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文
一
阿布從睡夢中掙扎著醒來,用腳踢開被子,一股酸臭的氣味鉆進他的鼻子。冬天來了,窗外的枝條一下子蒼老了,暗灰色的樹皮,光禿禿的樹枝,全無了生氣。
這個冬天是冰冷的,冰冷的冬天,阿布最喜歡把自己蜷成一條毛毛蟲,在被窩里蠕動。
爸爸在小鎮(zhèn)上當貨車司機,給人運木材到周邊省份,有的時候,一出門就要好幾個禮拜。幾年前,爸爸還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后來,阿布的爺爺中風了,家里貧病交加,媽媽拋下了阿布和爸爸,去了一個阿布不知道的地方,從此以后,阿布很少聽到媽媽的消息。
阿布爸爸唯一的心愿就是再過幾年,阿布能接手他的工作。要知道,現(xiàn)在要運送的貨物,就憑阿布爸爸自己一個人很難應付得過來。
阿布和中風的爺爺一起生活,每天早上,阿布必須早起煮粥,自己喝完,還得照料爺爺喝,而晚上回來,阿布又得做飯給自己和爺爺吃。
一片一片雪花從天空中飄落下來,覆蓋在大地上,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刻。
阿布不停地往手掌里哈氣,小心地把兩只手合在一起,但是這短暫的溫熱氣息實在難擋窗外的冰雪。
阿布翻箱倒柜,甚至找不到一雙沒有破口的手套。阿布所有的手套都是爸爸扔給他的——那些爸爸已經(jīng)戴得破破爛爛,但是勉強還能用的舊手套。
阿布并不喜歡破手套、破襪子、破鞋子,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很少有新的物件,不明白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能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沒有臟兮兮的墻壁,沒有臟兮兮的椅子,沒有臟兮兮的床鋪,沒有臟兮兮的衣服和鞋子,能夠像其他孩子一樣,體面而幸福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今天是這個學期最后一次上課,阿布不想面對的成績單就要從老師手上發(fā)下來了。雖然沒有人關(guān)心阿布成績單上的數(shù)字,但是兩門加在一起還不如同桌一門的成績單,會讓這個男孩子絲毫感覺不到尊嚴的存在。
很多時候,就連阿布都會質(zhì)疑自己: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地方?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無精打采的眼睛、已經(jīng)長到耳垂處的頭發(fā)、黑魆魆的指甲、身上沾滿土灰的衣褲……他懷疑世界上的一切,懷疑自己是不是虛幻的,就像夢境一樣,根本沒有真實地存在。
阿布家離學校實在太遠了,而阿布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雙腳,在起霧的時候,阿布甚至看不清楚路兩旁的芭蕉樹,那時候他只能憑經(jīng)驗摸索著前進。
阿布來到學校,操場上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一顆一顆潔白的雪花打到阿布的臉上、項頸、手心,他渾身上下凍得發(fā)痛,雪花在他溫熱的皮膚上停駐了幾秒就化成水珠,落在他的胸口、背脊上。
阿布的大衣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雪花,他拖著臟兮兮的鞋子來到教室,感覺自己的雙腳黏糊糊的,鞋子穿久了,從破口處躥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這股氣味總讓同座嗤之以鼻。在阿布心里,“老師”這兩個字實在是沒有多少分量。即使考試不及格,老師也很少教訓他。
“也許因為我永遠是不及格的那一個,老師對我已經(jīng)麻木了。”阿布這樣想。
整個上午,阿布耳朵、手指以及腳上的凍瘡都癢癢的,他不敢把鞋子脫下來,只是不停地用腳在地板上來回磨蹭,雙手一直捏著耳朵。
同桌笑了笑,然后奇怪地盯著他:“阿布,你在耍雜技呢?”
阿布沒有理會,繼續(xù)磨蹭著自己的雙腳。
直到老師念到他的名字,阿布才像木偶一樣走上講臺,雙手機械地拿起自己的成績單,他閉著眼睛,好讓這一刻快一點兒過去。
終于,所有成績單都發(fā)放完畢了。老師宣布完寒假來臨之后,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散發(fā)著酸腐味道的教室……
二
阿布在覆蓋著冰雪的泥土地上小跑起來,雪水穿過鞋縫,一點兒一點兒地浸入阿布的腳掌,哈出口的白氣好像瞬間化作了冰晶,一顆一顆地回落在他臉上。
暮色吞噬了天空。
阿布推開褐色的木質(zhì)大門,他發(fā)現(xiàn)了爸爸的背影。爸爸佝僂著身子在案板上搟面皮。
爸爸好像是在包餃子。聽見開門聲,爸爸回頭看了看阿布,又繼續(xù)搟面皮。
爸爸回頭的那一剎那,阿布發(fā)現(xiàn)他的胡子又長了——爸爸蓄著絡腮胡子,臉被曬得黝黑,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點。
沒過多久,一塊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面皮就被爸爸囫圇幾下?lián){好了。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開,爸爸捋起的袖子滾落下來,他沒有工夫把袖子再捋好,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塊生肉剁碎,然后裹著大蔥往面皮里送。
“還愣在那里干什么呢?趕緊過來把餃子往鍋里下!”爸爸甚至沒有看阿布一眼。
阿布機械地拖著步子走到爸爸身邊,把爸爸包好的餃子慢慢地放到鍋里。
“你給我快一點兒!”爸爸催促道,“今晚我要運一批貨去鄰省,明天上午就得送到,耽誤不得。對了,你一會兒記得把餃子分點兒給爺爺?!?/p>
阿布攪動了幾下鍋鏟,好讓餃子不至于黏在鍋底。熱水在鍋中沸騰,一個一個像包子那么大的水餃撐開了肚皮,里面的碎肉一點兒一點兒地露了出來,鍋里像在煮一碗面粉肉湯。
“我們放假了。”阿布看了看爸爸。
“哦,那就多做點兒家務,多照看照看爺爺,你看看這個家里,亂七八糟的,你也是個十一歲的小大人了……”
每次爸爸一回家,就跟阿布念叨他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這個要做,那個要做。不管在哪兒,阿布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有的時候阿布甚至覺得,好像一切都是一種虛假的幻象,他感受不到真實,感覺不到溫暖與關(guān)愛的存在。
爸爸利索地舀了一碗餃子,放在木桌上,他站在木桌旁,粗糙的手一把端起瓷碗,大口大口地把散開的餃子送入嘴里。
阿布站在一旁,傻愣愣地仰望著爸爸。
“你也趕緊吃,我一會兒就走了?!辈坏絻煞昼姡职志桶褲M滿一碗餃子吃光了,把面湯也一口喝下去。阿布爸爸順手從衣兜里拿出五十塊錢:“錢你先拿著,如果快的話,我大概明晚就能回家?!?/p>
阿布伸出手去接這一張揉成一團的紙幣,這個學期結(jié)束了,但是看樣子,爸爸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他的成績。阿布把書包從肩膀上褪了下來,把五十塊錢攤平放進了自己的書包。
“我走了,記得喂爺爺吃飯。”沒等到阿布的應答,爸爸就邁開了步子。
爸爸走了,留下所有的鍋碗瓢盆,在這個凄清的冬至夜走向了山的那一邊。
喂爺爺吃了晚飯,阿布推開自己的房門,把書包扔在床頭,玻璃窗依然往屋里漏著風。
阿布將床鋪下一張廢棄的舊報紙揉成一團,用力把所有的縫隙和洞口都塞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阿布揉搓著眼睛醒了過來,窗外是漸漸融化的積雪,瓦房上的冰晶掉落在地面上。融雪的過程是寒冷的,這樣的寒冷是被子捂不住的,不論阿布把被子蓋多嚴實,總有不知哪里來的風吹進來。
寒假的第一天,阿布本想睡一個長長的懶覺,但是他發(fā)現(xiàn)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也實現(xiàn)不了。被子濕冷濕冷的,怎么也暖不起來,他的雙腳也是濕冷濕冷的,阿布感覺到自己的腳像兩塊冰磚。
三
阿春是阿布在小鎮(zhèn)上唯一的朋友。
阿春的爸媽并沒有離婚,但是一年到頭,阿春也見不到他們一兩回,只有在過年的時候,他們才會從遙遠的南方回到家里,待上不到一個禮拜,然后又收拾行李,匆匆地趕往南邊有海的地方。從阿春記事起,便是如此。
即便見到自己的爸媽,阿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除了每年爸媽離開的那幾天,一年到頭,阿春都不會太想念他們。
阿春家住在小鎮(zhèn)的另一端,從阿春家走到阿布家需要大概半個小時。阿春和阿布同一年出生,但阿春在另一個學校上學。阿布的成績不好,阿春每門功課也徘徊在及格線的邊緣,但阿春喜歡畫畫兒,不論在學校還是家里,課桌還是墻壁上,哪里都是阿春的畫作,雖然很多時候,阿布并不認為阿春的畫兒有多么出彩。
老師并不喜歡阿春畫畫兒,從來沒有見阿春認真聽過一次講,在成績這么差的情況下,老師不知道這些畫兒對阿春來說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阿春三不五時地會把教室里的粉筆頭偷偷地拿回家,他需要這些五顏六色的粉筆頭——他喜歡在家中的地板上、墻壁上畫上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花朵,這樣做讓他覺得有一種被溫暖包圍的感覺。
阿春從不拿未拆封的粉筆盒,也從來不拿老師沒有用過的粉筆,只是偷偷地撿拾那些老師已經(jīng)用得短短的粉筆頭,將它們裝進書包,運送回家里。
但這樣的舉動還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老師火冒三丈,在班會課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聲呵斥阿春,并且讓他寫下保證書。阿春沒有這么做,他并不覺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更沒必要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寫下保證書,將自己作為男子漢的那一點點兒尊嚴徹底放棄。雖然,阿春也認為自己做得不對,但是他認為自己做的只是有一點兒不對,用不著小題大做。
當晚,老師給遠在南方的阿春爸媽通了電話,痛斥阿春偷盜粉筆的惡劣行徑。電話那端,阿春的媽媽一邊哭泣,一邊給老師賠禮道歉。老師終于被這樣一個婦女的眼淚給打動了,最后她安慰阿春的媽媽:“沒事了,但是請你以后叫你的孩子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在此之后,阿春就不喜歡自己的老師了。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阿春迷上了打游戲,每逢周末,阿春就會去到小鎮(zhèn)上的風行游戲室玩兒——老板不許他玩兒,他就看著別人玩兒。以前,在阿春的世界里只有畫畫兒,現(xiàn)在,阿春的世界被游戲和畫畫兒切成了兩半。
也是在游戲室里,阿春認識了阿布。
四
從風行游戲室里出來,阿布眼冒金星,這就是在游戲室里待一天的下場,不僅眼睛有刺痛的感覺,阿布覺得自己的腳也發(fā)麻了,很難正常行走。
阿春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布,今晚去我家睡吧。”
“不行?!卑⒉紦u了搖頭,“爺爺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呢?!?/p>
“你爸不是今晚回家嗎?”
“保不準,我爸說話只能信一半?!卑⒉紵o奈地回答。
“為什么大人都喜歡騙人?特別是騙我們?!?/p>
阿布答不上來。
“我覺得,很多時候,他們的腦袋里進了水?!卑⒋荷敌α艘幌?,“比如我的那個班主任,我覺得她腦袋里就進了水?!?/p>
“你那么討厭她?!卑⒉紗?。
“好在我馬上就要畢業(yè)了。”阿春釋然地說。
“對啊,我們都要小學畢業(yè)了。”
“你想去哪兒讀初中呢?”
阿布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一看到書我就頭痛。”
“阿布,小學畢業(yè)后我想我會去縣城里念書。”
“縣城?”阿布反問道,“那么遠的地方,你還得坐車去呢,為什么?”
“縣城的中學有美術(shù)班,我喜歡畫畫兒,我要去上美術(shù)班。”阿春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自信地笑著,“我的愿望就是做一個畫家,首先我得去上美術(shù)班?!?/p>
“可你爸媽會同意你去嗎?”阿布問。
“不知道?!卑⒋旱拖铝祟^,“上美術(shù)班確實要一筆錢,我不知道我爸媽舍不舍得,但這次他們回來我得跟他們談談,至少我要把我的想法跟他們說清楚?!?/p>
“我支持你?!卑⒉贾蓺獾卣f。
“我從沒跟他們提過要求,我覺得他們會同意的,畢竟,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p>
“我真希望你能當一個畫家,那樣我就有了一個畫家朋友,別人看我的眼神也會不一樣?!卑⒉紦P起了笑臉。
“你呢,阿布?”
“我爸,他巴不得我趕緊讀完初中學會開車給他運貨呢?!?/p>
“你爸不希望你繼續(xù)讀下去嗎?”阿春有點兒驚訝。
“我不確定?!卑⒉纪⒋海暗悄憧纯次业某煽?,不是倒數(shù)第一就是倒數(shù)第二,數(shù)學、語文都很少及格,你覺得我爸會認為我是讀書的料嗎?”
“大人們只喜歡會讀書的孩子?!?/p>
……
地面上殘存的積雪消融了大半,明天就會升起一輪溫暖的太陽。只是融雪之后,回家的路會變得坑坑洼洼,并不好走。阿布的鞋子濕了,雪水透過鞋子的縫隙鉆到他的腳趾上。他討厭冬天,不知道怎樣才能逃離這樣一個冰冷的冬天。
回到家里,他看見了爸爸。
“你去哪兒了?今天中午爺爺吃了冷飯?!卑职挚粗⒉?。
“我去找阿春了?!卑⒉嫉椭^,想往自己的房間里走。
“你給我站住!”爸爸吼了一句,“找阿春玩兒,去哪兒玩兒了?”
阿布低著頭,愣在原地,一句話也沒說。
“說啊,找阿春去哪兒玩兒了?交代你的事都可以不做了嗎?”爸爸很生氣。
“沒,沒去哪兒玩兒?!卑⒉及涯X袋縮進領(lǐng)口,吞吞吐吐地說。
“沒去哪兒玩兒可以一天都不回家?沒去哪兒玩兒可以不給爺爺做飯????”阿布感覺到,爸爸喊“啊”的那一剎那,聲音要震破他的耳膜了。
“你小子去了哪兒!”爸爸逼問。
“風……風行……”阿布不敢抬頭看爸爸一眼。
“什么?又是游戲室?你把我昨天給你的五十塊錢都拿去打游戲了?”爸爸的眼睛放出兇光。
“沒……”阿布還沒有說完,只聽見“啪”的一聲,一記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阿布的臉上,火辣辣的。
“兔崽子,叫你不聽話,叫你亂花錢!”阿布不知道爸爸哪里來的這么大的火氣。
這一刻,阿布委屈極了,內(nèi)心迅速聚積了一團火,這一團火就要從喉管中噴薄而出。他抬起頭,狠狠地盯著爸爸,用右手迅速地從兜里掏出五十塊錢,朝爸爸的臉上扔去。
爸爸被眼前飛來的紙幣攪亂了視線,但是他馬上就站穩(wěn)了腳:“你行啊,小子,敢對你爹發(fā)火了!”
爸爸跨上前去,一只手扯起了阿布的領(lǐng)口,另一只手用力地拍打阿布的屁股,一下,兩下,三下……
爸爸打累了,停了下來。
阿布咬著牙,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屁股一開始疼痛難忍,但是后來被打得麻木了,也沒有感覺了。
阿布艱難地提了提褲子,慢慢地站直身子,沒有再看爸爸一眼。他定了定神,一步一步踉蹌地走進自己的房間。
阿布回到房間,“嘭”的一聲,將房門重重地關(guān)了起來。
阿布踉踉蹌蹌地走到自己的床鋪旁,側(cè)著身子躺了下去,突然有一刻,阿布發(fā)現(xiàn)有幾滴淚水落在了被褥上。阿布自己并不確定,或者他并不認為自己會因為這樣的小事哭泣,但他確實掉下了一滴一滴的眼淚。阿布咬著牙想把眼淚逼回去,他不想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夠堅強的小孩兒。
夜晚來臨,芭蕉葉結(jié)了冰晶,葉片無精打采地垂落在地面上。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刻了。鎮(zhèn)上的每一戶人家都被這樣的寒冷凍住了,格外寂靜,昏黃的燈光透過窗戶溜了出來,遠處的幾聲貓叫回蕩在寂靜的夜空,讓人不寒而栗。
五
久違的太陽升上了天空,整個小鎮(zhèn)暖和起來,道路兩旁的芭蕉葉晃動著身子,最后一片冰晶化成水掉落在地面上。阿布背著書包,走出了自己家的大門。
假期來了,阿布認為必須過自己喜歡并且舒服一點兒的生活,即使這種生活很短暫,短暫到只有幾天也好。
阿春住在小鎮(zhèn)的另一頭,他家新建了兩層平房,他和自己的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偌大的房子顯得空空蕩蕩。
阿春在家里的墻壁上畫滿了粉筆畫兒,紅紅綠綠的粉筆畫兒讓整個家看上去熱鬧了不少。阿布覺得阿春比自己勇敢許多,只要阿春想做的事情,他總會想方設(shè)法地去做,不管有多少阻力。阿布討厭自己的膽怯和懦弱,這樣的膽怯和懦弱像黏在頭發(fā)上的口香糖一樣讓他難以擺脫。
阿春穿著一套長頸鹿的家居服、一雙大棉拖鞋朝阿布走過來。阿春見到阿布,高興極了。
阿布看了看阿春這雙厚實而又保暖的拖鞋,想到了自己的鞋子,那雙有洞口的、不斷冒出異味的、怎么也不能把雙腳裹暖的鞋子。
阿春跑下樓梯,重重地往阿布的背脊上拍了拍:“過來,跟我上樓去,我有一大堆吃不完的零食。”
“我想在你家住兩天?!?/p>
“你爺爺不用照顧了?”
“我爸回來了,讓他照顧兩天吧?!卑⒉紝Π⒋赫f,“阿春,昨晚我爸打我了?!?/p>
“我站在你這邊?!卑⒋河萌^敲了敲阿布的胸脯。
“你也不問問什么原因嗎?”
“不管什么原因,我都站在你這邊。”
“這次錯的真不是我。”
“你一直也沒有做錯什么啊?!卑⒋簩⒉嫉臅断?,“你書包里放什么了,怎么這么沉?”
“一套換洗的衣服,我家里沒有洗衣機,水太涼了,我想用你家的洗衣機洗一下?!?/p>
“沒問題?!?/p>
阿春把阿布領(lǐng)到自己的房間。阿春的房間向陽,透過玻璃,一縷縷陽光流瀉在阿布身上,讓阿布覺得暖暖的,這里一點兒也不像他那陰暗冰冷的家。阿布坐在一張?zhí)僖紊?,晃晃悠悠地享受著明媚的陽光?/p>
阿春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大大的布包,然后費力地將布包放到阿布的身邊:“阿布,這是給你的?!?/p>
“這是什么東西?”阿布摸了摸布包,不解地看著阿春。
“這是我奶奶彈的一床棉花被子,還有一件毛衣——我媽給我買了兩件一模一樣的毛衣,我用不著,給你一件吧?!卑⒋好嗣约旱男∑筋^,輕松地說。
“你自己留著穿吧?!?/p>
“我都說了我也有一件?!卑⒋河謴某閷侠锬贸鲆粋€游戲機,扔到阿布手里,“這個你先玩兒,我去幫你洗衣服?!?/p>
阿春把阿布的書包拿到衛(wèi)生間的洗衣機旁,他利索地將拉鏈拉開,書包里立刻躥出一股酸味。阿春捏著自己的鼻子,將里面所有的衣物一股腦兒地倒入洗衣機,接著放水,沒過多久,里面的水就滿了。洗衣機發(fā)出轟鳴聲,阿春走回房間。
“怎么樣,好玩兒不?”阿春進了門。
“挺好的。”阿布看了看阿春,“你父母什么時候回來呀?”
“不知道呢,可能要到快過年吧,我也不知道?!?/p>
“你想他們嗎?”
“說實話嗎?”阿春問。
“嗯?!?/p>
“不太想。不知道為什么,我跟他們親熱不起來?!卑⒋阂晃逡皇卣f,“有時候,他們給我打電話,我接過聽筒,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真尷尬?!?/p>
“呀,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是吧?!?/p>
“就是每次見到我爸,我都感覺他不像我爸,像一個路人,像一個遠方的親戚,總之根本不像我爸?!?/p>
六
一年到頭,阿春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用到“爸爸”這個詞。平常家里的電話鈴響,都是媽媽在遙遠的南方對阿春噓寒問暖,而阿春也只是木訥而又客氣地答著媽媽的問話,掛掉電話,他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媽媽在電話那頭過于熱情、親切,這讓阿春感覺不自在。
離春節(jié)越來越近。阿春似乎能聞到春節(jié)的味道,小鎮(zhèn)上很多人家已經(jīng)把自制的香腸、臘肉拿到陽臺上曬了,集貿(mào)市場上每天都聚集著選購年貨的人。一大包一大包五顏六色的糖果,一排一排齊刷刷的餅干,一袋一袋鼓鼓囊囊的果脯……這些都在提醒阿春,年越來越近了。
相較于阿布,阿春更加喜歡過年,并不是因為在外工作了一年的爸媽能短暫地回到家中陪伴他,而是春節(jié)一過,春天就要來了。
阿春最愛春天,因為對于喜歡畫畫兒的他來說,冬天的顏色太單調(diào)了,激發(fā)不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只有在春天的時候,阿春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世界上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的美好。阿春喜歡用畫筆記錄這樣的美好,然后把這些畫作鎖起來,藏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是新的一天,阿春打開家門,看著陽光落在院子里,地板上濕潤的苔蘚好像精神了許多。阿春微閉著眼睛,享受著陽光灑在臉龐上的感覺,好像每一個細小的毛孔都被打開了。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是爸爸媽媽。
爸爸提著大大的編織袋,媽媽拖著大大的行李箱,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阿春盯著自己的爸爸媽媽看了好久。媽媽笑著張開嘴,嘴里吐出白氣:“阿春?!?/p>
阿春這才反應過來,木訥地答了一句:“媽?!?/p>
“傻小子愣在那兒干嗎?快來幫忙!”爸爸召喚阿春過來。他的頭發(fā)有點兒油膩,也許是坐了一夜火車的緣故——阿春這樣想。
阿春走過去,從爸爸粗糙的手里接過編織袋。
“看阿春長高了。”
“是,過兩年得超過我!”爸爸笑了笑,嘴角的皺紋跟著動起來。
“阿春,你怎么瘦了?”媽媽走上大廳的臺階,放下行李箱,上下打量阿春。
“我沒有瘦?!卑⒋嚎隙ǖ卣f。
“明明瘦了。”媽媽扯了扯阿春的衣袖,對爸爸說:“你看我們家兒子是不是瘦了?”
爸爸看著阿春臉上的小雀斑,長到耳廓邊的頭發(fā),說:“我看不出來,不過頭發(fā)長了,你咋不去理一下,凈想著去游戲室了吧?”
阿春看著爸爸,并沒有回話。
“好了好了,剛到家呢,別說阿春了!”媽媽趕緊打圓場。
七
阿春正在納悶,往年爸爸媽媽都是臨近春節(jié)的那幾天才會回家,最夸張的一次是大年三十晚上才回來,但今年居然比往年早大半個月,這是爸媽失業(yè)了嗎?那他還能去縣城上美術(shù)班嗎?
才剛到家,爸爸媽媽就搶過爺爺奶奶做的事情。媽媽在廚房里忙活兒起來,爸爸呢,在檢查這個新建的家里窗戶安沒安好、門把手有沒有松動,還有哪里需要修補。爸爸的皮鞋上還有點兒泥漬,一個褲腿被卷了起來,阿布看見爸爸腳上穿著一雙紅色棉襪——今年是爸爸的本命年,媽媽說,本命年要穿紅襪子,整整一年才會有好運。
阿春突然想到阿布,想到阿布房間里那扇透著風的窗戶。
阿春走到爸爸跟前,拍了拍爸爸的肩膀。
“干嗎?”爸爸轉(zhuǎn)過頭來。
“我想求您一件事?!?/p>
“我是你的誰啊?”
“爸……”阿春發(fā)現(xiàn),從自己口中吐出這個字是那么別扭,“我想求您一件事。”
“說吧?!卑职终f。
“我們家的窗子安得好好的,不用檢查了,您能不能去阿布家一趟?”
“阿布家?就是經(jīng)常跟你玩兒游戲的那個?”
“他很少玩兒游戲?!卑⒋杭m正了爸爸,“他家的窗戶漏風,您能不能幫他修一下,他屋子實在太冷了!”
“他爸媽哪兒去了?”阿春爸爸又點了一根煙。
“離婚了。”
“行吧,改天有時間你帶我去一趟?!卑职滞鲁鰺熑?。
“太好了!”阿春很激動。
“這墻上的畫兒都是你畫的?”
“嗯嗯。”阿春連連點頭。
“我可看不出什么名堂來,你最好給我認真讀書,別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阿春被澆了一盆冷水。
接著,爸爸得意地說:“我給你買了變形金剛,可以遙控的?!?/p>
“我不喜歡變形金剛?!卑⒋河X得爸爸對于自己喜好的判斷是那樣無知、武斷。
“咋了,給你買了你還不高興?”
廚房傳出油鍋的聲音,阿春媽媽在那頭呼喊阿春爸爸,讓他過去幫忙。
阿春垂下腦袋,剛剛爸爸的話并不讓他高興。他覺得自己有千萬個心事,但沒有一個爸爸能夠了解。
“阿春?!眿寢尳凶×税⒋?。
阿春機械地回應了一句“嗯”。
“我和你爸過幾天就要走了?!?/p>
“???”媽媽這句話讓阿春回過神來,“走?你們不是回來過年嗎?”
“今年廠里效益好,春節(jié)上班是平常工資的三倍,你不是馬上要念中學了嗎?家里得攢點兒錢給你讀書啊,再說爺爺奶奶的身體也不太好,錢能多賺一點兒是一點兒?!边@時,媽媽的頭發(fā)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阿春在這一刻覺得離自己的爸媽好遠,好像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
“隨便?!边^了很久,阿春才吐出這兩個字。
即使爸媽回來,阿春也不會覺得跟他們有多么親昵、融洽,在更多時候,阿春被尷尬的情緒包裹著,好像渾身上下都爬著小螞蟻似的。
“你們愛走就走,我過我的日子。”阿春這樣想。
阿春看著媽媽穿著一件灰色毛衣,毛衣起了球。過了一會兒,阿春又對她喊道:“媽。”
“嗯?”媽媽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舍不得我們走?”
“不是?!卑⒋毫ⅠR澄清,繼續(xù)說,“我想去縣城念初中,我想上美術(shù)班?!?/p>
“上美術(shù)班做什么?”媽媽也很不理解地問。
“不知道他跟誰學的這套沒用的,我跟你說,讀書才是正經(jīng)事!”爸爸插進話來。
“可我不喜歡讀書?!?/p>
“阿春?!眿寢尫畔率种械腻佺P,往鍋里加了一勺水,朝阿春走過來,她握緊他的手。媽媽的手油油的,阿春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
“阿春,我跟你說,你不能說這樣的話,我們在外打工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能夠好好念書。你要是這樣說,我跟你爸還有什么奔頭?聽媽媽的話,好好念書,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眿寢屢?guī)勸道。
“可我不是讀書的料?!卑⒋簾o奈地看著自己的媽媽。
“什么?”爸爸不可思議地望著阿春。
“我真不是讀書的料,我看到書就頭痛!”
“你敢!”爸爸指著阿春激動地說。
阿春看著自己的爸爸,那一剎那,他覺得爸爸是那樣可笑。
“爸,不是我敢不敢,我真的學不下去,我喜歡畫畫兒?!?/p>
“不行!”爸爸要發(fā)火了,媽媽趕緊讓他走開。
媽媽再一次牽住阿春的手,說:“阿春,你可不能學壞,讀書是正事。”
“畫畫兒就是學壞?”阿春不可思議地反問。
“誰會做這種沒用的事?”走出去幾步的爸爸又沖阿布喊了一句。
“畫畫兒的事情以后再說,阿春,你在家要聽話,在學習上還要努一把力,上中學以后課程就更緊張了,你不能掉以輕心?!眿寢岅P(guān)切地說。
阿春并沒有回話,而是失落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八
窗戶安好了,阿春說想留下來陪阿布一晚上,爸爸并沒有阻撓,只是提醒他第二天要早點兒回家。
阿布看著屋子里的窗戶,它們不僅被牢牢地加固了,阿春的爸爸還用一個巨大的塑料膜覆蓋在上面,風再也不會從縫隙中吹進來了。
夜晚來臨,阿春和阿布一起做晚飯,阿春生火,阿布炒菜?;鸸庥吃诎⒋耗樕希⒋罕徽盏脩醒笱蟮?。
阿布的家里只剩下一棵白菜和兩個雞蛋。阿布煎了兩個荷包蛋,炒了一碗白菜,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飯菜就被阿布端上了桌。
“阿春,過來吃飯吧!”阿布把飯端上大廳的木桌上,燙得趕緊又用手捏了一下耳朵。
阿春把灶臺上的火撲滅,來到客廳,這時阿布已經(jīng)把飯給阿春盛好了。
“我自己盛?!?/p>
“都一樣,我已經(jīng)盛好了,快吃吧!”阿布一邊說,一邊朝阿春的碗里夾了一個雞蛋。
阿布自己也跑去盛飯,他用筷子扒了一些白菜和另一個荷包蛋,進了里屋。
“阿布你去哪兒?”阿春咬了一口蛋問。
“我先給爺爺喂飯?!卑⒉歼M了屋里。
阿春這才想起來,阿布的爺爺還在里屋呢,而自己,已經(jīng)把另一個荷包蛋吃了。這樣一來,阿布就沒有雞蛋可以吃了。
阿春自責地噘了一下嘴巴,吃過的蛋也不能再吐出來。阿春用力地往嘴里扒著飯。
“我炒的菜不錯吧?”阿布笑嘻嘻地問。
“你沒給自己留個雞蛋?!?/p>
“我中午吃過?!?/p>
“我不信。”
“真的?!卑⒉紙猿?。
“阿布,等我爸媽一走,你來我家住吧?!卑⒋豪⒉嫉囊陆?。
“我也想去?!卑⒉歼@才端起自己的碗。
“那就來啊,我們天天在一起,多好?!卑⒋盒χf,“我們家天天都有雞蛋吃?!?/p>
“那爺爺怎么辦?”
“你爸就這樣把你爺爺扔給你嗎?”
“他得出去跑車?!?/p>
“哎——”阿春搖了搖頭。
“好了,沒事了,你吃飽了啊?”
“嗯?!卑⒋河檬植恋糇旖堑娘埩!?/p>
“那你先去我房間等我吧,我吃完飯,洗了碗就過來?!卑⒉荚谧雷由洗罂诖罂诘匕秋?,他發(fā)現(xiàn)今天的飯菜特別香,也許是阿春來到自己家里,還把自己屋子里的窗戶安好了,他郁悶了幾天的心情終于漸漸疏朗起來。
“要不要我?guī)湍阆???/p>
“不用了,沒幾個碗,你快進去吧?!?/p>
“那我進去了?!?/p>
阿春朝阿布的房間望了望——阿布的床鋪上是一些枯萎的稻草和破舊的報紙,在這層稻草和報紙上鋪著一床暗灰色的棉絮,棉絮上一床臟兮兮的被子像面餅一樣攤開在木床上……
九
離春節(jié)越來越近,家家戶戶都被耀眼的紅色包圍著:春聯(lián)、窗花、福字……見到這些紅色,人好像被甜蜜與溫暖包圍著。
阿春將要踏進家門的時候聽到屋里傳來爸媽的聲音,小心地在窗戶旁偷聽。
“昨晚班主任說的,你都聽到了?”
“兒子總之在這兒還有一個學期,畢業(yè)了,我們也省心了?!?/p>
“怎么會省心呢,讀初中就更加麻煩了?!?/p>
“那能怎么辦?”
“要不我們由著他,讓他去學畫畫兒?”
“這怎么能行呢,哪有人會學這個?”
“你不能老逆著他呀?!?/p>
“他現(xiàn)在小,抓一抓還來得及?!?/p>
“你看見沒有,他根本對學習提不起興趣。老師不也說了嗎?他上課也畫,下課也畫,如果他真喜歡畫畫兒,我覺得不妨試一試?!?/p>
“我不同意,畫畫兒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哪個工作是要畫畫兒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如果讓阿春畫畫兒,他還可能有大學念,如果不讓他畫畫兒,我怕他連大學都考不上。”
“哎,這個事到時候再說?!?/p>
聽到這里,阿春緊張的心松弛了一些。來到屋子里,他發(fā)現(xiàn)在書桌上有一塊嶄新的畫板,畫板下面是一盒48色的水彩顏料,他興奮地叫了出來。
阿春扭過頭,媽媽走了過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阿春,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樣的畫板,愛用什么樣的顏料,就瞎給你買了幾件?!?/p>
“我……我很喜歡!”阿春激動地說。
“喜歡就好?!眿寢屌牧伺陌⒋旱哪X袋,然后又把他抱在了懷里。
“怎么了?”阿春有點兒拘束地問。
“我和你爸明天就要走了?!眿寢岆y過地說。
“明天就走?你們剛回來四天??!”
“沒辦法,廠里請不了假,如果可以請假的話,我們平常會回來的?!?/p>
“你們平常從來沒有回過家,從你們出去打工的那一年算起,從來沒有過?!卑⒋捍_定地說。
“對……對不起。”媽媽哽咽了,“我們也想回來,但是家里的地已經(jīng)承包出去了,種田也沒有什么收入,鎮(zhèn)上的生意也不太好做……”
“就不能多住兩天嗎?”阿春的一滴眼淚流了下來。
“你在家要聽爺爺奶奶的話,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眿寢尠寻⒋罕У酶o了。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卑⒋憾读硕渡碜?。
“乖,在學校要尊重老師,還有五個月,你就要小學畢業(yè)了,就是一個小小少年了。”
“我想跟你們多呆一會兒?!?/p>
“有事情要多跟爺爺奶奶講,爸爸媽媽也會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的?!眿寢屇艘话蜒蹨I說。
阿春不知道為什么,今天他變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真實地感受過離別的痛苦。他咬著牙,把淚水逼回去,撲在媽媽懷里,感受著一年到頭才有一次的溫暖。
黛色瓦房積蓄的露水滴落在石板路上,青苔一年四季寂寞地在墻角張望,冬天就要過去了,然而,第一縷春風也是凜冽的。
大多數(shù)人的年意味著相聚、團圓,而阿春的年卻意味著一次必須面對的痛苦離別。
十
陽光懶散地照在小鎮(zhèn)上,街上穿行的人更多了,大家嘴里吐出白氣,嘰嘰喳喳,像一只只困在地面上的麻雀。
阿布把腦袋縮進帽子里,看著來往的人們,看著他們臉上的笑容,那種輕松、自在、無拘無束的笑容。
在外面游蕩了半天,阿布回到家里。
爸爸回來了,跟著爸爸回來的還有一個陌生的阿姨,她燙著金色的頭發(fā),鼻孔很大,身穿一件紅色的皮大衣,用一種不自然的笑容面對阿布。阿布覺得這個陌生阿姨并不好看。
“他就是我的小鬼?!卑职职押庸蔚袅?,刮得干干凈凈,阿布差點兒認不出這是爸爸的下巴了。
“多可愛呀!”阿姨突然來了一句。
“平常調(diào)皮得很呢!”爸爸說。
“讓我摸摸。”
阿布趕緊躲開,他好像吞了一口生豬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阿布,還不叫阿姨?!卑职挚粗⒉颊f。
“我不認識她?!卑⒉紱]想到,天上居然會掉下來一個他不認識的阿姨。
“這個小鬼沒禮貌,我把他寵壞了!”
寵——爸爸用的這個字,阿布在家里很少感覺到。
爸爸笑瞇瞇地看著這個阿姨,阿布并不喜歡爸爸這樣的表情,有一種虛假的感覺。
“沒關(guān)系,小孩嘛,都這樣,有點兒害羞?!卑⒁绦Φ煤芴谷?。
“回頭我教訓教訓他?!卑职中χf。
“別啊,瞧他多可愛啊,兩個眼睛會發(fā)光,你得好好對他?!?/p>
阿布不喜歡聽這個阿姨的聲音。
“好好對他,好好對他?!卑职种貜汀?/p>
阿布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爸爸,他羞澀的樣子讓阿布覺得有點兒不自然。
“我進屋了?!?/p>
“進去吧,臭小子?!?/p>
“要乖啊?!卑⒁滩迳弦痪湓?。
“我不喜歡你?!卑⒉紱_阿姨喊了一句。
“小子,你說什么,你再說一句?”爸爸就要捋起袖子。
“我不認識她,也不喜歡她?!闭f完,阿布就關(guān)上了房門。
爸爸踹了房門一腳,嘴里說了些什么,阿布也沒有再聽進去了。
后來,這個阿姨三不五時地來阿布家。
在阿布眼里,這個阿姨像河馬,特別是她那一張像河馬一樣的嘴巴,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每次隔著墻,阿布都能聽到她的聲音,她一個人能嘰嘰喳喳地說一下午。不論她說什么,她做什么,阿布都不喜歡。
“臭小子,阿姨來我們家,你得高興一點兒?!庇幸惶?,爸爸對阿布說。
阿布沒有回話。
“我沒有阿姨?!?/p>
“你別讓我難堪!”爸爸警告阿布。
阿布盯著爸爸,沒有回他的話。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阿姨,她可以給我們家做飯?!?/p>
“我能做飯?!?/p>
“她可以給你洗衣服?!?/p>
“我自己有手!”
“你再頂一句嘴試試?”爸爸指著阿布的鼻子。
見爸爸眼里放出兇光,阿布什么也不再說了。
“阿布?!卑职滞蝗慌牧伺陌⒉嫉募绨?,語氣軟下來,“我知道你也許一下子接受不了家里來一個新人,但是你總得要人照顧,爺爺也得要人照顧,爸爸沒什么能耐,找不到更好的人來照顧你們?!?/p>
阿布看著地板,他的胸口有一股悶氣,他想對爸爸說:“我可以照顧自己,也可以照顧爺爺,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钡裁匆矝]有說。
“如果你實在不喜歡她,那也別當著她的面表現(xiàn)出來……”爸爸還說了些什么,阿布再也沒有聽進去了。
十一
這幾天,阿布來到阿春家里,他想讓自己靜一靜,逃離那個突然聒噪起來的家,那個現(xiàn)在讓他覺得陌生的家。
“阿布,如果你在家里呆得不舒服,就來我這兒吧?!?/p>
“嗯。”
“我有時候有點兒恍恍惚惚。”
“好像一切都不真實。”
“你也有過這種感覺?”
“是的,但想著我們會長大,我們有明天,我就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似的。我有夢想,我有期盼,阿布,你也有夢想,也有期盼?!?/p>
“我就想趕緊長大,老是感覺自己什么都做得亂糟糟的?!?/p>
“不過阿布,如果你不喜歡那個阿姨,還是得跟你爸爸說,他是你爸,你不是他撿來的?!?/p>
“嗯?!卑⒉键c頭。
……
沒過幾天,爸爸跟這個阿姨大吵起來。起因阿布不知道,他在房間里能清楚地聽到罵人的聲音、推搡的聲音、盤子落地的聲音……這些聲音一股腦兒地擠入他的耳朵里,讓他不得安寧。
阿布把耳朵死死地捂住,但是外面的爭吵聲依然不絕于耳。
“你們吵夠了沒有?吵夠了沒有?”阿布把房門打開,對著兩個大人吼道,然后又把門緊緊地關(guān)上,這次爭吵的時間好像有一個冬天那么長。阿布希望這一切趕緊結(jié)束,他不喜歡面對任何爭吵。
晚上,阿姨離開了阿布的家,她孤零零地走在石板路上。阿布透過窗戶看到了她的背影,爸爸沒有送她,她低著頭抽泣,頭發(fā)被風拍打著,散亂地掛在耳后,好像一條條黑色的小蛇。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爸爸異常沉默,一天到晚跟阿布說不上一句話,胡子很快又長回了他的下巴,阿布印象中的爸爸回來了,但是他好像變了模樣,時常像個孩子一樣蹲在門口,看阿布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無論如何,那個阿姨再也沒有踏入阿布的家了。
十二
窗外,絢爛的煙花將夜空照亮,今天是小年,是屬于孩子們的年。
阿布想象著自己的爸爸正行駛在他不知道的某條公路上,車廂里大聲放著他討厭的音樂,載著沉沉的貨物去一個又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
阿春的爸媽早已離開了家。那天清晨,阿春的爸媽趁著阿春還沒有醒來就偷偷地出了遠門,阿春媽媽在阿春爸爸懷里抽泣了一陣,但是很快,她就堅定地邁出了家門。雪花飄落在她的長發(fā)上、脖頸上,她絲毫沒有察覺,只想快一點兒地離開這個家,趕緊回到工廠里,用繁重的工作來麻痹自己。
臨走前,阿春的媽媽給阿春買了整整一沓紅色襪子,放在阿春的床頭。
過了年,阿春就迎來本命年了,他將是一個12歲的大孩子了。阿春的爸媽相信,紅色襪子能帶給阿春滿滿一整年好運。他們希望阿春好好學習,將來揚名立萬。他們做夢都在祈禱那一天趕緊到來,這樣,媽媽就能從遙遠的南方回到家里,哪怕只是天天給阿春做做飯、洗洗衣服,她也會異常滿足。
阿春手捧著媽媽給他買的襪子,心里默默地祈禱,希望遠在南方的爸爸媽媽能夠平平安安,希望自己的心愿能夠早早實現(xiàn),希望跟阿布永遠做朋友……
穿過小鎮(zhèn),阿春小跑著來到阿布的家里,手上拎著一袋煙花。
阿春和阿布點燃了煙花,那些光亮將他們的笑容點亮,好像屬于他們的年真的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