未發(fā)之前不可尋覓,已覺之后不容安排,但平日莊敬涵養(yǎng)之功至,而無人欲之私以亂之,則其未發(fā)也鏡明水止,而其發(fā)也無不中節(jié)矣。[6]3383
對朱熹的中和新說,陳來先生有詳細的闡釋。他歸納為:1.已發(fā)、未發(fā)是人心理活動的不同階段或狀態(tài)。2.未發(fā)指性,已發(fā)指情[8]174-180。筆者認為除了“未發(fā)”與“已發(fā)”,“性”與“情”外,還有兩對范疇——“中”與“和”、“寂”與“感”——需要關注,須對此四對范疇作綜合考察,弄清楚其邏輯關系,則朱熹的中和新說便可以明確了。試列表說明如下(見表1):
表1 朱熹的中和新說
從縱向來看,2:“未發(fā)”“已發(fā)”是心理活動的實然狀態(tài),而3:“中”“和”則是道德踐履的目標和理想狀態(tài)。但未發(fā)并不必然是中,已發(fā)也并不必然是和。上引《與湖南諸公論中和第一書》中加重點號部分文字說明:于未發(fā)、已發(fā)時涵養(yǎng)用敬,才能實現(xiàn)中、和的目標;“敬”是一種時時提撕而醒覺的狀態(tài),與“靜中體驗”相比,“敬”貫通未發(fā)、已發(fā),無分動靜,必有事焉而不忘隨事檢點,而避免了摒絕外物的枯寂之弊。這樣,朱熹“新說”既確立了此心的道德主體:所謂“寂然不動”之“體”,天命之性當體具焉,這種德性內(nèi)核和本源,與舊說只肯定心之念念相續(xù)的已發(fā)不同;又明確了“莊敬涵養(yǎng)”的功夫,使道德踐履變得有路徑可循,而不至于張皇失據(jù)。
若從橫向來看,則1.(性、情);2.(未發(fā)、已發(fā));3.(中、和);4.(寂、感)。每一組范疇均構成體、用關系,是對心靈活動過程、結構的詳細說明。這種體用模式顯然來自于程頤后期以寂、感言心的說法,但程頤語言瑣碎,明而未融,朱熹所論顯然更為明晰:
性以理言,情乃發(fā)用處,心即管攝性情者也。故程子曰:“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此言性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此言情也。[9]94
朱熹所引的文字出自程頤《與呂大臨論中書》,已見前引;朱熹在程頤以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解釋未發(fā)已發(fā)的基礎上,又分別與性、情聯(lián)系在一起,指出性、情才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的主體,而心包含且主宰著性情。情即性之用,性發(fā)而為情,且“心統(tǒng)性情”。性對情言,心對性情言。同時,朱熹又以“理”釋性,性即心之理,心虛明能覺,有知覺和主宰運用之用,而所覺為此理,亦能包含萬理。這不但是向程頤思想的靠攏、回歸,而且在程氏基礎上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比程說更加透徹、精切??梢哉f,朱熹的中和舊說與新說,就是一個與程頤之言由“不合”到“合”的過程。
現(xiàn)在回到文章一開始的話題:除了心性的體驗、踐履外,還有哪些事件和思考促成了朱熹由舊說向新說的轉變?為說明此意,還需要明確一下中和舊說的時間。王懋竑《朱熹年譜》(3)王懋竑《年譜》初稿認為,中和舊說在乾道四年戊子(1168),后訂正為乾道二年丙戌(1166)。但未說明具體原因。、夏炘《述朱質疑》皆認為是舊說在乾道二年丙戌(1166),在乾道三年(1167)會晤張栻之前。牟宗三、陳來、束景南同意此說,陳來還在《朱子哲學研究》中做了相關考證;惟胡宗楙《張宣公年譜》、錢穆《朱子新學案》、劉述先《朱熹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認為當在乾道四年戊子(1168),即會晤張栻之后,并據(jù)此以為朱熹中和舊說的建立其實是源自張栻的影響。[8]較諸眾說,尤以陳來先生的乾道二年(1166)說最具說服力。筆者亦表示認同(4)除了陳來先生的論據(jù)之外,筆者還想提出兩點以支持乾道二年(1166)說:首先,朱熹《中和舊說序》中說:“聞張欽夫得衡山胡氏學,則往從而問焉。”這是朱熹獲得中和舊說啟悟的關鍵。從語氣來看,朱熹此時應該與張栻聞知未久,尚不熟識,這與朱、張乾道三年(1167)的熟稔程度不相符合;相較之下,隆興二年(1164)朱、張的初識并論學,也與《序》中所云李侗辭世給朱熹帶來的“窮人無歸”感恰相承應,故而《序》中“往從而問”的經(jīng)歷應該不是乾道三年(1167)的湖南之行。其次,朱熹《答許順之》中提及自己的《讀書有感》絕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著,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卷三十九,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7頁)源頭活水汩汩不斷,其境遇適如鳶飛魚躍,水到船浮,是中和舊說第一書所謂“天命流行,生生不已”、第四書所謂“川流不息,天運不窮”的詩性隱喻,所表達的是初得中和舊說時的欣喜之情。而《答許順之》中言及“劉帥遣到人時已熱,遂輟行”一事,“劉帥”即劉珙,乾道初年任潭州湖南安撫使,正合“劉帥”之稱;他乾道三年(1167)十一月改任中大夫同知樞密院事,次年八月即被罷黜(參見王瑞來:《宋宰輔編年錄校補》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96頁。)因此該書作于乾道三年(1167)無疑。故而中和舊說則不應晚于乾道三年(1167)朱熹赴衡湘,故乾道二年(1166)的說法最為可靠有據(jù)。。
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朱熹此前已形成中和舊說,且與湖湘學派意見基本達成一致,那朱熹為何乾道三年(1167)還要遠赴湖湘一趟?首先,據(jù)相關書信我們得知,朱熹赴衡湘其實是出于劉珙的邀請。劉珙為朱熹摯友,且自幼同里,是朱熹早年老師劉子翚的侄子,二人同從子翚問學。劉珙文章今俱無傳,所賴者一是湖南帥張孝祥《與朱編修》第一書:
某敬服名義,愿識面之日甚久,非敢為世俗不情語也。得劉丈書,又見與欽夫書,知且為衡岳之游。儻遂獲奉從容,何喜如之,不勝朝夕之望。[10]399
張孝祥此書中對朱熹深致盼望之情,“劉丈”即劉珙,從書信來看,朱熹赴湖湘事,劉珙與張栻事先已商議確定并通知張孝祥。此外,朱熹又有答許順之的信,稱“湖南之行,勸止者多……劉帥遣到人時已熱,遂輟行”,說明劉珙曾遣人來當面相邀,但是由于天熱朱熹乃暫且作罷;等到當年(乾道三年,即1167)的九月八日,暑熱漸退,他才得以成行。劉珙當年十一月擢拜中大夫同知樞密院事,朱熹到達潭州時,劉珙早已啟程赴京輪對,因此朱熹此次衡湘之游乃無緣與劉珙相會。
其次,劉珙邀請朱熹前往衡湘的動機或有多種,其中一個重要議題乃是討論程氏《文集》的刊刻問題。程氏著作主要包括《遺書》《外書》《經(jīng)說》《文集》,即宋人所謂“程氏四書”。其中,朱熹有家藏《遺書》,“其書最為精善”,后又經(jīng)朱熹搜訪遺逸,終克成篇;而《文集》是二程的詩文雜著,其在北宋末已流落參錯,故其爭議亦最多(5)二程文集在宋代先有單刻本,后又有合刻本,亦有與其他專著合刻之叢書本。請參見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卷八《河南程氏文集》條,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胡安國有家藏的程氏《文集》后為劉珙、張栻所得,于乾道二年(1166)刊刻于長沙,并寄送朱熹過目。胡安國對程氏原文多有刪改,如《定性書》《明道行述》《上富公謝帥書》中刪落數(shù)十字,《辭官表》文字顛倒次序,《易傳序》改“”為“泝”,《祭文》改“侄”為“猶子”,等等;而劉、張刻書一仍胡氏之舊,幾乎“無板不錯字”[6]5240,引來朱熹的不滿。乾道二年(1166)至三年(1167)夏之間,朱熹與劉珙、張栻共有四封書信論辯此問題,語氣頗為激烈,至有“怒發(fā)沖冠之象”。朱熹還以《文集》校改者近二百處相寄,張栻雖大體遵從,但與朱熹仍有異同。(6)見《二程集》附錄《晦庵辯論胡本錯誤》,第676頁;《張栻全集》卷二十一,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844頁;并參見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39頁。所以,校訂《文集》乃是朱熹乾道三年(1167)赴湖湘之前與劉、張討論最多的問題。朱熹在與劉珙《論程集改字》的書信最后也表達了當面敘談的愿望:
望二兄(按:指劉珙、張栻)于千里之外,蓋不翅饑渴之于飲食……若得從容賓客之后,終日正言,又不知所以不合者復幾何耳。[6]1632
從朱熹的語氣來看,期于論定之愿頗為迫切。因此,乾道三年(1167)朱熹應劉珙邀請前往,共相討論程氏《文集》的重新刊刻問題,三人可以面議商定,其事頗為順理成章。朱熹乾道三年(1167)到達長沙之后,與張栻、林用中論學之余,曾共登南岳且作詩酬唱,其中朱熹有詩云:“平生愿學程夫子,恍憶當年洗俗腸。”[6]198朱熹游樂之際忽提及程子,若聯(lián)系到前述程氏《文集》的修訂問題,便不覺突兀了。
綜上,朱熹“性為未發(fā),心為已發(fā)”中和舊說形成于乾道二年(1166),并與湖湘學者基本達成一致;朱熹次年九月赴長沙見張栻,但未得與剛剛赴京的劉珙相會;朱熹湖湘之行的動機,本非專為與張栻論學,更不是專為討論已發(fā)未發(fā)的具體問題,而以程氏《文集》的修訂作為重要論題。在朱熹最關心中和問題的時期,再次精讀程頤相關言論,其影響當然不容小覷了。
值得注意的是,朱熹赴湖湘前后就程氏《文集》的校訂、刊刻問題與劉、張展開激烈論爭,體現(xiàn)了對原文文本的遵守和尊重,和此前“雖程子之言有不合者,亦直以為少作失傳而不之信也”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其實這兩種態(tài)度并不矛盾:朱熹早先以程頤的說法為“少作失傳而不之信”,固然體現(xiàn)一種善疑精神和高度的學術自信,而二程《文集》自政和年間編集以來的訛脫、傳寫失誤是其受到懷疑的重要原因。胡安國的《乞封爵邵張二程先生奏狀》中便指出邵、張、二程之書“并行于世,而傳者多失其真”[4]349,雖然胡氏對程氏《文集》做了校訂,但又對多處做了刪削,與本來面目不合。所以,也正是《文集》的失誤更讓朱熹認識到重新整理先賢文獻的迫切性,而不是像劉珙、張栻那樣將錯就錯。從思想環(huán)境來說,南渡以來,洛學門庭漸盛,洛學弟子弘揚道學的努力也為時人所矚目,使程頤的聲望地位日隆(7)參見關長龍《兩宋道學命運的歷史考察》第三章《靖康難后道學重心的轉變》。參見關長龍:《兩宋道學命運的歷史考察》,上海: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如果說此屬“行道”的實踐,而洛學弟子“明道”實踐——即學理建構——則遠未成熟,就連道學前輩文集的整理編訂還不完善,這就妨害了程氏《文集》的經(jīng)典化和洛學的影響力,使學者無所準繩。據(jù)此分析,朱熹中和舊說之后的懵迷,其實也有理學文獻的訛亂所帶來的困惑。朱熹的文獻轉向并非偶然,實際體現(xiàn)了他尋檢舊籍、建立確解的迫切愿望。
朱熹曾經(jīng)懷疑“少作失傳而不之信”的程氏文集中,《與呂大臨論中書》即是最為關鍵的一篇,該文雖為記載程頤中和思想的重要文獻,但出自胡安國家藏,校訂不精審:況且當時已非完帙(8)即以目前所見到的清同治本(涂宗瀛刻本)《二程全書》來看,刻者于題下注曰:“此書其全不可復見,今只據(jù)呂氏所錄到者編之。”這里的“呂氏”即呂留良,為涂宗瀛所據(jù)者。涂刻本源于元代譚善心本,于諸本中較善?!斗怖贩Q:“今《遺書》《外書》《文集》悉依譚刻校訂,期復朱子之舊?!?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而譚刻本又是最接近朱熹建寧本的一種。,內(nèi)容瑣碎,比如程頤早先執(zhí)定的“凡言心者,皆指已發(fā)而言”一句,僅出于呂大臨稱引,在現(xiàn)存文集中根本看不到程頤的闡述,這都為朱熹的研讀帶來了困難。直到乾道三年(1167)與劉珙、張栻探討《文集》的校訂,為他重新檢視自我觀點提供了重要契機;而《文集》善本的確立,也使朱熹確立了對文本的信任,《與呂大臨論中書》等不被信任的文獻也才重新進入朱熹的研究視野。其帶有總結性質的《已發(fā)未發(fā)說》開首便大量征引了程頤《文集》《遺書》之說共18條,其中《與呂大臨論中書》共9條,以與自己的新說形成印證。所以,牟宗三先生認為《論中書》“此部分對于朱子中和新說之成立無甚關系,故可置而不論”[3]下冊,123,顯然是不恰當?shù)摹V劣凇杜c呂大臨論中書》一文,朱熹重新翻檢后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首先,《與呂大臨論中書》中,程頤曾提到一位名叫“子居”的學者關于“中者性之德”的說法,胡安國認為“子居”是邢恕之子,故于“子居”前加“邢”字;朱熹校訂時經(jīng)過多方考求,認為子居其實是呂大鈞(字和叔)之子,并在注中標出。[6]1631這看似無關宏旨,對義理、結論似無直接影響;但此一絲不茍的精神昭示了朱熹“重回文獻”的轉向,以及對該篇文字的重視程度。其次,朱熹通過再次研讀本文,才意識到程氏所說“凡言心者,皆指已發(fā)而言”乃是指心體流行而言,也就是說,程頤所謂“心為已發(fā)”是說心是潛含之性的“顯發(fā)”,而不是“發(fā)動”之意,與《中庸》的未發(fā)、已發(fā)乃指事物、思慮之交時的情感變化,并不是一回事。更何況此語乃是程、呂二人在論及“赤子之心”是否為已發(fā)時程頤的說法,程子在文中尋以為不妥而廢棄之,故不可執(zhí)以為據(jù)。[6]3384所以,在朱熹中和新說的形成過程中,整理文獻、平心閱讀、切實體驗,三者缺一不可,而以文獻為第一要著。對此,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做具體分析:
1.程氏《文集》的刊刻校訂,是朱熹平心靜氣進入經(jīng)典的一次重要實踐,對其中和新說的提出起到了很大的奠基作用。與大部分耽于性理思考的理學家相比,朱熹對版本??睒O為重視,態(tài)度嚴謹,從不一遍校過,而主張覆校乃至四校。而且朱熹對??笔志?,擅于辨別版本優(yōu)劣,其??睂W的成績被認為不在清儒之下[11]。乾道二年(1166)十月劉珙刊刻、張栻校訂的長沙本程氏《文集》錯謬層出,激發(fā)了朱熹重?!段募返臎Q心,后乃于乾道六年(1170)校訂程氏《文集》《遺書》《經(jīng)說》,并由鄭伯熊刊刻于建寧,助校者為蔡元定、許順之、林用中。故程氏《文集》比較重要的版本有長沙本(即胡安國本)和建寧本(即朱熹本)。惜乎這兩種重要的版本今已不存。元至治二年(1322),臨川譚善心刊《二程遺書》與《文集》,《文集》部分的標題、編次大體上維持了朱熹建寧本的原貌。建寧本與胡本的差異處,清代涂宗瀛刻本《二程全書》中大多做了標注,涉及字詞、篇序、失收等問題凡27條(9)參見中華書局1981年版《二程集》目錄部分第11、15、16、17、18、19、20、21、22、23頁的說明。??偟目磥?,朱子的建寧本編校精審,相較于錯誤叢出的長沙本允為善本。朱熹表弟程洵曾贊曰:“惟建陽舊刻必明集《河南夫子書》及《大全》《語錄》,此數(shù)者顛倒錯謬,《大全》為甚。今兄所編,雖中間尚有闕疑者,然大略已有條不紊矣。兄之有功于程氏甚大,而洵拜兄所賜甚厚也?!盵12]志甲卷九
朱熹說自己“一生在文義上做窠窟,茍所見未明,實不敢妄為主宰”,這除了對逝者最起碼的尊重外,更因為文字乃是思想的寓托,一字之訛,為害非細。從經(jīng)典闡釋者的角度來看,經(jīng)典文本具有多層次性,均包含言、意、理三個要素:“學者必因先達之言以求圣人之意,因圣人之意以達天地之理?!盵6]1977從實存的文本來說,意、理同時寓含于“言”之中;而從邏輯層次上來說,文本的言、意、理三個層面具有層遞性,學者須沉潛心志,由淺而深地求索,才能于理有得。對于程頤這樣的先賢,考求其義理,必當按其舊文,對“言”更不能掉以輕心。
束景南先生引用《慶元黨禁》中的文字指出,朱熹中和新說可能受到蔡元定啟發(fā),因為蔡氏引程氏之說“敬而無失,便是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讓朱熹開始認識到“凡言心即為已發(fā)”的說法不妥。[1]407值得注意的是,蔡元定乃是程氏《文集》建寧本的助校者之一。朱熹《答蔡季通》書云:“《程集》近復借得蜀本,初恐有所是正,然看一兩處,乃是長沙初刊時印本,流傳誤人如此,可恨。今謾納去,試為一勘過,有不同處,只以紙蘸糊貼出,或恐有可取也。”[6]5158-5159“蜀本”也即胡安國舊本,朱熹慨其錯謬流傳,故請蔡元定幫助改訂。所以,不管朱熹還是蔡氏的覺悟歸根結底均來自程氏《文集》的修訂,而束先生的說法也適可助成本文關于校訂《文集》對朱熹中和說轉變的作用。
2.對程頤“中和”思想的重構和還原,有賴于熟讀、精讀的讀書法。這是朱熹反復強調(diào)的:“大凡看書,要看了又看,逐段、逐句、逐字理會,仍參諸解、傳,說教通透,使道理與自家心相肯,方得?!薄翱次淖?,須是逐一段、一句理會。”“讀書須是子細,逐句逐字要見著落?!盵9]162、167、169指出讀書當字字咀嚼乃至成誦。朱熹反思中和新說的形成,也歸因于“復取程氏書,虛心平氣而徐讀之”[6]3950的沉潛反復之功。他對《文集》的諸本參證、校訂訛失,也正是逐字逐句不肯放過的慢工夫,而由文字、文勢、語脈校訂正誤,當然也離不開對程頤總體思想的把握和參究,即采取“對?!迸c“理?!毕嘟Y合的方法。
3.在這兩次轉變中間,朱熹以自我心靈體驗與儒學經(jīng)典的理性思辨相結合,與前人的學說形成比較印證,并自我修正,最終才選擇了程頤“涵養(yǎng)用敬”的路子,其中尤其強調(diào)親身體驗、道德踐履的關鍵作用。他將書中所得“退而驗之日用之間”,將儒學工夫真正落實于身心;這種體驗不僅僅是體驗未發(fā),而且包括感受已發(fā),以及兩者的細微差異,朱熹也要在訴諸體悟的基礎上作出判別。這種精神傳承自程頤、尤其是楊時的體驗涵詠、從容默會的思想精髓,而且比楊時更為精細化和廣泛化,顯示了朱熹對道德實踐、體悟的關注。
故而,乾道二年(1166)中和舊說時,程氏《文集》校訂不善、對“心為已發(fā)”的確信,共同造成了朱熹對《與呂大臨論中書》的忽視。此后朱熹的體之身心、并征諸典籍,才使他從《論中書》中獲得最終的啟悟。如果說朱熹早年堅持其“中和舊說”而對程頤說法“不之信”,體現(xiàn)了一種可貴的懷疑精神,而其后來的“自疑”則更為難能可貴,是朱熹實現(xiàn)中和說突破的思想動因;而他對程頤《文集》的修訂則建筑了可靠的文本依據(jù)。大膽懷疑與認真求證,兩者在朱熹中和說的轉變中缺一不可。新舊之間,顯示了朱熹的學問路徑由高明到逐漸沉潛的過程。
朱熹學術思想更的完成并非純粹的自我建構,更非向壁虛造,而體現(xiàn)了思想史的連續(xù)性,其中離不開對程頤等人思想的充分尊重和吸收,而這又建基于對程氏《文集》的整理和虛心解讀。不管是《文集》的考求原貌,還是程頤思想的還原,都源于一種“知識考古”的求真精神。他對《太極圖說》《上蔡語錄》的校訂也應作如是觀(10)參見《朱熹集》卷七十五《周子太極通書后序》(《周子太極通書》初訂于乾道二年,乾道五年再訂),卷七十七《謝上蔡語錄后記》(《謝上蔡語錄》初訂于紹興二十九年,乾道四年再訂)。。意大利符號學家艾柯指出,本文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目的乃是產(chǎn)生一個“標準讀者”,能夠大體勾勒出一個“標準的作者”,它最終與文本的意圖相吻合。艾柯的理論,顯示出對文本意圖的尊重和對“過度詮釋”的警惕。[13]朱熹強調(diào)忠實于文本,欲重建“本文意圖”,按艾柯的說法,便是出于做“標準讀者”的努力,他由校訂《文集》、沉潛文本而為懵迷的思想打開了出口。這也啟發(fā)我們在學術研究中,不應從理論預設入手,依據(jù)先在的某種觀念進行理論、邏輯的建構。義理的闡發(fā)必根植于文本,持嚴肅審慎之態(tài)度;義理無決時則應返歸文本,如此反復沉潛方有所得。此乃是學問的正路,而不是在邏輯演繹中愈騖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