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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夢的女子

2020-05-14 15:17任初六
滿族文學 2020年3期
關鍵詞:阿爾巴

任初六

我獨自漫步,情景既熟悉又陌生。高山腳下,一條荒僻之路伸向遠方,蓬勃的野草遮蔽了溪流,路旁開滿深紫色、深藍色的野花,花盤碩大,色彩陰郁,十分稀奇。走著走著,出現(xiàn)一片繁茂翠林,一條林間小路隱蔽其間,幽深卻又干爽。站在那無人之境的分岔路口,我四顧茫然,猶豫不決,走哪條路是好呢?若是有人來接引該多好?。∵@么想著,林中就出來一位男士,好像是熟人,又叫不出名字,只見到側(cè)臉。我與他并肩而行,只走幾步,疏忽間,情境變換,幾個人將我?guī)нM一個落滿灰塵的大房間,有人給我做了奇怪的身體檢查。夢斷而醒。

銀碗放下筆,合上筆記本,簡單收拾一下,拿起包匆匆忙忙下樓了。她頭腦里還旋轉(zhuǎn)著早上那個夢:“身體檢查?”“奇怪的……”

銀碗與阿爾巴巴是在微信上開始交往的。她經(jīng)常與阿爾巴巴談夢,談做夢的感受。“我做過許許多多的夢”,她說,“睡覺時就像身處熱帶雨林,晴雨相接,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那些夢啊,一幕連著一幕,有時,甚至分不清夢里夢外。”

那些匪夷所思的夢令她驚詫不已,也回味無窮。每次醒來,枕頭邊上殘夢巍峨。在夢里,一座座奇幻的城堡堆積著、高聳著,她是莫名其妙的人,游歷、尋覓、墜落、逃離、突圍,伴隨著驚恐、迷惑、追問,也許不止這些。難以說清她是否喜歡,令她遺憾的是,只要一睜開眼,夢即煙消霧散,不知所蹤。無非是夢而已,綺麗荒誕的、玄妙無常的,斷斷續(xù)續(xù)、連綿不絕,跟日常沒什么關系,生活也不需要它,可是,夢做得多了,失去的好像也多了,漸漸地,她變得越來越留戀和珍惜,特別不愿意面對醒來這個事實。之后,她嘗試各種保存記憶的方法,比如醒來后讓身體一動不動,保持夢境里最后的情景、最后的姿態(tài),似乎握住了一根繩頭,抓住它,便可以向夢境深處溯游。她試探著、游移著、掘進著,如在隧道中,潮濕、幽暗、曲回、分叉……如此,為了再歷夢境,仿佛又做了另外一個夢,她將影像回放、定格,接下去為加深記憶,她企圖跳回端點重來一遍,糟糕的是,難以再次嵌入夢境了。她沮喪極了,覺得自己像極了《天方夜譚》故事中的四十大盜,站在藏滿寶藏的洞口,卻丟失了密碼,無計可施。

大概是第三次見面,阿爾巴巴推給她一個大筆記本?!鞍涯愕膲魧懴聛戆?,會很有意思?!?/p>

銀碗下了樓,見兩個工人蹲在甬路上,正用工具把地上的磚塊撬起來,一堆濕潤的砂子堆在他們邊上。是該換換了。地磚原是釉面的,下點兒雨雪就滑得不得了,有兩回她都作燕兒飛了,慶幸沒摔個仰八叉。再說當初就鋪墊得高低不平,久而久之,磚塊就破碎了。哎,別說這公寓里頭,就連外頭大馬路兩邊的人行步道不也坑是坑洼是洼嘛,奇怪的是地磚每年都有翻新,而誰指望下一次能夠變好呢?美名公寓是個不大的居民小區(qū),位于城市西南入口,背倚美名山,銀碗是這里的單身租客。她的目光照在二位工人的臉上,好像能照出他倆會不會給鋪好似的。

銀碗想不到,剛出大門口,就把腳崴了。

美名公寓大門口有一棵樹,小腿粗,總也長不大,冬天光溜溜的,夏天也沒見它掛幾顆葉子,因此來來往往的人只當它是一根木桿。然而一棵樹必定是有些用處的。早上人一出門,為避及進進出出的車輛,必得趕緊把腳步轉(zhuǎn)向左邊人行步道上去,當然,這都是往東邊去的人,可是前腳踩上,后腳卻落不下了,為什么呢?跟那棵樹碰頭了。樹卡在路肩邊緣,恰好,也處于盲道的端點上。偏偏,樹下還有一泡顏色難以分辨的糊狀物,撲啦啦的,剛好環(huán)蓋了樹底下裸露的泥土,免不了的也濺到邊緣的地磚和瀝青路面上??梢韵胂?,通常在深夜,從出租車上下來的人搖搖晃晃,在清涼的晚風中抱住這棵樹劇烈傾吐。

銀碗就是在這棵樹下把腳給崴了。起先她沒太當回事,忍著痛,招呼一輛的士去公司了,不成想,不多時腳背便腫起來了,一個屋的同事見了,說,應該去中醫(yī)院拍個片子,會不會骨折。她揣摩了一陣兒,說不像啊,沒必要。處理了桌面上幾個需要復核的文案,眼見鞋子將要撐不住那越發(fā)腫亮的包塊,她跟主管打過招呼,便離開了公司。她知道美名公寓背后有個社區(qū)醫(yī)院,打的徑直去了,醫(yī)生給她敷了消腫止痛藥水,她就一步一挪地回家了。

老實在家呆著吧!除了做夢,還能干什么呢?她喜歡讀小說,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讀著讀著,書掉在裙子上,她仿佛又睡著了。

阿爾巴巴是個警察,四十三歲,他自己有套房子,一百平米出頭,裝修好了,本來準備做婚房,證領了,酒席也預定了,然后就分手了。這些實情阿爾巴巴沒瞞著銀碗,而她瞞著她媽,只說阿爾巴巴是未婚。她本身呢,說不好介不介意,而戀愛總歸是要談的,介紹人給了手機號碼,倆人互加了微信,后來就見面了。第二次約會的時候,阿爾巴巴就說:咱倆不合適。她問為什么,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太小啦。”確實,身高一米六〇的銀碗,纖細單薄,膚色蒼白,打眼看上去仿佛是一縷月光??墒牵鶜q的老姑娘,還有資格說小嗎?銀碗摸不透他說的“小”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們繼續(xù)約會,他開車接她下班,通常會去新開業(yè)的城市廣場,他們像年輕人那樣,在巨大的場域里頭穿梭游蕩,然后選擇一家美食店坐下,安慰舌尖和腸腹。一般都是阿爾巴巴付賬單,若是賬單有零頭,銀碗就說我有我有,阿爾巴巴這時便默契地配合她,由她補上零頭。周末活動多,看電影玩游戲,銀碗會找個機會提前訂票,用微信付款。阿爾巴巴有個釣魚的嗜好,她看見車里載著一些裝備,貌似特別的專業(yè),不過他從不肯帶她同去,他說,風吹日曬的,并不好玩,以后有機會再說。不久,他就帶她參觀他的房子了?,F(xiàn)在她幾乎不記得那房屋格局款式,只有一個印象,就是在床頭柜上看見三兩本書,其中有一本半新不舊的《夢的解析》,她順手拿起來翻了幾下,不一會兒阿爾巴巴來到她身邊,手里舉著兩只杯子,紅酒如美人兒臥在里面,微微地漾動。她接過一只,倆人輕輕碰了,各自喝下一小口。

“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彼锪搜勰潜緯?,裝腔作勢地說道?!澳敲?,女人呢?”“女人,女人用夢思考啦?!薄肮ツ愕母ヂ逡恋?!”她笑得要抽筋兒,他就勢捉住她的手,把她摁在墻上,她不動,抿住嘴巴,任他貼上來。熱烘烘的體溫,結實的有彈性的軀體,在一小段陌生的排斥之后,開始被她接納,她閉上了眼睛。他的口氣帶有剛剛喝下的紅酒之味,厚實糯軟的嘴唇在她臉上摩挲著,使她想起他們晚餐時吃的紫草芋圓,她加了冰,香甜到火辣。美妙的感覺。而他只能吃熱的,他胃口不好。此時這個男人的氣息在她身上彌漫,她感到自己正在變軟,一點一點軟下去,以至于想放棄一切,一切,她不由得哆嗦起來,“是靈魂的哆嗦”,她心里想著。阿爾巴巴環(huán)抱她的腰,沒怎么費勁就將她提起,假如再稍微用力就能將她推倒在床上,她感受到了他的意圖。然而最終他卻放開了她。她睜開眼,見他正看腕上手表,“啊,該上班了?!彼f。她稍微松了一口氣,忽又覺得渾身皮膚像浸了涼,說不清楚什么滋味。

阿爾巴巴就職的派出所在市內(nèi)繁華地段,有一次他們開車兜風路過,他特意放慢了車速。一幢質(zhì)樸的白色小樓,要說特別,就是門額上有塊電子屏幕,一行紅字“秉公執(zhí)法人民公安為人民”不停地滾動著,內(nèi)部是什么樣子,她無從知曉。從小到大她從未走進公安機構,要說知道一點,都是在電視上看的。眼下因為它跟阿爾巴巴有關聯(lián),不禁使她產(chǎn)生了一些聯(lián)想,她希望有一天阿爾巴巴帶她進去看一看。通常,阿爾巴巴一周有三至四天在晚上工作,人家職業(yè)特性,她比較理解。除了約會的不便,其它倒也沒什么,何況她也不喜歡兩個人黏黏糊糊粘在一起。臨出門,阿爾巴巴又把她抱了抱,親了親,才不情愿地從衣架上拎起了制服外套。

如果夢中見到阿爾巴巴,銀碗會問他幾個問題嗎?她還沒想好,想好了就不是夢了。奇怪,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可她連一次都沒夢見阿爾巴巴!她總是問自己,到底對阿爾巴巴懷有幾分情愛?為什么對他念念不忘?分手那天,阿爾巴巴對她說:“我不能再繼續(xù)傷害你了?!眰Γ亢蝸韨??若是傷害,他的傷害屬于哪一種呢?銀碗真想夢見他!

三天過去,腳上腫塊消去不少。銀碗睡醒時都快中午了,她不愿意起床,但記著醫(yī)生說三天換一次藥,無論如何也得再去醫(yī)院處理一下。手機“咕咚”一聲輕嘩,媽媽在微信那頭說,“又犯病了,鼻炎?!彼胝f我的腳崴了,忍了忍,說,“媽,我網(wǎng)購了一雙鞋給你,斐樂,快遞明天能到?!眿寢尰亓艘粋€跳舞的表情包,立即消失了。

外面的甬路重新鋪好了,她推開門時有點小雀躍,可是慢著:地磚是舊的呀,有不少還是碎裂的!唉,一抹光瞬間黯淡了。走到甬路盡頭,下了三級石階,一臺緩緩蠕動的汽車在前面擋著,她無法判斷它將如何動作,便打算繞過車屁股,然而只邁開一步就僵那兒了:一堆粘稠的五顏六色的污穢物,大大方方地袒露在地上!她急速調(diào)整了身體重心,一只手還輕輕扶了一把汽車,幸好車子當時沒動,她屏住氣息,卻瞥見鞋尖已沾惹上那污物了!氣得她想罵人,哪個爛醉之徒,大門口那棵樹都沒攔下你!

傍晚回來時,污物已被清理了,但那種顏色模糊的污漬卻除不掉了,印在粗糲的瀝青地面上,像一幅攤開的地圖。銀碗繞著邁上臺階,走到花壇轉(zhuǎn)角,“嗷嗚!”傳出一聲怪叫,緊接著一個大熊樣的黑影撥開一人多高的蜀葵,“?!钡乇牡剿龑γ?,“唰!”一把短槍逼上鼻尖,她一哆嗦,只覺得心掉地上似的碎得稀里嘩啦……

“你干什么!”銀碗定了定神,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吼他,因為她看清了,是個少年,肩闊身長,一張圓臉,稍帶蠻氣,笑嘻嘻的,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她緩了口氣,魂飛魄散的肉身慢慢地組裝復原了。那熊孩子端著槍,雖然擋著她,但是接下來就把槍從她耳邊平移出去,轉(zhuǎn)了幾十度角,口中“啾啾啾”個不停,夾雜著含混不清的詞語,兩顆豌豆似的眼睛既清純又邪氣,目光越過銀碗,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終于,熊孩子姿態(tài)瀟灑地收了槍,一把長把兒塑料槍,又是蹦又是扭地提了提褲腰帶,氣定神閑地離開了。那孩子屁股挺大,一扭一扭,銀碗望著他拐進樹叢里面。

等待電梯的時候,銀碗注意到墻角那兒亮洼洼的,有一汪水。清潔工怎么沒擦干呢?她湊到跟前,把鞋尖踏在上面,輕輕踩了踩,這個做法使她得到些許釋放,仿佛一只脹滿氣體的瓶子,欠開了一絲縫隙。這半天,那只鞋子粘上的污物,像粘在腳趾上,她恨不能撇了它。電梯來了,她進去,門剛一合上,一股兇猛的氣味撲過來,她趕緊憋住氣,但不管用,腥臊的氣體層層圍裹,似乎要將她焊死在里面,她緊繃著自己,使全身毛孔閉合,用以抵抗。七樓終于到了,她面紅耳赤地逃出來,大口換氣,回頭看看合上的平靜的電梯門,側(cè)邊綠色的運行符號顯示電梯又下去了。

她忽然有所醒悟:下面那一汪液體,是狗尿?意識到這一點,她耷拉下頭,久久地凝視腳上的鞋,身體塌陷般的松軟。不至于是——人的……吧?

銀碗從衛(wèi)生間出來,身上什么都沒穿。沖澡的時候,幾乎是揪扯著將衣服一件件摘除,鏡子對著她,兩廂發(fā)呆,木頭人一樣,過了許久方覺眼珠會動了,意識緩慢地流動起來。她抬起手,拍拍臉蛋,做出幾個古怪的表情,才站在蓮蓬頭下開始淋浴。

窗外完全黑了,為了減少睡眠,銀碗沖了一杯咖啡,在餐桌前坐下,桌上擺著個大筆記本,她端起咖啡,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她又想起那個夢。那是個奇怪的身體檢查,想不起更多的細節(jié)了,所謂的“奇怪”,隱隱約約,是難言的、不雅的,她懷疑自己進行了選擇性遺忘。夢中那位男士,記得在初醒之際,恍惚知道他是誰??稍谟涗浀臅r候,某些記憶突然一抹而去,以至于她只能用簡約的詞句記錄那個夢了。是“他”?還是“他”?她想了幾個人,都不能確定。她告誡自己今后務必及時并誠實地把每個夢都記錄下來。

燈忽然熄滅了。銀碗聽見冰箱“咯噠”一聲響,然后是比呼吸還寂靜的寂靜,周圍漆黑一片。她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看見一面墻映射著從書柜上垂下的青藤,光亮是從外馬路照進的,她走過去端詳著,伸出手捏了捏真實的青藤,墻上的影子如蛇影動了動。無名的陌生感打動了她,她開始來回地踱步,像在隧道里穿行,黑暗中的局促使腳步若深若淺,四周的黑暗似乎帶著濃稠的質(zhì)地,閃爍著金屬碎屑狀的光亮,她伸出手,想摸一摸,自然是什么也沒摸到,倒是冷不丁意識到身上不著一物,索性伸開雙臂,調(diào)整呼吸,向上舉過頭頂,頭頸也自動高揚,身體很自然地左右擺動,擺動。閉上眼睛,她變成一束水草,浸沒在黑暗中自由搖擺的水草,松開了糾纏的葉梗,悠然暢快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哎呦!腳痛!她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方覺得熱,額頭微微汗?jié)瘛O肫鸩恢谀目吹降囊粋€句子:一根火柴頭自己撓癢癢,撓著撓著就著火了,于是去醫(yī)院包扎,之后就變成棉簽了。哈,棉簽。她兀自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又來了!笑,一個女人的笑。每當它不期而至,都會干擾她的慣性,使她不得不放下手中之事,即便當時什么也沒做,僅僅坐著發(fā)呆、空想。她到廚房那邊往外望了望,小區(qū)黑得使人眩暈,過了一陣兒,隱約浮現(xiàn)出幼兒園屋脊的輪廓,高大泡桐的樹影,再用力看去卻仿佛什么都沒有。不過,她知道那笑聲源,就在對面那排車庫房頂上,炸裂開的笑聲,不知什么時候會突然響起,如一枚接一枚的鉆天猴,嗖嗖,嗖嗖嗖嗖,直破天空,任性逍遙。有時又如一波一波的海浪,嘩嘩,嘩嘩嘩嘩,向前推涌,勢不可擋?,F(xiàn)在,那連串的笑聲又升騰而起了,仿佛一群烏鴉,呼啦啦飛起,落在高高的樹梢,她甚至感覺到樹梢的顫動。她記不得從何時起注意到那種怪笑,只是一次比一次明顯地感到不適了,那個聲音將她掏出一個洞,一個渾濁的黑洞,她的身體塌陷了,而那個洞裸露著,張開著。她真想去看看那個女人,大笑時的模樣。

她不想早早睡去,但實在不知還能做些什么,只好待在床上。她沒有裸睡的習慣,而今晚就這樣吧!待在黑暗中,坐著、躺著、舞蹈著,做一束小火苗,剛好點亮自己。她伸開手臂,做各種伸屈和搖擺,手臂無意中觸到面頰,這種觸感立即給她以親切和愉悅,她轉(zhuǎn)動著手腕,鼻尖湊上去嗅,在淡淡的潤膚露味道底下,辨析出毛孔散發(fā)的奇特氣味。這隱秘的氣息誘惑著她的嗅覺追蹤下去,她將手腕放在鼻孔下吸了又吸,又張開牙齒咬住皮肉,有點兒痛,是一種不太尖銳的痛感,很是舒服、貼切。這是做什么呢?她對這舉動迷惑不解?!耙粋€奇怪的體檢”,她又想起那個夢了,此刻,夢中圖像已不復再現(xiàn),僅剩這個句子了……一個男人面對她張開的下體,她躺在婦科診查臺上……終于,夢境的最后一幕跳了出來。是的,跳了出來。

轉(zhuǎn)而,她又疑惑了,它是真實的夢境,還是自己想當然的臆造呢?

咖啡也沒起作用,不一會兒她便合上了眼皮。

我在奔逃。追我的一群人像日本鬼子,穿黃軍裝,就像電視劇里見過的。我邊跑邊藏,拐進了一條老街,緊里頭坐落著一幢大屋,門檻高高,跨進去,里面低矮空曠黑暗。想尋個藏身之處,忽見一健壯女人挑了一擔水進來,倒進一口大缸。咦,我可以鉆水缸里!不妥,我若進去,水必定溢出,濕了地面,豈不自我暴露?這可怎么辦呀?四下張望,床啊柜啊,全都敞開著,空無一物,遮擋另一通道的門簾也被掀開了,處處一覽無余。真是恐懼??!我想人固有一死,可是我不想這么死,更不想現(xiàn)在死。一急就醒了。啊呀,原來是尿憋的。

因尿而夢而醒,不管怎么說,多少有些羞愧,真是的,能不能好好做個夢了?可是,設若真實的血肉不存在,那么依附于軀體的夢又在哪里呢?這么一想,也就無所謂了。銀碗記得從衛(wèi)生間回床上后又做了個夢,可是,一點也沒記住,醒了便消散了,無影無蹤。夢,一個長長的膠卷,隨著睡眠的終止倏地抽卷而去……那些亦真亦幻的圖像真的消失了嗎?她嘆息著,忽然,眼前浮現(xiàn)出一間診室,是推開門映入眼簾的一個場景。她是跟一名男醫(yī)生進去的,對,男性婦科醫(yī)生。她記得,縣醫(yī)院門診部的卷發(fā)女醫(yī)生手持X光片,舉到光線下晃了晃,從眼鏡上框遞過來一個眼神,“有個囊腫,你住院吧?!弊≡骸帕耍耙鍪中g嗎?”“先住院觀察吧。”女醫(yī)生像一團霧氣,將她推進住院部里了。她倒是聽說過婦科醫(yī)生并非都是女醫(yī)生,沒成想自己首次就診婦科就遭遇“男醫(yī)生”!那時候她稚氣未脫,大學畢業(yè)不足一年,有個交往了不到半年的男友“小石頭”,一名外貿(mào)公司會計員。年輕的男醫(yī)生沖她點點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長得胖墩墩、黑乎乎,她覺得他應該去搞搞種植養(yǎng)殖什么的?!?9號床你來一下?!彼叱霾》浚瑏淼揭簧劝咨拈T前,醫(yī)生推開門,一股沉寂之味撲鼻而入,對面掛著百葉窗簾,葉片間漏進的光線微微刺眼,屋子里隱蔽著很多東西,鋪著白布單的床、干燥的水池、閃亮的金屬器械、空手套,一切都安靜得令人擔心?!暗侥巧厦?,脫一條褲腿。”醫(yī)生指向墻邊那張窄床。她背對他一件一件退掉下身的衣物,窸窸窣窣地爬了上去。那個樣子一定很蠢。既然不可抗拒,她不想徒勞地與醫(yī)生對抗,而接下來,她陷入了茫然。大夫,我還沒……也還沒……她想說點兒什么,卻不知該不該說、如何說。他是否需要一些信息?她無法確定,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掙扎、撲騰,像陷進沼澤地。醫(yī)生戴上了手套,她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醫(yī)生用拳頭抵住她……好痛!她張開嘴巴,并未發(fā)出聲音,出聲是羞恥的。他說,“放松”。他的力度更大了?!胺潘?,你要放松。”她喘了口氣,鼓了鼓肚子,不覺間腿繃得僵直。她試圖配合他,卻總是弄反。他像個機械師,正往機器上安裝一個堅硬的部件,也許是一顆螺絲釘……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痛在身體里面悠蕩,慢慢地騰空,然后,一切都垂落了,除了疼痛本身?!昂昧?。”終于,她聽見醫(yī)生說。她默默穿好褲子,滿懷羞辱地走出去。她沒回病房,害怕推門而入時里面齊刷刷投向她的幾雙眼睛,那些人有的是病員,有的是家屬,有男有女,年齡都比她大,她覺得他們是一伙的,而她不是。她在走廊盡頭站了好久,回想整個過程,既驚奇又嘆服,醫(yī)生是怎么做到看出她沒有性經(jīng)歷的?第二天,男友小石頭買了水果來醫(yī)院看她,二人都紅著臉,不尷不尬的。小石頭要給她洗葡萄,端起飯盒去了水房。這時有個坐在床邊陪護媳婦的男子趁機問道,“你倆結婚了嗎?”不等她答,躺在他屁股后邊的漂亮媳婦飛快地捅了他一把,“看人家樣兒像結婚了嗎?”男的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愣住,也附和著笑了笑。那男子側(cè)過身,又跟他媳婦親昵地說話兒了。出院后不久,她和小石頭就分手了。小石頭問她什么原因,她踢踢鞋尖下面的塵土,說,我想見一個夢里的人。

在廚房煮粥的時候,外面?zhèn)鱽沓吵橙氯碌穆曇?,銀碗趴在窗上往外瞧,卻看不見什么。她做出個決定,下樓去看看,她想和這個小區(qū)發(fā)生點兒聯(lián)系。她幾乎不認識任何人,或者說不曾與任何人說過話,除了隔壁的老牟,可惜,他死了。她是從他家房門上貼的電費催繳單上看見他姓名的。四十幾歲的男人,臉膛暗紫,兩顆圓眼總是紅紅的,神色如同走出叢林的獸,魯莽而張皇。直到見到他屁股后跟著的長得如一粒珍珠的小女孩,她端著的惶然的心才算放下。女孩五六歲,一早一晚由老牟接送幼兒園,除此大事之外,他剩下的事業(yè)就是喝酒了。她曾多次見他上上下下地在電梯里搬運啤酒箱。倒是不怎么見到老牟的妻子,一個年輕而嬌小的女人。她早出晚歸,是個做生意的,有一回銀碗在樓下遇上她,嚇一跳,因為她身邊聳立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里面裝填著色彩繽紛的絨線球,那么大、那么高,仿佛她站在一座巍峨雪山之下似的。夜間會從墻壁那邊傳來不太清晰的男女叫罵,偶爾夾雜叮當聲響,器物落在地板上,跳蕩的余韻回旋,再一陣子便歸于靜寂了。這樣的事故保持著一定的頻率,但不密集。她躺在床上耐心地聽著,想象那邊的場景:不激烈,不糾纏,進退有度,儼然柔道藝術。老牟是胃出血,吐了一盆血而死。那一陣子她出差在外,回來之后在樓下超市聽說的。此后一段時間她變得恍惚了,每次出入都看看他家房門,默默地站一會兒,像是憑吊,又像是確認,有一次還抬起了手,差點做出敲門的舉動。這突然而至的消失,令她頗為不適。一天,她在電梯口遇上披著滿頭卷發(fā)的老牟妻子,拖著兩件行李箱正往外走,她們對視,點頭,微笑,擦肩而過。她不知還可以怎樣表達。還是在超市她聽見一個胖女人跟老板娘說,“看她那精神頭,也不像……那什么哈!”那么,她應該像什么呢?銀碗在心里嘀咕一句。然而,消失是如此不著痕跡,那扇門再也沒開過,好像房子賣了。

樓下停車場發(fā)生了詭異事件,所有黑色汽車都被彩漆涂鴉。遠看,像是準備過萬圣節(jié)似的。“看監(jiān)控吧。”“昨晚停電了,看個鳥監(jiān)控啊。”人們吵吵嚷嚷。停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頓時,大家興味索然,便沉默了。銀碗站在人群后面,莫名感到有些蹊蹺,似乎大家都明白什么,卻裝著誰都不明白什么。她覺出視線之外有個蠕動的影子,轉(zhuǎn)身看去,墻角有個背對這邊的老男人,半截身軀拱進垃圾桶里頭,活像一只大鴕鳥。銀碗向他靠近,站在他四五米之外。他穿了件辨不出顏色的上衣,表面像浮了一層絨毛,發(fā)霉的絨毛。一只蒼蠅纏著他,在肩上起起落落。他穿的褲子過于寬大以至于褲腰掉在胯上,露出一截干癟的屁股,他往上扯了幾把褲腰,但不管用,也就不理會了。他撈出了易拉罐,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腳踩扁,還撈出了麥當勞紙盒,抖出里面的什么。身后躺著一只扁扁的編織袋,他把獲得的廢品一一裝進去。老男人干瘦卻有著寬闊的骨架,年輕時應該出過不少力氣,也許拉過煤球、打過鐵砧、砌過房子,她猜想。但是眼下這具骨架不中用了,如同一具塌陷的腳手架,就連皮膚也呈現(xiàn)出了灰白色調(diào),她聯(lián)想到一種鳥屎,不由得皺起眉頭。的確,縱觀上下,這個人全身都發(fā)散著一股朽爛的氣息。

一切都靜悄悄。這無聲之地還有三只靜悄悄的貓。一只黃貓趴在汽車底下,綠眼睛跟探照燈似的,伸出半截身子,一有動靜就倏地縮回去,其實也沒什么動靜。另外兩只,灰貓站在花壇上,黑貓蹲在地上,腦袋深深埋進塑料袋里,狠狠地吞食人吃剩的食物。它們都心神不寧,時不時地從破洞里拔出腦袋,警覺地察視周圍,再鉆進去猛嗆幾口。終于,黃貓忍耐不下了,幾番試探后,邁著長步?jīng)_出來,不過黑貓是很霸道的,根本不給黃貓機會,黃貓的嘴巴稍微舔到一小口食物,便知趣地退卻,上一邊待著去了。銀碗冷眼看著,厭惡地離開了。

銀碗進入樓道,一只腳剛踏上樓梯,忽聽得頭上一陣緊促的貓叫聲,趕緊退了下來。貓叫聲尖厲,聽聲音是一只幼崽,大約在二三層間緩步臺附近。小貓也聽見她動靜了,叫聲頓住,樓道里靜靜的,停一陣兒,又叫起來,“喵!”“喵!”兩聲。她瞥見它小小的影子,尾巴沖著下面耷拉在階梯上,這時上面響起一個女童的呼喚,小貓聽見了,激動地回應,“喵喵!”于是小姑娘和小貓一上一下,為即將到來的匯合而呼應。然而小貓似乎有所猶疑,并不著急上樓去,一步一回頭望著她。因為上次踩狗尿的緣故,銀碗這回打算走步梯上樓,眼下這只貓擋了她,她只好重新選擇電梯。她算計著,乘電梯直接升到七樓的話,一旦開門碰上那個喵星人可就糟了,想了想,她的手指摁在了鍵盤上的“4”。她的自以為是最終投給她一只愚蠢的飛盤,她接著了:電梯上升,門在四樓豁然洞開,“喵!!”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震得她肝膽發(fā)顫……與此同時一個黑咕隆咚的東西骨碌下來……定睛一看,不正是那個小東西么!它坐在電梯口,直仰著頭,雙眼射出驚悚的閃電!她的頭“轟”地一下,渾身汗毛都飛了……

“嘬嘬嘬”,女孩在召喚,小花貓輕抬前爪,一轉(zhuǎn)身便跳上臺階,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她站了好久,十分確定它已跟女孩相會,才拖著軟塌塌的腿邁上七樓。

衛(wèi)生間鏡中的臉,紅一塊白一塊,鏡面慢慢浮上一層水霧,銀碗揮手抹了抹。那團毛茸茸的小東西,總在某處晃動,拂也拂不掉。

似貓、似狐,一只怪異的動物,呲開大嘴,低吼著從屏幕上沖下來,沖出了屏幕,剎時變得老虎那般大,唰!怪物裹挾著的冷風像一把利斧!深深的恐懼使我本能往后閃躲,一陣暈厥,我本能閉上眼睛,可一轉(zhuǎn)眼,同樣情景在另一個角度再現(xiàn)……那張屏幕會動,不論我轉(zhuǎn)到哪個方向總會對著我。最后我摔了個跟頭,醒了。

從深井爬出來似的,終于能透口氣了。雙目睜開,四肢卻不能動,仿佛被釘在床上。閉上眼睛,又回到那番場景。

巨大的屏幕在團團黃霧中顫動,屏幕上呈現(xiàn)荒涼幽冥的氛圍,景況不似人間。似是子夜,寒氣襲人,成堆的垃圾在腳下起伏蔓延,四周涌動著令人不安的氣息。這時我覺察背后敞開著一棟房屋的后門,里面是個廚房,白色的炊氣由里向外涌出,但那房里仍然是深陷的、冒險的。

這時期銀碗成剁手黨了。房間里到處是網(wǎng)購來的各種收納盒子,不同材質(zhì)、形狀、體積、功能、色彩、品牌,她有一千個理由不停地收購。她不能自控地愛那些盒子,把能裝進盒子的物品統(tǒng)統(tǒng)裝進去,鞋子、襪子、帽子、絲巾、T恤、內(nèi)衣、項鏈、手鐲、口紅、玩具、零食……不僅裝進去,還反復整理。比如,襪子有長有短,有冬有夏,如此,大類小類,長條細目,一遍遍歸置到不同的盒子里面,再把盒子碼起來,擺在明處或暗處。她在房間里走動,遠遠近近地欣賞,有一種特別的滿足感。不過這種滿足感隨后又轉(zhuǎn)變成不滿足,需要不斷地購入,購入。她長久地在購物網(wǎng)站上漫游,從一個鏈接跳到另一個鏈接。貪得無厭的是具有了智能的網(wǎng)站,早就摸透了她的嗜好,頻頻給她推送五花八門的盒子,更使她不能停止剁手的節(jié)奏。實在是便捷呀,只要端著手機,在購物車里勾選下單,再輕觸指紋,瞬即付款,如此便啟動了快遞鏈晝夜不息的輸送,只需等上三五天,盒子們即可抵達“銀碗銀碗就是我”的ID手上??爝f小哥給她打電話:“您好,您是銀碗銀碗就是我嗎?”小區(qū)警衛(wèi)室有個“白紙”保安,臉白得像白紙,她去取快遞件時,白紙保安異常熱情,“我給你找,我來我來!你叫什么名?”他從逼仄的過道空間轉(zhuǎn)過身,捧著她的盒子遞給她,一只手剛好觸到她手指,她覺得那處神經(jīng)“嘭”地一跳,仿佛有貓的毛發(fā)拂上來。

上大學以后,銀碗才知道自己恐懼貓。那時校園里有幾只流浪貓,因被學生們寵愛,漸漸地竟然混進教室里頭了。上課時貓在講臺上睡大覺,教授假裝看不見,更多的時候,貓穿梭于桌椅與學生腿腳之間。有一次,由于半根香腸的引誘,一只饞貓竟然從她大腿上跳過,夏天她穿著熱褲,被那團毛質(zhì)的東西一掠,當即慘叫一聲,連累身邊同學也受驚嚇,一時間教室亂作一團?!澳隳锹曇舭l(fā)出了閃電?!笔潞笥型瑢W笑說。從此,她確認貓之于她是“帶電”的,她恐懼那種電,哪怕是近距離的輻射,都會使她無端地產(chǎn)生溺水般的恐懼,因此對喵星人始終敬而遠之。

她幾乎忘記小時候家里也是養(yǎng)過貓的,那是一只捉耗子的貓,沒有名字。也是怪,從未想過為它賦名。她忘記了曾去小河邊用罐頭瓶甕魚,拿回家給小貓解饞,也忘記了冬夜里讓它偎在腳底下,彼此取暖。她其實沒有多么愛它,有些事做了,或許僅是自然需求。終于有一天貓生病了,眼睛變成了爛桃,口中吐出長蟲,成天趴著,一聲一聲的哀嚎。一天放學后,貓沒了。她媽說,“被你爸送走了?!薄把b在紙箱里,用自行車馱樹林里了?!彼龐層指艘痪洹K龥]說什么,回屋把門一關,拿出作業(yè)本,趴在桌上,一個字都沒寫,鋼筆尖在紙上戳著、戳著,直到把紙戳破。整個連雨季,山崗上雨霧迷茫,她總是繞開山道,順著河灘走向?qū)W校。她快速地遺忘了它,之后再沒接觸過貓。后來她讀到一篇神秘小說,名叫《黑貓》,故事以一將死之人的口吻講述了一只黑貓的死,全篇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使她毛骨悚然。她恐懼那只貓,更無法理解作者“艾倫·坡”。她糾纏于此,曾經(jīng)帶著疑惑跟密斯特莫瑞教授提出這個問題,密斯特莫瑞笑著說,“你可知道,艾倫·坡本身就是一位貓咪愛好者呀!”他的手指像彈琴,輕輕敲擊著辦公桌上那本書,一只黑貓蹲在封面上,兩顆不一樣的眼睛,一顆琥珀色,一顆血紅色,迸射著令人發(fā)麻的東西,她看了一眼,心里顫了又顫?!柏堄芯艞l命?!彼龅叵肫疬@句老話。那么,林中那只貓會復活嗎?有人還說貓有能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找回家……

“但丁寫了《地獄》,發(fā)表后當世人都以為他去地獄轉(zhuǎn)了一圈寫的游記?!苯淌诶^續(xù)著他的思路,她聽見他這么說,趕緊對他笑笑,很抱歉她分神了?!安灰?,殺死一只黑貓并不能從真正意義上殺死女巫,因為她能從貓身上復活九次?!迸??“古書上說所有的黑貓都是女巫喬裝的?!苯淌诤鋈活D住,目光在她光滑細長的手臂上停駐了。過午的日光斜斜的打在桌面,也照亮她半個臂膀,彼情彼境她覺得那兒落了一只小蝴蝶。那段時間,小石頭正熱情地追求她,而她覺得他吸煙的姿態(tài)都不如密斯特莫瑞那般雅致。密斯特莫瑞還說,“我沒猜錯的話,你問的問題呀,應該不在這兒。你回去好好想想。”在哪兒呢?這么多年她都沒想出來。畢業(yè)七年后密斯特莫瑞就突然坐輪椅了。那次借著出差她尋個空兒跑回母校,才知道就在半年前他與死神擦肩而過。她心中悲欣交集,暗暗地想:一切都還那么好,日光正好,白發(fā)正好,能轉(zhuǎn)動的輪椅也是好的。他對她說:“你越來越像一只貓咪?!迸??是嗎?她驚愕了片刻,忽然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他用那只好的胳膊撥開她的頭簾,在她額上輕輕一吻。仿佛一只蝴蝶。而它正在消退它精致的斑紋。

房間里堆積著越來越多的外包裝紙箱,她整理了一些,搬到樓下。她沒有投進垃圾桶,而是放在靠近垃圾桶的石階下面。一個長著馬臉的老太太迎面而來,銀碗捕捉到她瞬間發(fā)亮的眼神,以及將停未停的腳步,她故意放慢腳步,然后猛一回頭,果然見老太太撲向那堆紙盒。哈哈!銀碗歡樂而無聲地笑了。她走到警衛(wèi)室窗前時,一扇活動方窗拉開了,白紙保安撮著嘴,啐出一口痰。她站在那不知所措,她的腳趾頭在鞋子里面絞動?!澳隳每爝f件嗎?”他說話時露出兩排縫隙很大的牙齒,他的聲音出奇地清亮?!皝韥?,我?guī)湍隳?,你叫什么名?”地上那一小團東西好像粘在她的喉嚨,她幾乎說不出話。稍許,他從門里鉆出來了?!敖o,拿好啊?!闭缢鶕鷳n的,他的手指又觸碰到她,她被電擊似的一把奪過了盒子,只覺得喉嚨更加難受了。

這一會兒,有兩根老黃瓜樣的人在垃圾桶邊上撕扯,銀碗剛才丟棄的廢紙箱散落一地,原來是馬臉老太太和吊襠褲老男人,此刻二人像兩頭犄角卡在一起的動物,難解難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來了,車庫上面的笑聲?!鞍 ?,啊……哈哈……”無節(jié)制的,洶涌的浪排,一波跟著一波。最是泡桐旺盛時節(jié),銀碗透過濃密的樹蔭往那邊看,她知道看不見什么,半空中又傳來一陣女人的嘻笑聲,聽著如同一群鴨子在水中撲騰,快活得嘰嘰呱呱,陣陣笑聲中,那個特別拔高的嗓音笑得天開云裂、浪花激濺。無論如何實在太刺激了,怎么能笑成那樣?銀碗對那個笑聲越來越關切,她想上去認出那個女人,直面她的大笑。她執(zhí)拗地向上仰望,只見枝葉滿天,倒扣的鍋盔。她感到特別煩熱,轉(zhuǎn)身一看,不知怎么著,吊襠褲老男人敗了,他忽然松開馬臉老太太,拖著空袋子,踢踢踏踏地離開了。他的姿勢怪怪的,歪歪扭扭,緩緩地移動,狀如一顆腌菜。

從幼兒園西南角沿著丫型階梯,就能走到車庫上面的平臺。銀碗一上去就看見一窩女人,有的坐在靠墻跟兒的長條椅上,有的坐小馬扎,站著的幾位,離得稍遠。沒有誰注意到銀碗,她們正沉陷在一個炙熱的話題里,“它就不會干,不會干!它都五歲了!” 一個大嗓門,特別強調(diào)了“干”,銀碗心里咯噔一下。那個高亢的腔調(diào)與其說是“說話”,不如說是“喊話”。是個穿黑衣的高個女人,披長卷發(fā),穿高跟鞋,背對著銀碗,懷里抱條穿馬甲的小狗,地上還有一條,拿狗繩拴著?!拔叶紗柸思伊?,公狗,也不用教啊,到時候就會了。我花三千塊錢買的這條,為了給它當媳婦,尋思留下后代?!迸诉@時候注意到了銀碗,因為對面坐的女人的目光給了她提示,她只回頭看了銀碗一眼,又看看地上那條灰色小狗,“可它就不會干,就不會干!我都幫它,你說,都幫它,也不行!”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陌生人銀碗了,脖子齊刷刷地扭向她。銀碗無法接住她們的眼光,莫名的發(fā)虛,原先帶著飽漲的情緒上來,忽然就成了泄氣的皮球。她裝作無意冒犯的樣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經(jīng)過她們,從平臺東北角走下階梯。除了那個黑衣女人背影,她什么都沒看清楚,眼前晃動的全是翻卷的菜葉似的四肢。那些說笑聲又浮在空中,她聽見她們用本地口音說,“她沒有資格!她沒有資格!”“哈哈!哈哈!”聲音嗡嗡的,她感到烏鴉在身后盤旋,巨大的翅膀扇動著黃昏。

我在一座禿山上奮力攀爬。眼看就到山頂上了,卻被困在險境,足登半尺之域,下面深不可知,只要稍微一動,腳底的沙土就會松散崩落。環(huán)顧左右,只有爬上右側(cè)坡坎,才會安全抵達頂峰,可是光禿禿的坡面連一棵幼小的樹枝也沒生長,只見稀稀拉拉幾株枯草,淺淺地扎在黃土表層,揪住它們便意味著墜落深谷。進退兩難之際,上面出現(xiàn)一位衣炔飄飄的素顏女子,心中大喜,趕緊向她請教:“從這兒能過去嗎?”女子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絲毫的聲音。老天,完了,我要死了——夢戛然而止。

銀碗驚魂未定,眼睛睜開了,眼神還滯留在夢的最后瞬間,許久才發(fā)覺右手在胸前緊緊地攥著睡衣,似乎預備著隨時可能掉進深淵。睡覺真是危險的事啊!設若沒醒過來,是不是就掉下去,就死在夢中?死在夢中……人在夢中會死嗎?她夢見過死去的人,在夢里,死去的人活著,跟活的時候一模一樣,與她一起說話,一起做事,盡管死人發(fā)不出聲音,但是她能聽見亦能聽懂他們說的話,盡管死人指令她做的事情匪夷所思,她還是莫名其妙地做了。謎點在于,她知道他們死了,他們是亡人。到目前為止,她尚未夢見她自己死于夢中。有沒有人做過那樣的夢呢?

“人不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死,就是在無意識中確信自己不死。這是弗洛伊德說的。”哈,這是阿爾巴巴對銀碗講的。也許他真是個弗洛伊德迷。

她起床,打開本子記錄這個夢,然后去衛(wèi)生間洗頭。盥洗盆里滿滿的泡沫,掉落的碎發(fā)亂七八糟的沉在盆底,她用手指一圈圈的將它們捻轉(zhuǎn),團起,扔進垃圾桶,放掉泡沫,再打開水龍頭,那些泡沫擁擠著潰散了,衛(wèi)生間浮起稀薄的白霧,一張面孔消失于朦朧的鏡面。外邊有鳥交談的聲音,好像氣窗上面懸掛著誰家的鳥籠,每天早上如此,寥寥幾句,從不多說,也許它們是一對夫妻。她想。但是,不對,聲音“呼啦”地變化了,“嘟兒……哇……”激昂、悠揚,像一個人扯著嗓子,紅了臉兒,不管不顧地撒歡兒、哭泣、癲狂。這不是鳥鳴,是嗩吶。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送殯的隊伍一面唱著《永恒的安息》,一面繼續(xù)前進。當歌聲偶爾停止時,他們的腳步聲、馬蹄聲和陣陣的風聲似乎依然在唱著歌。”這本書她讀三遍了,這是開頭,一段有魔力的文字,每次她都看見自己也夾在那支行進的隊伍中,垂手低頭、邁著沉重而不能停止的腳步,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歌唱,只是,不知道給誰送葬。人總是會死的,這是一定發(fā)生的事,為什么還是忍不住悲傷呢?唱著歌為逝者送葬挺好,即使是哀傷的,儀式感是必需的。她喜歡。這是早晨啊,高高的氣窗口已有明亮的光線跳進來,外面應該很暖和,都能聞到太陽的味道了,她立即從衛(wèi)生間出來,反身關上門,那種高昂的聲音倏地消失了。

推開樓門,外面果然一派好陽光,微風吹拂樹梢,地上躍動著點點光影,幼兒園那邊正舉行升國旗儀式,可愛的孩子們陳列在彩色塑膠場地上,銀碗站在鐵柵欄外注視著。如果他們動起來,一定像極了繽紛的泡泡糖。她想。一個男孩子仰巴巴地站在前臺上,在老師的輔助下升起了國旗。

銀碗也上過幾天幼兒園,也當過升旗手。六歲那年,爸爸調(diào)任副鎮(zhèn)長,全家遷住小鎮(zhèn),當時全鎮(zhèn)只有一所幼兒園,在鎮(zhèn)上后街。得知父母決定送她去幼兒園接受教育,她蹲在門后死活不肯起來?!盀槭裁床幌肴??”媽媽拉住她胳膊問?!拔液ε吕蠋?。”“怕什么?老師又不能吃了你!”她說不出為什么,只好以哭泣的方式抵抗,哭著哭著,她就嚷嚷起來,“你給我買連衣裙我就去!”媽媽噗嗤一笑,松了口氣。“我要白裙子”。她跟進一句。媽媽點頭同意,事兒便敲定了。

“哎喲!歡迎咱們李鎮(zhèn)長家的小公主!美麗的裙子!美麗的小姑娘!”大高個兒園長阿姨眼神兒滿是夸贊,她很受用。白裙子是媽媽做的,跟任何人都不一樣,絲綢提花面料,帶著美麗的光澤。媽媽特意坐火車去了一趟城里,在絲綢商店選中布料,回家比比劃劃,剪裁車縫,沒用兩天就把裙子縫好了。胸前還縫了兩條飄帶,媽媽的手輕輕一繞,一個好看的蝴蝶結就成了,試穿時媽媽的眼神柔和發(fā)亮,口中“嘖嘖”不停。裙子穿上了,她必得兌現(xiàn)承諾,園長阿姨親親熱熱地從父母手中接過她的小手,她不得不順從地由她牽著,與父母揮手告別。第二個周一,園長阿姨就讓她當升旗手了。記得現(xiàn)場出了個小插曲,有個小男孩非要上前臺,說他才是正宗升旗手,一個老師跑著過去把他攔下,告訴他下一次才可以,他就嗚嗚地哭了,說老師騙他。關于幼兒園的情節(jié),大約只記得這些。沒過多久,父母在家里干架了,結果媽媽再也不叫她去幼兒園了。即便那么幼小,她也發(fā)育了第六感覺,有些事跟那位園長阿姨有關系。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我們的生活多愉快!”這時升旗儀式結束,孩子們隨著歡快的音樂開始做操了,銀碗也暗暗地哼起了這首耳熟能詳?shù)母?,不由自主地?!巴酃?,哇哈哈,我們的生活多愉快!?/p>

一位女士從側(cè)門走進小區(qū),手里提著幾袋蔬菜,立即有兩只貓一前一后奔向她,女士口中發(fā)出輕輕的召喚,把菜放地上,蹲下去撫摸前面的黑貓,后面的花貓停在不遠處,尾巴翹起來,緊張地注視。這位女士她見過,是樓上的,五六十歲的樣子,舉止端莊,衣著得體,長得好看、順眼,說不出哪兒有點像她媽。黑貓被女士摩挲著,舒服得像個絨線球。女士抬頭看見了銀碗,就說,“你看它們被我喂的,見我就親昵。這院里好幾條貓呢,我都喂,每次買貓糧都分給它們?!闭f到此,像是對貓又像是對銀碗說,“我得上樓拿貓糧去?!闭f也怪,那只黑貓像聽懂了似的,立刻輕搖身體,做撒嬌狀,向她索要的樣子。女士按住黑貓的頭說,“等著啊,我回去給你們拿?!薄斑@只貓可懂事了!”她這一句是對銀碗說的。話音剛落,一只臟兮兮的黃貓也鉆出柵欄湊過來了,女人卻站起身,遠遠地對黃貓?zhí)吡艘荒_,罵道:“不像那一個,可沒良心了。”黃貓受了驚,轉(zhuǎn)身退回幼兒園里了。黑貓果然伶俐,女士打開單元門,它十分想尾隨進去,卻知趣地在關門的瞬間閃退在外,面對緊閉的鐵門,它激動得不能自已,前伸后屈,左搖右擺,渾身附了魔似的。如此嫵媚,它是個女的吧?銀碗遠遠地站著,看著,想著?!八械暮谪埗际桥讍萄b的”,她腦子里蹦出這個句子,噠噠噠噠……那些字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一共12個字,她看見了,好似打字機的字模,顯現(xiàn)在她前面,又一個個地剝落了。

女士不一會兒就下來了,動作麻利地撒開貓糧,三只貓都聚過去了。黑貓吃相饕餮,轉(zhuǎn)著圈兒吃,花貓躲躲閃閃,吃一口退一步,黃毛則溜邊打蹭,不敢近前,女士不忍,往遠處撒了一把,叫黃貓邊上吃。可它怕得要死,毛發(fā)顫栗,尾巴一直翹著,很小心地叼取食物,相比機靈乖巧、深得女士心的黑貓,透著低賤、猥瑣的氣息。女士給銀碗講了個故事:

“本來么,我家也沒養(yǎng)貓,有一天,我女兒帶回來三只貓仔,聽她說,兩天前它們在部隊大院出生,上級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很生氣,開槍把老貓打死了。那么呢三只小貓也不能留,他就吩咐下級戰(zhàn)士執(zhí)行,可是那幾個小戰(zhàn)士不忍心,貓命也是命呀!他們就打我女兒電話問能不能接收,就這樣它們被弄出來,來到了我家。偷摸弄出來的呀,不敢叫領導知道。我們在樓道里搭了貓房,買牛奶喂養(yǎng),三只小貓都活了,特別可愛。天天早上打開家門,讓它們進家里玩玩,尤其我那小外孫女,可喜歡它們了。等到了三個月上,大了,就給送到警衛(wèi)室房檐下。前幾天不是下一場大雨嘛,等雨停了,我去一看,就剩一只活的了!唉,好可憐!沒法子又把它接回樓上了?!?/p>

女士娓娓敘述著,眼神飄忽,不可捉摸的樣子。

“死貓呢?”銀碗突然問道。“呃——扔了。保安給扔垃圾桶里頭了?!迸炕卮?。

這個故事怪離奇,有可能是那個女人瞎編的。女士的女兒是誰?銀碗從未見過。黑貓這時全盤霸占了貓糧,花貓躲躲蹭蹭,靠偷襲勉強吃進幾口,那只不招人喜歡的黃貓早退一邊去了,雖不甘心,終究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傍晚的時候,好幾日不見的那個熊孩子又出現(xiàn)了。銀碗在廚房煮咖啡,樓下有孩童嬉戲,鬧嚷之聲不絕于耳,其中有個格外高調(diào)的嗓音,正是那個大個子,穿黑衣的少年,此時與一眾幼童在幼兒園里歡蹦亂跳地玩耍。是這樣:幼兒園到晚上閉園以后,業(yè)主們總有辦法把他們的孩子放進去,比如弄斷一根欄桿,從豁口鉆進去,幾天后欄桿會補修上,他們就越過欄桿跳進去。為了看護孩子,有的家長也會鉆進去。今天里面沒有家長,黑衣少年算是大人了,看樣子他的身體初步完成了發(fā)育。銀碗在高處看得清楚:小的們溜滑梯、滾輪胎,嗡嗡嗡,像一群小蜜蜂,黑衣少年呢,在其中又不在其中。人家小孩跑,他也跟著跑,人家藏起來,他就嚷嚷,既像是參與者又像是指揮者,簡直愉快極了。事實上沒有一個孩子跟他玩耍,但有什么關系呢?他嘻嘻哈哈,無拘無束,跟那些小孩子沒什么兩樣。

睡覺前,銀碗隨手拿一本書翻了翻,內(nèi)容是戰(zhàn)爭時期的故事,里面有個給傷員做人工呼吸的情節(jié),說救援者把傷員鼻子呼出的氣體吸入口中,再嘴對嘴還給傷員。她的目光在此停頓,并設身處地想了想,對救援者很是嘆服。

半明半暗的山谷,秋葉閑落,涼風颯颯。溝壑里亂石嶙峋,一條從上到下的亂石流,阻隔了我。我選擇了相對狹窄的斷面,這樣將少費一些力氣。有些石頭是巨大的,棱角鋒利,我很小心,繞過它們,還好,沒太費力氣,即將邁過這道溝,也許到了對面的土坡就好了,雖然也陡峭,但那邊有些樹木,是一片林子。這時一根高聳的傾斜的石柱赫然出現(xiàn),咦?剛才還沒有呢,怎么回事?我觀察它,是一尊細長本色石雕,白描手法,雕工簡潔,上部是個女人造型,頭臉輪廓分明,身上衣炔栩栩,只是全身素白,惟紅唇奪目,嬌艷欲滴。本來我已經(jīng)過了她,不料一回身,她立刻就傾倒了!哎呀!那不是我嗎?她快要死了呀!我趕緊撲過去,蹲下?lián)崦?,呼喚她,她那張濃艷的紅唇一張一合,仿佛跳上岸擱淺了的魚。潛意識告訴我,她快咽氣了,必須做人工呼吸,救她就是救我自己……忽然,她活了。哎呀,她又活了!可是,“她”活了,“我”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該自殺,怎么辦呀?

銀碗重重地喘了口氣,翻個身,下半身木木的,像是剛剛被松綁。在做夢的同時,身體發(fā)生了什么?當夢消失,身體并未完成復原,夢傳遞著什么?她猛然意識到:這次她死了,死在夢中,但不是她自己的軀體,另一個物體替代了她。

那個石頭雕刻的她,紅唇烈焰的她,在她醒來以后一直清晰地浮現(xiàn),她懷著驚詫不解的心情機械地邁著腳步,在小區(qū)內(nèi)環(huán)行。吊襠褲老男人在前面,離她不遠,他走路時總是貓著腰,雙手背后,掐著編織袋,邁動著義肢似的雙腿。他穿的帆布鞋太太大了,只能像趿拉拖鞋那樣拖著走路。每天他會出現(xiàn)四次:上午七點和十點,下午兩點和六點。他有一顆方塊形頭顱,眼睛大而渾濁,眼神空蕩,一旦發(fā)現(xiàn)有用之物,又神色如鉤。垃圾桶之外的世界與他毫無關系,他無悲無喜,沉默無聲,就連走路也是無聲的,累了,就在樹蔭下面的舊椅子上坐著,雙肘支在腿上,抽一支煙。

她在吊襠褲老男人后面走著,若有所思,他就像日光下的一個影子,既不高貴也不低賤。既是存在,也是虛無。

有一天她從快遞小哥手上拿到快遞件,順手就把包裝拆了,匆忙中要將紙盒丟進垃圾桶,發(fā)現(xiàn)吊襠褲老男人正在“淘”貨,便轉(zhuǎn)而將紙盒遞給了他,他伸手接住,沒看她,她也是。她注意到他戴上了一副灰不拉幾的手套。這個小區(qū)一共設置了八個垃圾回收點,每處都有一對大號藍色塑料桶,垃圾從無分類,裝垃圾的塑料袋隨時都將里面填滿,堆到冒尖,像是朝天撅著的臭屁股,路過的人往往掩鼻繞行。有那么一天,垃圾桶上真的打上了分類標志,粉筆寫的,一個寫著“可回收垃圾”,另一個寫著“可回收垃圾”,兩個都一樣。她分析來分析去,認為其中一個桶上本來寫了“不”,但是被桶里溢出的臟物弄模糊了。從環(huán)保角度來看,吊襠褲老男人做了一些垃圾分類的事呢。哎,他會做什么樣的夢呢?是人總是會做夢的。銀碗這么想著,跟著他走到了安置著健身器材的區(qū)域。一個退休教師模樣的白發(fā)老頭也匆匆而來,他走到一張大塊白板跟前,從手提袋里拿出一些紙張,一張張的往上面貼。銀碗湊過去看,頭行有幾個彩色大字:《同一個家園同一個夢》,下面是個副標題:美名公寓少年兒童征文比賽大展。銀碗好奇,就閱讀了幾張。

第一篇作文是這樣的:

我是一名一年級的小學生,家住在美名公寓。這里有個大大的平臺,我最喜歡到上面玩滑板車了,它是我舅舅給我買的,我一騎上它就無比快樂,忘了寫作業(yè)。有一天媽媽接我放學回家,我急著玩滑板車,媽媽卻說:“你看見前面那個翻垃圾桶的老爺爺了嗎?你不好好學習,長大就是他的樣子!”

我有個夢想,就是天天玩滑板車,也不叫我變成他的樣子。

她覺得有意思,便接著看另一篇。

小時候,我的朋友王小云在吃棒棒糖,我輕輕摸了一下她的臉,說:“好吃嗎?”王小云卻大哭起來,對老師說:“他掐我!”老師立刻跑過來,對我說:“你怎么能夠掐小朋友呢?”我辯解道:“我沒有掐她!”老師卻說:“我不聽你的解釋!”那時,我恨透了王小云,也為老師對我的不信任感到難過。我希望能有一個真正了解我、信任我的人。我希望我的夢想明天就能實現(xiàn)。

第三篇:

看到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有的想生出一雙翅膀,去探測外星人。有的想制作機器人,幫助農(nóng)民工蓋高樓大廈。有的想開燒烤店,能夠天天吃燒烤。我的夢想非常簡單,就是天天都做一個好玩的夢。第一個夜晚,我想學做一個巫師,知道每個人的名字,只要學會這個法術,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第二個夜晚,我來到一片寬闊的海洋,跟所有的海洋生物一起跳舞,盡情狂歡。第三個夜晚,我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張白紙上,隨它飄到一座座城市上空,我的白紙就像試紙一樣,能變成不同的顏色,每座城市都能試出來。第四個夜晚,我和姐姐一起走進風光秀麗、綠草如茵的世外桃源,騎上真正的大馬!我騎在前面,姐姐跨在后面。嘿,我樂得心花怒放!

真的很好玩哦!銀碗往回走的時候,不由得深為感慨。她想象著那幾個小孩兒的模樣,胖胖的,愛笑的,害羞的……她相信他們寫的,誠實。她寫得出來嗎?夠嗆了。她沒有夢想,只有夢。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有七八個女人在幼兒園塑膠場地上學舞蹈,她們青春時代的舞蹈。其實她們已經(jīng)跳好幾天了,平時都在傍晚,銀碗想起這是個星期天,不知那些女人是怎么進入幼兒園的。一只貓在悠閑地溜達,見到銀碗,倒地上打個滾兒,起來又走了。一只狗繞著一個中年男人,跑前跑后。跳舞的女人們一字兒排成兩排,前面有個指導老師做示范,這種舞僵硬、單調(diào),有點兒像廣播體操,銀碗試了試,太難啦,老是順撇,看似簡單,難度蠻高的。她知道現(xiàn)在流行一種僵尸舞,不知算不算同類。

那是一個熱鬧的場所,有個朦朧女子揮舞雞毛撣子狀的物體,驅(qū)趕著什么。另一個女的向我走來,托著一盤食物,竟然是油炸蒼蠅!她說:味道好極了!蒼蠅也能吃?還油炸?這時我注意到落座的很多人都在吃。這是宴會嗎?情景忽又轉(zhuǎn)變,小鎮(zhèn)的街角,還是那個女的,迎面而來……

這夢做得太離譜了!她好氣惱,翻個身,眼前晃動著那盤烏亮的油炸蒼蠅,顆顆豐滿,粒粒晶瑩,蠅頭綠、翅尖黃,清晰可辨……街上有救護車呼嘯而過,她看看表,指針恰在1:11。她好像看見了身上帶著監(jiān)測儀器的人閉眼躺在車里,呼嘯著劃過1:11。無論是否幸運,一切的一切都隨著時間在移動,在消失。還有,那個女的是誰呢?女的,女的,穿黃色外套,在濃重的霧靄中迎面而來……

“我看她眼睛,她什么都不是,她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不是?!卑柊桶偷ǖ男θ莞‖F(xiàn)出來!

她猛地睜開眼。這一會兒又進入夢中了?

有一天,仍是喝了紅酒以后,阿爾巴巴臉上泛起潮紅。她看他不住地看表,知道他又要上夜班了,就沒忍住好奇心,“壞人都在晚上作案嗎?”

“唔……”他當時坐著轉(zhuǎn)椅,腳一蹬,轉(zhuǎn)了個圈,就笑起來。這好笑嗎?不說拉倒。銀碗有些不悅了。

“你真的想知道,干脆告訴你吧,呃,我們晚上,是出去掃黃!”

銀碗一下愣在那。

“吃驚嗎?哈哈!”他抱著自己的胳膊,凝視著她。他總是那么舉重若輕。

“好驚心動魄呀!你是干這個的?!”她咯咯咯地笑起來,臉色緋紅,看似很不好意思。其實她腦海里一幕幕的盡是阿爾巴巴面對著的不堪畫面。“哎,我問你,你是怎么識別她們的?”

“我看她眼睛,她什么都不是,她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不是?!?/p>

銀碗就沉默了,她覺得她才開始認識阿爾巴巴這個人。

睡意散失,房間內(nèi)像是滲入了什么發(fā)白的東西,照亮了銀碗的大腦,而她并不打算深入回想阿爾巴巴,她對他是滿懷怨氣的,無法言說。她摸到手機,摁亮夜燈,瀏覽網(wǎng)頁,開啟了碎讀模式?!段沂且粋€30歲的處女,我不想到死都沒有性經(jīng)歷》——她點開了這個標題。

“這是我們的第四次約會,我并不怎么喜歡他。但我今年三十了,我的心臟正在衰竭。我仍是個處女。我知道這不正常。我從來沒遇到過一個我想和他在一起、他也想和我在一起的人。我知道這也不正常。但現(xiàn)在我體會到“正?!钡母惺芰耍何液推渌c男人睡過的女人一樣了?!?/p>

這個女子把貞操在第四次約會時給了她不怎么喜歡的中學老師。因為她以為自己快死了。自述者是外國人,具體哪國的沒做介紹,權且稱她為澳洲女子吧。這位澳洲女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先后做過十次大小不一的手術。

“我的胸腔內(nèi),有幾個我的心臟離不開的金屬裝置,包括一個置入式心臟除顫器和一個機械主動脈瓣膜……”

她說根據(jù)病情的進展還需要進行其他更多的手術!嚴重的心臟病致使她經(jīng)常上氣不接下氣,雖然如此,她看起來與正常人沒什么區(qū)別,白天上班,晚上歇息,周末還強迫自己出去玩,因為她拒絕相信自己是個病人。

銀碗一口氣讀完這篇文章,感到胸腹空蕩蕩涼絲絲,好像進了穿堂風。她似乎明白阿爾巴巴跟她分手的原因了!一股莫名的羞惱襲上心頭,她咬咬牙,閉上了眼睛。

街上偶爾駛過的汽車,發(fā)出嗚嗚的低沉的聲響,一輛摩托車開過來了,“咣咣!咚咚!咣咣咚咚——”由遠而近的大功率音響,重重地叩擊著大街,怕是窗玻璃都要震碎了?!芭?,不要不要悲傷/哦,不要不要哭泣/哦,在這深夜/讓我?guī)銕慊厝ァ?,歌聲瘋狂,又像怒吼,似乎要把她拖走,但又迅疾而去,只給她耳朵灌滿了“不要不要不要!”

公司旁邊有家摩托車店,她有時在車店門前的煎餅攤上買一份早點,往回走時會途經(jīng)一幅廣告牌,畫面上有一輛銀灰色摩托,一對拉風的摩托車手并肩而立,往往那個時刻,在濕潤的陽光傾灑之下,分外富有動感。她托著早點從提著頭盔的女青年腳下走過,幾十步就能進入公司門里,一天都不再出來,一方天地全在屏幕上了。其實,在她眼里,那幅動感畫面可能更加性感吧……

這,這是哪里?她又浸入一個黑暗的環(huán)境里頭了。液體的環(huán)境,像水族館,她是游動的魚,她是游客,她參觀她自己,隔著透明玻璃。她慢慢擺動著尾翼,轉(zhuǎn)過一個彎,游向一個幽閉狹長的通道,轉(zhuǎn)眼間,那條大魚變成了X光下的透視體,通身只見骨骼,發(fā)亮發(fā)紅的骨架,通了電的電阻絲,波形跳蕩,色彩變幻……嘚,嘚,嘚,別——嘚,嘚,嘚,別——Left,Left,Right,Right,Go Turn Around,Go Go Go!唰唰唰!刺眼的光柱,掠過場上擠在一起跳舞的人,照著他們的臉,忽而是鬼綠的,忽而是慘白的,忽而是魅藍的,每個人都是百變妖精?!跋袷蔷癫』颊邔懙脑?或是煙花綻放的節(jié)日/隨它去吧/我們都只活一次/呼吸呼吸呼吸/呼/一切曳然而止。”

呼——她又醒了。睜大了眼睛。夜燈還幽幽地亮著,仿佛訴說著無限心事,她看了它一會兒,那暈黃的光圈忽忽閃閃變得越來越大,變成一張浮腫的長臉,仿佛剛出爐的面包,越看越像一個人了,誰呀?

……當場內(nèi)燈光驟熄,先是一片寂靜,接著仿佛從遠處開來一輛大馬力摩托車,噠,噠,噠,噠,嗚——通!通!通!通!Woah,Eh,Eh,——原先站著的、坐著的人們稍微愣了一會兒,便意識到舞會將要結束了,他們陸續(xù)涌到舞池里,在翻滾的電聲樂中舞動起來,這時候電光忽而疾閃忽而彌漫,所有人都跳著,搖著,轉(zhuǎn)著,“Left,Left,Right,Right,Go Turn Around,Go Go Go!跳啊,歡呼啊,舞動啊,大家一起來!滾動著,移動著,唱啊,不分日夜!”節(jié)奏掌控了全部的情緒。

她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看見與她對桌的同事,兩人會心一笑,公司策展會終于收尾了,接下來,雪片樣落下的訂單和獎金,足以抵消讓女孩們揪心兩個多月的黑眼圈。持續(xù)的加班加點,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燈光映照在臉上,猶如金色瀑布在流淌。

很快二人便被攢動的肢體沖散了,銀碗還待在原地,熱汗幾乎浸透了襯衫,可她根本停不下來,發(fā)燒的音效催動著她,她覺得自己在奔跑、奔跑,但那跑道是跑步機,無論如何用力都跑不出去,她不服氣,就使勁跑啊跑,把身體內(nèi)部的水珠都甩出去。忽然這種節(jié)奏被破壞了,她的右手被執(zhí)在一雙大手里,那人變形的臉俯對著她,旋轉(zhuǎn)的網(wǎng)狀光斑好像印在他臉上似的,而白天看上去,那張赤紅的長臉像面包、像冬瓜、像鑰匙牌……呵,這不師兄卡??矗∷龥_他點點頭,就被他拉進了一股漩流,她的腳跟踩著自己的腳跟,仿佛忽地被推上漫步機的踏板,一時間很難穩(wěn)住自己。啊,不對,明明是電音嗨曲,為何踩著三步慢搖?怎么可以這么跳?她遇上了舞林高手?她有些凌亂,可是身不由己,只能暗暗地體會他怪異的舞步。此刻他是一架轉(zhuǎn)動起來的螺旋槳,按照他的轉(zhuǎn)向裹挾她、絞動她,迫使她合上他的節(jié)拍。她不太舒服,甚至有些氣憤,憋了一股勁兒想甩開他,而他的手用力按壓住她,示意她不可以?!癐ll always be your number one number one fan.And I should be your one and only man,You should pick me,You should pick me……”(我永遠會是你的第一號粉絲,我應該是你唯一的男人,你應該選擇我,你應該選擇我……)

卡??ǖ挠沂汁h(huán)抱住她的背身,左手高高擎起她右手,這樣她就像個被綁架的受難者,另一方面,二人也像兩條盤在一起的蛇,下半截緊緊地糾纏,上半截掙也掙不脫。他搖動著身軀,飽滿的肚皮在她小腹上碾磨、刮蹭,她呼吸緊迫,溺水的感覺漸漸逼近,不得不更緊更緊地抓住他……于是,他們合伙制造了深深的漩渦并共同掉了進去……“Youre my favorite part of the day,And every morning I look forward to seeing your face,I just need to see it some more.Baby I′m the kind of guy who conldappricate a girl as amazing as you.”(你是我一天中最愛的部分,每天清晨,我都期待看見你的臉,我只是想多看幾眼,寶貝我就是那種會欣賞像你這種女孩的家伙……)太糟糕了!像冰塊被架在火上,想逃離,卻欲罷不能……

呼——被做愛?這么一想,她的心都灰了。會展一結束,各地來的客戶作鳥獸散,她便把卡福卡丟進冰窟窿里了。連同她自己的羞恥。不可否認,偶爾他也會冒出來,比如此刻,午夜夢回,一條柔軟的蟲子,暗中伸出了觸角,她試圖找回溺水的感覺,那令她沉溺的幻覺,這種時候羞恥感會被她暫時擱置一旁。她稍微轉(zhuǎn)換思緒,阿爾巴巴就在眼前現(xiàn)身了:倒騎一把椅子,與她面對面,眼睛深情地望著她。分手以后,她還時常懷想他的吻,那個感覺十分奇妙,像蜻蜓撫慰水波。他喜歡輕輕地挑逗她,她靜靜地等待,蜻蜓不來,水波不悅。他對女人了如指掌!此刻,一股怨氣涌上了銀碗的心頭。

“一些念頭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的心臟正在衰竭。這個男人可能不會陪我很久。我三十了!三十!

OK,來吧。我說。

這就是我如何把貞操在第四次約會時給了這個我甚至不怎么喜歡的中學老師。因為我以為自己快死了?!?/p>

一個聲音敘述著澳洲女子的故事。聲音在枕邊上蕩啊蕩啊,大西洋的暖風在耳邊陣陣吹拂,眼前沙灘上一片銀光,海水變幻著亦藍亦綠的色彩。

銀碗快到中午才醒,她不愿意做夢,但也不愿意醒來。腹中沒有饑餓感,她就繼續(xù)在床上躺著,看看枕邊書,讀了幾頁又放下了,她想讀另外一本,卻找不到了。“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弊允鋈耍粋€老頭的獨白這樣開場。他在布拉格的一個廢紙回收站工作,整天窩在地下室與機器、廢紙和耗子打交道,但那里有他向往的世界。他說他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詞典,算起來他用壓力機處理這類詞典已有三噸重了。故事的結局大致已知了,但她不忍一鼓作氣讀完,對于好的書籍,她習慣讀慢些,有時候,為了控制那些憂傷文字的誘惑,她竟然能把書藏起來,故意使自己找不到。比如這一本,越讀就越心碎,悲傷使她好幾次抽泣起來?,F(xiàn)在,書真的藏丟了,藏丟了。那個結尾極其慘烈,她不可能讀到最后。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她抓起了手機,微信上卡??ㄟ€在,她數(shù)了數(shù),他給她發(fā)過七條節(jié)日問候的信息(換掉的手機不算,她認識這位師兄已有三年了,也就是說他總共來參加過三次展會)。很可能是群發(fā),她也沒有回過。此刻她卻想和他說點兒什么,比如:“卡兄你好嗎?”“最近忙什么?”最終她把打上的字一一刪除了。

傍晚時分,她感到腹中饑餓,在冰箱里找到一盒罐頭吃了。不知為何,內(nèi)心有隱隱的擔憂,直到目光注意到那個易拉罐。她將易拉罐拿起看了看,很小心地將拉環(huán)和與之一體的薄薄的圓鐵片折疊起來,想了想,又學著吊襠褲老男人的樣子放在地上,用腳踩扁,才略感踏實,裝進垃圾袋中。推開門,就聽見女人說話聲,接著看見了喂貓的女士的影子,女士正在下樓,聽見開門聲便又上來了,“你看見貓了嗎?一只大貓?”她的手比劃著,示意貓很大。

銀碗十分驚訝,“你養(yǎng)的小貓這么快就長大了嗎?”

“不是它,我又撿到一個,是巴厘貓,很值錢的那種。這只貓膽子小,不讓人抱,也許……”女人壓低了聲音,“它有情況啦!我家有個毛絨熊,這幾天它就抱著撓呀撓的,我看它是要找朋友了。昨天晚上,我在外面整理東西,房門開了一小會兒,它就沒影了。唉!”“小安!小安!”她喚著貓名又往樓上去了。

本來,銀碗不想下樓,可是外面有音樂響起,那些跳舞的女人們又在幼兒園出現(xiàn)了。這次有個戴帽子的男人坐在滑梯腳下給她們放音樂,女指導老師看起來很興奮,說咱們比賽時呀就這個隊形,記住自己的位置,誰都不能亂。話說誰也沒注意黑衣少年什么時候跳進去的,那小子揮舞一個能放出音樂的小盒子,又蹦又跳的,像一只大螞蚱。跳舞的女人們聽他的音樂,舞姿不聽使喚地變了,半蹲,手過頭頂,一拍一動,作出騎馬的手勢。戴帽的男人一下跳起來,說亂啦亂啦!指導老師也急了,直拍巴掌:“嗨,誰叫你們蹲馬步的?斜出弓步!斜出弓步!”黑衣少年好像并不知自己砸了人家的戲,嗷嗷叫著喝彩,跳得更歡了。他無辜的樣子使人生出了恨意。

阿爾巴巴將要吞藥自殺,許多人在圍觀,個個都很緊張,他決心已定,非死不可。我走進去,他看見了我,一把就給藥吞了!仰倒在一張桌上,我疾步上前,托起他的頭,要從他嘴里摳出藥片。他張開的嘴里,充滿了藍白混合的渣液,一絲一縷的藍液粘連著牙齒。奇怪,本來水綠色的藥片,怎么變成藍的了?他說他之所以要死,是為了調(diào)查真相,為什么危機重重之際,阿爾巴巴還在說相聲、演小品?

調(diào)查阿爾巴巴?沒錯,他要調(diào)查的是他自己!

阿爾巴巴忽地站立起來,肩上扛著釣魚竿,說要帶我釣魚去。見他穿戴一身漁夫服,我說,等等我,回去換衣服……

驟然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左側(cè)位躺著,這個睡姿常常使她難受。假如換個睡姿,可能就不會做這個夢,或許,也做夢,另外一個夢,那么,阿爾巴巴就不在夢里。說不定,還在夢里。她記得撲上去救他時,聽見了自己因急切發(fā)出的呻吟之聲。她翻了個身,仰面平躺,但并不舒服,只好轉(zhuǎn)到右側(cè)位。閉上眼睛,眼前若明若暗,地上泛著濕漉漉的光,好像是個闊大的溶洞,仿佛有人在里面走動,暗而朦朧的人影。她知道那邊是夢,隔著透明玻璃,甚至可以看見玻璃上自己臥著的鏡像,只要身子往那邊一栽,便掉進夢里頭了。而她并不想進去,便努力繃著身體,像躺在一根鋼絲繩上,必須紋絲不動,保持體位。“呼??!”還是掉進去了!她驚醒,恍然知覺是壓在右腿上面的左腿掉下去了。心臟“噗通噗通”地跳了一陣兒,氣短,出汗。

天色灰茫,山風獵獵,在一條瀕臨懸崖的彎曲山路上,幾個女人為了拍照竟然跳上了路邊的隔離墻,她們對著鏡頭揮舞絲巾,大聲地唱歌和歡笑,一點也不在意身后百丈深淵……

這次醒來,天光已亮,她耳邊回旋著一首歌的旋律,是夢中女人們唱的歌。她去衛(wèi)生間清洗,在廚房煮粥,吃飯、擦地、澆花,不論干什么,都不能擺脫。她嘗試哼唱別的歌曲,“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愛你一萬年,愛你經(jīng)得起考驗,飛越了時間的局限,拉近地域的平面……”但是不管用,她想起了《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我們的生活多愉快!”唱著唱著,仍是鬼使神差回到那首歌的旋律,仿佛有什么東西暗暗往回拖她。

“1+1=2;2+1=3;3+1=4;4+1=5;5+1=6;6+1=7;7+1=8;8+1=9;9+1=10?!庇變簣@里傳出清亮的誦讀聲,她被這聲音吸引,來到窗前,外面看不到一個孩子,紅黃藍白相拼的塑膠場似乎剛被沖洗過,平展如新,在陽光下閃著潔凈的光亮。這時她看到了一幕奇怪的現(xiàn)象:在那車庫平臺上的人們,沿著幼兒園西南角的階梯一個接一個往下走,到了緩步臺,都把手里提著的垃圾袋拋到幼兒園里頭了。不一會兒,操場上便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垃圾堆。

令人不解的事情太多啦。她怏怏地離開窗前,拿出抽屜里的筆記本,想寫點兒什么,卻千頭萬緒?!肮毙β?,車庫上面的笑聲又升起來了!“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銀碗感受到陣陣強烈的氣流從那平臺沖騰而上,化作厲害的蘑菇云,撕毀了上面的天空。她低頭凝視那個大筆記本,不禁懷疑起自己,夢,還記嗎?將來誰會翻開這個本子?“假如,我們不在一起了,你的夢可就沒啦?!卑柊桶退菩Ψ切Φ卣f。那時,他送她這個筆記本,慫恿她記錄她的夢。

“不在一起了?”嗯,她知道是遲早的事,在它發(fā)生之前他們都無意探討?;蛟S是這句話惹著了她,她激烈地回應道:“胡說,我在,夢我在!”

“說得很棒!那就寫嘛?!?/p>

“寫?”她又猶豫了?!鞍?,讓我捋捋哈——你的夢,你做過的、和即將要做的,其中有一些有條有理,另外一些凌亂無序,它們一律客觀地附著于你的軀體,游回于你的腦海,既是隱秘的,也是不確定的,無論如何你撇不清與它們的關系,你將它們記錄在案,然后說不定哪天,隨便哪個人有個機緣遇上了這個本本,他翻開了其中一頁——你確定不介意嗎?”

“銀碗啊,夢是個哲學問題,既然是哲學問題,女孩子就不要想那么多了?!?/p>

“阿爾巴巴,我越來越覺得,我和我的夢,一刻也不能分割?!辈恢挥X,她的眼淚流了下來?!翱墒?,我記錄夢,只想給我自己,在我活著時。不如我退一步,記在電腦上如何?”

“唔,也許無人對那臺老舊的機器發(fā)生興趣,他們才懶得啟動它并瀏覽其中的無聊文件呢??傆幸惶炷切┍涞碾娮釉K結于某個垃圾場,到那個日子,你的夢將永久沉沒在浩瀚的垃圾山下面,那樣的話,是不是意味著你的夢從未存在?因為,根本沒有人能為你作證。”

“難道我們需要一個筆記本來作證?這豈不是悖論?”

“每個人都是悖論,每一場夢都是悖論……”

怪圈,沒頭了!爭論無果而終。現(xiàn)在,她端詳著那個筆記本,夢還在,阿爾巴巴不在了。

一出門,看見一輛高高的大汽車停在路邊,上面坐著幾個持槍的大兵,看著就像在裝甲車上似的??墒撬髅魇俏业能囇?,我想開上它去一個地方,也許是旅行。他們是誰?為什么待在上面?我還是害怕,趁上面的人不注意,趕緊躲藏在汽車尾部掀開的車門下面,我的心突突地跳,誰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他們正在搜索,可能隨時開槍。

他們要抓她嗎?銀碗并不清楚,但還是嚇醒了。四肢不能動,胸膛仿佛被剜了個洞,那個叫心臟的東西不在了。過了一陣兒,那兒恢復了彈跳,四肢可以屈伸,可又覺得是躺在吊床上,在空中懸浮,上升或漂移。幽長的隧洞,渺渺的煙氣,飄啊飄啊,奇怪!明明看得見天花板。倏地,又落地了,“砰”地砸下來,震蕩中又蘇醒一次。渴呀,她想喝水,摸索著起來,晃晃水壺,沒有水,去廚房接水,水龍頭“吱吱”地響幾下,并不出水,只好把杯中少許冷水喝了。她覺得冷,回到床上蓋好被子,身子越發(fā)地哆嗦了,再起來找了兩粒藥丸,卻無水送服,便放在床頭柜上,又加了一床毯子,重新躺下。

天亮時,銀碗提著箱子下樓了。她的腳腫痛消失,痊愈了。推開樓門,一只大黃貓順著幼兒園柵欄腳邊直直地走來,它看了她一眼,甩過頭加快了腳步,幾下便走遠了??粗鼒A滾滾沉甸甸的身軀,她意識到它懷孕了。怪呢,神態(tài)都變了,滿腔悲憤似的。她搖了搖頭。垃圾桶那兒出現(xiàn)一對紅色老式皮革衣箱,她覺得眼熟,站下端詳著:箱體已陳舊老化,呈現(xiàn)彎曲、斷裂、縫隙、劃痕、褪色,只有正面的鍍金貼片雙喜字和龍鳳圖還是那么一本正經(jīng),依舊端正和鮮艷。過去家里也有一對,一模一樣的,是父母結婚時購買的“大件”,自從他們二人離婚,就不知哪去了。唉!她嗟嘆一聲,一對箱子不也是有些人曾經(jīng)的夢嗎?停車場那兒,有不少人在排隊量血壓,桌上擺著一摞洗衣粉,買一送一。黑衣少年也在,吆喝著叫后來的人排隊。

出了美名公寓大門向東而去,繞開那棵總是不太幸運的小樹,前邊出現(xiàn)一串在地上游動的東西:被捆扎著的紙箱、書籍和雜志,裝在網(wǎng)兜和編織袋里的易拉罐、塑料瓶、鐵絲,還有一口破鐵鍋,串成七八個節(jié)點,統(tǒng)統(tǒng)聯(lián)結在一條繩索上,令她驚奇的是,在前頭拉繩的人居然是吊襠褲老男人。那怪物被他拖著,與他連成一體,在地上移行,發(fā)出鏗鏗的悶響。這時太陽正從遠方的高層樓閣后冒出,新鮮的光亮晶晶的灑滿大街,眨眼工夫那條蠕動的蟲子就淹沒在車流里不見了。

“蠟燭點了,金湯力酒喝了,他的褲子也脫了。我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之前沒有做過。

我說的是做愛。

哦,是嗎?他說,聽起來更興奮而非擔憂。

明早你還會尊重我嗎?我半開玩笑地說道。

當然了,你想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不管怎樣我都會尊重你?!?/p>

她的腦海里翻騰著澳洲女子寫的那次經(jīng)歷。她想,過一會兒就對坐在她旁邊的這個人說,完全可以模仿澳洲女子。該說了,是時候了。她在心里反復演習。但是他和她都靜靜地坐著,不說一句話,就像彼此生了氣一般??ǜ?ㄈ魺o其事地盯著電視機,一出收視率很高的宮斗劇,衣著華美衣袍的心事重重的貴妃對她的貼身侍女說:“她今日所說的話未必都是謊話,倒有幾分可信……”一個叫孫儷的當紅明星飾演了女主貴妃。她只是看,并不能進入劇情,偷偷瞅瞅他,倒像是很投入,似乎準備看完兩集。她有些煩悶,開始尋找這個房間的窗戶,瞥到了窗簾漏出的一線亮光,但卻坐著沒動。后來,她開始懷疑他是否對她有興趣,這個念頭一出來,便如坐針氈,要不,把回程的機票改簽吧?不知捱過多長時間,卡??ńK于起身去摁了電視機上的紅色按鈕。

她做了深呼吸,電燈就熄滅了。

“OK,來吧。我說。

這就是我如何把貞操在第四次約會時給了這個我甚至不怎么喜歡的中學老師。因為我以為自己快死了。”

銀碗的眼睛濕潤了,終于,她調(diào)整好了呼吸,安詳?shù)靥稍跐嵃椎幕ǘ浒愕拿薇恢虚g:只要忍受那么一下下,我就體會到“正?!钡母惺芰耍何液推渌c男人睡過的女人一樣了。

我的雙手被傅住,衣服被他們粗暴地扯下,露出了雙乳,我本能地想護住胸部,無奈雙手掙脫不開。一個聲音嗡嗡的:“銀碗啊,你不能再這么下去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痛惜嗎?”啊,這不是阿爾巴巴嗎?威嚴的黑色制服穿在他身上,這是公安局嗎?我惶恐地看著四周,全是封閉的白墻?!翱磥砦沂强醋哐哿耍瑳]想到你是這種女人!真叫我痛惜!”

“不是的!不是的!”我激憤地辯解,“我們是朋友,是師兄妹,不信你問他,再說,卡??ㄋ病?/p>

“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抵賴和欺騙都是自取其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決不徇私枉法?!?/p>

“我沒有看你,不,我不是你說的那種眼神!阿爾巴巴求你放開我吧!”我苦苦地哀求,絕望地扭動,而越是掙扎,手腕勒得越緊!

“請你配合我們,一切抵賴都是徒勞的!”

“不!阿爾巴巴,是時候可以挑開了,你嫌棄我是處女,對不對?我原還以為你是好人!”

“你是處女,可你怎么能是處女呢?在這里你說的不算,哈哈!”阿爾巴巴的臉在笑,在變形……

“你是偽君子!”

銀碗猛地睜開眼,驚奇地看到這是自己的房間,她試了試,腿腳還能動,雙手還保持著舉過頭頂落在枕頭上的姿勢。這是怎么回事?她記得黑暗中卡??ㄅ郎纤纳碜?,是的,沒錯,爬上去了,他摸索了很久很久,最終他說:“對不起,我不行……”

她看看床頭柜,那兩粒紅色藥丸還完好地放在一本書上。

〔責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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