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開篇]土家族
給小說取個好標題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你即將讀到的這個小說。
我本想將其命名為《1984》,因為故事的主人公們?nèi)汲錾?984年,但這個標題早就被人用了,我再用,就有附庸風雅之嫌。冥思苦想過后,終于想到了《老庚兒》。老庚兒是我老家的方言,廣義的老庚兒泛指所有同一年出生的人,狹義的除了同一年出生之外,還得是拜把子兄弟。本文所說的老庚兒是狹義的。
許保山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老庚兒。他出生那年,也就是1984年,保山的父親光榮地當上了村里的護林員。于是,就想將他取名為“許保林”,只是這名字在5天前被我的父親搶注給我了,考慮到君子不奪人所愛,故重新取名叫許保山。
我跟保山不僅是老庚兒,還是鄰居,咱倆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后來又一起上學。由于我們總穿一樣的衣服,名字又只差一個字,老師和同學們都以為咱倆是雙胞胎。我記得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班上的第一第二名總被咱倆包攬,留給其他同學無比羨慕的目光。這些事都是后來我媽說的,我印象不深。保山在我頭腦里的第一印象來自于那次數(shù)學比賽。
那年,學校要選拔一名學生去參加縣里的數(shù)學比賽。很榮幸,我擔任了這一使命,保山則遺憾地落選了。那時候,咱倆誰也沒去過縣城,不知道縣城究竟是一所大學校呢,還是一座大村莊。保山送我到村口的時候天還沒亮,他在我的右邊胸部狠狠地擂了一錘,險些把我打倒。但考慮到他的行為是出于對我的鼓舞,我也就不大好意思還手了。后來我不負眾望,拿了個第二名回來。我拿著獎狀,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保山家,想把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保山的母親拿著獎狀看了一遍又一遍,嘖嘖地贊嘆道:全縣第二啊,我們村總算出了個人物了。保山聽后,冷冷地說:考個全縣第二還算不得人物,以后能掙一萬塊錢那才叫本事。那時,我們不僅還沒學會四則混合運算,甚至連比百更大的數(shù)字單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說的一萬讓我費解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保山自然而然地輟學了,家里實在沒錢送兩個孩子上學,而他哥哥的學習成績比他好。沒有保山的教室,顯得特別沒勁,總覺得里面空蕩蕩的。我問保山:你爸憑什么送你哥哥不送你?你哥哥比我們多了思想品德和自然兩門課,他的分數(shù)肯定比你高,這不公平。保山說:不是分數(shù),是名次,我哥哥考了全班第一名,而我是第二名,第一名不小心被你拿了。那時候我就有了一種愧疚感,為什么我不故意做錯兩道題,把第一名讓給保山呢?如果他們兄弟倆都考第一的話,按照“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的傳統(tǒng),那么,讀書的就一定是保山了。而我的妹妹還沒到上學的年紀,自然也就沒人跟我爭上學的指標了。也就是說,哪怕我考了個倒數(shù)第一名,也能正常上學。
那一年,保山像村里半數(shù)的孩子一樣,在家里放牛、做飯。放牛這件事是要承擔風險的。我們村養(yǎng)的都是水牛,水牛有著長長的犄角,還喜歡打架,打紅了眼就會不管不顧,誰不讓它打它就挑誰,據(jù)說保山的腸子差點就被挑出來了。做飯也不容易。首先是點火,由于人矮,保山要想點著火,就得整個人都爬進鍋洞里面,點著以后就得快速地爬出來,否則會燒著自己。每次點完火,保山的臉上都糊滿了鍋底灰,分不清鼻子眼睛。燒菜也頗費勁,人還沒有灶高,只能在腳下墊一把椅子,然后雙手緊握鍋鏟,來回翻動。保山就這樣過了一年。
這一年里,保山偶爾也會來找我玩兒打板兒。打板兒是我們老家的一種游戲,將紙折成方方正正的板兒,輪流用自己的板兒打別人放在地上的板兒,打翻過來了就算贏。我的板兒是用廢棄的作業(yè)本折成的,保山的則是用他的課本折的。他說反正不上學了,與其將這些書放在家里占地方,還不如折成板兒痛快。作業(yè)本的紙張質(zhì)量遠沒有課本硬實,因此我老輸。輸急了,我也想過把不用的課本撕了折成板兒。但我父母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不愛惜書本的人注定一輩子成不了大事兒。盡管我年紀還小,但我明白成大事兒是個好意思。不就是輸幾個板兒嗎?大不了不玩兒了。
第二年,據(jù)說糧食的價格有所上漲,保山又回到了學校,成了班上的第一名。但相對我而言,他畢竟是低年級學生,我有足夠的優(yōu)勢指導他的作業(yè)。每次他做家庭作業(yè)時,我都會在旁邊指手畫腳,告訴他答案,而保山則堅持要自己獨立完成,不接受外援。為這事兒,咱倆沒少打架,關系也就越來越疏遠了,以至于過來的好幾年都沒怎么聯(lián)系。
我讀初二的時候,保山也考近了我所在的二中。當時我們縣有兩所重點初中,實驗中學和二中。實驗中學在城中心,限城市戶口,二中在城邊上,不限戶口。可是到保山小升初那年,政策發(fā)生了變化。首先是合鄉(xiāng)并鎮(zhèn),然后二中就不再是重點初中了,但凡戶口在我們鎮(zhèn)的應屆小學畢業(yè)生,只要考試及格了,都能讀二中。這樣一來,校園里各種牛鬼神蛇就多起來了。但不管怎么說,好歹也算進城了。進城了的保山整天跟城邊的一些孩子混在一起,學古惑仔,還文了身。一到了下課時間,他們一伙人就從庫管里掏出一把明晃晃或生了銹的西瓜刀,在走廊里嬉戲,嚇得那些膽小的學生哇哇地叫,然后他們就哈哈大笑。我曾告誡他說,不要這樣,像我們這樣的山里娃兒,只有讀好書,才可能有出息。保山則不屑地說:跟有錢人處好關系更重要。于是我就背地里笑他傻:那些算什么有錢人啊?有錢怎么不去讀實驗中學???
有時候我也會站在保山的立場上想問題:錢對他來說,的確太重要了。保山不像我,每到了周末就回家取生活費。他周末一般不回家,而是去他父親在城里的出租屋,然后取出他爹的人力三輪車拉人,自己賺生活費。這時候,他父親就會回家盤那幾畝薄田。運氣好的話,他拉一天的收入夠他兩個星期的生活費??粗I酱蟀鸦ㄥX,有段時間,我也對蹬三輪十分向往,但我父母不同意,他們說,學生的任務就是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
有一天,保山突然找到我,問我們班上是不是有一個留著包菜頭、皮膚很白、個子不高的女同學,家住城里面。我說有,但她不是城里人,她媽在城里賣菜。這時,保山突然塞給我十塊錢,說:千萬別讓她知道我在蹬三輪。我不明就里,自然不肯拿他的錢。他說:昨天她正好坐我的車,并且問我是不是206班的,我裝啞巴,沒跟她說話。你千萬別告訴她我的事情,讓人知道了多難為情??!我想想也對,誰愿意跟一個蹬三輪的做校友?。恳簿痛蟠蠓椒降亟邮芰怂腻X。
我中考前夕,保山終于被學校開除了,不是因為蹬三輪,而是因為打架。據(jù)說是為了爭奪一個女孩子,雙方大打出手,保山他們將對方一個家伙砍成了重傷。保山他們5個兄弟一起被開除了,并且約著一起去沿海打工。
送保山出村口的時候,我也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擂了一拳,算是扯平了。
一年后,我如愿以償?shù)刈M了縣第一高級中學的教室,保山也鬼使神差地回來了。保山說: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沒身份證,稍微正規(guī)一點的廠子都不敢要我們。我問他是不是回來辦身份證?他說一來是辦身份證,二來是回來弄個文憑。我問他怎么弄,他說:要想進工廠,就要有初中文憑。原來,那年國家出臺了強制九年義務教育制度,縣里要求學校把流失的適齡兒童全部招集回來,開掃盲班,并給每個掃盲班學生每月發(fā)100塊錢的生活費。我當時的生活費是每月80元。保山比我幸運,免費讀書不說,每月還有100塊的生活費。
掃盲班離我的學校不遠,但保山從來沒有來找過我,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晚上十點多,教室、宿舍全部都熄燈了,不知道保山用了什么辦法進了學校,還溜進了我的宿舍,黑燈瞎火地就鉆進了我的被窩。他用被子將我倆捂得嚴嚴實實,悄悄地問我有沒有睡過女人。那個年齡段的我,對這事兒盡管好奇,卻從不敢想,一聽到都會臉紅心跳。我說沒有,莫非你有?他不無遺憾地說:沒有,差一點就有了。他說,他在珠海打工的時候,因為沒有身份證,只好進了一家小作坊,在那里彈棉花。作坊旁邊就是一家大工廠,比我們學校大好幾倍呢。工廠院墻外面,每天晚上都會有好多雞站在那里賣弄風騷。我打斷他說:你開玩笑吧?大城市也有雞?就算有,晚上早睡著了,只有在天亮前才會打鳴的。保山聽后,笑得將被子一陣亂踢,差點把我的室友都給吵醒了。他告訴我:不是那個雞,是城里專門賣那個的女人。他說,那些雞穿得可漂亮了,他甚至打賭,我們村的那些女的,十年也穿不起那么好看的衣服。但她們認錢不認人,只要給錢,就可以拉到樹林里去搞。他看見好多廠里的人都搞了,心里就有些癢癢。發(fā)了工資后,他走到一個看上去很年輕、漂亮的雞面前,問多少錢。那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問他有沒有滿十八歲了。他說:我有錢。那雞說:不是錢的問題,你應該把你的第一次留給你愛的女人。保山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就走了。
掃盲班結束后,保山也如期拿到了身份證,卻沒有離開。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光有身份證也不抵事,他們沒給我們發(fā)畢業(yè)證,而是發(fā)了個什么鬼的畢業(yè)證,外面不認的。我讓他拿出證來看,是一個藍色的本子,上面寫著肄業(yè)證。“業(yè)”前面那字兒我也不會讀。我們的畢業(yè)證都是紅色的。保山說:我想好了,先留下來學一門手藝,等有了手藝,走到哪里都不怕了。
保山所說的手藝是修車,他在離我們學校不遠的一家汽修工廠當學徒。但我認為,保山還學會另一門手藝:說臟話。不知什么時候起,保山每說一句話都會帶上生殖器官,以男性的居多。那時候,我們學校的伙食不大好,很多同學中午都跑外面來吃。我一次,我也出來吃面。突然想到了保山,就約他一起。保山從一輛大貨車底下鉆出來,一身的油污。聽說我約他吃面,隨手將手里的扳手丟在地上,說:面有什么好吃的?有本事你把我弄進你們學校,讓我也吃一回一中的食堂。我說這個容易。吃完食堂,保山扭頭吐了一大口痰,說:什么雞巴玩意兒?比他媽豬食還難吃!我說是你自己要來的。他說:以后你別吃這背時的食堂了,去我那兒吃。
保山在城里租有一間房子,雖然簡陋,但好吃的不少,臘肉雞蛋什么的應有盡有。當時他哥哥也沒上學了,家里沒什么負擔,也就舍得吃了。我在保山那里蹭了一年半的飯。后來保山不修車了,買了一輛正三輪摩托車跑運輸。那會兒,從縣城到我們村還沒有班車,村民們趕集有兩個選擇,要么走路,要么就坐保山的三輪車。我問保山為什么不修車了,他說:沒什么雞巴前途!干這一行,沒本錢,永遠也別想自己開廠子。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偷廠里的鋼圈賣,被發(fā)現(xiàn)了,但我沒有揭穿他。我說:我要是考不上大學,也學你跑車,到時候你教我啊。保山聽后,一腳急剎車,然后哄我下車。他說:你個狗日的!還沒考就想后路,一看就知道不是個什么雞巴東西!我要是你,吐泡口水就淹死了!那年,他把我扔在半路。其實我是跟他開玩笑的,考大學對我來說,那是小菜一碟,關鍵是考什么樣的大學。
高考結束,填志愿那天,保山也來了。他對我說:你就填青蛙大學,要是有把握的話,填牛蛙大學也行。當時我納悶,什么叫青蛙大學?仔細想想,大概是他在惡搞,他說的應該是清華大學,牛蛙的個頭比青蛙大,所以應該更牛。我說清華大學我考不上,就別填了。保山一下子就怒了,他沖著我吼:你就這么不中雞巴用?老子的好運氣都被你占了,連個青蛙大學都考不上?我說:清華大學是那么好考的?再說,我占你什么了?保山說:你別給老子占了便宜還雞巴賣乖!老子一出身好運氣就被你占了。首先是名字,你比我早生5天,就把我的名字搶走了;后來,要不是因為你考了第一名,我會停學一年?不停學一年,我不也一樣能上重點初中?你在老子面前都這么狠,在青蛙大學面前狠一點會死?我不甘示弱:你自己跟別人學古惑仔,怪我?保山說:我們一起入學的,我永遠都比你低一個年級,而且一輩子都跟重點初中無緣,這書讀起來還有他媽逼的意思?我感覺保山已經(jīng)不可理喻了,就不再搭理他了。
我沒想到的是,這一不搭理就是好幾年。大一回家過年,從城里到我們村的班車已經(jīng)開通了,保山不知所蹤。我找到他們家,他父親也說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就這樣,我再也聯(lián)系不上他了。本科畢業(yè)后,我又讀了研究生。我不明白,除了讀書,我還能做什么?
我研究生畢業(yè)前半個月,家父不幸病逝。安葬老人需要很多錢,我一時六神無主。可就在這個時候,保山卻神秘地出現(xiàn)了,從天而降,大腹便便,并幫我墊付了所有的錢。保山問我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我說不知道。他說:要不你來我公司吧。我問他什么公司,他說他打算回縣里,開一家農(nóng)機銷售公司,加盟的。我說我沒學過市場營銷學。他說這玩意兒不用學。我想了想,說:算了吧,我占了你那么多的好運氣,現(xiàn)在突然不占了,有點不習慣。保山說:那隨你,什么時候想通了,隨時回來找我。
想通這件事很容易,但我沒勇氣回去找他,我漂泊在各個城市之間,找不到家的方向。我說的漂泊,其實是個偽命題,準確地說應該叫巡考。不管哪個城市招考公務員或者事業(yè)單位什么的,我就會義無返顧地去考——應該是陪考才對,考完就跟這座城市說再見。這些年,我一直沒回老家。聽說,保山的公司越來越火了,他本人還當上了縣政協(xié)委員。最后,我終于考進了一家事業(yè)單位,欣喜地打電話給保山報喜。保山聽后,沉默了老半天,然后只說了一句話:考全縣第二還算不得人物,能掙一萬塊錢那才是真本事。
小學時,黃杏曾是我的同桌。上了初中之后,盡管不再是同桌,卻一直在同一個班。上小學的時候,曾有同學對我說,黃杏喜歡我,我不以為然,盡管寒暑假見不著她的時候我會覺得心慌。那時候,黃杏讓我看不順眼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首先,是她經(jīng)常穿牛仔褲,肚臍眼下方一條無比招搖的口子,一看就不像好人。那時候,女人的褲子開口都在側邊。至于其次、再次,簡直不勝枚舉。
上中學后,鐵一般的事實印證了我對黃杏的判斷。剛進校沒幾天,黃杏就成了學校里聞名的美女。每天下課時,就會有好多男學生和部分女學生涌到我們教室門口來看黃杏,導致門口擁堵,嚴重影響了其他同學上廁所。那些來看黃杏的男學生,一個個瞪大色瞇瞇的雙眼,嘴里嘖嘖有聲;女學生則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說:什么玩意兒?就這樣,還美女呢!
盡管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承認黃杏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只是上學那會兒,我媽曾對我說,黃杏這樣的女人是禍水,是會傾國傾城的,讓我離她遠一些,越遠越好。我想想,老媽的話有道理,好端端的國和城,就這樣被人給傾了,確實不像話??墒牵坏┱孢h離了黃杏,我又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就像沒吃飽一樣。
那時候,黃杏每天就能收到大量的情書,有來自本班的,也有來自外班的和高年級的。離譜的是,有些外班的男學生,自己不敢把情書給黃杏,竟然請我轉交。有時候,我會跟他們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私自改動里面的內(nèi)容?這時候,他們往往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要么笑吟吟地說:怎么會呢?聽說你們小學就是同學,你要是對她有意思,早就下手了;要么就兇神惡煞地說:你敢!你要是敢拆開看一個字,就讓你爹去一樓撿人!順便說一句,我們的教室在五樓。不管是哪種情況,但凡經(jīng)我手的情書,我都過目了的,不僅看了,還改了,或者直接扔了。有些人的文筆實在太差,錯別字連篇,比如一見鐘情,竟然有人寫成了“一劍衷情”。這種情書實在太糟糕,就被我撕了。當然,也有人寫得文采斐然的。面對這種情書,我就有些頭疼了。我必須模仿那個人的筆跡,將“一見鐘情”改成“一劍衷情”。我要讓黃杏知道,給他寫情書的人就這點水平。
中學時代其實是一個沒有標準的時代。水平有時候就好比一個既不響也不臭的屁,沒有人會在意的,尤其是對黃杏而言。那時候,我經(jīng)??匆娝煌哪猩⒓缱咴谝黄?,嘻嘻哈哈,有說有笑。這些男生全都穿牛仔褲,而且膝蓋處多半都有一個破洞。剛開始,我對黃杏的眼光表示懷疑。褲子破洞了連補都不補一下就穿來上學,可見家境之困難,而且這些人的學習成績也都不咋地,她究竟圖個什么呢?后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些富家子弟,新牛仔褲故意弄破幾個洞是一種潮流。但我總覺得這種潮流有些不倫不類,充滿了流氓習性。為此,我沒少提醒黃杏,少跟這些人來往,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念書,將來考個好大學,出人頭地。黃杏剛開始點頭表示贊同,后來就有意躲著我、疏遠我了。
我說過,許保山靠蹬三輪掙取生活費,這種自食其力的做派讓我心生羨慕。初三時的一個周五,保山家里有事,就把三輪借給我感受一下賺錢的快樂。由于保山走的時候忘了把出租屋的鑰匙給我,因此,下半夜沒有生意的時候我就沒了睡處。那會兒,我們縣城里有通宵營業(yè)的錄像廳。考慮到過夜的問題,再加上看錄像對我的吸引力,我在凌晨一點多進了一家錄像廳。那時候,查夜的警察已經(jīng)走了,錄像廳鬧哄哄,很多顧客都高聲嚷著要老板換碟,換一個好看的。老板會意,放起了A片。錄像廳里頓時安靜了下來。也不知什么時候,我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了女子叫春的聲音。剛開始,我疑心自己聽錯了,因為音響的位置分別是錄像廳的前面和兩側,后面沒理由有這樣的聲音。出于好奇,我往后瞥了一眼。這一瞥可不得了。盡管錄像廳里燈光昏暗,但我依然看得真切,那一幕簡直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那張臉實在太熟悉了!黃杏,她就坐在我的正后方,兩個染了黃毛的痞子模樣的人坐在她的兩側。他們每人搭一只手在黃杏的肩上,肘部彎曲,將手從黃杏的衣領處伸了進去,每人握著她的一只乳房,還不停地在揉搓著。黃杏左邊的痞子發(fā)現(xiàn)了我,沖著我吼道:看什么看?沒得摸摸自己去!當時,我真想站起來跟他們干上一架。但轉念一想,算了。倒不是因為好漢不吃眼前虧,而是我覺得,黃杏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首先,是她自己來錄像廳的,其次,是她心甘情愿讓人家摸的,我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呢?
第二天一早,我第一個離開錄像廳。黃杏跟了出來,她讓我保密,并說:只要你不告訴我父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說:你放心,我什么都沒看見,從此以后,咱倆誰也不認識誰。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跟黃杏有任何來往,直到我讀大學三年級那年。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一個女中音讓我猜猜她是誰。我說我猜不出來,有話你直說,不然我掛電話了。對方說:你先別掛電話,先聽一首歌好嗎?那是一首校園民謠,《關于理想的課堂作文》。聽完音樂,對方又問我有沒有想起她是誰。我說沒有。接著,她自己開始唱了起來:我們曾經(jīng)同路走,我們曾經(jīng)是朋友……這時候,我就已經(jīng)斷定她是黃杏了。記得上初中一年級那年,有一個作文的題目就是《我的理想》,當時,全班有三個人寫到將來要當作家,分別是我、黃杏和茍梨花。茍梨花一直都跟我有聯(lián)系,我能認出她的聲音。黃杏說她得知我在云南上學,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電話,并說她打算來云南旅游,順便見個面。
時間真的能沖淡很多東西,那時候的黃杏之于我,不過是一個來自家鄉(xiāng)的熟人,熟人見面,我沒理由推辭。我本想將她安置在學校里面的招待所,但黃杏說她不配,她說:我這樣的女人,住這種地方,不要玷污了象牙塔。我拗不過她,讓她住在了距離學校兩個街區(qū)的一家賓館里。晚上,她讓我去敘敘舊。
黃杏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袍,問我有沒有喜歡過她。見我支支吾吾,她又說:我問的是以前,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可能喜歡。那么以前呢?以前有沒有喜歡過我?我如實回答,說:喜歡過,只是你……只是我變壞了,是嗎?黃杏問:那我可以改邪歸正嗎?我說: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黃杏大笑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她為何發(fā)笑,笑完接著問我:你知道這些年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嗎?我說不知道。她說:我在夜總會工作。盡管我沒去過夜總會,但聽人說起過,那是一個不正經(jīng)的地方。黃杏說:我跟很多男人都上過床,你要不要也上一回?不等我回答,她就開始脫衣服,不是脫她自己的,而是脫我的,她的睡袍沒有紐扣,輕輕一拉腰帶,兩座飽滿的乳峰就蹦了出來。我千百次地告誡自己不能亂來,但那時我已經(jīng)發(fā)育完全,經(jīng)不起這樣的誘惑。
完事之后,黃杏點燃了一支低焦香煙,自顧自地抽了起來。優(yōu)雅地吐了幾個煙圈之后,問我爽不爽。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繼續(xù)說:你們男人都一樣,穿上衣服一個個道貌岸然,脫了衣服全都是畜生!說完,她下了逐客令,并且揚言說:從今往后,咱倆誰也不認識誰,要是你三分鐘內(nèi)不在我面前消失的話,我就將今晚的事情告訴你們校領導!我就這樣灰溜溜地走出了賓館。
那以后,我再也不知道黃杏的任何音信,也不想知道。研究生畢業(yè)以后,我“巡考”到一座海濱城市,竟然見到了黃杏,她從一家銀行出來,穿著該銀行的工作服。我打電話給我們共同的同學談友(此君曾暗戀過她好長時間),將我的所見告訴了他。談友冷冷一笑,說: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現(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時代,有人賣車賣發(fā)財了,有人賣雜貨賣小資了,難道就不允許有人賣身賣進銀行?
我愕然。黃杏從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說我跟黃杏之間還有什么聯(lián)系的話,那僅僅是因為她比我小一天,我曾一廂情愿地認為她是我的老庚兒。
我從未想過會跟王四眼這樣的人有任何瓜葛,更沒有想到會稀里糊涂地跟他成為老庚兒。
王四眼是我初中時的校友,同一個年級,但不同班。他的體貌特征過于明顯,總能留給人深刻的印象:他的雙眼下方各有一塊胎記,黑色的,跟眉毛平行,乍看上去像是戴了一副黑框眼鏡,故而得名“王四眼”,至于他的真實姓名,大多數(shù)人都記不太清楚,包括我。
謝有順 書法
王四眼是黃杏的追求者之一,但比其他人霸道得多。每到課間十分鐘,他總會跑到我們教室門口,高呼黃杏的名字。有一次,數(shù)學課下了之后,老師在教室里跟一名同學講解習題。見有老師在,王四眼有些顧忌,在教室門口踱著方步。我出來上廁所,被他一把揪住,并說讓我把黃杏叫出來,還威脅我說如果不叫,星期五下午讓我父母給我收尸。本來他揪那一下就把我給揪疼了,再加上這樣的恐嚇,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這人吃軟不吃硬。我一把推開他,說:有種自己叫去!
星期五如期而至。王四眼叫了四個小混混堵住了我回家的路,說:你很拽是吧?當時我的確有些發(fā)怵,這種情況下,想逃跑是不大可能了,看來挨一頓打在所難免,與其唯唯諾諾,不如大義凜然,我說:我拽不拽關你鳥事?這時,王四眼從庫管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說:信不信老子砍了你?我說信,并指著自己腦袋說:往這兒砍,兄弟我要是哼一聲就是狗娘養(yǎng)的!這時,周邊已經(jīng)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王四眼將刀高高舉起,卻沒有砍下來。那幾個小混混起哄,說:砍死他!你怕個雞巴?。客跛难弁蝗粚⒌斗畔?,問我:聽說你是八班的班長?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也就更加有恃無恐了,說:是又怎樣?王四眼竟然勾著我的脖子,說:兄弟,有話去樹林里說。我明白,要是去了樹林,后果將不堪設想,正想找個機會開溜,那幾個小混混卻不容分說地將我架到了樹林里。我只得在心里叫苦。
進樹林后,王四眼將刀插在地上,那四個小混混也不約而同地這么做。王四眼問我:你是哪年生的?我說1984,怎么了?他跳將起來,說:我操,這么巧?我也是84年的,要不咱們結成老庚兒吧?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吃驚不小,不知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這時,那四個小混混又不容分說地按著我跪在他們的西瓜刀前面,王四眼也跪了下來,并且將右手拇指往刀口上劃,血就流了出來,然后指天劃日地說跟我結為老庚兒。那四個小混混在,我想掙扎卻又力不從心,就這樣跟王四眼成了老庚兒。
結拜完了之后,王四眼問我: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結老庚兒嗎?因為你是班長,是我見過的最有種的班長。其他的班長都是些膿包,見了刀子就會嚇得尿褲子的,你敢跟我對著干,說明你是一條好漢。我想告訴他,我算不得什么好漢,只是因為當時人多,我估摸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樣,但我終究沒這么說,我說:既然我們是老庚兒,那有件事你得聽我的,以后不許再去騷擾黃杏了。王四眼拍著胸脯說:這個當然!兄弟妻,不可欺,江湖道義我懂。既然老庚兒你看上了,我絕不跟你爭。什么妻啊妾的?我跟黃杏的關系,充其量算是朋友。我也懶得解釋,他愛怎么想怎么想去。
那以后,王四眼果真不再騷擾黃杏了,我卻慘了。一下課,他就會堂而皇之地走進我們教室,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找我說話,有時候拿著幾本漫畫,有時候拿著隨身聽硬要請我聽音樂。
又一個星期五,我們老師有點拖堂,王四眼一直守在學校門口。見我出來,他拉著說,問我可不可以明天再回家,他邀請我去他家玩兒。我說你們家有什么好玩兒的?他神神秘秘地從書包里掏出一盤光碟,說:我們回家看電影好不好?《古惑仔》又出新的了,《猛龍過江》。我一聽,就沒好氣了?!豆呕笞小愤@種電影有什么好看的?里面充滿了暴力。王四眼將光碟放回書包,又重新取出一張,說:那去我家唱拉卡OK好不好?黃家駒的歌。黃家駒確實吸引到我了,盡管我不懂搖滾樂,但我喜歡他的歌詞,比如《長城》《大地》什么的,我都耳熟能詳。
到了王四眼家,我立馬就意識到了,王四眼跟我壓根兒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是我們學校中少有的城里人,而且他父親還是某局的副局長。他的父母對我愛理不理的,更沒有招呼我坐下。王四眼見狀,說:爸,媽,你們怎么老這樣看不起人?我這位老庚兒可不一樣,他是八班的班長!王父冷笑一聲,說:班長?班長看得上你這種人?我說我真是八班的班長,并且自報家門。王父將信將疑,王母的臉色開始有所變化,并給我倒水,試探著問我家是哪兒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父母姓甚名誰之類的。我一一作答。王父聽后,讓王母給我削蘋果,自己卻鉆進書房去了。王四眼說:你盡管給學校打電話問吧,不要老是隔著門縫看人!
王父從書房出來后,對我的態(tài)度形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說:小許啊,聽說你喜歡下象棋,正好我也喜歡,要不我們切磋一下?王四眼插話,說:爸你也太霸道了吧?我約老庚兒來家里聽黃家駒呢!王父說:黃家駒有什么好聽的?你聽得懂粵語?再說,那黃家駒頭發(fā)染得跟火雞似的,耳朵上戴個圈圈,一看就不是好人,有時間多跟你老庚兒學下棋。盡管王四眼一百個不愿意,我還是被王父拉到書房下棋去了。
王父的棋下得奇臭無比,而且他根本就無心下棋。他對我說:我們家王二(王四眼在家排行老二,他還有個姐姐當時在上高中)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也不知我跟他媽上輩子造了什么孽,這狗日的就是不學好,整天跟一幫狐朋狗友鬼混,不求上進。為了將他跟那些壞孩子分開,我才托關系送他去二中上學的??磥砉挥行О?!小許啊,以后還請你多關照他一下,要是他在學校亂搞,你就告訴我,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學著大人的腔調(diào),說王四眼其實本性不壞,一切都是環(huán)境造就的。王父一聽,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低下頭,說:你說得對,我跟他媽實在太忙了,從小到大都沒怎么好好管過他,等我們發(fā)現(xiàn)他有問題的時候,再怎么打罵都難讓他回頭了。還好,蒼天有眼,讓他結識了你這樣的朋友。聽說你們還拜了老庚兒?我說是。王父說:那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兒子了,我們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難你就告訴我,平時多幫幫王二。我點頭說好。
吃飯的時候,王四眼對他爹說:爸,你神通廣大,就跟學校說說,讓我轉班吧,轉去老庚兒他們班上。王父想了想,說:行,我跟校長說。我趕緊接過話,說:轉班的事情,還是下學期比較好,我們兩個班的進度不一樣,我們班的語文都上到第十二課了,他們班好像才第十課呢,數(shù)學、英語什么的也是,我們班要快一些,現(xiàn)在轉過去他要是跟不上進度就不好了。王父說:那聽你的,下學期再轉,平時沒事的時候你多來家里,給他補補課。我嘴里答應著,心里卻在擔心,下學期王四眼要是真到了我們班,還是個麻煩事。
星期一,教學主任找到我,問我是不是去王四眼家里了。我說是。他說:你自己要多留個心眼!幫助差生是好事兒,但不能誤了自己。我明白教學主任是為我好,但我認為自己做事是有分寸的,黃家駒的魅力實在很大,我還沒見過他唱歌時的樣子呢。
我終于在王四眼家看到了舞臺上的黃家駒,的確有些另類。王四眼有些心不在焉。其實,我也差點就心猿意馬了。他們家新請了個小保姆,長得跟黃杏實在太像了,要不是我清楚黃杏家里的情況,就問她是不是黃杏的姐姐了。只是我當時沒多想,這世上,長得相像的人多呢去了。
期末考試剛結束,王四眼慌里慌張又有些神神秘秘地跟我說,他把小保姆的肚子搞大了,問我怎么辦。我一聽就傻了。盡管那時候我們還沒上過生理衛(wèi)生課,但我明白把女人肚子搞大是什么意思。我問他幾個月了,他說兩個多月,是小保姆自己去醫(yī)院查出來的。我說: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只能請你爹出馬了,他神通廣大,應該能為你搞定的。王四眼說:他不打死我才怪!我說你就先跟他認個錯,他要打你就挨著,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把你打死的。
事情遠沒有我想得那么簡單。還沒得王四眼想他爹認錯,小保姆的家人就鬧上門來了,一口咬定王四眼強奸了她,并揚言要將他告上法庭。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不過,王父確實有些能耐,最終還是將事情擺平了——具體是怎么擺平的,我不得而知。事情擺平后,王四眼轉學去了鄰縣,最終沒有跟我成為同學。
王四眼是在我上初三的上學期回來的。他那一身的名牌臟兮兮的,顯然很久沒洗過了,四六分的頭發(fā)也油膩膩的,一點不像個公子哥,倒是有幾分像在垃圾房撿東西吃的乞丐。他問我可不可以請他吃頓飯,他好幾天沒吃過飯了。我說沒問題,不過只能吃食堂。他說他不想進食堂,問我能不能幫他打一份飯菜出來,他在學校外面的樹林里等我。盡管心里不樂意,但好歹老庚兒一場,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王四眼說,他沒上學了。我問他父親知道嗎?他說:誰知道他的,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吧,我跟他斷絕父子關系了。我問他怎么會這樣呢?他說:他整天說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天天給學校打電話,晚上睡覺前還打我的BP機,讓我馬上回電話,煩都煩死了!我說他這不也是為你好嗎?為我好?王四眼眼里充滿了憤怒,說:早干嘛去了?他就只知道自己升官發(fā)財,什么時候管過我?我要是他,早把我臉上的胎記去掉了。這世上,除了你,哪個不把我當怪物看?這話讓我羞愧了一番,說實話,我也一直把他當怪物在看待,只是礙于他們家的情況以及自己稀里糊涂跟他結為了老庚兒,不好當面或背面說出來罷了。我岔開話題,問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說走一步看一步,天無絕人之路。
我初中階段的最后一個寒假即將到來時,校長找到我,說讓我去送送王四眼。校長說:你們不是老庚兒嗎?他點名說要見你一面。原來,王四眼伙同幾個小混混搶劫,被判了8年有期徒刑。那時候,正是打工仔打工妹回家的高峰期,他們專門搶劫城鄉(xiāng)班車,人贓并獲。
看守所門口,王四眼對我說:老庚兒,我要去武漢坐牢了。媽的,總算是去了一趟省城!你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考去武漢,我們再相見啊。我說:你要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他說:重新做他娘個逼!八年以后,老子依然是條好漢!
八年后的王四眼什么樣我不清楚,但十年后,我們真的又見面了。父親去世,我從云南趕回老家奔喪時,就是他到機場接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蹤的。那時的王四眼儼然換了個人,眼睛下的胎記不見了,還開著一輛昂貴的路虎越野車。
安葬好父親,王四眼問我:研究生快畢業(yè)了吧?我說是的。他問:那你有什么打算?聽說這些年研究生也不大好找工作了。我說,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說:你來我這兒吧,我開了家煤礦,你過來,我們兩老庚兒一起好好干一番事業(yè)!我婉言謝絕了。見說不動我,王四眼也不再堅持,轉移話題問我:你跟黃杏還有聯(lián)系嗎?我自然不能告訴他我跟黃杏睡了一晚,然后就分道揚鑣了。我說:沒有,初中畢業(yè)后就失去聯(lián)系了。王四眼扼腕嘆息,說:早知道你們最終不會走到一起,我當年就應該把她給日了!可惜啊,可惜!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王四眼,偶爾通個電話也是在他喝醉的時候,語無倫次。聽說他陸陸續(xù)續(xù)離了3次婚,至于被他玩弄過的女人,5個巴掌數(shù)不清。據(jù)他在電話里說,他一直在尋找一份純真的愛情,可是太難找到了。
如果嚴格按照時間順序來寫的話,茍梨花應該放在王四眼之前,但考慮到將男女分開,故而放在此處。
茍梨花是我唯一的一位正式結拜過的女性老庚兒。上初中一年級那會兒,她曾是我的同桌,但剛開始的時候我跟其他同學一樣,很少正眼看過她。此女其貌不揚不說,性格還有些孤僻,再加上這個不太常見的姓氏搭配上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實在沒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茍梨花有她的一技之長,她的英語成績特別棒。而英語正好是我學習中的短板,她能十分流利朗誦課本中的所有對話,而我則只能借助漢語標注的發(fā)音,比如“good morning”,我就會在下面標注“狗到摸你”(在我們的方言里,“到”有時可以等同于“在”),“what’s your name”,我就標成“我求你”。每次輪到我朗讀英語課文的時候,這位平時從不開笑臉的同桌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被這樣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同學笑話,身為班長,我肯定氣不順。但后來轉念一想,人家英語就是學得好,不服也不行,倒不如不恥下問得好。
我認為,我跟茍梨花之間的交往是一種十分公平的交易,她幫我學英語,我輔導她的數(shù)學,兩不相欠。但同學們卻不這么認為。他們一見到我,就大聲說:班長,狗到摸你!我很禮貌地回答說:狗到摸你!然后他們就加重語氣,說:摸你!我聽老師說過,老外打招呼有時很簡潔,Good morning可以簡化為Morning(摸你),也就沒感覺出他們的弦外之音。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他們下午和晚上也會對我說“狗到摸你”,總不至于大家的英語都跟我一樣差吧?有時候,他們還會一唱一和,甲說:狗到摸你,乙說:我求你。演雙簧呢,我英語不好,也不必這樣嘲弄我吧?再后來我就意識到了,“狗”與“茍”同音,他們這是在笑我跟茍梨花關系走得近呢。誰都知道,茍梨花從來沒有摸過我。我從小就相信,清者自清,無需解釋,尤其是在那個青澀的年歲。大家普遍認為,一男一女走得近,要不是親戚就是在談戀愛,這時候就更不能解釋了,否則越抹越黑。
有一次,一名室友悄悄對我說:保林,你還是請班主任給你調(diào)個座位吧,你跟茍梨花坐一塊兒,別人會說閑話的。我說,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唄,反正我跟她之間什么事都沒有。室友說:不是這個意思。難道你還不知道?茍梨花她爹是個勞改犯。我說你別瞎說!他說:真的!大家都知道的,他爹不僅是勞改犯,還是因為強奸罪坐的牢呢!強奸兩個字在我的頭腦里轟地炸開了。在當時的我們看來,殺人放火固然罪大惡極,但最最不能容忍的罪行是強奸。茍梨花的父親竟然是強奸犯,這太不可思議了!那位室友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你想啊,強奸犯的女兒能是什么好東西?要是哪天她把你也給強奸了,多劃不來啊,她長得又不好看。一席話,說得我心亂如麻,我說:別這樣說人家。他說:有其父必有其女!
有一陣子,我有意或無意地疏遠了茍梨花。茍梨花很快就察覺到了,一天中午,她悄悄問我,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關于她和她父親的話。我紅著臉,說沒有。她說:你不用騙你!我父親確實是強奸犯。我當時就驚詫了,哪有女兒說自己父親是強奸犯說得這樣坦然,這樣輕描淡寫的?這種事,常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呢。不等我說話,茍梨花問我:現(xiàn)在你知道我父親是什么人了,你還愿意跟我做朋友嗎?我當然不好意思說不愿意,就說: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她追問:你真是這么想的?我說是。他說:那你敢不敢發(fā)誓?我說:發(fā)誓賭咒什么的,那是封建迷信。她眼珠子轉了轉,說:也是,那你敢不敢跟我結拜老庚兒?我說結拜就結拜,誰怕誰???
就這樣,我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一位女老庚兒。
茍梨花曾問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說,我想當作家。她說:我有兩個理想,一是當律師,二是當作家,不知道選哪個好,現(xiàn)在我想清楚了,就當作家好了,我們既然是老庚兒,就應該走同一條路。我不知道律師跟作家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經(jīng)她一解釋就豁然開朗了,同時,心里又無比地沉重。
茍梨花說,她父親的確是強奸犯,但他沒有強奸別人,他強奸的是他的妻子,也就是茍梨花的母親,這叫婚內(nèi)強奸。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婚內(nèi)強奸的說法過于驚世駭俗,難以置信。茍梨花說,她也沒弄明白,她母親為什么要告她父親強奸,所以她想當律師,把這件事弄清楚,同時,她又想將這些傳奇的事情寫成小說給人們看,所以當作家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茍梨花說干就干,她將課余時間充分利用起來,寫小說、寫詩歌,有時寫入迷了,竟然忘記已經(jīng)上課了,這樣,她寫作的筆記本就經(jīng)常被老師沒收。老師們的這一舉動激怒了她,但她不是那種喜歡發(fā)脾氣的人,她跟老師對著干,老師越是不讓她寫,她就越寫。有時候,我特別嫉妒茍梨花,上天似乎對她特別開恩。這樣一個幾乎不聽課的學生,中考時竟然考上了縣一中,那可是省內(nèi)鼎鼎有名的重點高中啊,升學率極高。但更多的時候,我為她感到高興,咱們還能在同一所學校讀書,互相幫助,挺好的。
沒想到的是,茍梨花竟然做出了一個誰也沒有料到的選擇。她放棄了讀高中,而是去了湖南益陽的一所中專。她走的時候沒有通知過任何人,包括我。直到我開學半個月后,才收到她的信。她說她之所以放棄了讀高中,是因為在一中,認識的人太多了,她和她父親的故事肯定又會在一中被廣泛傳播。高中不比初中,競爭大、壓力大,她也不希望別人看見我跟她的交往,引來一堆閑言碎語,如果這些話影響了我的學習,讓我考不上大學,當不了作家的話,她會愧疚一輩子的。她說,她就我這么一個朋友,她會格外珍惜的。末了,她還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感謝我給她的友誼,感謝我不嫌棄她的出身背景,等等。
高中三年,我們一直保持書信往來,卻從未見過面。
我上大學的時候,茍梨花中專已經(jīng)畢業(yè)一年了,在她母親的幫助下,在縣城開了一家影視制作中心。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視頻制品,先在別人的婚禮上進行拍攝,然后將拍好的照片或錄像進行剪輯、制作,最后刻成光盤交給客戶。這在我們那個小縣城,當時可是新興行業(yè),不僅她自己可以接到不少生意,就連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婚紗攝影店也會請她幫忙刻錄。大一那年的寒假,我去到她的店里,見一個年齡跟我們差不多的男子在電腦前制作動畫。茍梨花說是她男朋友,這店是他們合伙開的。當時,我竟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問她有沒有在寫東西,她說太忙了,沒寫。我問她是忙生意還是忙談戀愛,她回答說:Both。我說,既然你還記得英語,想必也不應該忘記你的作家夢。她嘆口氣說:英語是她人生唯一讓她感到過得意的事情,至于寫作,她感到力不從心,她曾一次次用行動來證明她可以,可寫出的東西卻四不像。
我隱隱感覺,茍梨花變了,她已經(jīng)懂得打扮自己了,但她已經(jīng)遠離了作家夢,我們已經(jīng)不在同一條路上走了。但這不重要,她有權力選擇自己的人生。重要的是,她談戀愛了,我應該跟她保持距離。這距離一保持就是十多年。這期間,她結婚生子,我都沒到場,我還在云南上學。我讓她給我發(fā)個卡號,我給她打點錢,聊表祝賀,她說心意到就行了,拒不肯發(fā)。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她來我家里吊喪,跟她老公一起,懷里還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一家三口,一副幸福的模樣。
考上事業(yè)單位后的頭一年,我回家過年。正月里,我打算去給茍梨花家拜個年。她結婚生子我都沒送過禮,我父親去世,她卻放下生意不做,全家都來了,不應該老欠著人家的人情。我來到她的鋪面,發(fā)現(xiàn)早已易了主,已經(jīng)成了一家包子店。我給她打電話,說想去她家坐坐,讓她告訴我她家的地址。她先是猶豫了一會兒,后來還是說了。
家里只有她一人,她老公和孩子都給親戚拜年去了。她的熱情讓我感到陌生,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削水果,還要給我做飯——那時距離午飯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呢。在我們老家人的觀念里,關系要好的人串門,是無需客氣的,別人對你客氣,說明他把你當作了外人,時刻提防著,相反,別人對你愛理不理,也不招呼你坐,甚至連飯都讓你自己做的時候,就說明他把你當作了真正的朋友或者親人。我對她說,不要這么客氣,咱們是老庚兒。她說:你現(xiàn)在身份不一樣了,你是作家。我說作家只是個虛名,窮得要死。她說:不管怎么說,你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夢想。我說,你也挺好的呀,在縣城里當個小老板,日子過得挺滋潤。茍梨花的雙眼開始變得暗淡,說:我的店已經(jīng)倒閉了。我鼓勵她不必悲傷:你在商場摸爬滾打了這么些年,積累了這么多的經(jīng)驗和人脈,不愁東山再起。她嘆了口氣,說:東山再起有什么用?我這一生,追求的無非就兩樣東西,理想和家庭,現(xiàn)如今,兩樣都破產(chǎn)了。
原來,茍梨花在上中專的時候,認識了她現(xiàn)在的老公,兩人一見鐘情,很快就墜入了愛河。畢業(yè)前夕,她對他說,她有母親需要照顧,不能隨他四處闖蕩。他很爽朗地答應了她一起回我們縣城:只要我們在一起,哪里都一樣。大概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茍梨花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縣城跟益陽是不一樣的,這里沒有秘密,她家的事情,幾乎人人都知道。結婚后,每次房事前,她老公都會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見。剛開始,她以為是他對她的尊重,但長此以往,就覺得不對勁了。有一次兩口子吵架,他怒氣沖沖地說:我受夠了!連行駛丈夫的權力都沒有,這家里還有什么溫暖可言?我想像電視里那樣,瘋狂地做一回,哪怕一回也行,但我不敢,我怕你學你媽,告我個婚內(nèi)強奸……后來,兩人越來越貌合神離,越來越同床異夢。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孩子,為了孩子,他們兩口子依然在一起,在人前裝作恩愛的樣子,勉強維系著家庭的完整。沒想到的是,她丈夫竟然偷偷在外面找女人,而且被她捉了雙。說到這里的時候,茍梨花對我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客氣。她生動地給我描述了當時她看見的場景,就像我是她的閨蜜一般,這些話,我想,任何女人都不會對一個男人說的。她說:我看見他們在我們的婚床上做愛,子楓(她丈夫的名字)用衣服將那女人的雙手綁住,背在背后。那女人跪在床上,上半身前傾,屁股就顯得特別翹。子楓從背后進入她的身體。我們的床墊那么有彈性,于是,他們就在我眼前上下起伏著,令我眼花繚亂。子楓揪住那女人的頭發(fā),她的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后來子楓順手拿出一條圍巾,那是他給我買的,絲綢的,他用圍巾勒住她的嘴。我看見女人雪白的牙齒,她死死地咬住我的圍巾,依然在叫著,叫得那么銷魂……
我打斷了茍梨花熱血澎湃的敘述。我本想告訴她,現(xiàn)在的《刑法》已經(jīng)沒有了婚內(nèi)強奸這條罪名,并問她,是不是平時對他老公太冷淡,或者每次房事都只用一種姿勢,讓他感到乏味。話到嘴邊,終究沒說。盡管我們是老庚兒,但畢竟男女有別,這些話不好啟齒。我引用小說《中國式離婚》里面的話,勸她說:人的背叛分為三種,身體的背叛、心的背叛和身心的背叛,現(xiàn)在你老公只是在身體上背叛了你,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她用衣袖胡亂地擦了一把雙眼,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剛剛哭過,她說:我們的心早就走不到一塊兒了。我真后悔!當初,我誤以為找到了一個愛我的人,我的夢想就實現(xiàn)一個了,我不敢奢求兩個夢想都實現(xiàn),我知足了,于是放棄我們共同追求的文學。說完,她一頭撲進我的懷里,然后瘋狂地吻我。我承認,女大十八變,茍梨花已經(jīng)不再是讀中學時的丑小鴨,而是脫胎換骨一般,成了白天鵝,我絲毫不懷疑她的美貌。但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推開她。我想到了黃杏,我們一旦發(fā)生了那種關系,以后就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茍梨花癱軟在地上,放聲哭了出來。她雙手捶打地板,問我為什么不要她。我說:你應該保持清醒。她說:我很清醒!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想好了,他可以背叛我,我也可以背叛他。只是我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我要找一個能夠懂我的人來完成我的背叛。你是作家,是我一輩子都夢想成為的人。你們作家情感豐富,肯定能理解我;你們作家想象力豐富,肯定能玩出比子楓更刺激的花樣。說完,她跑進臥室,拿出一條領帶,又在客廳里找到了雞毛撣子和剛才削水果的小刀。她將這三樣東西擺在一起,說:你使勁操我,你就當我是你的敵人,是這些年絆住你雙腳的那些政客、那些官二代、那些富二代,你像恨他們一樣恨我,你操死我,用領帶勒我,用雞毛撣子抽我,如果還不過癮,你就用水果刀割我,割我的臉,割我的奶,割我的屁股,你想割哪兒就割哪兒。你看這樣好不好?
我知道,茍梨花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理智,我必須離開。我不敢想象,我離開后她會做出什么反應,但我別無選擇。在我開門的時候,我義正言辭地對她說:你有兩個夢想,一個已經(jīng)破滅了,但第二個還在,你不要執(zhí)迷不悟!
后來我回到了謀生的城市,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也就再也沒見過茍梨花,聽說她離婚了,孩子判給了男方。
三年后,我收到了一本從老家寄來的長篇小說,叫《婚姻的八大要素》,作者是茍梨花。我認真讀了,認為這是一部通俗小說,距離純文學還很遙遠。
必須承認,軍師是個天才。天才跟白癡,往往只有一步之遙。
軍師的真名叫諸葛明,跟諸葛亮只一字之差,或者說只比諸葛孔明少了一個字,故而得了這么個雅號。沒認識軍師之前,我一直以為諸葛這個姓氏早已不復存在了,他說盡管他們家八代單傳,好在保住了諸葛家的血脈。
軍師是我的大學同學,昆明人。按說昆明的文化我們老家不一樣,他根本就不知道老庚兒這個詞,那時候,趙本山的電視劇《劉老根兒》還沒拍出來呢,就算有了,此老庚兒非彼老根兒。但我卻真真切切地跟他結為了老庚兒。
那天課間,他特意找我,問:你是鄂西人?我說是,他說:聽說你們那里流行結老庚兒?我說是,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聽,高興了,說:我祖籍也是鄂西的,我爺爺打仗的時候到昆明后就沒走了。放學后,他便拉著我去學校的樹林里結老庚兒,他說:我看過你的資料,我們同一年出生的。當時,我以為他只是對我們老家的老庚兒這種文化現(xiàn)象感到好奇,也就半玩笑似地從了。但軍師很認真,因為他是昆明人,離家近,能經(jīng)常回家,然后帶一些好吃的來。每次帶來好吃的,他總會先給我嘗。我沒來之前,其他人找他要,他一概不給,并說:老庚兒都還沒給呢,等他先拿了,你們再拿。于是,就有人到處亂傳,說軍師跟我其實是一對同性戀情侶。后來我談戀愛了,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可軍師一直沒談戀愛,也極少跟女同學來往卻是不爭的事實。
軍師不僅不喜歡跟女同學來往,還不喜歡上課,尤其是英語課。凡是英語課,他必逃。剛開始我問他為什么,他玩世不恭地說:我是中國人,不學外國文,不念ABC,照當接班人。經(jīng)過我的再三追問,他才跟我說了實話。
據(jù)軍師說,他的英語成績一直都不好,其他功課還可以,當年就是因為英語拖了后腿,他才沒考上昆明一中。但他一直都很努力,一直都想把英語成績搞上來。后來,也是因為英語,他才來了這所大學,要是英語成績哪怕再多出一分,不說清華北大,上個云南大學肯定是沒問題的。盡管如此,他之前也從沒有恨過英語這門課。直到高中畢業(yè),他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后,才對英語深惡痛絕,確切說是對英語老師深惡痛絕。高考前,他的英語老師見他連個英語作文都寫不好,就挖苦他說:你這樣都能考上大學,我用手掌煎魚給你吃。后來他考上了,盡管學校很一般,他還沒來得及吃英語老師的煎魚,卻先遭到了英語老師的嘲諷。英語老師見了他的錄取通知書,說: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嘛!高考時誰坐你前面?你肯定抄了那個人的。軍師問我:知道我為什么沒要求他用手掌煎魚給我吃嗎?因為我考英語的時候,的確抄了前面的。我想好了,反正我是學不好英語了,但作為21世紀的勞動者,不懂一門外語也不行,所以我決定改學泰語。聽說泰語比英語好學,關鍵是還實用,泰國離昆明近。他的這一想法讓我感到匪夷所思,全中國都在學英語,你去學個什么破泰語,有什么用?難不成是為了方便跟人妖交流?找個翻譯就能解決的問題,何必這么麻煩?但我沒有勸阻他,他真的學不好英語。
軍師說干就干,自己買了泰語教材,還跑去外語學院旁聽泰語課,不幸的是,被老師趕了出來,那老師說:別人學,那是交了學費的,你一個外學院的學生來聽課,不合適。軍師后來跟我說:老子就不給他交學費,照樣能學會。
被趕出泰語課堂的軍師,決定自學成才。他率先買了電腦,利用電腦來學習泰語。但據(jù)我所知,那時候,泰語還很冷門,網(wǎng)上也找不到任何有聲的東西,他只能借助國際音標,自己學習發(fā)音。沒想到的是,兩年后,他竟然能用泰語跟泰國留學生們進行比較流利的對話了。那時候我很納悶,都能借助國際音標學泰語,為什么就不能學英語呢?我沒有深究這個問題??傊?,軍師的電腦沒有給他學習泰語帶來任何好處,只是他學習之余的游戲機而已。
有了泰語和電腦之后的軍師,上課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起初是英語課不上,后來所有的公共課都不上了,再后來,部分專業(yè)課也不上了。盡管我不贊成逃課,但我能理解他,他逃的那些課,那么是課程本身枯燥乏味,要么就是授課的老師無趣得很,我要是有勇氣,也會逃的。但我沒有軍師的條件,他逃了,還可以自學泰語,可以玩兒電腦,我逃課就意味著什么事兒也沒做。軍師就這樣整天宅在宿舍里,有時候,飯菜都是我打回來的,要是哪次我忘記了給他打飯,他就餓著,或者去宿舍樓里的小便利店買點方便面什么的。
盡管軍師很少走出宿舍大門,但這不妨礙他在學校聲名遠揚。此人除了不喜歡上課之外,還有一大特點:善奔跑,無論是短跑、長跑還是中長跑,學校的冠軍都被他包攬了。去年我回母校,聽說110米跨欄的記錄還是他的,至今無人打破。我說過,軍師很少出門,自然也就很少去理發(fā),所以,一個長發(fā)飄飄的男子,在運動場上飛一般地疾馳,總能贏得不少女生的芳心。這些女生找不到軍師的聯(lián)系方式,就整天纏著我要,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知道我跟他的關系的。軍師反復叮囑我說,不要告訴她們。我信守承諾,對她們說,我是諸葛明的經(jīng)紀人,有什么事情跟我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條很下流的短信,大意是說:我的O已經(jīng)很濕潤、很空洞了,希望你來填滿它??吹竭@里的時候,我著實興奮了一下,沒想到還會有女生給我性暗示,但接著讀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親愛的明,我求求你快來吧,我就要死了……原來是發(fā)給軍師的。
我將短信轉發(fā)給他,并說以后再也不想替他保密了,收到這樣的短信,讓我睡不好覺。軍師說,其實他也很喜歡這些女同學的中某幾位,只是不習慣被人倒追,他喜歡追別人,而且越難越好,最終追到手,那才叫成就。他還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并反復交代說,我可以告訴別人他的電話號碼,但這件事必須保密,他說:知道我為什么不去上心理學課嗎?我特別喜歡心理學,我逃課是因為上課的高老師太漂亮,我不敢看她,一到課堂上就心猿意馬,盡管我喜歡追有難度的女生,可要讓我去追高老師,我還真沒勇氣,她在天上,我在地下,所以,眼不見心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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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子,軍師無情地拒絕了所有追他的女生,于是,關于他是同性戀的傳聞越來越多,似乎全世界就只有我相信他不是同性戀,我有證據(jù)。那天我拉肚子,請假沒去上課。百無聊賴之際,突然想起,軍師大概也沒去上課,就去他宿舍轉轉。門是虛掩著的,我進去后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在學泰語,而是坐在電腦前搗鼓一些我之前從沒見過的東西。他不停地將自己的照片和影視明星劉亦菲的照片拼在一起,看上去天衣無縫,就像一對戀人在照親密照一樣,一張又一張地拼,樂此不疲,連我進來都不知道。這讓我斷定,軍師其實是喜歡女人的,只是他喜歡的是遙不可及的劉亦菲。后來我對他說:你這樣是不現(xiàn)實的,劉亦菲的粉絲很多,多你不多,少你不少,粉絲跟偶像的關系,就好比信徒跟教主,教主只能崇拜,不能褻瀆。軍師說:我沒有褻瀆她啊,我只是喜歡而已,我曾把很多女明星當作意淫的對象,唯獨沒有劉亦菲,我舍不得!我說:你電腦玩兒那么好,何不好好學習一下你剛才用的那個軟件呢?說不定以后還能成為吃飯的家伙的呢。
我一語成讖。軍師自學了PS、Flash等軟件,畢業(yè)后,竟然真做起了平面設計,還跟人合伙搞了個小型的廣告公司。這期間,我在讀研,他經(jīng)常來學校找我,說無心插柳柳已成蔭,可既然有心栽花,怎么也得讓它開呀。他決心邊工作,邊復習考研,無論如何都要光明正大地坐進泰語的課堂。我說這個有難度,泰語專業(yè)目前全國只有我們這一所學校有碩士點,競爭很激烈。他說他有信心。事實證明,他絕不是盲目自信。軍師一共考了三年,每次泰語的成績在所有考生中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可每次政治都過不了線。第四年他放棄了,他說他對政治這玩意兒一點都不感冒,再考估計也是白考。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不是全部。
事實上,從他第二次考研結束,就一直心不在焉。首先是他談戀愛了,女友是一個小他4歲的小師妹,還在上學,可好景不長,不到半年就分了。接下來,他的廣告公司倒閉了,心里郁悶,就去夜店買醉。在我印象中,軍師并不嗜酒,更不大可能去夜店這種地方,大概是受到他的合租伙伴的影響吧。他的合租伙伴不僅喜歡去夜店,隔三差五還會帶不同的女人回家過夜。總之,軍師一個人去了一家夜總會,要了一件啤酒和一瓶洋酒,兌著喝,毫無懸念地把自己灌醉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他的出租屋里,躺在床上,身邊還睡著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跟他一樣赤身裸體。后來軍師曾對我說: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是怎么把她從夜總會帶回家的,只記得喝著喝著,就覺得該有個女人陪著一起喝,然后就去了鄰桌,那桌只有一個女人在喝悶酒,兩人正好可以做個伴。
自從軍師戀愛之后,我很少主動去找他,怕影響他們的二人世界,所以他失戀這件事我不得而知,直到他來找我。他對我說:你有純正的湖北的血統(tǒng),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請你這個九頭鳥幫我出出主意。軍師說,他從夜總會帶回來的那個姓金的女孩子賴在他家里不走了,可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問我有什么好辦法送走她。我說這個簡單,逛夜店的女孩子,無非就是為了尋找刺激,根本不管對方是誰,你跟他直說就好了,你就說,出來玩兒有出來玩兒的規(guī)矩,讓她別壞了規(guī)矩。軍師說:這招我用了,可她不聽,她說她愛我,離不開我。可我不愛她,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也老大不小了,事業(yè)失敗了可以重新開始,但不能耽誤戀愛結婚啊,我房子都買好了,正等著裝修呢。我問他金姓女子的事情,萌萌(他前女友的名字,就是那個小師妹)知不知道。他說,早分了,要不也不會去夜總會瞎混。說話時,一副垂頭喪臉的樣子。我正在想該如何安慰他,他又說話了:我就沒想明白,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那么認真,無論是感情還是性,都是全身心投入的,怎么說分就分了呢?我本想說,有些女人就這樣,她能給你的,同樣也能給別人,只是你之前沒有過戀愛經(jīng)歷,不知道罷了。但我終究沒說,我怕他會崩潰。我說:不管你是想挽回萌萌,還是開始一段新的戀情,當務之急都是把姓金的女人弄走。他說那當然,為此,他還動手打過她,可她就是不走,苦苦地哀求,只要不趕她走,什么都可以。我想象不出,軍師動手打人的姿勢該有多么滑稽,我曾見過他殺雞,閉著雙眼,齜牙咧嘴,右手拿著刀抖個不停,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刀了,卻沒割到雞的喉嚨,而是割到了胸脯,那雞一下子就從他手里掙脫,連跑帶飛不見了。我說打人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就開誠布公地跟她說,她這樣嚴重干擾了你的正常生活,看她怎么回答。軍師說:談判了無數(shù)次,她都以愛我為由,打死都不肯走。聽到這里,我靈機一動,說:有了,據(jù)我多年以來對你的了解,你的確很招異性喜歡,你身上的優(yōu)點很容易被女性感知到,而你又把你的缺點隱藏得太深,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缺點。所以,解決問題的關鍵就在于,你要隱藏你的優(yōu)點,暴露你的缺點,即使沒有缺點,裝也得裝出來。他聽后,頻繁點頭,并問頭具體應該怎么操作,想了老半天,我說:這樣,你每天都很晚回去,不管有沒有事,都要天黑以后才回去,還要喝醉,沒醉也得裝醉,回去后不問青紅皂白找她借錢,不借就揍她丫的,不能把手高高抬起,輕輕放下,要真揍。如此反復,不出半月,她就自己走了。軍師聽后,眨巴著眼睛望著我,表示沒聽明白,我解釋說:哪個女人會跟一個天天找自己借錢,不借還打人的醉鬼在一起???聽我的,保證事情能成。軍師半信半疑,依計行事。
半個月后,軍師打電話給我,讓我找個地方喝點小酒聚聚。我估摸著,事情已經(jīng)全部辦成了,可誰知,我們的計謀被那金姓女子識破了。軍師本來就不是好酒的人,他在樓下的草坪中藏了一瓶白酒,每晚回去的時候就用白酒漱漱口,然后裝醉。這個笨蛋,裝醉都裝不像,至于打人,我估計他更學不來。最后,那女的竟然還找到了他藏在草坪里的酒瓶。此事就這么宣告破產(chǎn)了。我問軍師,她識破你之后,有沒有說什么,軍師說:她求我不要這樣對她,等我找到女朋友了她就搬走。她在,我怎么找女友???我靈機一動,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我說:既然她這么說,那就好辦了,你找個女朋友不就得了?軍師說:感情是需要慢慢培養(yǎng)的,你讓我一時半會兒上哪兒找去?我說:你怎么這么死心眼?。空l讓你真找了?找不著,還買不著?你去找個妓女,然后帶回去,說是你女朋友。你們?nèi)怂粡埓玻谒媲案伺鰫?,保證她受不了。這事兒操作起來簡單,提前跟妓女串通好就行,妓女嘛,多給點錢的事情。軍師得計后,躍躍欲試地走了。這期間,我去軍師那兒玩兒了一趟,想看看那姓金的到底是個什么人,怎么如此難纏。去了才發(fā)現(xiàn),此女實在太普通,要胸部沒胸部,要曲線沒曲線,臉上還長滿了各種斑,屁股大得跟我們農(nóng)村的石磨差不多。這樣的女人,遇上了軍師,我要是她也會賴著不走。
沒過多久,軍師又找我來了,說我的計謀不靈,首先,他不知道哪里有妓女,其次,找到妓女后,在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做愛,他根本勃不起來。第一個問題倒還好解決,第二個我也沒轍了,誠如他自己所說:人類的性愛是具有私密性的。不過還算這家伙有感恩之心,感謝我替他出謀劃策,并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他要自己想辦法。由于那陣子我研究生已經(jīng)畢業(yè)了,正在四處求職,也就沒太多時間去管軍師的事情。
我在全國巡考一周后,又回到了昆明。軍師為我接風,并邀請我兩周后參加他的婚禮。我說:小子,行啊,終于把那人甩掉了。他說:不是,就是跟她。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問:跟誰?她說就是以前那個。我以為是萌萌,說:終究是舊情難忘啊,能讓初戀走進婚姻的,你是我們班第一個。他說:不是,就是跟姓金的那個。我仔細想過了,她是真愛我的,而且人善良,這年頭,善良的人不好找了。
我一聽,險些把嘴里的酒給噴出來了。哎,看來古人說得對啊,日久生情,只是這個日字應該是個動詞。
關于我自己,其實不必多說。不說你也應該知道了,在所有的老庚兒中,我學歷最高,收入比身陷囹圄的明星稍好一點。我說過,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全國巡考,都沒考上,但也不是毫無收獲。我發(fā)現(xiàn),北方的美女普遍高大,但身材勻稱,南方的美女則是按北方的標準同比例縮小。
現(xiàn)在,我考上事業(yè)單位了,好歹也是吃皇糧的人,不能總意淫,我得成個家。古人說,三十而立,我已經(jīng)三十多了,還沒立起來,于是,我采納了家人的意見:成家立業(yè),先成家后立業(yè)??蛇@個時代不允許這樣,現(xiàn)在的女孩子太現(xiàn)實,每次相親,對方開口就問房子有多大,年薪多少,開的什么車。這時候,我就會悄然離去,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王四眼打電話來,說找個女人比吃豆腐還容易,這事兒跟有錢沒錢沒關系。這一點,我表示贊同,我相信這世上存在這種女人,但有了軍師的前車之鑒,我可不想重蹈覆轍。
有關女人的知識,我自信不比任何人少——我看過幾乎所有跟女性有關的心理學著作,還讀過一本專寫女囚的報告文學集,只是缺少實踐罷了。其實,我本科那會兒有過一次戀愛,我們一起上自習,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無話不談。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皓月當空,樹林里吹著彩色的風,一陣陣花香迎面撲來,我們就徜徉在其間。我想拉住她的手,告訴她這夜色有多美。于是我說:我可以牽你的手嗎?我認為,她會略帶矜持地說好吧,或者羞答答地把手伸過來。但這事兒沒有發(fā)生。她十分嚴厲地說:不可以!我認為,這三個字將這美好的夜色擊得粉碎,然后轉身離開了,很長時間都沒跟她說話。她也沒來找我。
現(xiàn)在我承認,在跟她冷戰(zhàn)的時間里,我一直都心神不寧,注意力無法集中。軍師說我害了相思病,我不以為然。可是,只要我睜開眼,眼前就會浮現(xiàn)她的身影,我閉上眼,腦子里又會閃現(xiàn)她的笑容。我打電話向王四眼求助,那會兒他已經(jīng)出獄了。我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王四眼聽后,笑了至少三分鐘,然后說:看來我不讀書是對的,你讀書都讀傻了。你問人家干嘛?一把拽過來,拉住不就完了?拉了之后,再趁勢抱住親嘴,親得火熱就開始扒衣服,反正在樹林里,四野無人,一鼓作氣把人日了再說。我說這樣不好吧?是不是太不尊重人家女孩子了?王四眼不屑地說:尊重?這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都是成年人了,女人也是需要的,女人矜持是為了給男人的主動創(chuàng)造機會的,這種機會只能表現(xiàn)在行動上,不能說出來。在她需要的時候你不給,還文縐縐假惺惺地問人家可不可以,我要是那女的,也會說不可以,我要是說可以,那不就說明我犯賤嗎?人都是有尊嚴的。我沒想到,就牽手這么簡單的事情,竟然關乎到人的尊嚴,但王四眼的話也并不是沒有道理,話糙理不糙。深思熟慮后,我決定跟她和好如初,這次我要把握好機會,像王四眼說的那樣,一把拉過來,再親嘴。
遺憾的是,有些事機會只有一次。我再次約她出來的時候,她說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了,是個公務員,而且答應她等她畢業(yè)后也將她弄進他們單位。當愛情變成了交易,我認定,此人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我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竟然有想要牽她手的荒唐想法,這么糗的事情還讓王四眼給知道了。
那以后,我沒有再戀愛。我牢記明星的話,好好讀書,將來出人頭地了,不知會有多少美女會主動送上門來,書中自有顏如玉嘛。事實上,書中的確有顏如玉,只是不屬于我罷了。要是不讀書,我肯定不會在全國巡考,不巡考,肯定也就辨不出北方美女跟南方美女的差異。
當然,找女人這事兒光有理論是不夠的,關鍵還得靠實踐。但如何實踐對我來說是個難題,像王四眼那樣,打著尋找真愛的幌子到處尋歡作樂我是做不出來的,也沒條件去做,像軍師那樣去夜店隨便找一個,后患無窮。既然不能先成家,那就先立業(yè)吧,明星說得對,等事業(yè)成功了,不愁沒女人。問題就出在,我的事業(yè)也一塌糊涂,好不容易考上了事業(yè)單位,才發(fā)現(xiàn),我每天要做的事情跟我的專業(yè)一點關系都沒有,就整理、收發(fā)文件那點破事兒,小學生都能做。領導見我學歷還可以,還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過小說,就讓我寫公文,這件事小學生肯定做不了,而我又不屑于做。好歹我也是個文學碩士,寫那些八股的東西也倒罷了,關鍵是所寫內(nèi)容都是空洞的廢話。我始終寫不好公文。這就意味著,我難有晉升的機會??磥恚鋈祟^地還真不容易。不過還好,我這份工作還算穩(wěn)定,雖然不能升官,但也沒人會開除我。就這樣也挺好,混著,反正時間一大把,可以寫小說,雖然我沒有女朋友,但不妨礙我在小說中妻妾成群。只是周末不大好打發(fā),看著別人攜家?guī)Э诘爻鲇?,沒成家的也可以摟著女朋友逛街,我只能一個人到處亂轉,見到熟人,老遠就躲開。不知不覺,就逛到了一家寺廟門口。
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自然不會對寺廟有興趣,只是佛教圣地門口,竟然會有穿著道袍的道士擺攤算命,著實有些奇怪。此人仙風道骨,長長的胡須隨風亂飄,半閉著雙眼,手里搖著一把蒲扇。我心血來潮,竟然請他來算算命。報完八字,他睜開眼,說:你22歲結婚,夫妻和睦,相敬如賓,23歲生子,此子體弱多病,需謹慎喂養(yǎng),12歲后方可無虞,但如果你愛人生于正月的丑日酉時,注定無后。我沒有揭穿他,讓他繼續(xù)說:至于你的事業(yè),文印可保,掛將掛帥難,而且一生清苦,財源不佳……這時我忍不住了,說:什么什么?文?。课疫B個副科都沒弄上,哪來的文???那道士哈哈一笑,說:時代變了,對文印的理解也不一樣了。我說你文印可保,是說你注定了要從事腦力勞動,而不是體力勞動,而且這份腦力勞動跟文字有關。這是你出生的月份決定的,也就是說,但凡出生在那年那月的人,不論男女,都不會靠出賣體力為生。我說:那好吧,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我今年都30出頭了,沒有結婚,更沒有孩子,這又該怎么解釋?道士捋了捋胡須,說:這也是我感到納悶的地方,你一坐下,從你的面相和氣色,我就可以斷定,你不僅沒有結婚,而且連女人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你最多跟女人牽過手,連嘴都沒親過。至于性事,可能稀里糊涂地有過次把,但那女的絕不是你的女人。可從你的八字分析,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是不是你把出生的時辰記錯了?我說錯不了,我有醫(yī)院的出生證明,我是我們村唯一去醫(yī)院出生的孩子,因為我母親難產(chǎn)。道士再次捋了捋胡須,說:既然這樣,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你是高材生,至少碩士以上學歷。我說這倒是真的。他說:難怪!知識改變命運??!但是,改變有多個方向,不一定都是好的方向。比如你,如果不讀這么多書,說不定會過得很好。不信你可以回想一下,你身邊的那些跟你同年同月出生的沒有高學歷的人,他們是不是都比你過得好?所以說,天命最高,與命抗爭是愚蠢的……
道士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黃杏就跟我同年同月出生,而且只比我小一天,人家現(xiàn)在人模狗樣地天天跟錢打交道,許保山小我五天,是遠近聞名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再比如王四眼,雖不是同月生,也是同年,哪個不是功成名就?他們誰也沒好好讀過幾天書。還有軍師,何等聰明、何等帥氣的人,卻跟一個可以跟東施、黃月英媲美的女人結了婚。
看來,這些都是命,命運是一個活套,越抗爭勒得越緊。好吧,我還是回去好好研習公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