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紹鈞
我剛上小學(xué)那會兒,媽媽就給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像大人一樣忙碌的世界,起因是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我的同學(xué)個個多才多藝,而我整天在小區(qū)里搗蛋生事,于是她決定送我去上興趣班。
媽媽騎著一輛自行車,載著我穿過熱鬧的街道。我坐在自行車后座,打量著街邊的小吃店,沒料到日后這條街上的美食都讓我嘗了個遍。隨著自行車停下,我從后座上跳下來,在一棵木棉花樹下向媽媽揮手,然后走進少年宮。
第一次把手放上黑白琴鍵時,我既好奇又忐忑,一節(jié)課后我卻開始討厭電子琴這個古怪的樂器了。晚上一回到家,我就向媽媽嚴正抗議,說我的手指在彈琴時不聽使喚,老師開玩笑說它們就像雞爪在抽筋,而且我彈電子琴時還會順拐,鞋里的腳趾隨著手指一起動。
媽媽試圖好言相勸,搬出“鋼琴王子”郎朗的照片來鼓勵我。我敗下陣來,只得在電子琴老師面前繼續(xù)表演“觸電式彈琴”。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五線譜上的音符橫七豎八,沒有規(guī)律,比泥鰍還淘氣,讓我摸不著頭腦。
媽媽得知后,貼心地在小卡片上畫了五線譜,一有空就監(jiān)督我一張一張地記熟。不過,媽媽不知道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噩夢,夢里有好多條黑白相間的魚,一個叫郎朗的漁夫教我捕魚,我卻一頭扎進了河里。
媽媽和電子琴老師一拍即合,規(guī)定我每晚必須練琴一小時。練琴的時間過得真慢,有一天我把房間里的鬧鐘往后調(diào)了二十分鐘,佯裝練完了琴。媽媽望了望客廳里的掛鐘,對我說:“這么笨的小孩兒還想?;ㄕ?!”我當然挨了一頓批評,長大后才知道有個笨蛋掩耳盜鈴,做了同樣愚蠢的事情。苦不堪言的練琴生涯持續(xù)了兩年,我參加了一個比賽,在比賽那天我再一次彈錯了常錯的音節(jié),捧回一座三等獎的獎杯——無論如何,我終于做了一回媽媽的郎朗。
奧數(shù)課枯燥無聊,推導(dǎo)數(shù)學(xué)題答案的過程比猜測班上誰喜歡誰還難。幸好班上有一個跟我合得來的同學(xué),他是一個小胖子,我們一起數(shù)著窗外的木棉花朵,等著下課后去撿落滿了地的木棉花,帶回去讓媽媽給我煲一鍋甘甜的木棉花湯。
有一段時間,媽媽沒空接送我,我總是跟他結(jié)伴回家。在他的推薦下,我嘗遍了那條街上千奇百怪的食物,味道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我拉了三天肚子、胖了八斤。令人遺憾的是,后來他跟家人搬到另一座城市去住了。
在臨別的那個下午,我舉起一杯鮮榨橙汁,對他說:“胖爺,一路走好!”他笑得把橙汁都噴出來,還故作悲壯地拍了拍我的肩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莫愁前路無知己,胖爺我先干為敬!”也許沒大人管著,小孩兒會在一瞬間變成大人,這是我當時最真切的感受。
在一次家庭大掃除時,媽媽從床底下清理出一大堆雜物,其中就有我小學(xué)上興趣班時獲得的獎狀和油彩畫課上用的一大盒油彩顏料。它們都蒙上了厚厚一層灰,我對媽媽說:“扔了吧,這都是好久以前的東西了?!?/p>
“留著多好,這幅畫兒畫得真棒,當時獲了獎的?!眿寢屨f。
那幅畫兒是我學(xué)油彩畫兩年中最滿意的作品,但媽媽記錯了,它沒有獲獎,而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在上油彩畫課以前,我將上興趣班課視為一種煎熬。
教油彩畫的是個老爺子,長相就很有藝術(shù)氣質(zhì)——他把眉毛剃光了,我一見到他就想大笑。我原以為在第一節(jié)油彩畫課上,他會給我們發(fā)一張白紙讓我們依葫蘆畫瓢,結(jié)果他竟將我們帶到旁邊的公園里,要求我們細心觀察周圍的一切,用耳朵、嘴巴、眼睛、鼻子和手去感受花、樹、蟲、鳥……
“繪畫不是拍照,畫紙上的事和人不用跟現(xiàn)實中一模一樣?!崩蠣斪舆€說。
我沒好氣地問:“既然畫畫兒要天馬行空,那我們還觀察大自然干什么?”
老爺子沒有回答我。
日后我才明白,觀察大自然是為了記住自然界中萬物最顯著的特征,假如你記住了花的香味,那么你的畫兒里就會有芬芳,假如你記住了燕子的歌聲,那么你的畫兒里就會有活力。
“在我眼里,湖泊是金銀花的黃色,太陽是大海的藍色,而大樹是生機勃勃的紅色?!蔽疑辖坏谝环媰簳r,對老爺子說,“我希望,湖泊有金銀花的香甜,太陽像大海一樣清涼,大樹像人一樣流淌著血液,它應(yīng)該擁有生命的顏色。”
就這樣,我愛上了油彩畫,在學(xué)校上課時也悄悄地畫,還在作業(yè)本里涂上幾筆顏料——那是我送給老師的貓咪笑臉。
媽媽對我那些奇怪的畫兒很不理解,對我上課畫畫兒以及涂畫作業(yè)本的行為很惱火,拿著我的畫兒氣沖沖地找到老爺子,建議他循規(guī)蹈矩地教我畫畫兒。
老爺子花了幾節(jié)課教我們怎么把事物原本的模樣畫出來,接下來,跟我們講畫畫兒最基礎(chǔ)的境界是具象,然后是意象,再到抽象,還說我們擁有無窮的想象力。
我越發(fā)熱愛繪畫,總是躲著媽媽自顧自地畫兒。老爺子也很喜歡我這個學(xué)生,常常帶我去各地參加比賽,雖然比賽內(nèi)容大多是臨摹靜物,但他常跟我說,想象力就是最繽紛的色彩。
再到后來,我要小升初了。跟媽媽抗爭了將近一周后,我不得不推掉了油彩畫班,轉(zhuǎn)而上了奧數(shù)班和英語口語班。那時我畫完了一幅畫兒——那是一幅我最滿意的作品:在一棵木棉花樹下,媽媽用一架巨大的鋼琴載著我經(jīng)過那兒,音符是雪白的木棉花,胖爺則被我畫成了一顆圓圓的橘子。
媽媽再也不允許我畫畫兒,還把顏料藏起來。那個晚上,我蜷在角落里流淚,眼淚滴落到紙上,這幅畫兒被我揉成紙團。從那天起,油彩畫兒上的人和事好像都漸漸遠去了,我小心翼翼地把這段記憶珍藏在心中。
看到媽媽的自行車,我總是想到,有一天它會載著我?guī)一氐酵辍T谀莾?,我會遇到一個愁眉苦臉為興趣班而煩惱的小孩兒:他面對黑白琴鍵,蹩腳地演奏;他跟同學(xué)大口地吃下油膩的小吃;他拿起畫筆,畫出一幅幅五彩繽紛的畫兒……這時,我忽然醒悟,那些日子全都一去不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