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濤
(華中師范大學 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30079/安徽藝術學院 人文學院,安徽 合肥.30601)
作為一個語義概念,“狀態(tài)變化”在“動詞”“形容詞”“動結式”和“動補結構”的國內(nèi)傳統(tǒng)研究中多有提及。同時,國外涉及“狀態(tài)變化”的討論則主要集中于相關表達形式及其事件結構研究。其中,以Fillmore(1970)、Levin(1993)、Levin et al.(1995)和Rappaport et al.(2001)等為代表的“投射理論”(projectionist approach)提出并堅持動詞語義決定句法形態(tài),而以Goldberg(1995)和Goldberg et al.(2004)等為代表的“構式理論”(constructionist approach)則認為動詞的論元實現(xiàn)需要從句法結構中尋求解釋。
與此同時,在運動事件的基礎上,Talmy(1985/2000)將“狀態(tài)變化”納入了“宏事件”(macro-event)。但鑒于其研究傳統(tǒng),隨后的討論仍主要集中于“動詞復合體”(verb complex)(Croft et al.,2010;杜靜 等,2015/2016;任龍波 等,2015;鐘書能 等,2016;杜軍,2016;劉婷,2017;杜靜 等,2018)。然而,在實際表達中,除了謂語之外,狀態(tài)變化事件還包含著一些其他要素。其中,“致事”(causer)和“受事”(causee)就是兩個重要的參與成分。不僅如此,由于參與者與“施事性”“意愿性”和“控制力”相關,因此其對于事件的主賓位序和句式選用必然存在著制約作用。對此,先前的各類國內(nèi)外研究都鮮有論及。
由此,本文以狀態(tài)變化事件為研究對象,擬通過定量分析來考察其參與者的生命度與事件表達之間的系統(tǒng)性聯(lián)系,以期在“動詞”和“構式”之外,進一步探究影響事件句法配置的語義動因。
基于“狀態(tài)變化”和“空間位移”的隱喻聯(lián)系,本文在Talmy(2000:27-28)的基礎上將實際語料分為三類:致使事件、非致使事件和自變事件。與Talmy(2000)的“施動”不同,本文的立足點是“致事”。因為“致事”不僅涵蓋“人”,還包括廣義的施事,如“自然因素”“環(huán)境因素”“工具成分”和“純粹使因”等。此外,由語義分析可知,自變事件的參與者表示狀態(tài)變化的主體,在生命度上不存在明顯的傾向性特征。由此,下文僅重點考察致使和非致使兩類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參與者。
在定量考察中,本文檢索了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的“漢英雙語語料庫”,共獲得3066例語料。其中,英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1253例,漢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1197例;英語非致使事件345例,漢語非致使事件271例。下文不特別注明選自語料庫的例句。
最后,為了便于統(tǒng)計,本文參照伯納德·科姆里(2010)和趙立霞 等(2016)等列出如下生命度等級:人類(包括人稱代詞、指人或人類組織的名詞)>(除人類外的)動物>植物>具體的無生命的事物>抽象事物。
語料顯示,英漢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主要采用及物和被動結構。此外,漢語的此類事件還采用了一些特殊句式,如“給”字句、“讓”字句、“把”字句和“將”字句等。同時,由于使役交替,英漢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主要呈現(xiàn)不及物結構。由于參與者及其生命度與事件的句法表現(xiàn)是密切聯(lián)系的,因此下文將逐一考察上述各類結構中的參與者,重點分析其生命度與相應句式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對英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來說,及物結構占據(jù)主導,共計879例,其中又可以分為“SVO”和“SVOC”兩種類型。根據(jù)統(tǒng)計,其主語的語義類型是:人(498例)>物(301例)>自然物(58例)>動物(9例)>機構(11例)>工具(2例);賓語的類型是:物(770例)>人(106例)>動物(3例)。同樣,漢語致使事件中,及物句也是主導句式,共計699句。其主語的類型是:人(472例)>物(190例)>自然物(32例)>動物(4例)>工具(1例);賓語的類型是:物(655例)>人(43例)>動物(1例)。由此可見,英漢及物句中,絕大多數(shù)主語都是充當致事的“人”或與之相關的“機構”和“工具”。同時,具有高生命度的“動物”也可以充當致使者,而“物”和“自然物”雖不具有高生命度,但仍可以作為事件的使因,占據(jù)主語位置。同時,就其賓語而言,最典型的就是低生命度的“物”。當然,具有高生命度的“人”和“動物”也可以處于受事的地位。此外,本文進一步統(tǒng)計了此類結構的主賓語義模式。如下表所示:
表1 英漢及物結構的主賓模式統(tǒng)計表
由上表可見,英漢及物結構中,“人→物”均是頻率最高的主賓模式,分別約占總數(shù)的47.3%和62.9%。同時,由于“人”的高生命特征,“人→人”和“人→動物”也是常見的主賓模式。例如:
(1)a.The plumber took out a wrench and tightened the bolt.
b.He struck the guard down with his fist.
c.He shot the lion with a gun.
(2)a.他們割斷了凱倫的喉嚨。
b.他一下子撂倒了三個襲擊他的人。
c.他用步槍射倒了六只老虎。
同時,“工具”和“機構”也都具有高生命度等級,因為只有人類才能有意識地使用工具或建立機構。此外,“動物”在生命度等級上略低于“人”,但相對于無生命者來說,其仍具有較高的生命度。例如:
(3)a.A bicycle hit me and rolled me over.
b.The dog was pulling the newspaper to bits.
(4)a.子彈擦破了他肩部的皮膚。
b.那匹馬張大了鼻孔。
除了上述幾種情況,“自然力”也可以充當事件的使因,作用于“人”或“物”。因為相對于大自然來說,人和物往往處于受事地位。例如:
(5)a.The muted light of yet another cloudy day eventually woke me.
b.The wind turned my umbrella inside out.
(6)a.那年饑荒餓死了幾千人。
b.寒霜凍死了我們的幾株幼苗。
最后,“物→物”和“物→人”雖不同于常規(guī)的生命度等級,但從致使鏈的角度來看,無生命的事物完全可以充當事件的使因。例如:
(7)a.The hot coffee melts the sugar.
b.The jar of the alarm woke me up.
(8)a.一再的拖延打亂了全部安排。
b.他粗野的舉止惹惱了她。
由上述分析可見,在英漢致使及物句中,除了表示純粹致使關系的用例外,主賓語大都遵循著生命度等級的基本要求,即致事在生命度上要高于受事。此外,語料還顯示,一旦主賓語偏離了由高到低的常規(guī)模式,狀態(tài)變化事件就傾向于采用有標記結構,如下文將討論的幾類特殊句式。
英漢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被動結構也是一種重要的表達形式。其中,在隱含“by”短語的280例英語被動句中,主語的類型是:物(235例)>人(43例)>動物(2例);在出現(xiàn)“by”短語的94例句子中,主語的類型是:物(65例)>人(28例)>動物(1例)。對于這共計374個例句,其賓語的類型是:零成分(280)>物(63例)>人(22例)>自然物(8例)>動物(1例)。同時,對于漢語被動句來說,在“被”字賓語隱現(xiàn)的句子中,主語的類型是:物(53例)>人(19例);在賓語出現(xiàn)的用例中,主語的類型是:物(63例)>人(29例)>動物(1例)。對于這共計165個例句來說,其賓語的類型是:零成分(72例)>物(54例)>人(23例)>自然物(14例)>動物(2)。由此可見,絕大多數(shù)英漢被動句的主語都是無生命的“物”,分別占總數(shù)的80.2%和70.3%,其次是“人”或“動物”。此外,賓語隱現(xiàn)和“物”類賓語在英漢語中也占多數(shù),其次是“人”或“自然物”類賓語。根據(jù)統(tǒng)計,被動結構呈現(xiàn)出如下主賓語義模式:
表2 英漢被動結構的主賓模式統(tǒng)計
(9)a.The car was almost torn in half in the crash.
b.The van was burnt-out and completely blackened by smoke.
c.The phone box was vandalized by a gang of youths.
d.The wheat had been beaten down by the rain.
b.他的手臂被荊棘劃破了。
c.這所中學這個月已被流氓破壞了兩次。
d.樹木被臺風刮倒了。
此外,上述模式中,由“人”或“動物”充當主語的用例雖不符合由低到高的生命度等級,但這幾種異常的位序主要突顯了相對于主語的消極意義。因此,本文認為,此類模式受到了語用因素的影響。例如:
(11)a.The child was pushed over.
b.The cyclist was run down by a lorry.
c.The child was spoilt by his grandfather.
d.The cat got run over by the lorry and squashed.
b.他被一塊磚頭絆倒了。
c.一名警官被暴徒砍死了。
d.他被老虎咬死了。
最后,根據(jù)表意,漢語的“給”字句和“讓”字句也都屬于被動結構的范疇。其中,在15例“給”字句中,主語的類型是:物(11例)>人(4例);賓語的類型是:零成分(10例)>物(5例)。同時,在8例“讓”字句中,主賓語的各自類型分別是:物(6例)>人(2例)和物(6例)>人(2例)。由此,本文認為,這兩種句式同樣遵循著生命度對主賓模式的制約。
綜上,英漢被動結構中,主賓位序呈現(xiàn)出與及物結構相反的生命度等級,即“低生命受事→高生命致事”。由此,本文認為,被動句作為一種有標記結構,其功能之一就是承載主賓語在生命度等級上的偏離。也就是說,及物結構所編碼的是常規(guī)模式——“高生命致事→低生命受事”,而被動結構則正好相反。當然,由于此類句式的消極含義,其主語并不絕對局限于低生命度特征。
根據(jù)統(tǒng)計,在共計253例漢語“把”字句中,主語的類型是:人(163例)>抽象事物(38例)>具體事物(19例)>自然物(12例)>動物(7例)>工具(13例)>機構(1例);賓語的類型是:具體物體(178例)>人(43例)>抽象物體(25例)>動物(7例)。由此可見,絕大多數(shù)“把”字句的主語都是處于生命度頂端的“人”,約占總數(shù)的64.4%。同時,“動物”“工具”和“機構”也都具有高生命度特征。此外,“自然力”雖不具有高生命度,但仍可以充當事件的使因。與此同時,對于“把”字句的賓語來說,其生命度等級普遍較低,基本上都是具體或抽象的事物。此外,鑒于“把”字句的處置意義,其賓語也可以是具有高生命度的“人”或“動物”。根據(jù)統(tǒng)計,句子主語和“把”字賓語在語義上呈現(xiàn)如下模式:
表3 漢語“把”字結構的主賓模式統(tǒng)計表
由上表可見,“把”字句中,“人→物”模式占據(jù)主導,約占總數(shù)的58.1%。此外,其賓語還可以是“動物”,因為在生命度序列上,人明顯高于動物。此外,由于在生命度上的同級性,“人→人”和“動物→動物”也是常見的主賓模式。例如:
(13)a.喬在比賽的第一回合中就把對方擊倒了。
b.一只公牛發(fā)現(xiàn)一只獅子的幼獸在睡覺,便用角把它抵死了。
同理,鑒于其與“人”的密切聯(lián)系,“工具”和“機構”也可以占據(jù)主語位置。例如:
(14)a.重型卡車把長草的軟質(zhì)路肩軋壞了。
b.警方把失蹤姑娘的照片放大了。
此外,語料中還存在著“自然物→物”的主賓模式。究其原因,從致使關系來看,“自然力”符合廣義施事的范疇,可以充當事件的使因。例如:
(15)a.風把蠟燭吹滅了。
b.晚霜把果樹凍壞了。
由上述分析可見,根據(jù)生命度等級,“物”充當“把”字句主語的可能性最小。同理,“人”和“動物”充當其賓語的可能性也最小。然而,語料中,違背這一規(guī)律的模式也是存在的,如“具體事物→具體事物”“抽象事物→具體事物”和“物→人”等。表面上,這些用例有悖于常規(guī)的生命度等級。但由分析可見,其中的主語并不僅僅表示事物本身。相反,其仍與人物活動密切相關。由此,本文認為,這些主語所表達的“物”仍與高生命度的“人”或“工具”密切相連。例如:
(16)a.那個球把一塊窗玻璃打碎了。
b.這次爆炸把那個舊煙囪給炸倒了。
c.長途旅行把他們累壞了。
最后,在同義的27例漢語“將”字句中,主語的類型是:人(14例)>自然物(6例)>工具(3例)>機構(2例)>抽象事物(1例)>具體事物(1例);賓語的類型是:具體物體(23例)>抽象物體(3例)>人(1例)。統(tǒng)計表明,“將”字句同樣遵循著生命度對主賓語的選擇,即主語在生命度上一般不低于賓語。例如:
(17)a.她將地板擦干凈了。
b.那嬰兒將母親的編織物拆散了。
語料顯示,英漢不及物結構所編碼的主要是非致使事件。但是,由于致使力傳遞具有內(nèi)外兩種類型,因此有的漢語“返身傳遞”類致使事件也是由不及物結構來編碼的。
2.4.1 致使類不及物結構
根據(jù)本文統(tǒng)計,漢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存在著少量不及物結構,共30例。例如:
(18)a.他又喝醉了。
b.我很快就跑累了。
由上例可見,此類表達的主語均屬于高生命度的“人”。在致使力的傳遞上,其屬于返身傳遞類,即致使力是返回發(fā)出者自身的。與之不同,英語的返身傳遞類致使事件主要采用及物結構、系表結構或被動結構等。例如:
(19)a.Running soon fags me out.
b.George was / got well and truly drunk.
2.4.2 非致使類不及物結構
如前所述,不及物結構主要是編碼非致使事件的。英語中,其又可分為“SV”和“SVC”兩類。根據(jù)統(tǒng)計,在共計345例中,其主語全部屬于低生命度的事物。例如:
(20)a.The window broke into pieces.
b.Th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has widened.
此外,本文還發(fā)現(xiàn),由于英語被動結構的普遍性,生命度較高的“人”和“動物”一般均不出現(xiàn)于不及物句的主語位置,而是更多地用于被動結構中。這一點,前文已有論述。
與英語類同,漢語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也大都采用不及物結構,共計271例。根據(jù)統(tǒng)計,其主語主要是低生命的“物”或生命度較高的“動物”。例如:
(21)a.紐孔扯裂了。
b.一個月后,豬養(yǎng)肥了。
與上例中的“動物”不同,漢語中生命度最高的“人”一般多用于被動結構。本文也發(fā)現(xiàn),介于成人和動物之間的“嬰兒”或在特殊情景下處于受事的“人”有時也可以出現(xiàn)于不及物句的主語位置。例如:
(22)a.罪犯被處決了。
b.?罪犯處決了。(自省)
(23)a.滿月后,小寶寶(被)養(yǎng)胖了。(自省)
b.住院三個月,他(被)養(yǎng)胖了。(自省)
綜上所述,除了少量的返身傳遞類事件,英漢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主語的生命度等級普遍較低。究其原因,非致使不及物句主要是由致使事件經(jīng)使役交替而來,其主語實際上是致使及物句中的受事賓語,自然在生命度上低于原及物句的主語。
通過對英漢致使和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集中分析,本文發(fā)現(xiàn),排除特定的語用因素和純粹的致使關系,參與者的生命度不僅制約著事件的主賓位序,還影響著事件在語態(tài)和句式上的選用。換句話說,在主賓語的語義類型和排列模式上,英漢此類事件大都遵循著生命度等級的基本要求。由此可見,作為一個語義范疇,“生命度”在英漢語中是具有跨語言性的。當然,就具體現(xiàn)象而言,英漢語仍存在著一些差異。其一,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英語的被動結構明顯多于漢語。這不僅與兩個民族的思維方式有關,還與各自的語言結構密切相連。在常規(guī)用例中,英語傾向于采用中低生命度的“物”作為句子主語,因此其被動化的可能性較大,而漢語句子的主語則多是高生命度的“人”,因此其被動化的可能性相對較小。其二,在使役交替中,英語對不及物句或被動句的選用更多地是考量主賓語的生命度,而漢語有時還需結合話語的語用意義。其三,在承載主賓語生命度變異方面,漢語比英語擁有更多的特殊句式。這種在形式上的豐富性必然會帶來漢語語義表達的精準性和句式選用的靈活性。
本文集中分析了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參與者與其句法結構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在動詞語義、句法結構和詞化類型的基礎上將主賓成分也納入了事件的“形—義”界面分析。這不僅是對先前研究的有益補充,更是對事件形義類型的全面考察。當然,隨著“形式”和“意義”的認知“顆粒度”(granularity)不斷切分細化,事件的“形—義”界面研究仍具有非常大的深入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