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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忌

2020-05-20 15:08曹軍慶
天涯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保潔員老婆

“我們開的這個會是叫分享會呢還是自救會呢或者就叫團體救助會呢?叫個什么名字好呢?我以前沒參加過這種會,但是聽說過這種類型的活動。很多有相同遭遇的人躲在很隱蔽的地方開這種會,當(dāng)然都是些很倒霉的人,倒霉的人有各種各樣的倒霉。比如酗酒者自殺者失獨者,聽說還有子女被拐賣的父母,這一些各個類別的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分類聚。不是有微信群嗎?召集也方便,遭遇相同的人群一起傾訴,打探消息,抱團取暖。他們有自己的堡壘,外人進去不了。自救也好互助也好,無非就是把自個的苦水全吐出來。說自個的事是吧,說了也沒人歧視你,沒人取笑你。都是一樣的人唄。所以不擔(dān)心沒人聽你說,聽你說完,還會有人給你出主意。出的主意管不管用不要緊,要緊的是還有人愿意出主意。我們現(xiàn)在開的就是這種會嗎?”說話的人就站在屋子中間,他歪著腦袋。

戒毒所副所長郭丙坤也在座,這時郭所長插嘴說:“我們叫學(xué)習(xí)會,分組學(xué)習(xí)會。全組十個人學(xué)習(xí)討論,大家輪流說。今天16號,昨天不是會見日嗎?大家應(yīng)該都和家人見過面了吧,也消化消化。把你們的事情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出來,全說出來。我想能說出來也是勇氣,說不定也能起到治療的效果?!?/p>

“那好,我先說吧?!闭局哪莻€人說,他瘦高,兩只肩頭像駝峰那樣聳著,“我叫宋軍民,今年四十一歲。郭所長剛才說我們組有十個人,大家是同一個宿舍的室友,都是戒毒者,從前是吸毒者。我們十個人加上郭所長再加上做會議記錄的劉警官,這屋子里現(xiàn)在一共有十二個人。你們十一個人聽我一個人說,為什么要聽我說?”

“這個人很啰嗦?!绷蔚弥菊f。

“不得要領(lǐng),”范光明說,“他在扯野棉花,野棉花有什么好扯的?!?/p>

郭所長雙手往下壓了壓:“大家安靜,等會兒你講話人家也這么吵鬧你還怎么講?”

“我想知道你們都是心理醫(yī)生嗎?”宋軍民說,“如果你們不是心理醫(yī)生,這件事我講出來你們會聽不明白的。即使是我自己也一樣聽不明白??晌疫€是要講出來。不是每個人都要講嗎?照郭所長的架勢來看,不講出來還過不了關(guān)?!?/p>

劉警官在會議記錄本上寫道:“郭所長不置可否地微笑著?!?/p>

“我講什么?那時候我就是覺得有人要害我,成天啊,沒日沒夜地害怕。不知道危險在哪里,就是覺得危險。危險無處不在??隙ㄓ腥艘ξ?。加害我的人是誰又不知道,要知道是誰還好防范一些,還能有個目標(biāo)。可是不知道。具體要害我什么——還有具體怎么害我也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將要被迫害,迫害的內(nèi)容和招術(shù)卻又不明所以。都在計劃當(dāng)中,還在謀劃。這就更麻煩了,不知道危險從何處來,更不知道哪個人是我的敵人和對手。因為不知道敵人是誰,意味著很可能任意的某個人都是敵人,隨便誰都是。他們?yōu)槭裁匆ξ?,這種事不會無緣無故。我找不到理由。他們整裝待發(fā),他們有備而來。他們笑嘻嘻地躲在暗處,時刻盯著我,等著我犯錯。哪怕我只是犯下一點點過錯,哪怕只有一點點縫隙,他們就會有機可乘。那個人或是那些人不會放過我。他們精明強干、訓(xùn)練有素,有很多手段。有說不出口的特別下三爛的手段,也有說得出口的——因此很高級——特別公平正義的手段。我早就被盯上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我是一條魚,周邊水域里全漂著魚鉤,只要我張開嘴準(zhǔn)會咬上一條或幾條魚鉤,被他們歡天喜地地釣上去。我現(xiàn)在不是魚,我走在陸地上,空氣里也滿滿地漂浮著掛著餌料的釣鉤。我只要一呼吸就會把釣鉤吞進喉嚨,我會被他們釣住。他們把我從樹梢上扯出去,樹梢像水草那樣搖擺,樹梢就是空氣里的水草。他們把我從空氣中扯出去。我在脫離空氣的時候還能看到那么多釣鉤漂浮著,有人以為那只是塵埃只是飛絮,可那就是釣鉤,全是釣鉤。它們總能釣到什么。所以我總是閉緊嘴巴,不敢隨意張嘴。他們在搜集證據(jù),搜集有關(guān)我的確鑿證據(jù)。有一天他們會把我抓起來,囚禁我,對我用刑。用刑的地方會選在那間黑暗的地下室,里面擺滿了各種刑具。我好幾次夢見過那里,也有可能我真去過那里。他們把我吊起來,拿強光燈照我的眼睛,不讓我睡覺。耳邊有強噪音,工業(yè)噪音和葬禮上哭喪的噪音。飛機起飛時摩擦機場地面的噪音。模擬戰(zhàn)爭的槍炮聲轟炸聲。他們把噪音的音量開到最大,開到極限。噪音對人的摧殘能力超過了任何一種暴力,我將昏迷。如果我昏迷過去了,他們就用冷水潑醒我。但是他們不打我。他們拷問我,逼我招供??墒俏也恢牢夷苷泄┦裁?。我精心招供出來的東西他們認為毫無價值,而他們想要的東西我又招供不了或是我也不清楚。于是陷入困局。循環(huán)往復(fù),轉(zhuǎn)圉兒。拷問我的人一班班輪換。退下來休息的人到隔壁屋子去打撲克斗地主。另一些人留在這里繼續(xù)逼我招供。沒完沒了。一想到那些事情我就手腳冰涼。我才不想被他們抓住,不想被他們投進那間囚室。我懷疑所有的事情,我對一切都不確定。我懷疑手機有問題,手機容易布置機關(guān)。很可能我的手機里面被人安放了裝置。無論我在哪里,手機都會把我的位置發(fā)送給他們。我的通話記錄我的短信都會被人復(fù)制。每每聽到手機鈴聲我都會無端地受到驚嚇,心驚肉跳,仿佛那是從陰曹地府里來的聲音。熟人的電話不敢接,雖然名字是熟人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熟人的聲音。聲音很容易模仿。我懷疑有人冒充熟人跟我搭訕,這里有不可告人的陰謀,在我不防備的時候撬開突破口。至于陌生人的電話我更不敢接,不知道他們會干什么。那是些很奇怪的人,他們怎么會想到給不認識的人打電話呢?我甚至也不敢接我老婆的電話。我老婆當(dāng)然沒問題,可是誰知道我老婆有沒有被監(jiān)控?誰能保證我們的通話不會被監(jiān)聽不會被錄音?我老婆聲音的背后會不會也有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種通道或接口呢?誰知道?誰能告訴我?于是我在鐵匠街靠近人武部的馬路牙子上砸毀了手機。當(dāng)時我正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不讓漂浮在空氣里的釣鉤把我給釣著了,我走路的樣子因此像個竊賊,不停地東張西望。我老婆恰在這時給我打電話。我有五雷轟頂?shù)母杏X,不能接,一定不能接。手機繼續(xù)響,我砸了它。手機碎片不能隨地扔在一處,那樣的話我擔(dān)心有人能把里面的數(shù)據(jù)讀出來。我蹲下身子,把砸毀了的手機碎片攏在一起,抓起來裝在衣服口袋里。我裝成沒事人一樣往其他街上走,假裝閑逛,分六次在五條街上才把手機碎片扔完。這部手機算是被我碎尸萬段了,我在半座城里揚棄它,令其尸骨無存。我記得這是我砸毀的第十部手機。實際上不是我記得,是我老婆提醒我的,她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你已經(jīng)砸了九部手機,這是我買給你的第十部。三天前她才買給我,沒想到今天我又砸掉了。她遞給我的時候提醒我說,你已經(jīng)砸了九部手機了,我便想起來之前我一直在砸手機??墒恰依掀偶t著眼睛討好我說,沒有手機我怎樣才能找到你呢?你以前是我的依靠是我的靠山,現(xiàn)在不是依靠至少也是我的親人。她對無法隨時找到我而憂慮。你不能讓我找不著你,這讓她無法想象。因為這個緣故她又給我買了第十部手機。她向我保證,手機沒問題。所有人不是都在用手機嗎?別人的手機沒問題你的手機也不會有問題。即使有什么所有人也都是一樣的。你不要再懷疑什么,多慮對你不好,對你身體不好,對你腦子也不好。行嗎?糊涂一點,大度一點。這個世界有什么可懷疑的呢?讓別人懷疑去吧,我們什么也不懷疑。聽到我老婆這樣跟我說話,我有多么感動啊。她在安撫我。一邊把手機遞給我一邊小聲安撫我。她要我信任手機,信任她,進而信任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可以信任的,她向我保證。對我說這話她的聲音又小又輕柔,就像是她在對著嬰兒說話。我們的孩子長大了,上初中了。他剛出生時,我記得我老婆就是這樣和他說話?,F(xiàn)在她也這樣和我說話。她摸我的頭發(fā),摸我的臉。聲音小得像在耳語,好像生怕聲音大了會傷害到我。她叫我寶貝兒,哦寶貝兒。以前是我這樣叫她,我做愛時總要叫她寶貝兒,不這樣叫她,她到不了高潮。我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久沒再這樣叫她了,倒是她開始這樣叫我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說她心疼我。她說寶貝兒你受到驚嚇了,你的生活不正常。所有的原因都是因為你吸了那東西,吸了那東西你想多了,所有你想的東西都不真實都不存在。她摸我的頭發(fā),摸我的臉,她向我保證說,那都是多余的猜忌。你戒了吧,戒了你就再不會這樣了。她的手顫抖。我回過身來也摸她的頭發(fā),也摸她的臉。我那時候偎依在她胸前,悄悄流淚。淚水讓我腦子清明,難道她說得不對嗎?我羞愧不已。我把手機捂在手掌心里,發(fā)誓再也不砸。我老婆多么好啊,她輕拍著我的背,唱兒歌哄我入睡。她唱道:娘的寶寶,快睡覺覺,睡在夢中那個——搖啊搖。她反復(fù)地搖啊搖,拍啊拍,我就在她懷里睡著了,睡得好沉。平時我失眠,最狠一次三天三夜——哦不對——是五天五夜沒合眼。她這樣抱著我唱兒歌搖著拍著我就睡著了。她把我當(dāng)作她兒子,把我當(dāng)嬰兒??墒乾F(xiàn)在我在鐵匠街靠近人武部的馬路牙子上還是把她送我的手機砸了,我都不知道她要跟我說什么。她不是在給我打電話嗎?我沒接電話卻把手機砸了。既砸了手機,也就沒法回去了,我得住酒店。我走進智德路,住進智德路上著名的天倫大酒店。智德路和鐵匠街只隔著兩條街,十幾分鐘就可以走過去。在酒店前臺,我問接待員能不能住8203房。接待員說她要查查房間是否空著,她在電腦上看了看,8203房沒人住。我順利住進這間房。進了房間,我首先懷疑電視機有問題。里面會不會躲著什么人,或是有沒有安裝其他危險物品?我想起來了我為什么要點著住這間房,大約四周前我就是在這間房里砸了他們的電視機。我老婆前來交了賠償金和罰款才把我領(lǐng)回去。我告訴老婆,他們要害我,電視機是最有可能被他們做過手腳的地方。我砸爛電視機,還沒找到什么把柄,保安就進來了。保安說是在隔壁做衛(wèi)生的保潔員報告他的。保潔員說有顧客在酒店里耍酒瘋,正在破壞酒店財物。我質(zhì)問保安電視機里有沒有竊聽器?有沒有致人死命的毒劑?或是能夠遠程射擊的致導(dǎo)瞄準(zhǔn)儀?保安先是愣了愣,繼而哈哈大笑。他是個沒文化的人,粗手粗腳,對我所說的這些顯然聞所未聞。保安準(zhǔn)備報警,他肯定我是吸過那東西的人。信不信?一查他的尿就知道了。保潔員卻在那兒跟他擠眉弄眼,她還有些姿色,長得不算難看。保潔員像是跟我求情那樣對他說,你別較真,人家可能沒吸那東西,只是喝醉了。你就沒有喝醉的時候嗎?她這樣吃吃笑著問保安。保安大概想到了什么,畢竟是同事,可能他喝醉出洋相的時候,保潔員也在現(xiàn)場。她提示他想起他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那樁往事。保安說那就不報警吧,你的家人是誰,給個電話我,讓人快點把你領(lǐng)走。我說家人是我老婆,但是我不把電話給他,我懷疑這是他們的計策。表面看保潔員在幫我,其實他們是一伙的,不過是在演雙簧。巧就巧在我老婆正好這時候打電話來了,保安奪過我的手機,告訴她我在哪里。我沒問我老婆交了多少賠償金,也沒問她交了多少罰款。我就記得,電視機里的問題我還沒有查清楚。電視機是樁懸案。這次我還要再住進8203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好奇,必須一探究竟。我拔掉電線插頭,又一次把他們重新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高高舉過頭頂,然后猛地摜在地上。機身裂開了,我用腳踢它,把它往墻上踢。雙手扒拉它,撕扯它。它的內(nèi)臟是由線圈線板螺釘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塊狀物構(gòu)成的。亂七八糟牽絆著各種物件的金屬線像是內(nèi)部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或血管。一些塊狀的塑料突出物,則像是從里面長出的惡性腫瘤。腫塊。沒有我想找到的東西。沒有兇器。也有可能我想找到的東西就在里面,但是我不認識它們。就像我被拷問,被逼迫招供一樣,我也在逼迫電視機招供。我要它說出它里面到底隱藏著什么。它不能發(fā)聲,它不是人。我就拆它,踢它。一些東西從它上面掉落,不停地掉落。它在變小,我把它往墻上踢,現(xiàn)在還可以把它往房頂上踢。這時有人敲門,我打開門。又是那個保潔員,大約四周前的那個保潔員。我第一眼就認出她了。沒有保安在這里,她顯得很慌亂。她顯然也認出我了,怎么又是你,她說。她拿出對講機,正在呼叫什么。我揚手打掉已遞送到她嘴邊的對講機,它掉在地毯上,從房間門口的走廊上往電梯方向滑出去很遠。我聽到對講機在響,17號有什么事請講,17號17號,聽到請回話。哦,原來她是17號。她是警察嗎?17號會不會是裝扮成保潔員的女警察?我奪路而逃,蹦跳著跑步下樓。還好,8203房在酒店二樓,我來到一樓大廳時居然沒看到保安。前臺的接待員都不敢攔我。我跑出酒店,從智德路折返到鐵匠街上。他們在追我,保潔員保安可能還有警察,手上拿著我的照片。我像電影里的逃犯那樣奔跑。他們會不會開著警車?我氣喘吁吁,撞倒了騎自行車的老大爺。老大爺躺在地上呻吟,大聲呼救。有人認出他是街上的職業(yè)碰瓷人。這回算你倒霉,站在旁邊的圍觀者說,撞你的人是個吸貨。老大爺聽說后,霍地站起身來。他揉著眼睛說人呢?人在哪里?有人指我,不止一個人指我,都把手指頭指著我。我的目光和老大爺?shù)哪抗馀錾狭?,我看到他的眼神像玻璃碎了一地。他二話沒說,騎上自行車灰溜溜地跑了。我回到家,跌跌撞撞回到家。好像是跑過了一座城才回來。老婆卻不在。門虛掩著,屋里沒有人。她去了哪里?我砸了手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聯(lián)系上她。她這會兒是安全的嗎?我開始懷疑有人綁架她。他們抓不住我,才會綁架我老婆,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我對此深信不疑。如果是我老婆自己出去了,門不會虛掩著,她會鎖上門。我的車還停在大門口,老婆的車也沒看到。我和我老婆都開著很高檔的豪車,我開越野車,她是迷你車。他們會不會綁架了她同時也挾持了她的車?我快速發(fā)動自己的車,呼一下開出去。我要找她,找我老婆。我在一家時裝店門口看到了她的車,她的車是粉紅色,醒目地停在那里。時裝店看著眼熟,但是沒有太多相關(guān)記憶,無法把那些線索連在一起。櫥窗是透明玻璃,我老婆就在里面。我看到她笑容可掬地和一個年輕女人說話,在她身上比劃她手上拿著的衣服。女人身邊站了個年齡比她大很多的男人。我老婆也在對他說話,但是那男人含笑不語。毫無疑問他們沒有綁架我老婆。我老婆在和他們說話的間隙,時不時地對著外面張望。一個新的想法突然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令我猝不及防。我發(fā)現(xiàn)我老婆是來和他們接頭的,所謂時裝店子不過是用作掩護的接頭地點。她假裝接待顧客,卻是在向他們告發(fā)我。我老婆是個告密者,她避著我向那些人出賣我。我痛苦,羞愧得無地自容。她粉紅色的迷你車是我買的,作為結(jié)婚禮物送給她的,它就在那兒,在時裝店門口。我此時不撞上去什么時候再撞呢?我屏住氣息,開足馬力撞上去。我撞上它了,它的尾部被撞得稀爛,我的車頭也撞得稀爛。有火光,有煙塵。它被我撞出去,又撞碎了時裝店櫥窗。一片驚呼,店子里的人都出來了。他們躲避災(zāi)禍,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老婆一下子就看見我了,她捂著眼睛。你闖禍了!你闖大禍了!她抱著我腦袋嗚嗚地哭著。你是不是在告發(fā)我?我傻笑著問她,我的笑容非常傻。像尿布片,我臉上就糊著一層像尿布片那樣的笑容問她,你在告發(fā)我嗎?我老婆嗚嗚哭著,仍然抱著我腦袋。我從沒想過要告發(fā)你,從沒想過寶貝兒。我以為你能好起來,哪怕不是一下子總能慢慢好起來。可是你太危險了,你從來沒有這樣危險過。你嚇到我了,我可能不得不把你送進去。原諒我寶貝兒。她摸我的頭發(fā),摸我的臉。我在她的安撫下漸漸安靜下來。我甚至還睡了一會兒,不是真正睡,是打了個盹。然后,警車來了。就這樣現(xiàn)在我和你們在一起?!?/p>

“我的故事講完了?!彼诬娒裾f,“不是還可以討論嗎?我想聽聽你們怎么說。”

據(jù)劉警官會議記錄記載:“宋軍民的講述氣氛輕松,好幾處地方都引發(fā)了一片笑聲?!敝砸l(fā)笑聲,劉警官寫道:“不是嘲笑而是共鳴。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幾乎人人都有類似經(jīng)歷。”

廖得志說:“我從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也像你那樣猜忌,疑神疑鬼。只不過你比我厲害,如果跟癌癥一樣分早晚期的話,你那是到了猜忌癥的晚期?!?/p>

范光明也說:“現(xiàn)在講出來了,大家都會覺得很可笑。但是當(dāng)時我們都是這樣子的,誰不是這樣子的呢?原因就是吸了那東西。那時候我們不會覺得多可笑,我們認為很正常呀?,F(xiàn)在我們認為可笑是因為我們成了正常人?!?/p>

郭丙坤副所長及時插話說:“這就說到點子上了,我們都找到了根源。只有挖掉根兒,戒毒才會真正有成效?!惫L這是在作點評,點評結(jié)束,其他人再接著說。可是宋軍民打斷了郭丙坤副所長的話,又站了起來,他還要說話。他坐在那里舉著手要求繼續(xù)發(fā)言,郭所長沒看到,他便站了起來,站著舉手。

“你還要講嗎?”郭所長親切地問道。

“我還要講?!彼诬娒裾f。

“那好,你繼續(xù)?!?/p>

“我們找到了根兒,我們都知道猜忌是因為吸了那東西,那都是幻覺??墒俏依掀虐盐宜瓦M來以后,她自己也變了,她性情大變。剛才廖得志說我已到了猜忌癥晚期,那么真有猜忌癥這種病嗎?猜忌是不是病呢?如果真有這種病會不會傳染呢?會像感冒那樣傳染嗎?會像性病那樣傳染嗎?如果會傳染,又是通過什么傳染的呢?比如唾沫或者什么?一旦被傳染,是馬上得病呢還是有一個潛伏期?潛伏期通常會是多長時間呢?跟狂犬病或艾滋病的潛伏期相比是更長呢還是更短?怎樣避免傳染上猜忌癥,有什么有效的疫苗嗎?可是猜忌僅僅只是某種精神活動啊,它又不是器官上面的病變。有些傳染病指頭會變黑。皮膚上長滿癤子或斑點。鼻子爛掉。身上會有腐肉一塊一塊往下掉。猜忌癥沒有這些癥狀,卻又比這些更可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老婆從前那么開朗。她痛恨疑神疑鬼,她勸導(dǎo)我。她是好人,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女人。而且她又不吸,從不碰那東西。按理說她不會掉進去。但不是這樣。天哪,她只是個普通女人,為什么她也會陷在猜忌里面不能自拔呢?為什么?是報應(yīng)嗎?我的報應(yīng)為什么會落在她頭上?連續(xù)幾個月,我老婆都在會見日那天來探視我。從我們的交談中,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她不太對勁了。她是慢慢變化的,變化一直在發(fā)生。她自己不知道她在變化,但是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神態(tài),她的樣子,尤其是她話語里面不斷建立起來的邏輯。她的口氣變得咄咄逼人。說起什么都是堅定不移而非猶疑。中國人很多時候都在指鹿為馬。我害怕她的邏輯,她在新建立起來的邏輯里面回看過去的我。過去的我沒有結(jié)論,只是證據(jù)而已。我過去的生活是提供給她的現(xiàn)成的材料,而有關(guān)我的結(jié)論則由現(xiàn)在的她來審定,由現(xiàn)在的她來給出。于是所有我過去的事情,全都變成了另外一些事情。她變了一個人,對什么都不再相信。這不是從前的她。她把我們以前的事情翻出來,重新審視它們,重新給它們定義。直到昨天——在最新的一期會見日里,我們又談了一次,我們大吵。從第五個月開始,她把我們的每一個會見日都當(dāng)成了審判日,或者也可以叫作審查日。她不是來探望我,而是在這個時間里前來審查我。她覺得有太多事情要弄清楚,要弄清楚這些事情需要我配合,她在審查我,被審查者需要回答問題。大約半年以后——我說的是我進來的時間,她的提包里開始攜帶著卷宗一樣的東西。我們會見時,她把卷宗拿出來,對照上面的內(nèi)容向我提問。有些問題我能回答,絕大多數(shù)問題我無法回答。提問的內(nèi)容就像是為了證實她花樣翻新的幻覺,讓人發(fā)笑。但是我老婆不茍言笑。她說她以前活得太糊涂了,她明白得有些晚。現(xiàn)在她也摔手機,砸爛手機。讓別人找不到她,她也不找別人。我說你是不是得上了抑郁癥?她說不是,我沒有得上抑郁癥??墒沁@種現(xiàn)象你要警惕,我告訴她,這意味著你作為一個人在生活里正在收縮,你很有可能會把自己收縮在一只核桃里。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老婆說我砸掉手機不光是我不想和人說話,更關(guān)鍵的原因是我害怕手機銀行,害怕那些簡單快捷的事物。弄不好我所有的錢我所有的財產(chǎn)在手機上冷不丁就被人一鍵轉(zhuǎn)走了。以前我們賺過很多錢,我是做基建起家的。她懷疑我們的家產(chǎn)并不全是被我吸光了,我只是吸掉了一部分家產(chǎn),另外的家產(chǎn)很有可能是我以吸的名義轉(zhuǎn)給了別人。否則的話我們家不會敗得這么快。眨眼間變得一貧如洗,哪有這么快?她調(diào)查我的資金去向,調(diào)查我每一筆錢花在哪里。我跟她說我沒有轉(zhuǎn)錢給誰,她說你當(dāng)然這么說。她到銀行去打印我的支付明細,現(xiàn)在她要我回憶從前的每一次支付款都做了些什么。我從柜員機上一次次取現(xiàn)干了什么。天哪,我哪想得起來。不就是吸嗎?賣家是誰?她要我把這個也告訴她。她說我要從賣家那里核實你到底買過多少。這也太瘋狂了吧?我說你怎么能去找賣家,賣家也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見上的嗎?再說,你要核實賣家就給你核實?這可是警察干的事兒,你去搞?搞不好會掉腦袋。你別嚇唬我,我老婆說。她堅信里面有貓膩。里面有個資金的黑洞,她說。我就不知道你把錢轉(zhuǎn)給了誰。那個人比我漂亮嗎?比我好?這就說到女人上面來了。我老婆大哭,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你為什么這樣對我?她花了兩個月居然找到了那個女人。女人住在木頭鎮(zhèn),和我一樣也是個吸貨。我老婆握著話筒,在會見日這天對著送話器吐痰。四處走動的干警沒看見她的舉動,她輕蔑地說道,和你一樣,爛人,吸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認定的?木頭鎮(zhèn)的女人怎么就成了我的相好呢?我又是什么時候給她轉(zhuǎn)過錢?我對我老婆提出疑問。我老婆說她專門到木頭鎮(zhèn)去見了那個女人,還給她拍了照片。她把女人的照片給我看。她很憔悴,不是良家婦女,眼神充滿譏諷。我老婆讓那女人寫了封證明書,或者叫道歉書、認罪書、自白書也或者叫悔罪書。反正叫什么都行,我老婆說就叫悔罪書吧。悔罪書上的文字沒有抬頭。那女人寫道,我承認和一個名叫宋軍民的男人保持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多次在本市賓館開房。我道德敗壞,腐化墮落,明知道宋軍民是有婦之夫,偏偏和他長期通奸。我還花他的錢,買衣服買首飾買東西吸。你都看到了嗎?我老婆把女人的悔罪書展示給我看,把它高高舉起來,像機場或高鐵站接人的人高高舉著的牌子。她說,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吧,你還有什么可抵賴?”

“各位,”宋軍民說,“我叫你們什么呢?各位什么?就叫各位同學(xué)可以嗎?”

郭所長趕緊說:“各位學(xué)員?!?/p>

“好吧,”宋軍民說,“各位學(xué)員,這封悔罪書你們怎么看?我發(fā)誓我不認識那個女人,我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在撒謊,她寫的悔罪書是一派謊言。”

聽到這里,屋子里出奇地寂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哄笑聲。非常奇怪,怎么會沒有哄笑聲呢?就是沒有。所有人都望著宋軍民,咧著嘴巴。

“我跟我老婆說,我懷疑這紙片是你買來的,你給錢給她,讓她把你說的話寫下來。我老婆說你在戒毒所里也吸嗎?我說不可能,在這里就算是老天爺也沒法吸。既沒有吸,你怎么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呢?怎么又說出這種猜忌的鬼話呢?她說她找到人了,也找對人了,她認定那個女人就是她。她說我們的家產(chǎn)一部分被我吸掉了,另一部分被我轉(zhuǎn)給了木頭鎮(zhèn)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吸,我供她吸。我把錢給她,還替她和我自己安排后路。說到后路,我老婆又懷疑我撞她的迷你車不是因為猜忌,不是因為幻覺,而是一場精心謀劃的謀殺。我肯定要撞死我老婆,然后和木頭鎮(zhèn)的女人遠走高飛。她確信我以為她在車內(nèi),至于我說我從櫥窗看到她在時裝店里和別人說話——顯然是后來編造的謊話。我就是要撞死她,不然我不會踩油門踩到那么深。她能夠僥幸躲過一死,純粹是她當(dāng)時極其偶然地不在車內(nèi)。如果不是一位老顧客堅持要試穿一件新款衣服,她肯定坐在車里了。在我進來的這些日子里,我老婆每一次來探視我,她的臉都要比上一次小一些,眼眶也要比上一次大一些。她一次比一次更披頭散發(fā),目光更直。她的表情繃得死死的,不容易彎曲哪怕一點點。我老婆剎不住車,她的疑心病在發(fā)展,在擴大,病毒無止境蔓延。我不在意她怎么懷疑我,也不急于洗白我自己??墒俏覔?dān)憂她。是不是以前我虧欠她的,現(xiàn)在她都要還給我。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我老婆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多么實心眼的人啊,她曾經(jīng)抱著我拍打,唱著兒歌,像哄嬰兒那樣哄我入睡。她是怎樣變成這樣子的呢?她有太多疑問,每次來看我,都會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好像我將不久于人世,她必須爭分奪秒把我知道的一切從我嘴里掏出來。她想了解我——就像是在搶救性挖掘我的往事。我老婆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我從前的樣子。但是她沒吸,打死她她也不會吸。我老婆到底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各位學(xué)員,誰能為我指點迷津?”

宋軍民停頓了一會兒。這時范光明說話了,他進來前是個中學(xué)老師,業(yè)余時間為賣淫小姐、吸毒者和酒鬼做過心理咨詢。但是他沒有心理咨詢師的從業(yè)證書,只能偷偷摸摸出去做,撈點外快罷了。后來他也吸上了,便一邊吸,一邊給自己做心理分析。他說那是他有生以來做得最好的心理分析。他愛吹牛。戒毒所里有兩個吹牛大王,一個是安爾恕,另一個就是他了。宋軍民說誰能為我指點迷津?眼睛其實已經(jīng)望著范光明了。

范光明說:“這個很好解釋。你老婆以前所有的心思都擱在你身上,她要照顧你,她要挽救你。注意,重點是她要挽救你!她為你所做的那些事情就是想在你這里做個救世主。誰不想挽救人???能挽救一個人是多么大的幸事。做個拯救者,做個救世主。那時候的你老婆,她堅定,她仁慈,對你而言她全身都是恩典。從她的頭發(fā)絲到她的腳趾頭都是你的恩典??墒亲詮乃涯闼瓦M來以后,應(yīng)該是在你撞車的時候,她在時裝店里面因為看到了你的危險舉動不得不打了報警電話。自從你進來,她懸空了。被挽救的人不在,挽救他的人還能做什么。不再需要救世主,自然也就沒有救世主了。你老婆無事可干,她閑下來了。她的生活出現(xiàn)空白,一片空虛。過去她的生活雖然糟糕,比如你老是給她添亂,卻是實有的生活。現(xiàn)在她的生活突然間變得抽象、失重,變得虛無。她進入了空洞。另一方面她對你的挽救因為她親手把你送進來了也意味著失敗。她自己宣告自己失敗。把你送進來是她最不想做也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從前你曾經(jīng)指責(zé)她告密,你說她告發(fā)你,她堅決予以否認。她說那是你的幻覺,是你胡亂的猜想。怎么會!但是最終結(jié)果證明,她仍然是你被抓住的唯一的知情人和告密者。她從你的幻覺里面發(fā)現(xiàn)了某種不可預(yù)知的先見之明。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她被坐實了。她就是告密者,她告發(fā)了自己的丈夫?,F(xiàn)在回頭再想你所謂的指責(zé),實際上是你提前說出了必將成為現(xiàn)實的某種預(yù)言。所以她不光有挫敗感,她還有恥感。你老婆沉溺在恥感中東想西想,從前那些確鑿無疑光滑無比的事情現(xiàn)在開始長毛,開始霉變。她因此而興奮,她要牢牢抓住那些東西。抓住那些東西才能抵抗從前想要挽救你的理想,也才能抵抗她因為出賣你而自找的罪責(zé)。她需要證明一些事情,既然需要證明,當(dāng)然就有疑問。”

范光明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說。他眼睛紅腫,不知道他在談?wù)撍诬娒窭掀诺氖虑榈臅r候,有沒有想到他自己的事情。劉警官在會議記錄本上寫道:“很多人似懂非懂?!?/p>

廖得志進來前是個販賣假證的人,那些貼在廁所擋板和電線桿上的小廣告里都有他留下的電話。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就是個資深制假者。他這時接著范光明的話頭得意洋洋地說:“你老婆居然找到了木頭鎮(zhèn)那個跟你相好的女人。”

“我沒有和她相好?!彼诬娒駬屜日f,他大聲叫著。

“可是她得到了她的悔罪書?!绷蔚弥菊f,“那么相信我宋軍民,接下來你老婆還會有更多相關(guān)證據(jù)拿到你面前。往后的會見日,你將會看到有關(guān)你自己的更完整的證據(jù)鏈條。只要你老婆懷疑到了什么,那些證據(jù)都會自動出現(xiàn)。”

“你的意思是我老婆也會像你那樣制假嗎?”

廖得志深沉地搖晃著腦袋:“不不不,你老婆不用也不會去制假,她什么都不必做。”

宋軍民說:“時裝店子是我以前給我老婆開的,她喜歡穿新衣服,我說有個店子你就邊賣衣服邊穿新衣服吧。店子門口裝有監(jiān)控視頻。我接她送她經(jīng)常在那里出現(xiàn)。我老婆現(xiàn)在把我出現(xiàn)在那里的鏡頭剪輯在一起。我在鏡頭里的樣子鬼鬼祟祟躲躲閃閃探頭探腦。那就是跟蹤者的嘴臉,望風(fēng)者的嘴臉,踩點者的嘴臉。很多時候我吸過之后不就是那樣子嗎?我老婆把那些嘴臉拼貼在一起,我都沒辦法詭辯。她說這些視頻資料足以證明——我在撞車謀殺她之前下過多少工夫,做過多少工作。我一直在踩點。后來她還在我的越野車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折疊彎刀。她懷疑如果她沒有被我撞死,我就會手持彎刀將她捅死。昨天,就在昨天那個會見日,我老婆也把那把折疊彎刀的照片展示給我看。她用手機拍攝,照片就保存在她新買的手機里。她把手機舉在額頭那里,和她的右眼睛平行,我看得很清楚。但我不記得我擁有這樣一把刀。我老婆冷笑著說你不承認沒關(guān)系。過幾天她有可能再把新手機砸掉,她拿不準(zhǔn),有這種可能性。不過你放心,她說,那把彎刀,作為實物作為實證,永遠都在。我老婆說,修車的師傅也會出具證言。你想謀殺我,不要以為躲在戒毒所里面,你就能逃脫。你逃脫不了!我老婆還說,她本來想一把火把越野車和迷你車一起燒掉,但她忍著沒燒,因為它們也是證物?!?/p>

說到這里,宋軍民忽然間涕淚橫流,他雙手捂著面孔哭了很久,很長時間沒有放下。就像他的面孔被誰搗爛了,他不得不捂著它。據(jù)劉警官在會議記錄中記載,宋軍民捂著面孔時一直在喃喃地說著什么,他聲音太小,說的又是方言,所以劉警官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事后,跟他坐得最近的范光明說:“他說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救我老婆?!本椭贿@句話,他轉(zhuǎn)著車轱轆顛來倒去反復(fù)念叨著停不下來。

曹軍慶,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魔令》《影子大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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