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1
“該內容已被發(fā)布者刪除”——手機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這行字。
路平似乎并不覺得意外,干脆地點了“返回”鍵。屏幕隨即出現(xiàn)他一開始點進去的那行字:“今天全福源縣都在瘋傳這個畜生”。這行字的前面有張正方形的小圖片,圖片上,一個小孩騎坐在一個男子雙腿上,男子赤裸上身,肥膩得要流出油來,小孩很小,面朝男子,從頭發(fā)判斷,應該是個女孩。
路平盯著這張圖和這行字陷入了思考。難道這男的強暴了這個小女孩?那他當然是畜生了,毫無疑問??雌饋恚策€有另外的可能,比如說,這男的是小女孩的父親,那么他就更是畜生。如果說前一種情況他是一條狗,那么,后一種情況,他只能是一條瘋狗了。他究竟是哪一種狗,很難得出結論。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男的是福源縣人。你看,是福源縣人而不是別個縣的人在瘋傳他嘛,那他當然是福源縣人了。咦?不對,不對,也有可能,小女孩是福源縣人,她被這男的害了,福源縣人為她憤憤不平。?。〔粚Σ粚?,根本就不是這男的把小女孩害了,而是其他的什么人,用了極其下作的手段,而這男的是孩子的父親,她正在安慰自己的女兒!這么一想,這張指甲殼大的圖片好像沒有那么糟糕,甚至還有點溫馨,看啊,做父親的那巨大而溫暖的懷抱……
越想約沒頭緒。類似的故事,他看得太多了,以至于隨便提供點信息就可以有無數(shù)種拼湊組合的可能。況且世界這么奇妙,手機上信息這么多,還有多少故事是他沒看過的呢??偟膩碇v,他怎么想象這些人都不過分,現(xiàn)在的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路平在心里嘀咕著,一邊用手寫輸入法打了一行字,打完后小聲念了一遍,點擊發(fā)送:“萬能的朋友圈,請問誰知道,2017年6月20日,全福源縣都在瘋傳的那個男人是誰?”發(fā)送出去后,他盯著看了一會兒,在評論區(qū)加了幾個字:“哦!不對,不是那個男人,是那個畜生?!?/p>
路平是在刷自己的朋友圈,那條關于畜生的消息是他自己以前分享出來的,顯然,他早已忘記了所有的細節(jié)了,腦海只留存著一個極模糊的印象——好像點進去看完以后,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
他接著往下刷。接連刷過好幾個小視頻,都是他在溫州錄的?!斑@么大的膠帶,你們猜咋用?”“好大的雨”“沒有辦法了先來工地上混兩天”“出車禍了”“專業(yè)辦各種會員卡正規(guī)工廠”。他點開“出車禍”那條小視頻,只見一個人被大卡車碾壓在地,一個女人抱著嬰兒坐在旁邊,掏心掏肺地嘶吼?!拔也?,太慘了!”他搖著頭,不禁說出聲來。再往下刷,看到一張照片,一碗紅汪汪的面條,面條里埋著個雞蛋,像個小光頭露出后腦勺,配文:“吃早點了,大家”。他舔了一下嘴皮,喉結鼓動了一下,又接著往下刷。
他在這條上停留了很久:“殺雞吃”。一只被開膛破肚的光雞仰在砧板上,被掏空的胸腔首先搶占了路平的注意力,從這個中心點向外,能看到兩支雞腿,兩支雞翅和一截雞脖子。雞脖子沒有連著頭,雞頭不知道去哪里了。那是兩個月前在義烏殺的雞,路平一個人殺,一個人吃。一刀從中間砍成兩半,左半邊做黃燜雞,右半邊做辣子雞,雞脖子、雞腳、雞翅放在一起鹵了。路平做菜是不錯的,他總和別人說,他還沒學會說話就先學會做菜了。他還記得那只雞的味道,只能說一般般。賣家說是土雞,但他知道不夠土,頂多是土雜雞。要命的是,那只土雜雞一般般的味道現(xiàn)在卻從他的牙根深處直往外冒,搞得兩腮一陣發(fā)酸。他用拳頭揉了揉腮幫子,嘆了口氣,抬頭看路,正巧看見一家雞排店,快十二點了,還有人在排隊。他能聽到油炸雞排的滋滋聲。
還有肚子的呱呱聲。
2
路平在等路寬的消息。
路寬是路平的堂哥。說起來,給路平取這個名字,是家族幾代人第二次發(fā)現(xiàn),姓氏還有這等妙用。第一次自然是給路寬取名字的時候。路寬的路還真是寬,前兩年在一口煤窯上做事,后來煤窯垮了,又鉆到鎮(zhèn)上當起了交通協(xié)管員。路平有時害怕想起自己的名字,他覺得自己對不住這個名字,也覺得這個名字對不住自己。路平想起自己名字的時候還一定會想起路寬,他討厭想起路寬,但他總忍不住追根溯源,哦,我的名字是這么來的。
路平現(xiàn)在就順藤摸瓜想到了路寬。啊,多拽啊,這張車罰兩百,那張車罰兩百,天天公款吃喝開警車,作威作福啊。他心里突然升起一個念頭:路寬對不起他!路寬占盡了家族智慧首次升級的所有便宜!他面有慍色,憤怒的斤兩加重到了腳步上。他覺得三千塊錢借少了。不,那根本就是路寬欠他的。
“你的賬戶已入賬3000.00元。”路平在等的是這條信息。它還沒來。那個該死的小數(shù)點讓他很是納悶,但他還是忍了。兩個小時后,他懊悔地告訴自己,別說小數(shù)點,就算把那五個零都全部去掉,他也是能忍的。就好像路寬給了他三塊錢而他嫌太少沒有接受一樣。事實上,從始至終,路寬連三分錢也沒有發(fā)給他。
路平同時也在等段小超的信息。段小超是他的小學同學,在大理賣牛奶,混得還不錯,過年回家常常把同學們聚在一起吃飯,也總是他買單。路平在和人談起身邊的牛人牛事時,段小超總是在榜的,“小學都沒讀完,現(xiàn)在干大老板”,這句話是標配。只有一點,路平對段小超感到不滿——這人太喜歡講笑話了。見人就講,不等講完就笑,重復講,重復笑??珊薜氖?,掛在他嘴邊的諸多笑話中,有一個是路平小時候的真人真事。只要他們兩個同時出現(xiàn),不管有沒有其他人在場,不管在場的是其他的什么人,段小超的臉上都會掛起無比真誠而疑惑的表情。粗聲粗氣地把這個笑話演出來:“大媽,不知道我該怎么稱呼您?”然后放聲狂笑。一想到自己不在場的時候段小超也一定把這事當笑話和形形色色的人講了無數(shù)遍,路平就恨得牙齒打顫。但不管怎么說,段小超混得好,又是同學,他這里機會比較大。
從云大醫(yī)院出來,沿西昌路、滇緬大道已經走了很遠。具體有多遠,路平沒概念,前天,飛機降落長水機場,他才第一次到昆明。他只覺得路燈越來越少,越走越暗了。再走下去,沒準就出了昆明城了。于是他向東拐到了學府路上。學府路的路燈也特別稀疏。這讓他想起溫州來,溫州很亮,哪怕在他們偏僻的膠帶廠附近都燈火通明。
朋友圈有了新的動態(tài)提示,在他最新發(fā)出的那條消息下,有了兩個新的回復,分別是“狗”和“狗日的”。他給“狗”回了表情“機智”,給“狗日的”回了表情“笑哭”。
他把提示音調到最大,一路上都捏著手機。他衣服上有好幾個口袋,還背著個包,但那手機無疑是一件不能被遮蔽的東西。他還在等另外好幾個人的信息,對于這幾個人,他幾乎沒有把握,也許人家早睡了,根本不會理他。但沒有句準話,他還是不死心。
除此之外,他還在等凌晨一點二十五分的到來。
3
借著家里取名的智慧,路平早就想好要給自己的子女取什么名兒了,男的就叫路路通,女的就叫路通露,他確信,疊詞和諧音的巧用將在一定程度上補強家族智慧。但,說一千到一萬,在此之前,他得先找個媳婦。
在學府路上,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次逃婚。
四年前,他從廣東轉到浙江,跟家里匯報的原因是:他不太聽得懂粵語,這嚴重限制了他的發(fā)展,換一個講普通話的地方,肯定會做得更好。家里信了。就算不信,他們也決計想不到,路家最急人的老大難,千真萬確經歷了一次逃婚,親手把做夢才能到手的肥肉扔了。
那時路平在深圳一個電子廠做工。如果你有他的微信,現(xiàn)在還能刷到他當年曬在朋友圈的兩塊工牌,一塊曬于2009年2月12日:蓮花電子工業(yè)有限公司,第四車間,裝配工,路平,工號2503;另一塊曬于2013年5月5日:蓮花電子工業(yè)有限公司,第四車間,裝配小組長,路平,工號2503。
他認識肖紅燕,正是在2013年5月5日。那天,電子廠開職工大會,唱響“勞動者之歌”,職工們看了熱熱鬧鬧的表演,吃了很多瓜子、水果,喝了很多飲料。最令人激動的環(huán)節(jié),是宣布職位調整的決定。路平聽到自己的名字后,一口氣喝了半瓶雪碧,打了好幾個嗝。當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著,凌晨三點,他用手機扔出了三個漂流瓶,瓶內裝了同樣的內容:“2013年5月5日,我成了我們車間裝配組的一個小組長了?!逼渲幸粋€漂流瓶馬上被肖紅燕撈了起來:“恭喜!不容易吧?”當然,那時路平還不知道她叫肖紅燕,她的網(wǎng)名叫“習慣囿你”,頭像是臉部自拍,但用美圖軟件做了不得了的點綴,鼻子上是顆黑色的愛心,兩頰各長出三根黑須。
路平被這只貓打動了。世上所有的打動大概都源自對比,這一次也不例外。只需看看另外兩個漂流瓶的回復便可明白——“恭喜!”
此后將近5個月,每天晚上他們都聊至深夜,路平一輩子也沒打過那么多字,沒對著手機說過那么多話。他們具體聊了什么,我只能摘要說明。而他們對對方的稱呼的變化,我倒是可以全部列舉出來:你,你;路平,肖紅燕;大路,肖紅燕;大路路,肖紅燕;路路,紅燕;小路路,紅燕;親愛的,紅燕;老公,燕燕;老公,你;你,你。
肖紅燕比路平小七歲,是深圳華強北一家品牌服裝店的銷售員,家在清遠市陽山縣,父母雙亡,兄弟姐妹全都成了家,就她一人在外打拼,無牽無掛。她說她是一個“等待被人領養(yǎng)的大齡孤兒”,問路平敢不敢要。路平說:“你知道的,我膽子不大,但心腸最好了?!?/p>
他們倆最終還是確實面臨了“領養(yǎng)”的問題。那天,肖紅燕發(fā)來一大段話:“老公,明天,就明天,你和我一起回陽山,我們把證領了吧。這一次,我是非常認真的。雖然我們連面都沒有見過,但我無條件相信你,這在別人聽來可能太荒唐了,但是,你不也是同樣的相信我嗎?我知道你工作很不容易,家里負擔也重,我不想也不會成為你新的壓力,相反,我們會一起面對困難。這幾年,雖然苦,雖然累,但我還是一件衣服一件衣服賣出來大幾萬塊錢了,咱倆湊一湊,在深圳找個小生意做起來,日子不會差?;蛘?,只要你愿意,都聽你的,留深圳也好,回福源縣也好,去別的任何地方都行,只要跟你在一起。老公,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我跟定你了!明天,我在華強北等你,你不來,我就自殺?!?/p>
看著這條信息,路平陷入了幸福和驚慌。如果這幸福和驚慌可以放到天平的兩邊去稱,那么我們將看到難以置信的一幕:天平變成了蹺蹺板,翹翹板上還裝了永動機。
第二天,路平來到華強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路過了所有的服裝店,把服裝店里所有的店員匆匆瞅了個遍。華燈初上,他頹坐在一把公用椅子上,把肖紅燕滿屏的信息又看了一遍,終于回了一條過去:“對不起,我決定離開深圳了,明天就走。我無法面對你,因為我一無所有。我相信你會好好的,因為我永遠愛你啊?!?/p>
第三天華燈再上的時候,路平已經到了溫州,在村里一個叔叔的工棚里住下了。出乎意料地,他沒有過多地想和肖紅燕的事,他靜靜躺著,在回味坐飛機的感覺。原來,坐飛機和做夢差不多,一個恍惚,就相隔千里,就是兩個世界。
前天到昆明,是他第二次坐飛機。他現(xiàn)在的感覺是,如果真有選擇,他也許不會做這場夢。
眼看著時間走過了凌晨一點,這座城市顯出昏沉的睡意,不時有車駛過,刷刷刷地,但并不真切。偶爾出現(xiàn)的路人就更不真切了,他們更接近鬼魅和黑影。路平腳下一陣酸痛,便在一個路障石球上坐了下來。一坐下來,他就感覺前胸、后背、肚子全都貼到了一起。但也只是貼著,太晚了,連饑餓也折騰不動了。路平點開一個對話框,在手寫板上畫了兩筆,一撇一捺,正欲寫第三筆時,他猛然注意到手機只有百分之二十一的電量了,便立馬按了鎖屏鍵。
4
凌晨一點十分,電話響了,路平猛地從石球上跳了起來。電話那邊吵得一塌糊涂,像是從酒吧、KTV之類的場所傳出來的聲音。手機聽筒明顯駕馭不了那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不時還發(fā)出滋滋滋的電流聲。
“路老表,回來么,來,來喝酒了嘛!”段小超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像面坨被擰成了麻花。
“段老表,喝酒好說,好說,你在哪里,老表來找你!”路平提起一股氣來。
“蘇,蘇荷,酒吧,趕緊來,學生妹,妹多得很!”段小超顯然是醉了。
“好好好,一定來一定來。是在哪里?哪里的學生妹酒吧?”說這話的時候,路平心口糾成了一團,左手揚到心口握起了拳頭,像監(jiān)考老師使勁憋著一個答案想告訴某個急死人的學生,這個答案就是:“昆明啊,我在昆明!”
但電話里傳過來的是:“大理啊,老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老子在,大理!你來不來?不來算毬!”
“老表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來跟你喝酒啊,問題是,老表混得慘了,現(xiàn)在連昆明到大理的車費錢都沒有。你看——”路平還沒說完就被段小超搶了話頭:“莫廢話了,老子還認不得你,發(fā)個支付寶賬號來,我一分鐘打給你!嘟——嘟——嘟——”
這電話掛得猝不及防,路平剛要切入正題,但終究沒能切入正題。不過也不錯了,段小超還算仗義,哪怕他隨便打個一百兩百過來,也能飽餐一頓,找個地兒睡上一覺,明天再從長計議。路平忙不迭把支付寶賬號給段小超發(fā)了過去。
一點十五分,他的耳邊開始出現(xiàn)硬幣落入存錢罐的聲音,一遍又一遍,振聾發(fā)聵。那是支付寶款項入賬通知的聲音。夜?jié)u漸涼了,他揉了揉太陽穴,轉了轉眼睛,搓了搓耳垂,甩了甩頭,生怕幻聽蓋過了款項真正入賬的聲音。
一點二十分,沒有錢入賬。
一點二十一,沒有錢入賬。
一點二十二,沒有錢入賬。
一點二十三,沒有錢入賬。
一點二十四,沒有錢入賬。
一點二十五,沒有錢入賬。
一點二十五?一點二十五!
路平腦袋里嗡地響了一聲,心狠狠地跳了幾下。凌晨一點二十五分已經真真切切地到來了。
他慌忙打開微信,快速發(fā)出了一條信息:“欣欣,我到了,安全落地。我?guī)追昼娋偷阶√幜?,你早點歇著,晚安?!?/p>
5
除了善意的謊言,三十五歲,路平再一次一無所有。
他肚里泛起一股自憐自艾的胃酸,這胃酸正蠶食著他的五臟六腑。涼風習習,他的皮肉正一層層變薄。他有預感,再坐下去,整個人將會毫無聲息地化掉,剩下一套衣服、一個包、一部手機落在石球上。
他起身繼續(xù)往前走。
欣欣還沒回信息過來,她現(xiàn)在會在干什么呢?也許太困了睡了?也許黃大媽又嘔吐了又抽搐了她根本騰不開手回信息?真是夠人受的。
有些人就是命好,像路寬那樣的人,要不是命好,他憑什么?有些人就是命差,且不說自己,欣欣就是個命差到極致的可憐人。路平會這么想,并非因為欣欣很可能要和他訂婚,要成為他的未婚妻了(他們的孩子將取名路路通和路通露),哪怕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十分同情欣欣。
欣欣比路平大一歲,但看上去始終是個小孩。她很早就停止長個兒了。這也許是她全部不幸的根源所在。因為不長個兒,玩伴們用異樣的眼光看她,議論她,開她的玩笑。后來就干脆沒有玩伴了,她童年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小皮球。因為不長個,老師、同學、整個學校都把她視作某種焦點,她受不了陌生人的逼視,以至于念到三年級就退學了。因為不長個,雞零狗碎的生活瑣事也不會饒過她,去ATM機上取個錢,都得帶著個小板凳。因為日復一日地不長個,家人們耗盡了憐憫和耐心,心里日復一日憋起來的怨氣,一次爆發(fā),便次次爆發(fā)。人們常常大言不慚地說外表不重要,外表確實不重要,但人們永遠抵抗不了外表帶來的感官反應,這是本能,而不承認本能是虛偽透頂?shù)?。有時候,欣欣倒愿意有個人跳出來,手指頭挖到她額頭上罵一句:“你他媽真丑!”但是沒有,從來沒有人這么堂堂正正地罵過她,這正是這個世界全部惡意的真正所在。
同情歸同情,必須承認,與欣欣有關的一切,路平從來都只是遠觀,他最多能做到,別人調侃欣欣的時候,借機走開,或至少不附和他們。直到路寬媽和黃大媽成為了好朋友。
路寬媽和黃大媽是突然成為好朋友的,促使他們成為好朋友的原因,很有可能是,路寬在鎮(zhèn)上當協(xié)管員,欣欣的二哥是縣里的正式交警。也可能還有個原因,就是,欣欣的二姐在鎮(zhèn)上跑黑車??傊?,她們倆突然就像村里的每一對老閨蜜那樣,無話不談,并且看起來永無盡期。
自然而然地,她們談到了各家的煩心事。其實也就是欣欣嫁不出去、路平娶不著媳婦這兩件事。她們在同一瞬間發(fā)現(xiàn),只要把兩家的煩心事進行并置,就會得到一個歡天喜地的結果。她們都在心里暗喜,但也都感到難以啟齒。緊接著,她們又在同一瞬間發(fā)現(xiàn),原來雙方都把自己看得很低,并不存在心理上難以調和的錯位,于是她們坦誠相見,路平和欣欣幾乎就成了一對。
路寬媽先斬后奏,以不容商量的好意施惠的口吻和路平媽說了這事,路平媽十分感激,當即在今年過年前把路平召了回去。路平得知此事后,有點難以接受。這是必須承認的、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實。但當他心里隱約泛上瞧不起欣欣的情緒時,又不免質問自己,人家都沒有嫌棄你,你憑什么瞧不起人?他卡在了可否之間,無法決斷。路寬媽不厭其煩地沖到家里來警告:“可以了,路平!你還有什么可挑的?癩蛤蟆是吃不到天鵝肉的,這人吶,要認命,要看清楚自己的條件!”表面上看,路寬媽這話所蘊含的道理,和卡在路平心里的東西是同一內涵,但他又明確感覺到某種差異,苦于他說不出來這差異在哪里,他惱怒極了。而越惱怒,他就越是迷惑,臉就越是脹紅得像一個氣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路平答應和欣欣好,是因為他最終想明白了那份差異之所在:他自憐,但他對自己還有心氣;他或許真瞧不起欣欣,但他始終承認欣欣擁有人之為人的尊嚴。但路寬媽不一樣,她發(fā)自內心地將他們視為了丑小鴨和癩蛤蟆。路平為此義憤填膺,他青筋暴起,突然決定要證明點什么。他還記得,在他斬釘截鐵地答應和欣欣好的瞬間,他感到自己變成個一個騎士,身穿寶甲,手提長戟,揚鞭躍馬,踏上了復仇之路。
6
學府路好像比滇緬大道長多了,又走了許久,依然在這條路上。
路平合計著,要是黃大媽不生這么重的病,最多再過一個月,他的錢也就差不多夠回家訂婚了,甚至可以接著就把喜酒辦掉?,F(xiàn)在,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了。
過年的時候,他將僅有的五萬塊存款盡數(shù)交給了老父,請他在家擴修房屋,再打個水泥院子,這樣,結婚的時候就能“亮堂些”,“遠親來了也有個在處”。2月,他離開工地,進了一家膠帶廠,膠帶廠不算工時,領計件工資,多做多得。半年來,他開源節(jié)流,橫豎存下了八千塊錢。他看過一個奶茶廣告,說一年賣出去的杯數(shù)可以繞地球一周,他照這個例子算了一下后發(fā)現(xiàn),這奶茶也不過如此。很有可能,他半年做過的膠帶可以把整個地球蒙得嚴嚴實實的,而他聞過的劣質PVC的氣味,可以把地球上所有的會動的東西通通毒死。
有一個問題困擾了路平很久:“不斷朝銀行卡里打錢,卡會不會越來越重?”那八千塊錢最終證明:卡確實會變重。但就在昨天,那張沉甸甸的卡變成了紙片。人們常說“花錢如流水”,其實配說這話的,須得是真正的有錢人,錢沒多到一定程度,又如何能像水一樣流起來?看吧,路平這八千塊錢,水龍頭還沒擰到底,就宣告結束了。一千塊買了機票,三百塊買了探望病人的腦白金,三百塊請欣欣一家吃了頓飯。剩下的六千四百塊錢,是這么花掉的。
在三百塊錢的飯菜前,人們埋頭苦吃,一言不發(fā)。這些人,路平早都是見慣了的,但在那張飯桌上,他又對他們大感陌生,可能是因為對他們的稱呼變了吧: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二姐,小姐,小姐夫。路平感到一陣局促。欣欣坐在他旁邊,他很快覺察到,欣欣同樣局促不安。路平想,這樣不行,必須有人先開口,說點什么。
于是他開口了:“哥,嫂,姐姐姐夫,隨便吃點了哈?!?/p>
“這就不隨便了,小路平,讓你破費了!”小姐搶先應了他,速度非常快,仿佛前面所有的沉默都是為了說這句話。
“就是就是,你看看,這蝦子,大個大個的,這火腿,紅汪汪的,大魚大肉的,樣樣都好得很?!毙〗惴蚋胶土艘痪洹?/p>
“哪有哪有,大家隨便吃點,隨便吃點?!甭菲叫π?。
“小路平,你在大城市混過,你給我們講講,這不隨便的,該是怎么個吃法?”大嫂埋頭啃著炸排骨,沒拿正臉對人。聲音實在太尖,直讓人想蒙耳朵。
路平臉紅到了脖子根兒:“大嫂,那我哪能知道,有錢人嘛,總歸是什么都吃得起的,魚翅燕窩啦什么的。”
大嫂吞了一口苦蕎茶,抬起頭來,一本正經地說:“可以了,我覺得這些也就夠可以了。我們一個農村人,追求那些干啥,真有個好歹的時候,你都恨不得把吃進去幾十年的東西拉出來。”
二嫂哈哈笑著補了一句:“大嫂啊,我們這些老農村人的吃食,你就是把幾十年的油湯油水一次性拉出來,買得著媽媽早上那小支針水?”
二姐罵了一句:“這些狗日的藥,賣的是仙丹的價格,起的是面粉的效果。你看媽媽這幾天,花了多少錢了?還不是話都不會講一句!”
大哥無奈地嘆了一聲:“才開始咯——”像格里高利圣詠里的持續(xù)低音。
二哥附議:“是了嘛,天曉得還要花多少錢。老人家還受罪?!?/p>
“嗯!”齊活了,欣欣補上這一聲“嗯”,每個人都算是發(fā)過言了。
于是,二嫂對著二哥開始了第二輪發(fā)言:“算起來,每家花了多少錢了?”
二哥支支吾吾算了一下:“一時算不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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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語速極快:“算不清?我看太好算了!告訴你,我看了,我們男的兩家,有十文百文,遲早都是要見底的,而且只會早不會遲。想想,真見了底也好,見底了也沒有說頭了,總不能逼人賣身嘛?!?/p>
小姐:“哎喲,大嫂,你太夸張了,二姐我不敢講,就我自己,出著多少我都和你們攤?!?/p>
小姐夫連連點頭:“攤!攤?!?/p>
二姐表態(tài):“真的是,我大嫂說得太難聽了。是不是男丁不管,媽是大家的媽,我家條件不如小妹家,但心都是一樣的?!?/p>
大哥又唱起了圣詠,這次只有一個字:“哎——”
眾人再次陷入沉默。每個人找一個地方盯著,此起彼伏地咽咽口水。
第二輪談話還剩欣欣和路平。
路平感覺椅子上慢慢長出刺來。他意識到,欣欣的椅子上可能早就荊棘叢生了。
他在刺叢里忸怩了幾下,隨即果決地抓過背包,拿出那張沉甸甸的卡遞給了欣欣:“欣欣,這個里面有幾千塊錢,不多,你先拿著。能幫哥哥姐姐們一點是一點?!?/p>
路平這話一說完,席上所有的椅子都長出刺來,或柔軟,或堅硬。
7
滿腦子裝著黃大媽驚厥的臉,路平艱難地走到了一個公園門口。他又在門前的階梯上坐了下來。
手機只有百分之十的電量了。
段小超依然沒有打錢過來。會不會是他玩得太瘋,掛上電話就把這事兒給忘了?要不我還是提醒下他?路平撥通了段小超的電話,這一次,電話那頭很安靜,極輕微的窸窣聲襯托著這份安靜。安靜了有兩三秒鐘,段小超都沒說話。
“段老表,睡掉了?”路平壓著聲音試探道。
“嗯——嗯——”段小超這兩聲像在打鼾。
“段老表,不行,你還是得幫我想想辦法!”路平急切地說。
“嗯——嗯——你是,哪個?”段小超貌似還醉著。
“我操,老子是路平啊!”路平急了。
“哦,路平?!甭牭贸鰜?,段小超講話根本沒動嘴唇。
“段老表,我是問你,你那差不差賣牛奶的,我來和你賣兩天。還有,你講給老表打錢的,打到哪里去了?”路平有點在吼的感覺,企圖叫醒段小超。
“嗯——嗯——賬號,你發(fā),賬號,嗯——嗯——”段小超的手機掉在了地上。
電話掛上,路平喘著粗氣,把手機拍在了大腿上。
等氣喘順了,他下意識地扭頭,想看看這是個什么公園。他一字一句讀出公園的名字:“蓮花池公園”,讀完一遍,又從頭讀了“蓮花”兩個字。他想起了蓮花電子廠。
想起蓮花電子廠就等于想起了肖紅燕。
他無法抑制地想起了肖紅燕。她的漂流瓶回信,她的文字、表情、語音、照片、視頻,她的電話號碼,她的生日,她揚言要自殺的求婚短信,還有她賣衣服的華強北。肖紅燕從來沒有這么真切過,肖紅燕仿佛第一次具有了肉身,路平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感受到她的體溫。
他突然決定聯(lián)系肖紅燕,他決定把最后百分之八的電獻給她。他點開對話框,打了又刪,打了又刪,耗去了百分之一的電,終于打出來兩個字:“在嗎”。
點擊發(fā)送的時候,路平的心砰砰直跳。本來以為會跳上好一陣的,但就在消息發(fā)出去的同時,回復過來了。
“系統(tǒng)提示:請先添加對方為好友,才能開始聊天?!?/p>
“她把我刪了?!甭菲叫南?,“也是我該?!?/p>
在要不要重新添加肖紅燕的問題上,又耗去了百分一的電。最終他決定添加。
他一點擊添加按鈕,屏幕上就彈出來一個小框提示:“該賬號經多人舉報,已經被封號。”
路平的顱內進了一陣冷風。他身處一個謎局,開始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現(xiàn)在,他被這個謎吸引了,他甚至開始蔑視這個謎,他要把這個謎揪出來踩在腳下。
他義無反顧地撥打了肖紅燕的號碼。
手機里當即傳來同樣義無反顧的回應——“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8
路平直挺挺地坐在蓮花池公園門口的臺階上。
直挺挺地坐著,連眼皮也不動一下。
終于動起來的時候,手機還有百分之三的電量。他打開微信,發(fā)了一條朋友圈:“那個人就是我,我就是那個畜生?!?/p>
接著,他背起包,捏著手機,重新回到了學府路上。
時間早已過了兩點。車道上依然少不了刷刷聲。
路平加快了腳步,很快。
他一邊疾走,一邊掃視四周。他希望路上出現(xiàn)一個黑影。
黑影出現(xiàn)了。黑影似乎是突然出現(xiàn)的,路平感覺自己盯住了所有的角落,卻是在恍惚間確認了那個黑影的出現(xiàn)。說“出現(xiàn)”,或莫不如說是某種“降臨”。
深夜的空氣很好,路平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他放慢腳步,力圖自然而然地靠近黑影。他目測著那個矮小的、干瘦的、丑陋的、愚蠢的、自以為是的、不知死活的、踽踽獨行的黑影,設計了一萬種擒住他的方式。
越來越近,學府路昏暗的燈光還是讓黑影顯出了一點人形。估計那人只有十七八歲?大概是個逃學出來玩的高中生?他終于扔掉可恨的雙肩包,換上了心愛的束口包?束口包里沒準放著一臺打游戲的高配平板電腦?或者會有從家里偷出來的幾千塊錢?誰知道呢?,F(xiàn)在能確定的是,他低著頭,僅有的一點兒側臉被手機屏幕照亮了。
路平這才意識到,自己仍然把手機捏在手中。他按亮屏幕看了一眼:時間兩點五十九,電量百分之一。他迅速把手機滑進了褲袋里,他決定,在一分鐘之內完成這件事。他健步上前。他腦袋里只有這個黑影。
距離黑影最多三米的時候,路平感到一根滾燙的血柱從心里直直沖上天靈蓋。就是現(xiàn)在了!他決定下手。他剛想跑,卻發(fā)現(xiàn)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窄小路口,而黑影一側身就從那兒拐了進去,身法很是敏捷。借著那根血柱的強大沖力,路平終究跑了起來,他像一道閃電,飛快地閃進了路口。就在閃進路口的一瞬間,他感到眼前一陣刺亮,緊接著,他聽到了自己倒地的聲音。
三五個少年干凈利落地拿走他的包和手機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被人敲了一棍。
他躺在堅硬的地板上,后腦勺突突突地跳,像要把地心鉆通。他睜不開眼睛,他感覺有個太陽一樣的大燈照耀著眼皮外的一切,讓這世界明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