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祎 文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中國古代帝王通常都以君權神(天)授等觀念賦予其統(tǒng)治地位合理性和合法性,并外化為九五至尊、天子和皇帝等神圣稱謂,但宋代卻常以“官家”代指皇帝。這一現(xiàn)象引起學者濃厚興趣:薛瑞兆考證源流,認為宋人用“三皇五帝”解釋“官家”的說法純屬附會[1]150。該文當是“官家”研究奠基之作,但因篇幅所限未探究宋人“附會之說”產(chǎn)生的內生需求、外部條件及時代背景。王育濟認為,“官家”稱謂在宋代的流行及其“職業(yè)分類”的性質,使宋太祖自覺明確了皇權應置于“道理”制約之下的理性定位,體現(xiàn)了宋代皇帝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定位[2]75-81。新興王朝建立之初往往會顯露出某些不經(jīng)雕琢的“草莽氣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政權的穩(wěn)定,這種氣息或被同化成嚴肅的政治語言,或在時人的選擇性遺忘中被淡化。宋太祖的“理性定位”是否可以代表整個宋代或者僅代表北宋?其繼任者是繼承并遵守這一“理性定位”還是有所調整?這些都值得進一步探究。楊蕤和孫軍凱認為,“官家”作為皇帝稱謂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顯示出宋代皇權觀念不再是君權神授的“天子觀”和注重功業(yè)的“皇帝觀”,而是呈現(xiàn)出世俗化的傾向[3]50-55。這仍是對宋初的話語體系和模式的一以貫之,卻回避了宋太祖尤其是其后繼者對“官家”內涵的人為調整和有意重塑。在中長時段的視域中動態(tài)地觀察具體現(xiàn)象,也許會有更為貼切的認識。
“官家”起初一般多用來指代公家,即朝廷或政府,而非皇帝。東漢末年的文士荀悅面對漢室衰頹、綱紀不振和豪強地主割據(jù)稱雄的局面,悲憤交加之余,以諫諍朝堂和著書立說來抨擊時政。其奉漢獻帝詔所作《漢紀》中有一段評價漢文帝劉恒下詔除民田租的記載:
古者什一而稅,以天下之中正也。今漢民或百一而稅,可謂鮮矣。然豪強富人占田逾制,輸其賦太半。官收百一之稅,民收太半之賦。官家之惠優(yōu)于三代,豪強之暴酷于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于豪強也[4]114。
《漢紀》以辭句簡要、事實詳細和議論精美而著稱,從荀悅簡短精要的案語中不難看出其對豪民占田的不滿。政府減免農(nóng)民田地賦稅,卻因豪強兼并土地而使朝廷之“惠”落入地主之手。此處的官家當指西漢朝廷和政府。
漢獻帝建安十六年(211),曹操“渭南之戰(zhàn)”用計破馬超和韓遂等關中聯(lián)軍,其部將閻行隨韓遂逃回金城郡(今甘肅蘭州),此前韓遂和閻行為表示對曹操的忠誠,均向曹操派遣家人以為人質。戰(zhàn)后曹操施疑兵之計,處死韓遂在京師的子孫,卻寫給閻行手書一份?!度龂尽份d:
及太祖與約(韓約后改名韓遂)交馬超,(閻)行在其后,太祖望謂行曰:“當念作孝子?!奔俺绕谱?,行隨約還金城。太祖聞行前意,故但誅約子孫在京師者。乃手書與行曰:“觀文約所為,使人笑來……卿父諫議,自平安也。雖然,牢獄之中,非養(yǎng)親之處,且又官家也不能久為人養(yǎng)老也?!盵5]476
此處曹操所言官家與荀悅所言大致一致,實為風雨飄搖中的東漢政府?!短煳闹尽泛汀段逍兄尽分械挠涊d向來不為人所留意,然而,《晉書·五行志·詩妖》中卻保存有一段晉安帝義熙初年的童謠:“官家養(yǎng)蘆化成荻,蘆生不止自成積。”[6]849童謠并非兒童所創(chuàng),兒童扮演的只是一個“童言無忌”的傳唱角色,其所反映的乃是當時歷史條件下該區(qū)域的風俗或者認識取向。程師民認為:“風俗在社會文化尤其是精神文明中,又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是一種典型的大眾文化。各地風俗是長期形成的,有自然的原因,有社會的環(huán)境的原因,還有時代的原因?!盵7]1中國古代重名,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該童謠不僅直接證明“官家”指代東晉政府,還間接證明此稱謂已由朝堂轉向民間,并悄然傳播和嬗變,甚至出現(xiàn)在文化傳播的媒介——民謠之中。這一現(xiàn)象則與魏晉南北朝紛亂的政局、連綿的戰(zhàn)爭、民族及文化的碰撞交融等因素不無關系。
陳寅恪曾開創(chuàng)“以詩證史”的歷史研究之法,溝通了文學和史學的界線,為歷史研究和史料搜集提供了新思路、新視角和新領域,而古籍數(shù)位化的不斷推進則為運用此法提供了路徑。唐代白居易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其詩作中有不少關于“官家”的記錄,囿于篇幅,錄其3首:“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鹽鐵尚書遠不知。”[8]52“況無治道術,坐受官家祿。不種一株桑,不鋤一壟谷?!盵8]62“五年兩郡也堪嗟,偷出游山走看花。自此光陰為已有,從前日月屬官家。”[8]375通過對3首詩作中的“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坐受官家祿”和“從前日月屬官家”幾句略加分析,不難看出唐代“官家”很有可能還是主要指代政府。當然,除了“虛”指朝廷或政府這樣一個宏觀的概念外,“官家”也“實”指有權、有德、有勢和有功之人。如魏晉時期“桓溫自戀”的故事:
桓溫自以雄姿風氣,是司馬宣王、劉越石一輩器,有以叱王大將軍者,意大不平。征苻犍還,于北方得一巧作老婢,乃是劉越石妓女。一見溫入,潸然而泣。溫問其故,答曰:“官家甚似劉司空?!睖卮髳偅闯鐾庑拚鹿?,又入,呼問:“我何處似司空?”婢答曰:“眼甚似,恨?。幻嫔跛?,恨??;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宣武于是弛冠解帶,不覺惛然而睡,不怡者數(shù)日[9]311-312。
桓溫平時自認為雄姿英發(fā),類似于司馬宣王(懿)和劉越石(琨),有人把他和大將軍王敦相比,他便不高興。當他聽到劉琨家的老婢說他很像劉司空(琨)時非常高興,但不曾想老婦竟戲?;笢?,說了諸多不同之處,桓溫大為掃興,抑郁了多天。也許有人會說,這里的“官家”指代的是皇帝,但桓溫乃是被其子桓玄追尊為太祖宣武皇帝,此時仍是東晉大司馬。而這則軼事的真實性也有待考證,桓溫征苻堅南返并未稱帝,而裴啟卻稱桓溫為宣武,故此故事當在東晉桓玄之亂后。筆者竊以為,與其說是老婢對桓溫的譏諷,不如說是身處南北政權林立戰(zhàn)亂頻仍時期的時人借北方老婦之口對武人亂政的貶抑,與前文借“童謠”之童言無忌似有異曲同工之處。但不論如何,此處的官家應該不是代指皇帝。
人類總是在自己直接所處的地域空間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文化,形成各自獨特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化傳統(tǒng)[7]1?!肮偌摇币簿哂械赜蛱厣缭谀承┑貐^(qū)則被用來指代翁姑和舅姑等,宋人筆記中多見此類描述。如王楙《野客叢書》載:
吳人稱翁為官,稱姑為家。錢氏納土,蓋嘗奏過,謂其土俗方言。觀范曄臨刑,其妻罵曰:“君不為百歲阿家,其母云云?!逼拊唬骸鞍⒓夷獞洠讣膊幻?,專侍左右?!奔胰藙窳顣号P,答曰:“官既未差,眠也不安。”二事正在南史,知吳人之語為不誣也[10]177。
莊綽《雞肋編》也有類似記載:
廣南俚俗多撰字畫……又呼舅為官,姑為家……女婿作駙馬,皆中州所不敢言。而歲除爆竹,軍民環(huán)聚,大呼“萬歲”,尤可駭者[11]108。
從這兩段記載可知,“官家”這一稱謂在宋朝應該是專門用來指代皇帝,否則王楙和莊綽也不會有“知吳人之語不誣也”和“皆中州所不敢言”的感嘆與驚訝,因為這顯然是有違朝廷法令的。只有在一些邊遠地區(qū),政府控制力逐漸減弱,生活自由度相對較高,其言語也相對隨意,才會出現(xiàn)這種與內地相異的現(xiàn)象。
人類歷史不可避免地存在斷裂性,除了戰(zhàn)亂和災害等歷史本身因素所致外,這種斷裂性有時往往是人為割裂所造成的。同時,人類歷史也無時無刻透露出一種延續(xù)性和延展性,這種延續(xù)性和延展性不僅展現(xiàn)在其表層現(xiàn)象,還往往糾纏在其內在機理之中。結合前人研究成果并查閱目前所見正史記載,可以斷定皇帝與“官家”發(fā)生關系并非始自宋代。《晉書》中明確記載:
河間公宣、樂安公韜有寵于季龍,邃疾之如仇。季龍荒耽內游,威刑失度,邃以事為可呈呈之,季龍恚曰:“此小事,何足呈也?!睍r有所不聞,復怒曰:“何以不呈?”誚責杖捶,月至再三。邃甚恨,私謂常從無窮、長生、中庶子李顏等曰:“官家難稱,吾欲行冒頓之事,卿從我乎?”顏等伏不敢對[6]2766。
“季龍”指五胡十六國時期后趙武帝石虎(字季龍),“邃”指欲殺父篡位的天王皇太子石邃,此處石邃所言“官家”即是后趙武帝石虎。胡注《資治通鑒》引用此文,并稱:
稱天子為官家,始見于此。西漢謂天子為縣官,東漢謂天子為國家,故兼而稱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稱之[12]3011。
后趙本為十六國時期羯族首領石勒建立的政權,石虎是歷史上有名的暴君之一,其子石邃在此處稱其為“官家”,并對下屬李顏說要效仿匈奴王冒頓殺父自立,此處“官家”更像是一種俗稱,完全看不出任何君權至上的意味,游牧民族的叢林法則反而流露于字里行間。但不知為何,薛瑞兆一方面認為稱皇帝為官家始見于《晉書》,一方面又說趙宋以前歷代帝王不稱“官家”。筆者現(xiàn)將趙宋以前官家代稱皇帝的其他正史記載略作摘錄,以供參研(表1)。
表1 宋以前官家代稱皇帝
注:表中所引書目出版社均為北京中華書局。
據(jù)表1不難發(fā)現(xiàn),趙宋以前也多有將帝王稱作“官家”的現(xiàn)象,但這些情況大多在皇權衰微時出現(xiàn),因缺乏強力統(tǒng)一政權的束縛,人們的思想也更自由和隨意。從魏晉南北朝到五代十國間的這段歷史,一個不可忽視的史實是中原王朝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越來越頻繁地發(fā)生一系列交流、斗爭和融合。胡漢文化互相影響和交融,逐漸影響到雙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生活、風俗和習慣等方方面面,稱謂作為社會意識的一種表達方式,自然也會受到“世風”的影響。但應當承認,該時段“官家”指代皇帝這種現(xiàn)象雖已出現(xiàn),但并非主流,目前也未見當時史料中記載皇帝自稱“官家”的例子。
入宋以后,“官家”幾乎成為皇帝專有稱謂,不僅皇帝自稱“官家”,且后宮、宗室、官員、降臣、使節(jié)和普通百姓也常稱皇帝為“官家”。上引王育濟文章已有統(tǒng)計和羅列,此處不再贅敘。但以“官家”指代皇帝是否意味著宋代皇權的世俗化和理性定位呢?
歷經(jīng)唐末五代割據(jù)政權的連年混戰(zhàn),宋太祖趙匡胤以“陳橋兵變”奪得后周政權。宋朝統(tǒng)治階層為了不重蹈前代短命的覆轍,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強中央集權,防止武人割據(jù),并由南向北陸續(xù)開展統(tǒng)一大業(yè)。然而,國家初創(chuàng),朝局不穩(wěn),北部契丹和北漢時時南望,南方割據(jù)政權林立,革新政治絕非像民間故事傳唱的“杯酒釋兵權”那么簡單化和戲劇化。宋太祖建國初,多以義社兄弟為方鎮(zhèn)節(jié)度使,但這些人散漫不經(jīng)、傲慢驕縱且堰塞下情,有一天宋太祖召集他們到城外游獵,在一片樹林中下馬喝酒。這時趙匡胤道:“此處無人,爾輩要做官家者,可殺我而為之?!壁w宋建國,并未像西漢高祖劉邦那樣行“兔死狗烹”之事,而是對功臣多加優(yōu)容。這些節(jié)度使多是趙匡胤的親密戰(zhàn)友和開國元勛,與趙匡胤曾出生入死,所以當趙匡胤以一國之主而非義社大哥的身份說出這番話時,他們自然個個心驚膽寒,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這時趙匡胤又說:“爾輩既欲我為天下主,爾輩當盡臣節(jié),今后無復偃蹇?!盵14]16言外之意即世事變遷,以前雖以兄弟相稱,但現(xiàn)在我當了皇帝,你們就該盡臣子的本分和禮節(jié)。但趙匡胤在面對昔日戰(zhàn)友恣意妄為和不守臣節(jié)的行為時,似又無可奈何,畢竟國初百廢待興、綱紀不整且法度不嚴,又何談威儀,故趙匡胤只能自稱“官家”,并只能以典型的江湖方式來對節(jié)度使進行“敲打”。從這件事可以看出,趙匡胤在建國初也是有頗多無奈的,而其言行中所透露出來的仍是唐末五代武人政治遺風,類似于兵強馬壯即可為天下主的論調,這也是宋初政治生態(tài)的一大特色。
上述事例中,趙匡胤雖自稱“官家”,但“官家”一詞并沒包含太多政治內涵。然而,隨著政局的逐漸穩(wěn)定,國家政治經(jīng)濟建設逐漸回歸正常軌道,同時意識形態(tài)建設也陸續(xù)展開。“官家”這一曾被用來指代皇帝的簡單詞匯在宋太宗朝逐漸開始政治化和專有化。如宋太宗和徐鉉的君臣問答:
徐鉉為散騎常侍,太宗謂曰:“官家之稱其義安在?”曰:“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蓋皇帝之謂也。”[15]78
從宋太宗的疑問便可看出,他對以頗具市民意味的詞匯“官家”代稱皇帝很是不解,也很難接受。而身為近臣的徐鉉是真不知“官家”之本意還是有意附和呢?正如前文所述,“官家”起初并非指代皇帝,更非專指皇帝,千年后的人們仍能從零星記載中發(fā)現(xiàn)端倪,時人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又怎會對這一所去不遠的史實毫不知情而不加分辨地附會呢?這顯然是為了迎合和滿足宋太宗的口味,而前引司馬光所述更同徐鉉的回答有異曲同工之妙,似乎宋廷朝野上下對此已經(jīng)形成一種潛在的共識。田況的記載更加證明了筆者的推斷,其文載曰:
太宗嘗問杜鎬曰:“今人皆呼朕為‘官家’,其義未諭,何謂也?”鎬對曰:臣聞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考諸古誼,深合于此?!鄙仙鯋偲鋵16]8。
如果說前引宋太宗和徐鉉的君臣問答略顯牽強,那么宋太宗和素有“杜萬卷”之稱的杜鎬的君臣問答則具有極強說服力。杜鎬自幼好學,博貫經(jīng)史,曾參與編修四大類書之一的《冊府元龜》,并充當《太祖實錄》顧問,其博聞強識為士人推重[17]9876-9877。然而,這位“杜萬卷”在宋太宗問及“官家”詞義時,竟然也犯了同徐鉉如出一轍的“錯誤”,與其說是不知,不如說是假裝不知。從宋太宗的問題敘述中也能明顯感覺到他要的并非只是一個事實,而是一個說法,一個令世俗“官家”神圣化和政治化的說法,而久居宦海深諳世事的杜鎬又怎會不知宋太宗心思?如果說宋太祖的主要貢獻是武功開國,那么宋太宗則是文治安邦,宋太祖時期的草創(chuàng)在宋太宗朝開始被修繕和雕飾,并被賦予與其“位”所吻合的“名”。繼任的宋真宗也有類似的君臣議論。北宋僧人文瑩《湘山野錄》中便有一段妙趣橫生的記載:
李侍讀仲容,魁梧善飲,兩禁號為“李萬回”……真宗……欲劇觀其量,引數(shù)入聲。大醉,起,固辭曰:“告官家撤巨器。”上乘醉問之:“何故謂天子為官家?”遂對曰:“臣嘗記蔣濟《萬機論》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盵18]45
此前,宋太宗朝已多有君臣的“官家”問答,繼位的真宗又不厭其煩地重述“祖宗故事”,從李仲容酒后那教科書式的回答中似乎可以發(fā)現(xiàn)在北宋士大夫的意識和理念中,“官家”早已和皇帝融為一體,必須賦予其神圣化的色彩,選擇性地遺忘部分史實,而以“三皇”“五帝”等附會。
正如程民生所言:“這種選擇性的溯源、選擇性的接受,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文明的文化選擇與認同原則,也即不是一味沿襲,而是有所選擇;不是擇源而行,而是擇善而行;只注重大局大體,不計較細枝末節(jié)。”[19]235北宋士大夫在塑造皇帝權威時,對“官家”這一俗稱加以改造重塑,使其逐漸與指代對等。他們并未擇“源”,而是擇“善”,選擇性地遺忘并不是對歷史的不負責任,恰恰相反,在長久戰(zhàn)亂后迎來一個統(tǒng)一安定的王朝,人們迫切需要的是穩(wěn)定,皇權旁落和藩鎮(zhèn)稱雄的殷鑒不遠,故而重塑皇權神圣形象和加強中央集權等事宜就成了當務之急。當然,這絕非一役之功,而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思想及社會認同等方方面面,也非憑皇帝一己之力可以達成,而是要借助皇帝和士大夫的合作之力。所以,“官家”指代皇帝并不是皇權的理性定位,而是皇帝和士大夫對皇權觀念的修復。至遲在宋仁宗朝,“官家”一詞本身的內涵已由世俗稱謂逐漸轉化為官方正式的政治語言,這在外國使臣遞送的國書稱皇帝為“官家”的實例中便可得到印證。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占城國使來朝通貢,奉表云:
進上皇帝:天下(州)府國土不如大朝國土,無有國土得似大朝官家國土,自來官家州府不曾有失脫,帝王自來坐大朝,管得天下州府,帝王所有行遣公事依王法所行,每年常放赦罪人,帝王似釋迦牟尼佛一般,諸道州縣府每年發(fā)進奉大朝官家。盈卜孝順,小心官家。為逐年交州來探占城國,才成,又來劫奪。至是,占城國逐年要來進奉,收拾不辦,今年略有些小儀信,進上帝王,愿官家萬歲。乞止約交州不要來奪占城州府。交州屬官家所管,自我占城國也系大朝官家所管,交州繞括占城,如同繞括大朝一般,如斷得交州一年不來,我便大段年年來進。今進上蕃唐表二道[20]9953。
占城國王遣使上貢,實際是請求宋廷阻止交州侵奪占城州府。此處將“官家”稱謂運用于官方文件——“奉表”中且出現(xiàn)7次之多,足見“官家”已成為宋代官方正式稱謂。
曾布《曾公遺錄》中的一段記載更能證明官家已成為皇帝專稱,他人如自稱“官家”便是僭越,會受到法律的懲罰:
程奇者,家有六歲小兒,因飲酒戲謔,自稱“官家”,為乳婢所告。其母也有與之酬答之語。上以其年小,不足深罪,遂令開封府推治,乃乳婢教令之使為此語。上令杖乳婢,送畿南編管,他皆釋之,程奇以分析不實沖替而已[21]12147。
薛瑞兆據(jù)此認為“官家已成為皇帝之專稱,絕對不許他人稱之”。這無可厚非,但若深刻剖析該事件的來龍去脈則不難發(fā)現(xiàn):6歲小孩開玩笑自稱“官家”便被乳母告發(fā),可見當時以“官家”指代皇帝的事實已婦孺皆知,甚至小孩戲稱都被告發(fā)??梢姰敃r自稱“官家”與自稱“皇帝”一樣,都是僭越。同時,人們便能理解前文所述王楙和莊綽對吳地與廣南以“官家”稱翁姑和舅姑的驚異。本是民間俗語的稱謂,在士大夫重塑皇權的過程中被不斷改造和神化,并被冠以神圣色彩。與其說這是皇權的世俗化,不如說是世俗詞匯的皇帝專有化。
綜上,“官家”的指代內容及其內涵大致經(jīng)過了由泛指向特指的轉化過程。宋代雖偶以“官家”代稱朝廷①,但其基本已成為皇帝專稱。宋太祖趙匡胤政變奪權,首要考慮的是延續(xù)國祚和開拓疆域。宋太祖朝政治多因襲唐末五代武人之風,有濃郁的江湖氣息。政治的不穩(wěn)定使得文化和思想的一統(tǒng)暫時放緩,皇權的重塑也顯得舉步維艱和無暇顧及,“官家”未進入國家正統(tǒng)視域。宋太宗朝統(tǒng)一戰(zhàn)爭告一段落,政府目光從外部戰(zhàn)爭逐步轉向內部建設。葛兆光認為:在古代中國的政治史和思想史上,對內部思想統(tǒng)一,對外部文化傲慢,這是一個定勢[28]29。長久戰(zhàn)亂后迎來統(tǒng)一安定的王朝,武人政治的諸多弊病殷鑒不遠,所謂“趙氏安,則百姓皆安……趙氏不安,則百姓涂地”[22]4801。此時,任用文臣和加強中央集權便順理成章地成為現(xiàn)實所需與當務之急。因此,國家政策有意無意地傳達和透露出崇文氣息,在官方的積極引導下,讀書人的地位不斷上升。這種上升不僅體現(xiàn)在國家和政府層面,還滲透到社會和民間的方方面面??婆e取士的名額不斷增長,他們?yōu)楣倭抨犖樽⑷胄迈r的血液和新生力量,宋太宗同這批新興的士大夫階層出于各自的內在關懷和外在需求,對建國初期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思想及社會認同等方方面面不斷加以改造和完善。兵強馬壯則可為天子的豪言已逐漸封存于歷史塵埃,江湖草莽氣息逐漸褪去,國家威儀逐漸成型,禮制不斷完善。在古代中國,皇帝就是政治權力、神圣象征和文化真理三合一的象征[22]30。從宋太宗朝開始,“官家”比附于“三皇”“五帝”,呈現(xiàn)出神圣氣象?!肮偌摇弊罱K脫離原有語境和語源,脫離原有世俗性和隨意性,逐漸神圣化、專有化和政治化。這既是皇帝和士大夫在選擇性遺忘中對皇權的修復,也體現(xiàn)了皇權觀念在民間的普及和加深。
注 釋:
① 如王安石《河北民》“輸與官家事夷狄”,見王安石《王荊公詩注補箋》,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第378頁。蘇軾的《初到黃州》“尚費官家壓酒囊”,見蘇軾《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32頁。但此處的“官家”似乎也可理解為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