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瑪·安德森
安妮轉(zhuǎn)動著手指上纖細(xì)難看、松松垮垮的結(jié)婚戒指?;槎Y太過倉促,兩人甚至沒時間挑個合適的戒指。戒指上一層層的滿是痕跡,每當(dāng)光線從火車窗外照進(jìn)來,前主人留下的擦刮印就清晰可見。車廂里沒人注意那枚戒指的低劣品質(zhì),也有可能他們只是假裝沒有注意。大伙兒都躲在最新一期的大幅報紙后頭,頭版上還在報道著慕尼黑協(xié)定,盡管這事兒已過去了好幾個星期。
“新婚燕爾,對吧?”火車駛過瑟斯克時,一位穿著破皮草的中年女性問她,“我一向看得很準(zhǔn)?!?/p>
“昨兒剛結(jié)的。”安妮回道?;疖囻傔^道岔,她微微晃了下身子。
坐在對面的梅里特,微微動了動那修剪整齊的灰色八字胡下面的嘴角。肯特郡最后那天早上穿的雙排扣西服,現(xiàn)在仍舊還穿在他身上;兩天的舟車勞頓讓它變得褶皺不堪。除了一身的酒氣之外,他身上還混著一股子列車床單、煙草和咖啡味。安妮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那天早上她根本沒時間打理頭發(fā),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胳膊底下抹上一勺爽身粉。
她再度與那位中年婦女對視了一番,那婦人一臉會意,眉眼間寫滿了同情。她的臉跟火燒了似的。
“我和我丈夫在法國南部度的蜜月,”那婦人惆悵著,“很美的地方。至于約克郡嘛,我真不知道該做何感想——特別是這個時節(jié),陰冷到不行?!?/p>
“我就是在約克郡長大的,”梅里特看著鐵路一側(cè)的護(hù)坡漸漸后退,“的確,現(xiàn)在最好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不過最后一批帚石楠應(yīng)該還沒開完,”他直了直身子,朝安妮伸出手去,“瞧,親愛的——”
紫色,安妮讓梅里特講講自己的家鄉(xiāng)時,他用的就是這個詞;現(xiàn)在密密麻麻的一片帚石楠出現(xiàn)在眼前時,這個詞就顯得蒼白無力了。安妮跳起來,打開窗戶扣,人們手里的報紙頓時四下紛飛。
“我的老天爺啊,這位小姐——”
“我的假發(fā)——!”
不過,安妮怎么也不想將那一大片帚石楠、棉花秧,還有一畦畦柔嫩鮮綠的歐洲蕨擋在窗外。她將一只胳膊伸出窗外,火車引擎的轟鳴聲震顫著她的牙齒。一想到昨天以前,她都從未邁出過那個肯特郡小鎮(zhèn)半步,更別說去倫敦,她就感到難以置信。昨天以前,她的整個世界僅僅局限于校舍、自己的臥房或父親的診所;現(xiàn)在,她卻在這趟列車上,朝著比北邊更北的地方馳騁。
“那就是蘭寧斯,”梅里特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隨她站了起來,伸手指向荒原那頭,那有一家紅磚別墅改建的別致酒店。他的身體靠著她的后背,暖融融的。
“哦,”安妮吸了口氣,“真——”
倏然間,她猛地抽了一下,忙不迭地眨著眼——眼里進(jìn)了不知道是沙粒還是煤渣——待她低下頭時,正好看到一個男人灰暗的身影軋在鐵軌與車輪之間,軀體如切雞胸肉般被碾了開來,烏藍(lán)的內(nèi)臟飛濺到車身、窗戶和她的臉上;一股寒意涌上安妮心頭。拜托,我的老天爺,可別到了這兒還這樣啊。她頓覺兩腿發(fā)軟,倏地朝梅里特身上倒去。梅里特自然是什么也沒看到,他暗笑了一聲,像是在笑她像個稚氣未脫的小童,過于興奮了??伤R上看到了她蒼白的臉:“親愛的,怎么了?快,先坐下。我們很快就要到了。”
整列火車上的乘客陸續(xù)起身,或是取下行李架上的包裹,或是收好正在看的書、正在織的毛線,要不就整理衣衫,戴上口袋里的釣魚手套。一片混亂中,安妮靠在了凹凸不平的彈簧座椅上。她眨巴著眼睛瞟向窗外蘭寧斯紅色的外墻,直到另一座護(hù)坡拔地而起,擋住了她的視線。
這種狀況自童年末期起就伴隨著她。夜半果園里游蕩的鬼魅;周末禮拜時教堂墓地里潛藏著的幻影?!皦毫υ斐傻?。”讀完來自倫敦的最新醫(yī)學(xué)期刊后,父親言之鑿鑿,稱這是過度刺激所引起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紊亂,需施以冰浴治療,之后又采取了電擊療法;至于在彭肖鎮(zhèn)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哪來的過度刺激,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路過倫敦的時候,癥狀似乎所有惡化,但這又是另一回事:一場說走就走的私奔和隨后的新婚夜,換誰都會感到過度刺激。
約克郡能有啥令她神經(jīng)緊張的呢?她反正都自由了,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是吧?可不知怎的,她還是沒能解脫。
梅里特正對著她淺笑,可她笑不出來。在他倆相識、又旋風(fēng)般私奔的兩周里,她一直找不到機(jī)會向他坦白,也一直希望永遠(yuǎn)不需要這么做。他看起來是個正派人士。而依照她的經(jīng)驗,這種人對精神錯亂者向來退避三舍。他可能會直接斷絕他倆的關(guān)系,讓她自生自滅。畢竟,她確實腦子有點問題,另外——這一點也是尤其讓她頭疼的——她對他又真正了解多少呢?
她摳著戒指下面的干燥皮膚,漸漸平靜了下來。
黃昏時分,我才趕到荒原邊緣,并且很快便迷了路。一群本地佬一只手指著前方裸露頁巖的小路,另一只手因拎著胸口一片紅褐的松雞而不住地晃蕩。他們見到我都很好奇;衣著光鮮的女孩兒獨自一人旅行,這情況可并不常見。
“你離開家少說也有十萬八千里了吧?!逼渲幸粋€本地佬開起了玩笑。
“利物浦沒你想的那么遠(yuǎn),先生?!蔽艺f。
“聽你口音可不像是利物浦人吶,”他收起了笑容,面露慍色?!澳愕目谝艨蓸?biāo)準(zhǔn)得很啊。”
我身上的束腰——還有這個討厭的家伙——都讓我惱得不行。我轉(zhuǎn)過身去,做了個鬼臉。
“天很快就要黑了。而且,恕我直言,你確實不是來自這附近的,”我正攀著疏松的頁巖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這荒野上危機(jī)四伏。你要真知道好歹,就回來跟我們待一塊,等到天亮點了再上路也不遲。”
我駐足此刻的有利地形,查看了一番前方的路。一團(tuán)團(tuán)陰影潛伏在青苔遍布的坑坑洼洼之中。夜空中烏云密布,既無月亮,也無星星。呼出的空氣直接變成了霧,白霜在我的外套上閃閃發(fā)光。他們的提議的確極具誘惑,那松雞看起來也肥美可口。可我待的時間越長,眼前的這群陌生人的眼神就越肆無忌憚。再說,我在路上停留的時間已經(jīng)夠久了。我向維特克太太保證過,這周結(jié)束前就能回去,不然就讓她把我解雇了。我可是一晚上都耽擱不起啊。
“多謝您的關(guān)心,先生,只是我真的趕時間?!?/p>
“那就……”他們中最年輕的小伙子走上前來,舉起手中的煤油燈,輕聲但堅定地說,“讓我護(hù)送你吧?!彼麖娜巳褐凶叱?,跟在我后面攀上巖石。
“必須在鐘鳴之前趕回來。”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年輕人點了點頭,便領(lǐng)著我沿小路前行而去。
煤油燈發(fā)出的光亮驅(qū)散了陰暗,照亮了泥炭蘚鋪就的地毯、迎著霜露奮力生長的歐洲納茜菜。就在我們右邊,一只田鼠受到驚嚇,嗖地奔了出去,快到眼睛都跟不上。我的向?qū)]有注意。他望向地平線,觀測著殷紅色天空下愈漸暗淡的荒原輪廓,像是海員在觀測星象。我看不出什么門道,可他肯定辨認(rèn)出了某個山谷什么的,因為他轉(zhuǎn)向我說:“咱們還有得路要趕。我聽說附近的人們很早就關(guān)門休息了。這么晚,恐怕沒人會應(yīng)門,特別是你這種——我是說,除非有人專門等你?!彼q豫了片刻,掃視了一番我外套的裁剪,靴子上的針腳,“您跟人有約嗎,小姐?”
“沒有?!蔽页姓J(rèn)道。
又走了幾步,他問:“小姐,利物浦在哪?”
他看著我,像是在看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多半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吧。站在利物浦的碼頭,人連自己的思緒都聽不到。滿載著戰(zhàn)利品的船只從西印度群島返航,帶來免費勞工與軍官仆人;包括我父母在內(nèi)的、來自格拉斯哥與貝爾法斯特的移民,紛紛來到此處討生活。印度水手與中國佬將印著東印度公司徽標(biāo)的板條箱拖上岸,箱子里裝滿了綢緞、鹽和鴉片——他們賣完力氣,常常就被船長扔在原地了。
在利物浦,各種語言、色彩與衣著風(fēng)格混雜;對這兒的人來說可能奇怪,于我卻很熟悉。我忘不了的,卻是這里令人麻木的死寂、寒冷,還有本地佬緩慢的顫音。
但約克郡也并非完全與世隔絕。我的向?qū)つw黝黑泛紅,長睫毛下卻眨著一對碧綠的眼睛。即便是土生土長的約克郡人,他的臉龐也是在世界大熔爐里所煉就的。
“朝西走,”我告訴他,“在默西河口。”
我們繼續(xù)向前跋涉。
“請原諒,小姐,您去蘭寧斯有何貴干?如果您是去找工作的,我可得敬告您——”
“不是那么回事兒。”我生氣地打斷他,可又抿住了嘴,畢竟人家是好心。“我的一位老友去年冬天去蘭寧斯求醫(yī),到現(xiàn)在還沒消息。我這次來是接他回去的。你有遇到過這么個人嗎?個子挺高,比你高一些,走起路來一拐一瘸的。”對于我那位光看后腦勺就能認(rèn)出來的老友,這個描述可真夠缺少細(xì)節(jié)。可老天爺都知道,小時候,我看著他那顆后腦勺就能認(rèn)著。
他咬了咬嘴唇,“要真遇到過,我應(yīng)該記得才對。不管怎么說,我希望你能找到他?!彼D了一下,溫?zé)岬钠つw在煤油燈下冒著著熱氣。“有時候,我們會聽見那些掘土工閑話……閑話那位醫(yī)生?!?/p>
我抓住他的胳膊,上面線條有致的肌肉緊繃繃的。他停下腳步,警覺地看著我的手?!笆裁礃拥拈e話?”
年輕人扭了扭身子:“我不知道,我不想說?!蔽矣昧σ黄偷乜s了下,“都說他不是啥好人,沒有信仰。還說他花大價錢收購鐘鳴之時出世的嬰兒。”
“鐘鳴之時——你的伙伴也提到了這個詞。啥意思?”
他將胳膊猛地扯了回去:“當(dāng)午夜來臨,教堂鐘聲響起的時候,通往地獄之門將被打開?!?/p>
我立馬明白了他說的是啥,可“地獄”這種鬼話也太過迷信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糾正他,一陣?yán)滹L(fēng)便如同海浪涌向防波堤般從背后襲來,將我倆刮到了一起?!皠e!”遠(yuǎn)處一個聲音懇求道,“別去那兒!”我從他身邊退開,轉(zhuǎn)頭面向一團(tuán)寒冷的黑暗中,看到了靈界派給了我什么:一名年輕女性,臉色蒼白得宛如蛋白。她死死盯著我,眼看就要穿過我的軀體,幽靈的標(biāo)準(zhǔn)動作——不,沒有穿過,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我。
她盯著我,像有所企圖,又像認(rèn)識我似的??晌覊焊筒徽J(rèn)識這種東西——雖然在父親的教誨下,對于幽靈我向來寧可信其有,但它們畢竟從來都沒有真正接觸過我——倏地,她又消失不見了。寒風(fēng)依然刺骨,但沒有了剛剛那種鬼魅的感覺。
向?qū)e起煤油燈,用可以融化蠟燭的眼光盯著我,“你就是他們中的一員。那你剛剛還問鐘鳴之時干嘛?你看到了啥?”
我扭扭身軀,伸出雙手:“我沒撒謊啊,我的確是要去找一位朋友。他和我一樣,那啥,他也有這種特異功能。我現(xiàn)在擔(dān)心他遇到了危險?!?/p>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激動地追問道。
“無傷大雅的東西??吹絺€荒野中的女人罷了。毫無疑問,是某個死在附近的可憐蟲?!?/p>
他竭盡全力保持鎮(zhèn)定,將重心從一只腳轉(zhuǎn)移到另一只。我以為他會轉(zhuǎn)頭跑掉。我伸出手去,想至少讓他把油燈留下,可出人意料地,他卻咬牙堅持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瑪麗,”我說,“瑪麗·威爾斯。你呢?”
“詹姆斯。”說完,他回過頭去,繼續(xù)踏上了去蘭寧斯的路。
抬腿跟上他之前,我回頭瞟了一眼幽靈出現(xiàn)的地方。別!她說。別去那兒!女鬼滿臉愁容,像是知道蘭寧斯有厄運(yùn)在等待著我。說得輕巧,做起來難啊。作為惠托克夫人的雇傭陪護(hù),我的處境比布娃娃好不了多少。我要找的老朋友叫本杰明,來自碼頭的男孩——他代表著我已忘懷的自己的一切。得來不易的口糧被家族分而食之;生存得艱辛但驕傲。如今,我的生活充斥著演講術(shù)培訓(xùn)課、乘著馬車四下奔波和空洞無實的對話,唯一令人感到溫暖而又真切的,就只剩下我的過往了。我不能任由它這般逝去。
那些幽靈當(dāng)然無法理解。
他們在米德爾斯堡下了火車,梅里特租了輛汽車。他們得往回開個幾十英里,沿著鐵軌一路向南走;不過,梅里特陡然左轉(zhuǎn),把車子開進(jìn)了荒野地。經(jīng)過兩座景觀建筑和一座門樓之后,蘭寧斯公館漸漸映入眼簾。公館結(jié)構(gòu)對稱、富麗堂皇,正面是一大片垂直推拉窗,每層十五扇,一共三層。四根帕拉第奧柱撐著蜿蜒的階梯直通大門。梅里特不停地觀察安妮的表情,并始終回以微笑。
汽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一位年邁的門房一瘸一拐走上前來,幫他們卸行李?!翱蓱z的家伙?!泵防锾剜絿5?戰(zhàn)爭時期這種人挺常見的。他們跟著他來到前臺,公館內(nèi)部富麗堂皇的程度不亞于外面,而且溫暖如春。大堂里鋪著從荒原上采來的石灰?guī)r。前臺后面,一段弧形階梯通向夾層,樓梯左右配有會客室、餐廳、賭桌等,歌風(fēng)頌雅的低聲交談充斥其間。
“約翰·梅里特·基恩先生與太太,”梅里特對著前臺接待自報了家門。行李由門房照看著,他眼皮耷拉著,看安妮的時間稍微有點長。
那枚結(jié)婚戒指讓她的手指很不自在。作為醫(yī)生的女兒,她的社會地位——尤其是在肯特郡的社交圈里——至少是中產(chǎn)階級;再說了,梅里特不是也提到過他父親是約克的一位教員?社交季已然接近尾聲,這樓里的賓客只能算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家族;盡管如此,門房的視線依然讓她感到不舒服,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她總覺得公館主事可能會出現(xiàn)將他們掃地出門,還會拿眼睛掃視安妮羊毛裙子上凌亂的褶邊,仿佛那東西會冒犯他和他的客人似的。
趁著前臺辦理入住的空檔,梅里特說:“親愛的,要不我們待會先捯飭捯飭,在房里吃個晚午餐?”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安妮,“我們這副模樣確實不適合參觀公館?!?/p>
前臺笑了起來,露出牙齒上的一點口紅印,這讓安妮好受了些?!拔視才潘忘c吃的上來,”她遞過來房鑰匙,“三十二號房,二樓,剛翻新的房間。衷心祝愿二位住得愉快,基恩先生,基恩太太?!?/p>
“好的,好的,棒極了?!泵防锾卣f。
門房看起來挺虛弱,待到他們爬上二樓、找到三十二號房時,行李卻已經(jīng)到了。開門一看,套房美麗舒適、光照充足,窗戶正對著公館前的車道。
梅里特脫掉鞋子,癱倒進(jìn)椅子里。安妮卻開始參觀起臥室來,試著拿手指輕撫絲綢床單。梳妝臺上擺著一瓶艷麗的玫瑰,擺花的工作人員手肯定是濕的:瓷瓶上的圖案被幾滴水珠扭曲了形狀。
“梅里特?”安妮輕手輕腳走到臥室門邊,梅里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拔覀冏〉闷疬@樣的房間嗎?”
梅里特?fù)P著半邊眉毛,笑了。他向后仰著,頭靠在椅背上,露出未經(jīng)修刮的喉根。“我當(dāng)然不會說,盡早適應(yīng)這樣的生活吧。畢竟,咱也不是每周都會開個車下榻酒店。話說回來,是的,到了這種特別的場合,我還是有點積蓄可以應(yīng)付的?!彼麌@了口氣,歪著頭問,“告訴我,你喜歡嗎?”
“哦,喜歡,”安妮滔滔不絕道,“太漂亮了。我猜,哪怕蒙特卡洛酒店也就這個樣了?!?/p>
“哈,你會嫌棄蒙特卡洛的?!?/p>
“你得帶我去才知道,至于喜不喜歡,我自己會決定?!?/p>
梅里特摸出來一盒煙,又拍了拍口袋。火柴在安妮那兒,她劃著了一根?!霸垡谥苣昙o(jì)念日來個環(huán)游歐洲,時髦人士都這么干,”煙點著了,梅里特說,“然后去賭桌上輸個精光?!?/p>
“咱倆可真傻。”
“確實。”
梅里特握住她的手——其實只抓住了手指——用拇指輕輕撫摸。他輕啟雙唇,安妮以為他想要說出那句她已經(jīng)想到的話:瞧瞧我們現(xiàn)在這傻乎乎的勁頭兒吧。也許,他是想吻她吧。新婚伴侶在蜜月套房里不就是該親吻嗎?難道還有啥其他她不懂、但是應(yīng)該要做的事情?
身后的床正恭候他倆的大駕光臨。
氣氛被一陣敲門聲給攪了:餐車載著他們的午餐來了:有手指三明治、酥皮糕點、奶酪、熱面包,還有切成片的咸火腿;壺里則是茶和咖啡。他們直接用手拿起來就吃,面包屑掉得到處都是,非常沒規(guī)沒矩。“那么,咱們的年輕女士下午想干點啥呢?”梅里特一邊將肉醬抹到面包片上,一邊打趣道。
“我也不知道。有啥可干的呢?”
“開車出去兜兜風(fēng)?樓下肯定也有牌可以玩玩,酒吧也不錯,如果你想讓我把你灌醉的話?!彼荒槈男Φ馈?/p>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喝酒。不,我煩透了一直坐著,想活動活動腿腳。咱能出去散散步嗎?我也想領(lǐng)略一番這邊的風(fēng)光。”
他把拇指上的肉醬吸進(jìn)嘴里,“沒問題,親愛的。”
就這么短短的一會兒工夫,荒原上已經(jīng)變了顏色。一種奇異的藍(lán)色籠罩著一切,殘陽西斜,掩映在一片霧氣當(dāng)中。水汽在安妮的外套上凝結(jié)成珠,打濕了她亂糟糟的劉海?!疤柫c落山,先生!”前門臺階上的門房對著他們喊,梅里特舉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要不咱還是別出去,待在公館里面算了?”安妮一邊打理衣領(lǐng)一邊眺望著暗淡的原野。
“別傻了?!泵防锾爻材萆斐隽烁觳?。他倆一起沿著公館往西走。濕漉漉的苔蘚在腳下吱吱作響,被踩出的水像血一樣往外冒。孤獨的幼鷚尚未南遷,它們的叫聲刺痛著安妮的腦袋。倘若此時風(fēng)和日麗,她可能早已忘了火車輪下軋死的冤魂;可現(xiàn)在,她滿腦子都是這事兒。
“跟我說說蘭寧斯吧?!彼伊藗€話頭,梅里特也欣然介紹了起來。
公館是十八世紀(jì)中期建造的,據(jù)梅里特回顧道,建造者是海瑟伯爵六世。跟所有對加勒比感興趣的貴族一樣,伯爵也熱衷于揮霍手中財富,為自己建造一座富麗堂皇的公館。他抽空了巴巴多斯、格林納達(dá)的家族產(chǎn)業(yè),壓彎了黑奴的腰,抽斷了工頭的鞭子——窮盡一切就為了把公館給建起來。眼看著一塊塊紅磚摞成了墻,然后伯爵的資金鏈崩了。
“噢?!卑材莩隽藗€聲。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公館背后,但見地基裸露地表,幾處只修了半截的墻還依稀可見。蘭寧斯公館形如馬蹄,按原設(shè)計,兩翼本該于末端連上,打造出一個中庭,可就在伯爵如愿以償前,整個工程驟然停了下來。后來有人曾試圖將地基改為花壇,但約克郡的陰冷潮濕和狂風(fēng),讓這個計劃落了空。
“后來奴工們揭竿而起,將方圓幾百英畝燒了個精光,”梅里特說,“伯爵徹底破了產(chǎn)。大概在1810至1812年左右吧,他將公館轉(zhuǎn)手賣掉了。據(jù)說因為一些法律原因,新主人一天也沒住進(jìn)來過。直至世紀(jì)之交,這棟房子都還是空的,只間歇性地出租過?!彼h(yuǎn)方呼嘯而過的火車上升起的濃煙點點頭,“我小時候,幾個哥哥和我也曾這么看著遠(yuǎn)方的火車駛過,一門心思想知道火車?yán)锩媸巧稑拥摹?zhàn)爭期間,公館成了兵營。戰(zhàn)后,就變成了酒店,直至今日?!?/p>
眼前一片殘垣斷壁、斑駁龐蕪、雜草亂生的衰敗景象讓安妮想起傷口、流膿和褥瘡,一時間神經(jīng)似弦般緊繃。冷汗從她后背淌下,像是冰冷的手指拂過一般?!八麄?yōu)槭裁床话咽O碌哪屈c工程給完成呢?”
“產(chǎn)權(quán)方面出了些小爭端?!泵防锾芈柭柤?,領(lǐng)著安妮走了出去。
他們安靜地走著,離蘭寧斯越遠(yuǎn),安妮的注意力越容易分散到其他事上去。比如,她突然意識到梅里特提到了自己的哥哥,她以前從未聽他提起過。她暗忖,自己對丈夫不了解的事列成的清單上,現(xiàn)在又可以加上一項了。陡然間,她手里挽著的手臂也顯得陌生起來,男人下巴上的胡渣仿佛也帶著雄性的危險。
他倆相識那天,她正好在父親的診所里。梅里特帶一位因為翻柵欄而扭傷腳踝的朋友去看病。那位朋友不停地叫喚,痛苦萬分,可安妮的父親卻在兩英里外出診。安妮只好自己擼起袖子,幫病人復(fù)位了關(guān)節(jié)、裝好夾板。這套動作,她看父親做過無數(shù)遍,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了;父親不在的時候,她也安置過病人。
后來,梅里特又來過一次診所,感謝安妮的妙手回春;第二天又來了,盡管那時他的朋友已經(jīng)被送回了家,而他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待在這。太陽穴兩邊斑白的鬢角暴露了他的年紀(jì),鎮(zhèn)上的人都說他是個傻瓜,怎么想到去追求如此年輕的女孩兒。安妮卻沒有拒絕與他幽會,甚至很是主動,盡管父親極力反對。彭肖鎮(zhèn)是個小地方,誰家的秘密都藏不住。和安妮一起長大的閨蜜們都嫁到了遠(yuǎn)方,她孑然一身,好不孤單。
除了她刻意表現(xiàn)出的方面以外,梅里特對安妮一無所知。戀愛初期的那種新鮮,令人陶醉得無法抵抗。
或許,梅里特對她也是同樣的感覺。
他感到她的動作僵硬起來,便伸手扶在了她的背上,這一略帶控制性的動作,她勉為其難地沒有抗拒。她逃脫父親的掌控,可不是為了跌進(jìn)新的火坑。
他們走到離公館三英里遠(yuǎn)的一個名叫哈克斯比的村莊,破破爛爛的廣場周圍有幾間茅草房和一座教堂,教堂頂上的塔尖歪歪扭扭的。黑夜將至,老牧師正在關(guān)教堂的門,但當(dāng)他看到他們,牧師還熱情地?fù)]手致意,像是他們一輩子都在這里做禮拜似的。安妮羞怯地?fù)]手,然后靠到梅里特身上,“你是這個教區(qū)的嗎?”
“不,這里依然屬于蘭寧斯,”梅里特回道,“我的家族住在更北邊。我們先在蘭寧斯待幾天,然后我再帶你去見我的家人?!?/p>
他看到廣場上的紀(jì)念碑,停下腳步。紀(jì)念碑是新立的,但也已蒙上了霉斑,碑身上用冷峻的鐵字印著戰(zhàn)死在這里的英雄的名字。
“你的哥哥們也在北邊嗎?”
梅里特抿緊了嘴:“不,他們在這兒?!?/p>
雖然天色已暗,安妮還是在碑文上找到了他們的名字。
威廉·基恩
1895年12月20日——1917年8月2日
克拉倫斯·亨利·基恩
1898年7月4日——1917年8月3日
“我們走得太遠(yuǎn)了?!泵防锾乩淅涞卣f。
他們回到蘭寧斯時,天邊的最后一抹余暉剛剛退去。晚飯時,梅里特一言不發(fā);又獨自在壁爐邊一口接一口地灌了很久的白蘭地。待到他終于上床之后,和新婚之夜一樣,他倆各睡各的,兩人之間隔著的床單,平整得像沒人睡過一樣。
公館還未出現(xiàn)在眼前,哀號聲已經(jīng)漸入耳中;而當(dāng)我們在未完工的地基上擇路而行之時,那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詹姆斯舉起煤油燈,我看到了公館的外墻,殷紅如血。英國那些個大大小小的公館,可不都是靠販奴的錢建的嗎?一想到為了這些紅磚、窗框和里面的家具而死掉的冤魂,我的心里就不是個滋味。
“什么樣的醫(yī)生會讓自己的病人那樣慘叫???”我不滿道。
詹姆斯在我身邊打了個激靈,“誰知道他會對那些病人下什么狠手?!闭f著他把煤油燈遞了過來;看來走這么遠(yuǎn)已經(jīng)到達(dá)了他的極限?!奥犞艺f過會護(hù)送你,我也做到了。但我不會再往前走了,小姐。這棟房子鬧鬼?!彼┝搜酃^外墻,壓低了聲音,像是那墻會聽人說話似的?!昂芫靡郧?,那醫(yī)生也從我們那兒弄走了人。你真是位勇敢的女孩兒,敢于對抗他,比我勇敢多了。保重了,小姐。”
我鄭重地點點頭:“謝謝!”
詹姆斯的身影融入了煤油燈照亮不到的夜色中,只留下我一人登上蜿蜒的臺階,摁響了門鈴。女管家——或者該叫她舍監(jiān)吧——穿著家居袍,踩著拖鞋開了門。她看著我,一臉刻薄:“我們不招人,滾吧!”
我從她身邊擠了進(jìn)去,“我是來找本杰明·瓦爾肖普先生的。對于一個根本不需要醫(yī)療的病人來說,一年時間夠久了,您不覺得嗎?”
大廳的設(shè)計秉承著波羅的海風(fēng)格,腳下的石灰?guī)r硬是被磨成了沙粒與泥土。我本以為地上會鋪墊毯,墻上會弄點掛飾——例如維特克夫人的客廳里的那種點著煤氣燈、上了漆的餐具柜——可這間大廳卻空蕩蕩、了無生機(jī),兩端延伸而去的昏暗房間亦是如此。遠(yuǎn)端的角落里,一只被照得通體油亮的蟑螂往暗處竄去,消失在壁腳板上的洞里。
本杰明來維特克太太家后門道別時保證過,自己要去的是一家醫(yī)院,是一個療養(yǎng)所;他那會正餓得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你可以說我無知,但于我而言,蘭寧斯怎么看都像是個瘋?cè)嗽?,跟我的雇主愛看的狗屁小說里描繪的一模一樣。
我質(zhì)問舍監(jiān):“本杰明人呢?”
“你應(yīng)該提前預(yù)約的?!彼P(guān)上門,把我關(guān)在里面。
“哦,你說的對?!蔽遗e起手臂四下一晃,滿臉鄙夷地說,“這種地方的確得提前預(yù)約,您平時肯定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吧。但問題是,我都給本杰明寫了好幾個月的信了,一直沒有回音。醫(yī)生在嗎?”
她怔住了,滿臉狐疑地瞇起眼睛打量起我的穿著,和我衣服下面健碩的身型,猜測著我來自何方。維特克太太家的吃穿用度都是極好的,畢竟仆人的形象體現(xiàn)了男主人的收入。舍監(jiān)抽了抽鼻子。
“你很走運(yùn),你姓什么……?”
“威爾斯。”我說。
她將我往右邊引,穿過一間屋頂高高的房間。房間里掛著厚重的帷簾,我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回聲被吸地干干凈凈。幾只飛蛾在我的煤油燈邊飛舞,在墻上留下凌亂的影子,我攆走了它們。
身后傳來骰子在手心里搖動、又落到桌面的聲音。我轉(zhuǎn)過身來,卻沒看見有什么桌子。我無法想象這里擺上賭桌的樣子,但按理說肯定曾經(jīng)有過。然后——這是香檳的氣味嗎?它在我的舌頭上灼燒著,給人以尖銳、痛苦的感覺。我確認(rèn)那就是香檳,維特克太太去年讓我嘗過一小口。對于一個吃牛肉燉菜和燕麥薄餅長大的女孩兒來說,那味道可很難忘。
舍監(jiān)盯著我,“看到啥有趣的東西了嗎,威爾斯小姐?”
“沒有?!?/p>
她嘴唇緊閉,像是在強(qiáng)忍著笑。我第一次感覺到害怕。
冰冷、黏糊糊的手臂,如茅草般從地板間伸出來,將木質(zhì)地板撕碎。安妮朝著床中間躲閃,床單下面的手正試圖將她拽下去。
救命!救救我們!
她醒了過來,靜靜躺著,還沒回過神;房間在灰白的晨光照射下,有一種身處荒野的詭譎感,她感到胳膊肘內(nèi)側(cè)隱隱作痛,像是真被緊緊抓過,皮膚泛起了瘀青。她的心怦怦直跳,然后記了起來,昨晚是梅里特攙扶著自己回的蘭寧斯,他那只手握得如老虎鉗一般緊。
他也醒了,此刻正雙手抱頭坐在打開的窗戶前,小腿從皺縮的睡衣底下露出,起了點點雞皮疙瘩。
安妮蜷縮起身子,想再迷糊一陣,卻發(fā)現(xiàn)睡意早已消退。她嘆了口氣,起身朝臃腫的窗簾邊走去,腳掌踏在整潔的地板上,涼颼颼的。
梅里特的呼吸里都帶著股白蘭地味兒,那味兒霧氣一般縈繞在他周圍,喉嚨也像被粘住了似的。她從他身邊擠過,拉下窗扇,猶豫著將手搭在了他的肩頭?!懊防锾??”
他眨巴眨巴眼睛,牽起她的手,“抱歉,親愛的。沒事兒,就是有點出乎我意料。”
“你的哥哥們。”
“我不該那么大驚小怪的,畢竟,那種紀(jì)念碑現(xiàn)在到處都在建?!卑材葑M(jìn)他旁邊的椅子,他倆一起俯視著窗外來來往往的馬車、草地和遠(yuǎn)處的山谷。太陽穩(wěn)穩(wěn)地掛在地平線上,像往天空中撒了漂白粉一般照耀著東方。她記得梅里特說過,蘭寧斯在戰(zhàn)爭期間曾是個兵營,若看得夠仔細(xì)的話,她猜能看到士兵們演習(xí)時在草地上踩出的痕跡。“他們在這里訓(xùn)練嗎?”
“時間不長——也就夠?qū)W會怎么用手槍。我是被派駐到斯卡波羅了,1917年上的前線,去的是比利時……”他睡眼惺忪地瞅著她,還沒從醉酒中清醒過來,嘴角處掛著些許白涎?!澳悴幻靼孜以谡f啥,是吧?天啦,你根本就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你哪一年出生的?”
“1916年。”
他的眼神渙散開去,臉上僅有的一點紅潤也消失殆盡?!澳愣疾坏轿乙话肽昙o(jì)。天啦,人們會怎么看我?”
安妮小心翼翼地輕捏了一下梅里特的手指。“我看不出來這跟別人有啥關(guān)系?!?/p>
“那你是怎么看我的?”梅里特顫抖的手掠過和昨天一樣油膩的頭發(fā)。“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正經(jīng)地經(jīng)歷過年輕時代,我的青春和哥哥們一起埋葬在了帕斯尚爾戰(zhàn)場上的泥地里。我以為自己能將之拋于腦后,可當(dāng)我在彭肖鎮(zhèn)遇到你時,才想起了自己錯失的一切。”他將手拉下來蓋住臉,從油污的指間凝視她?!艾F(xiàn)在倒好,每天早上、每份報紙都在談?wù)摿硪粓鎏鞖⒌膽?zhàn)爭。我真的無法面對——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安妮屏住了呼吸。從來沒有人這么對她掏心掏肺過,包括她自己的父母;他希望她說些什么呢?
她張開嘴,他也一樣,卻沒有說話,只是干嘔。那瓶玫瑰依然在旁邊的梳妝臺上擺著。她嗖地將玫瑰拔出,絲毫不顧及刺入手掌的刺,然后將花瓶遞到梅里特的頦下,及時接住了幾滴他嘔出的膽汁。
“你需要休息,”安妮說,這才是她熟悉的場景,“還要多喝水。”她給平底玻璃杯裝滿水,扶住他的后腦勺,看著他的喉結(jié)在吞水時上下鼓動,那樣子真是奇丑無比。伴隨著一聲聲哼哼唧唧、嘟嘟嚕嚕,梅里特躺回到了床上,安妮給他蓋好被子。
房間里半明半暗,帶著痰音的鼾聲像小夜曲般伴著奏。她一個人待著覺得很是難受,便穿好衣服,走下了樓。其他房客看到她都微笑點頭,她跟隨他們朝著煎培根的香味飄來的地方走去。前臺挨個與他們打招呼,冷漠又不失禮貌,安妮在父親診所里接電話時就是這個樣子?!盎鞣蛉?,早上好。早餐請這邊走。”
“謝謝,好的?!卑材菡f著俯下身子,趴到桌子前,“唔,我先生還在睡覺。能在一小時后給他送些清淡的早餐上去嗎?比如吐司之類的?”
“當(dāng)然,”前臺小姐邊溫柔作答,一邊寫了個備忘。她的指甲油與紅色口紅相得益彰,滿頭秀發(fā)束得一絲不茍,發(fā)色是那種染不出來、不太明顯的赤褐色。安妮順手將自己一縷蓬松毛糙的頭發(fā)撥到耳后。
“您對房間還滿意嗎,基恩太太?”
“嗯,還不錯?!?/p>
“很高興聽您這么說?!鼻芭_小姐在備忘上畫了下劃線,然后抬起頭準(zhǔn)備迎接下一位客人。
“我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太高高在上了?”安妮搓了搓手,重新引起前臺的注意?!罢娴氖前魳O了。我從未在這么棒的地方住過,所以有點手足無措?!?/p>
前臺笑了——那是個真誠的、溫暖的笑容,而非昨天他們到達(dá)時那過于夸張的露齒笑——“我要是告訴你有多少人說過類似的話,你會跌破眼鏡的。說真的,其實沒啥特別的。我就覺得你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自然,簡直是天生的好手。”
安妮羞紅了臉。“不管怎么說,我死也不會猜到這里還曾是個兵營呢。而且,在那之前還閑置了好久?!?/p>
“閑置倒沒閑置多久,”前臺回道,“蘭寧斯的歷史可豐富了。還做過醫(yī)院呢,或者說,瘋?cè)嗽??!?/p>
“瘋?cè)嗽???/p>
前臺小姐誤解了安妮驚恐的表情,略微低下頭,“是個私人機(jī)構(gòu),一百多年前就關(guān)掉了。這些我們對客人都保密的。抱歉,我不該談這些八卦的?!?/p>
安妮一邊心不在焉地吃著早餐,一邊琢磨:梅里特知道蘭寧斯的這段歷史嗎?他會是那種對這類事情感興趣,并將其作為話題的人嗎,就像當(dāng)年花錢去伯利恒皇家醫(yī)院①看瘋子的貴族老爺與夫人一樣?
小時候,父親曾考慮過將她送去類似的機(jī)構(gòu),可后來還是決定自己醫(yī)治她。她曾經(jīng)在抽屜里翻出過宣傳冊。雖然那些小冊子保證,與上世紀(jì)殘酷的救濟(jì)方式相比,現(xiàn)代療法要文明的多,但安妮還是不斷想到那最可怕的場景:戴著鐐銬的囚徒被剪掉頭發(fā),戴上假發(fā),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打滾。十九世紀(jì)中葉的改革發(fā)生之前,類似的情況極為常見。而十九世紀(jì)三十年代的私營瘋?cè)嗽嚎隙ㄊ侨碎g地獄了。
身邊的人還在津津有味地吃著,她卻說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帶著喉音的吞咽聲與餐具碰撞的聲音一樣尖銳刺耳;人們大笑時,嘴里不時閃過香腸的殘渣,黏糊糊地粘在他們被煙草熏黑的舌頭上,簡直粗俗不堪。
安妮走出大廳,遠(yuǎn)離噪音,才感覺好了些。大門正虛掩著,門房在協(xié)助一位客人離開。清冽的穿堂風(fēng)吹起了她的劉海,吹散了她脖頸上的汗珠,吹得她麻木的嘴唇隱隱發(fā)癢,她使勁揉了揉。
救命!救救我們!
安妮還沒來得及將手放下,就朝著對面長條形休息廳的方向看去。昨兒下午,那里還擺著雙骰子和百家樂賭桌,現(xiàn)在卻變成了錦緞沙發(fā)和橡木的讀書桌。有人在書架上塞了只香檳酒杯,還逃過了工作人員的法眼。安妮注意到它僅僅是因為清晨的陽光正好打在那玻璃杯上。
休息間的另一端站著位女孩兒,就是她發(fā)出的低語聲。她穿著十九世紀(jì)早期的精致服飾,站姿隨意大膽,與華服形成對比。像是有人在叫她似的,她轉(zhuǎn)過身去,然后穿過一扇不存在的門,消失不見了。
“醫(yī)生,威爾斯小姐求見?!?/p>
他摘掉眼鏡,站起身來,微微鞠了一躬。我對他行屈膝禮,一邊透過眼睫毛觀察他。醫(yī)生很瘦,看起來病怏怏的,像棵隆冬季節(jié)里的病樹。他瞪了舍監(jiān)一眼,干扁的下巴微微顫動。“很晚了,”他說,“我正準(zhǔn)備睡覺呢?!?/p>
“醫(yī)生,這位還挺值得您一見的。她有很多……問題?!鄙岜O(jiān)笑了,煤油燈里發(fā)出的光照得她雙眸閃亮。
“關(guān)于什么的問題?”
“關(guān)于本杰明·瓦爾肖普先生,”我抬起下巴,“他一年前來到貴院。我要求你立刻釋放他,好讓他即刻啟程返鄉(xiāng)。”
醫(yī)生往前靠了靠,“你是他親戚?”
“我是他朋友,代表瓦爾肖普先生家人。我有他們的授權(quán)?!蔽覐目诖锾统雒芊獾男藕f給他,那里面有本杰明母親的章印,信件卻是我代筆的,因為她不會寫字。
醫(yī)生粗略讀完,將信丟在一旁?!翱峙履愕脑竿覠o法實現(xiàn)。瓦爾肖普先生的病情很特別,治療還尚未結(jié)束。”
“到底在治療什么?他根本就沒病。”我來回看著他倆,見無人回應(yīng),便繼續(xù)說下去,“你發(fā)給他的合同,我讀了。里面提到,待滿六個月便可換取費用免除。你已經(jīng)違背了條款。如果要再將他留在這里,你至少得合理補(bǔ)償他的家人?!?/p>
醫(yī)生輕聲一笑,“原來還是為了錢?!?/p>
我緊緊抓住書桌前椅子的靠背:“我只是幫他講心里話。今天,我看了你這療養(yǎng)院——你真好意思叫這破地方療養(yǎng)院的話——光給錢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呢。我已經(jīng)將我的擔(dān)憂報告給有關(guān)部門了。我敢肯定治安官會想知道你的醫(yī)師執(zhí)照是哪來的。我也很想知道。”
“哦,”醫(yī)生露出灰暗、毫無光澤的牙齒,慢悠悠地說,“我挺喜歡她。關(guān)門,舍監(jiān)?!?/p>
她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我對她怒目而視,抓著椅背的手握得更緊了。房間里忽熱忽冷。我的衣服下面,汗液已干,留下了一溜鹽漬。
他換上另一副眼鏡,拉開桌子上的抽屜,伸手在里面摸索?!俺袚?dān)不了后果,就別拿法律來威脅我。我得保護(hù)自己的利益。”他透過眼鏡邊框瞟我,一邊發(fā)出嘖嘖的咂嘴聲,“我倒是奇了怪了,哪兒來的劣等生物,也敢這般厚顏無恥地威脅我?”
這話我雖聽著很不是滋味,但還是強(qiáng)忍住沒有說話。跟維特克太太那群人待久了,我身上的那股子得瑟勁與厚臉皮也變得根深蒂固。有錢女士能擺平的事,窮姑娘可就擺不平了。我真是忘記了自己在太太們的庇佑之下獲得了多少特權(quán)。
“關(guān)于治療吧——既然你問到了,我就不妨說說——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是一系列測試?!彼槌鲆痪砦募蜷_,“威爾斯小姐,我研究過很多孩童。例如能同鳥類對話的女孩,她能隨心所欲地從天空中叫下來鳥兒。另外個女孩能測謊;還有個男孩能聽見我的思緒,想不到吧??筛氵@位朋友一比,他們那都是小巫見大巫。你這位朋友死不掉啊,不管我怎么努力嘗試,都死不掉。”
我裙子下面的雙腿開始打起了顫。
十歲那年,本杰明被?犬咬了。我拿磚頭砸那條狗的頭,可它就是不松口,瘋狂撕扯著本杰明的腿。不愧是血統(tǒng)純正的捕鼠犬。后來還是他媽媽拿著根燒得通紅的撥火棍從屋里沖了出來,直燙到那狗松口??赡菚r,他的慘叫聲已經(jīng)喚來了所有的街坊鄰居。一百多雙眼睛看著他那被撕爛的小腿當(dāng)街自我愈合了;只是,愈合得不怎么完整,他因此落下了跛腳的病根兒。找工作成了問題:健康的勞力多得是,碼頭的包工頭們干嗎要給他工作。
他媽媽試著想甩掉這些流言蜚語,告訴人們那傷口本來就不深,都是別人瞎編的;孰料這事卻越傳廣。沒人知道這事何時進(jìn)了醫(yī)生的耳朵里,也沒人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盯著這些失業(yè)者,看著他們滑入窮困的深淵,找到最合適的機(jī)會放下自己的餌。
我們四目相對,我知道自己沒錯。他也一定從我的表情中讀懂了我的心思,大笑著,從抽屜里掏出文件丟到桌上。文件上沒有幾個字,插頁上我的名字卻赫然在目:瑪麗·瑪格麗特·威爾斯。
“俗話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瓦爾肖普先生有著足以改變世界的特異功能,”他邪惡地笑著,“那么,請告訴我,威爾斯小姐:你的特異功能又是什么呢?”
我朝著門飛奔而去。我的膝蓋本來就因恐懼而顫顫發(fā)抖,后腦勺還被那舍監(jiān)用蠟燭臺狠狠來了一下,我應(yīng)聲倒地,詹姆斯的煤油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噪音四起,她拽著我的腋窩將我拖出門口。天,她可真壯。我被拖下樓梯,腳跟敲打在每一級階梯上。我感到自己嘴角淌出了涎液,還能聽到有人在尖叫。
我正喘著氣,恢復(fù)了點體力想要反抗,卻被她扔進(jìn)一間黑咕隆咚的屋子里鎖住了。我躺在地上,聽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和隔壁傳來的嗚咽聲。
“喂?”我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嗚咽聲停止了,從我左側(cè)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一個人回道,“你是誰?”
“瑪麗?!蔽掖?。
“我什么都聽不見。你往墻這邊靠一些,墻上有個洞。”
我朝聲音的方向爬過去,雙手趴在濕漉漉的墻磚上,手掌碰到一只凸起的手指。我意識到我們的牢房之間有片砂漿被鏟掉了,留下個窟窿,我將自己溫?zé)岬氖种干爝M(jìn)去,觸碰那冰冷的手指:“我是瑪麗,你是誰?”
“我是瑪莎?!?/p>
我捏住瑪莎的手指,上面已經(jīng)沒有了指甲,“你在這待了多久了,瑪莎?
“不清楚,幾周吧?!?/p>
她的口音很重??磥碛质悄抢弦惶祝簭母F人手里搶走鐘鳴之子,因為他們沒人會惦記。一想到這個,我就恨得咬牙切齒。
黑暗稍稍褪去了一些,我抬起頭:裝著鐵柵欄的窄窗里照進(jìn)來一縷月光,月亮從云層后面滑了出來。我松開瑪莎的手指,抬手抓住鐵柵欄。詹姆斯剛走沒幾分鐘,我祈禱著他雖然害怕但還未走遠(yuǎn)。我吸著冰冷清冽的空氣,每一口都猶如按壓傷口般疼痛,然后吼了出來:“詹姆斯?”聲音不遜色碼頭工人,“你要是還在,快來救我!救救我們!”
“沒有人會來這兒的。”瑪莎說。
“我就來了?!蔽曳瘩g道。
鐵柵欄上忽然開始結(jié)起了冰。為了避免沾上,我趕緊松開雙手,回頭望去。在荒原里給我警告的那個幽靈出現(xiàn)在囚房里。她灰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驚恐;雙手扶著門框,以保持身體平衡。她一定死于這里:或許就是被醫(yī)生扭曲可怕的測試折磨致死的。她身上的衣服倒挺奇特:我從沒見過下擺只到小腿的裙子。
沒時間研究這些玩意了?!扒笄竽悖染任覀?。”
“你在跟誰說話?”瑪莎問。
安妮以前產(chǎn)生幻覺時所見過的人,無不處在生死存亡之際的痛苦中。有時,她大腦的病態(tài)甚至不僅僅是產(chǎn)生幻覺這么簡單。這個女孩兒卻看起來健康完整、精明決斷,安妮立馬就喜歡上了她。
門房正用手指扣著前門邊緣。本能地,安妮沖到前臺桌子背面,鉆進(jìn)了樓梯下面的員工通道里。一團(tuán)黑暗中,她用手捂住嘴巴,強(qiáng)忍住打嗝與抽泣的沖動。她為什么要像個孩子似的躲著他?房客想站在大廳或去休息室玩,也輪不著一個門房來管啊。話說回來,他們剛到的時候,他的眼神就有點怪怪的——盯得太久,太過密切。
透過門閂上的缺口,她窺視著大廳里的他。他為啥不走?是在等下一個房客吧,可她卻暗自認(rèn)為他是在聆聽她的動靜,她感覺他能聽到自己顫抖的呼吸。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藏身之所——是要來抓她了吧。她屏住呼吸,踮著腳尖跑下員工走廊,穿過亞麻櫥柜和辦公室,滿腦子只希望自己比那怪人跑得更快。終于,她跑到一扇門前,門里是內(nèi)院。三個廚房幫工正擠在水泵前分抽一根煙。她正往外退的時候,他們瞟了她一樣,其中一個驚叫了一聲。驚慌失措中,她朝右沖去,一扇扇窗戶在耳邊往后閃退,最終她拐進(jìn)了公館東翼。
顯然,底樓的這片區(qū)域廢棄已久。墻上雖也貼過墻紙,地上也鋪著地毯,但修葺工作也就到此為止了。有間屋子里裝的還是煤氣,另一間的墻灰已然落了一地。
安妮慢慢停了下來,靠在空蕩蕩的門框上喘氣,胸中的恐懼漸漸消退后只覺得自己有點傻乎乎。她扯平袖子,蓋住手腕,雙臂環(huán)抱在腰間。天花板吱吱作響,光禿禿的燈泡微微晃動:那是房客在屋里走動的聲音。而在往上一層,她的丈夫正四肢攤開,躺在三十二號房的床上。
她是看著父親肢解、縫合病人身體長大的。精神世界與身體截然不同,這點她比大多數(shù)人都更清楚。哥哥們戰(zhàn)死沙場,自己卻活了下來,這給梅里特造成的創(chuàng)傷僅靠冰袋和電擊療法是治不好的——皇天在上,對她來說就沒有任何療效——可那是她懂得的唯二的治療手段了。而他的手段貌似便是酗酒。
她該怎么僅靠言語將自己的丈夫縫合起來呢?
安妮的腳掌在布滿灰塵的地毯上留下了一連串腳印?;仡^望時,來時的路上灑滿了面包屑。她的眼神跟隨著面包屑的軌跡,正準(zhǔn)備抬腳往前走一步時,走廊遠(yuǎn)處卻刮來一陣旋風(fēng)將面包屑吹得四散。走廊盡頭懸著扇破門,半掩著,搖擺不定,嘎吱作響。門后露出的一小撮黑暗里,安妮聽到鋸骨頭一般的刮擦挫響。
救命!救救我們!
那呼喊聲如此逼真,仿佛近在眼前,讓安妮遲疑不決。平日里,若旁人沒有反應(yīng),她便也對類似情形視而不見??僧?dāng)她孤身一人時,實在沒有辦法判斷眼前情況是否真實。有次,她甚至讓摔得腦震蕩的母親在廚房地上躺了幾個鐘頭,因為她沒法確定,那腦袋撞擊在黑白瓷磚地上的畫面和尖叫聲,是否為自己的幻覺。若真有人身陷麻煩,在向她呼救,而她轉(zhuǎn)身離去了——就像她媽媽那次一樣——那她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自己。
她走上前去,拉開門;冰冷的黃銅把手刺痛了她的手掌。一股酸臭味從門后的樓梯間傳來,接著是一聲拉長了的啜泣,可能是風(fēng)從破敗的窗戶里穿過時發(fā)出的聲響。那樓梯參差不齊,還布滿霉菌,一不留神就會滑倒,她只好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
梅里特的火柴盒還在她的羊毛衫口袋里。她摸出盒子,劃著一根火柴,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廢棄的酒窖。酒架上空空如也,葡萄酒放壞后的刺鼻酸味還尚未散去。不知何處的水管里漏出的水薄薄一層覆在地上,墻的倒影與墻連為一體,無限往前延伸。在火柴的照耀下,倒影中臉色蒼白的她正抬頭看著自己。
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門橫在面前。她推開門鉆了進(jìn)去,來到一條同樣積著水的過道?;鸩窨鞜龥]了,她搖滅火焰,又劃著一根,貼著墻往右手邊第一間屋子里挪了過去。刮擦聲再次響起,聲音越來越大。
“你好?”她的聲音細(xì)若蚊吶。
只有她自己的說話聲和喘氣聲傳了回來。
屋里的桌上躺著個男孩,他通體煞白,前胸被開了膛,殷紅的皮外翻著,露出條條白色肋骨。
安妮嚇得天旋地轉(zhuǎn),扔掉了手上的火柴。光雖滅了,她卻依然能看到剝皮男孩的樣子,那畫面像是印在了她的眼瞼內(nèi)側(cè)?!斑@不是真的?!彼D難地喘息著,卻喘不上氣,只能低聲寬慰自己;可剛一開口,那回音又撲面而來: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救命!
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再去劃火柴,弄丟了一根,終于劃著了另一根。
一個精瘦、頭頂光禿禿的男人背對著她,桌子上躺著另一個孩子。只見那男人的胳膊強(qiáng)有力地前后抽動著,鋸子發(fā)出的吱嘎聲像是在鋸她自己的骨頭。她吞下一口膽汁,趕緊離開了房間。
“有——有人嗎?”
還好,第二個房間是空的。她攥住門框,嘆了口氣??磥砟乔缶鹊穆曇艚K究還是她自己的幻覺??傻鹊取质鞘裁磩屿o?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可怖的嗚咽。她咬著嘴唇,嘩嘩地蹚水走了過去。水越來越深,淹沒了她的鞋子。第三道門上面的鉸鏈斷了,下端直戳入地板中。她從空隙中擠了進(jìn)去,抬起手中越燒越短的火柴?!澳恪愫??”
一個背對著安妮的小女孩正奮力扒在墻上,想要夠到高處的窗臺。倏然間,她回過頭來,往安妮肩頭后面看去。無論她看到了什么,那景象逼著她撲騰得更厲害了。
火柴燒到了手上,安妮痛苦地尖叫。她劃著了最后一根火柴,朝女孩蹚了過去,可那女孩兒卻消失了,縱使剛剛看起來、聽起來都如此逼真。
她面前的墻紙塊塊剝落,地下光滑的石磚上……四五對白色抓痕清晰可見。安妮將自己的手指嵌入凹痕里。
“不,”她呻吟道,“不是真的?!?/p>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真的,回音響起,真的,真,的。
她丟掉火柴,逃出了牢房,在一團(tuán)黑暗中左轉(zhuǎn)右拐尋找出去的路。左邊的酒窖門那頭就是樓梯間,她都看見灑在臺階上的光了。一出地下室,右手邊就沖出了一個婦人,一邊拽著脖子上的燈芯絨,一邊喊道,“給我回來,你這個小婊子!”
她一聲尖叫,朝出口撲去,慌不擇路地爬上階梯,然后跌跌撞撞地穿過東翼廢棄的房間。一路上,恐懼如同一窩蜘蛛如影隨形。她猛地拽開通往天井的門,把里面的員工驚得一跳——“小姐?小姐,這里你不能進(jìn)來!”——接著,她跑過廢棄地基上的爛泥,一直跑到了外面開闊荒原的清新空氣中。
她的小腿被什么冷冰冰的玩意兒纏住了。她低頭一看:地里冒出十幾支胡亂擺動著的煞白膀臂,一張臉半邊埋在土里,一只眼珠流露出譴責(zé)的眼神。
大驚之下,她對著手臂一陣猛踢,總算擺脫開來。好不容易踏到了堅實的灰?guī)r地面,濕漉漉的襪子里裹著的腳卻在皮鞋里滑了一下,她摔倒在斜坡上,手掌在礫石上磨破了皮。她站起身來,感到身體一側(cè)疼痛難忍,強(qiáng)忍著沒哭,大著膽子回頭瞟了一眼蘭寧斯。休息室里出現(xiàn)過的那個女孩正朝著公館走去。
一陣風(fēng)拂動之下——抑或是感受到了安妮的注目——女孩回過身來,與安妮四目相對。安妮強(qiáng)忍住眼淚。她可真年輕,看起來不過十七歲。“別!”盡管那女孩肯定是她的幻覺,安妮還是竭力朝著她喊了句:“別去那兒!”
幻覺消失了,安妮用血淋淋的手撫摸著前額,長吸了一口氣。壓力,她父親說過的,過度刺激。顯然,蘭寧斯是罪魁禍?zhǔn)?,要想冷靜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和那棟可怕的房子保持距離。她一想到要回到那棟建筑里就受不了;渾身的酒窖氣味,帶回去只會玷污一切。所以,她繼續(xù)往前走著,一只手按住身體一側(cè)的傷口,另一只擋住臉,抵御著肆虐的狂風(fēng)。
她在帚石楠群中拖著沉重的步子前行——她本來是多么期待看到這種小花的啊——思緒卻飛散開去。與這里相比,彭肖鎮(zhèn)簡直就是伊甸園,一片田園牧歌式的世外桃源,如童年般遙不可及,又因懷舊情愫而愈加完美。昨兒早上,她還在國王十字車站給父母打了電話,可此時母親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模糊,父親咒罵女兒和梅里特的怒火也不那么可怕了。她突然間開始神往起那種簡單生活了,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她想起許多個周日里的教堂禮拜,以及禮拜完畢后少不了的、剛出鍋的土豆牛肉。
下一個山谷那邊就是哈克斯比了。天色擦黑時,安妮抵達(dá)了教堂,心跳聲響如雷鳴。教堂庭院的門吱嘎一聲打開。豆大的雨滴開始落在她的后脖頸上,一路滑過肩胛骨,直奔后背而去。她趕緊拉開正門,三步并兩步,鉆進(jìn)干燥地帶。背后,瓢潑大雨幕布般飄落而至。
菱形窗戶里射進(jìn)來渾濁的光,幾把空蕩蕩的長椅歪歪斜斜地立著,講壇上沒有一絲光亮。彭肖鎮(zhèn)的教堂與這里截然不同。彭肖鎮(zhèn)的教堂里,干事花費了極大精力,讓鮮花與公告牌永遠(yuǎn)歸置得整整齊齊。就算牧師本人不在,也永遠(yuǎn)有人在照料法衣,或在禮拜堂里點弄蠟燭。還好,今天教堂的門沒鎖,至于牧師嘛,她昨天也見到過了。
安妮的手粉筆般蒼白,指甲凍得青紫。她將雙手插入腋下,僵直走過教堂正廳,在紀(jì)念板上留下一串泥腳印。頭頂上的房梁早已腐爛,一只鴿子的叫聲響起,白色糞便灑落在祭壇階梯上的斑駁糞痕中。她繞開鴿子糞,沿北邊耳堂前行,敲響了一扇隱蔽的小門,里面應(yīng)該就是祭衣室了吧。每一記叩門聲都傳來回音,讓她后怕地想起那酒窖。開門時,她口里還念叨著道歉,結(jié)果里面除了幾個大木箱外空無一物。箱子里放著毛毯,她抽出一條花格條紋的,把自己裹在里面,毯子上的灰塵嗆得她噴嚏不斷?;氐街鲝d,她選了個離鴿子很遠(yuǎn)的長椅坐下,笨拙地脫掉濕透了的鞋襪,將腳蜷在身下,顫抖著進(jìn)入了迷迷糊糊的夢鄉(xiāng)。
雨水在窗玻璃上閃耀著微光,屋頂上有處缺口,雨水從南耳堂源源不斷地灑落。長椅堅硬如鐵,躺在上面,后背屁股硌得都木了,但安妮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睡了幾個小時。窗外,暴風(fēng)雨肆虐著荒原,教堂墓地里的墳?zāi)挂粋€個淹了個底朝天。
她被一串響動驚醒了,睜開眼,皸裂的嘴唇上滿是死皮。她四下張望,卻見陽光與陰影的角度都變了樣。牧師佝僂著腰,雙手別在身后,站在長椅盡頭,瞇眼看她,見她醒了,露出滿面笑容。
“尊敬的牧師,”安妮揉揉眼睛、舔舔嘴唇,毛毯從她肩上落了下來?!氨福彼呎f邊撿起毛毯,“我找不到您,又冷,就拿了這個來御寒,希望您別介意。”
“沒事,”他老態(tài)龍鐘,但耳朵挺大,柔軟又形狀分明,隨著搖動的頭擺動。他說話之時嘴唇哆哆嗦嗦,有幾顆門牙缺掉了?!坝腥四軄砭筒诲e了。二十年了,這還是頭一回有新的人來。”
“你昨天還對我揮手來著。我當(dāng)時就站在紀(jì)念碑旁。”
“啊,”他平靜地點頭,看來壓根兒就不記得她,“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基恩,”安妮回道,“基恩太太?!?/p>
他嚼著口香糖,濕潤的下唇若有所思地向外鼓著。“聽起來不是很確定呀。新婚不久?”
“對,前天剛結(jié)的?!卑材輫@了口氣,拿毛毯將身子裹得更緊了?!翱峙挛覀円呀?jīng)把事情搞得一團(tuán)糟了。”
哦?”牧師笑了,“那是什么在困擾你們呢,基恩太太?”
安妮看著結(jié)婚戒指,自打帶上以來,這是自己第一次完全忘了它的存在。“他是個酒鬼。戰(zhàn)爭讓他患上了彈震癥。我,我……”
“繼續(xù),孩子,有啥委屈的都說出來。”
“我能看見些東西——人——不存在的人?!?/p>
牧師揚(yáng)起了眉頭,眼眸從臉上的褶子下面竄了出來,冒著藍(lán)幽幽的光。
“我本來不想告訴他的,可現(xiàn)在弄成這副模樣,真不知道該怎么隱瞞下去了。安妮把摔倒時擦傷的手掌給他看。他發(fā)出同情的嘖嘖聲?!疤炖?,他會為我感到多么羞恥啊,”回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幕——泥潭中瘋子一般的跌跌撞撞、尖叫,還有被她嚇到的酒店員工——她的心就怦怦直跳,“我該怎么辦?。课铱刹荒苓@樣子回家?!?/p>
“你能看到幽靈?”牧師上前一步,如蠟般光滑的耳朵側(cè)向安妮,“好孩子,快跟牧師好好說說?!?/p>
于是她跟他講起了彭肖鎮(zhèn)果園里的吊死鬼,教堂墳?zāi)估镉问幍暮谟埃松涕T前的凳子上坐著的流血婦人;講起后來到了倫敦,她的幻覺如何變得愈發(fā)明顯:胡同口爬行的男人,罹患瘟疫,指甲發(fā)黑;從堤岸跌入泰晤士河中的家伙、被燒死的孩童、軋死在火車車輪下的男子,還有將她騙入蘭寧斯地下深處的陣陣呼救聲,以及她在那里遭遇的一切。
牧師是位好奇的聽眾。與無數(shù)個傾聽安妮描繪幻覺的醫(yī)生不同,他引導(dǎo)著她描繪得更加細(xì)致,可同時,他的問題又不會讓人感覺是在窺探。待到她說完,他已經(jīng)在她旁邊坐了下來,那樣子活像只正在孵蛋的石像鬼?!澳阏f的那個怪醫(yī),我以前也聽說過,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糟糕。得想個辦法救救那些可憐的靈魂?!彼Q起毛茸茸的腦袋?!案嬖V我,你是什么時候出生的?”
安妮思索了片刻,這問題問的她有點措手不及。“二月三——”
“時間,孩子,什么時間?!?/p>
她蹙起眉頭,“哦,我不知道。父親總是說他在飯桌上接生的我。晚飯時候吧。為什么問這個呢?”
“晚禱,”牧師自言自語,藍(lán)幽幽的眼眸子再次跳出,猶如鉆出外殼的藍(lán)色玉黍螺。他神秘兮兮地朝安妮靠過來,患了關(guān)節(jié)炎的圓滾滾的雙手握緊膝蓋,“這么說來,就不是了。你聽說過鐘鳴之子嗎?”
安妮給了他一個疲倦?yún)s寬容的笑容:“沒,沒聽說過?!?/p>
“鐘鳴之子乃鐘鳴之時出生的孩子。他們神通廣大——能與上帝造物溝通,能救死扶傷,甚至能刺穿天幕。這兒的人們都說他們生于午夜,而在你們那兒,可能是清晨或夜晚。無論具體怎么說,鐘鳴之時才是重中之重。”他指向耳堂與正廳交叉處的鐘塔,那里此時正掛著一只鐘,“我猜你出生之時,也有一只鐘正在鳴響。鐘銅,真是神奇的存在啊……你在聽嗎,孩子?你臉色真難看?!?/p>
安妮緊緊抱住毛毯,站起身來。“牧師,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她冷冷地說,“我的幻覺是壓力造成的——短短兩天之內(nèi),我就離開了自己唯一的家庭,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結(jié)了婚。人類的大腦極易受外界影響。我們在學(xué)校都學(xué)過黑死病和倫敦大火的歷史。我還聽過蘭寧斯作為瘋?cè)嗽旱臍v史,讀過解剖書,看父親做過截肢術(shù)。我需要做的只是填補(bǔ)一下剩余的空白。”
“那墻上的抓痕呢?你不是說摸起來像是真的嗎?”
“牧師,我所看到的一切幻想都像是真的,但它們背后一定有合理的解釋?!?/p>
牧師笑了——像是在笑她的幼稚——然后展開雙臂,“你要是想找合理的解釋,那又怎么會來教堂呢?”
她無言以對?!翱社婙Q之子這種鬼話聽起來太像是異端邪說,恐怕不是牧師該說的話吧?!?/p>
“《圣經(jīng)》告訴我們上帝創(chuàng)造了萬物,所以鐘鳴之子也定是上帝的造物。萬物皆我主之所愿,基恩太太。”
安妮把臉埋進(jìn)充滿麝香味的粗糙毛毯中,深深呼了口氣,舌頭抵著下排牙齒微微發(fā)顫。她倒真有點希望牧師所說屬實:那樣的話,她的許多幻覺便能得到解釋了。她自己從未罹患精神疾病,也無童年陰影,因此沒有理由將她的頑疾固著在墳?zāi)?、痛苦與恐懼上。
她抬起頭,盯著天花板和棲息在房梁上的那只鴿子。她怎么知道這又不是另一層幻覺呢?可牧師明明就在眼前啊,不是嗎?難道她仍舊一個人嗎?
“真是這樣嗎?”她盯著牧師,“我真沒有發(fā)瘋?”
“幻象何時出現(xiàn)、所見為何,都不是你能控制的,”牧師舉起一根手指,“但無論如何,幻象就是幻象,你得找個法子承受才好啊?!?/p>
“可我還見過另一些人,他們并沒有蒙受痛苦。今天我見到的那個女孩,她看起來就挺好的。那是不是表明,她也已經(jīng)……死了?”
“也許是,也許不是,”牧師聳聳肩,將手?jǐn)R在肚子上,“有的人,不光故去會留下映像,他們對事物所產(chǎn)生的影響也會留下映像?!闭f罷,他環(huán)視著教堂,平靜中帶著自豪。受他影響,安妮也做出了同樣動作,四下環(huán)視:但見長椅彎彎扭扭,坍塌的紀(jì)念碑歪歪斜斜,一只枝狀大燭臺爬滿蛛絲、倒在地上;前排的圣壇光禿禿空無一物;房頂漏著雨,鴿子的糞便撒了一地。而眼前的這位牧師雖發(fā)脫齒零、不修邊幅,身上卻聞不出一絲老人味。
安妮感到一陣惡心。她走到正門前,推開門。外面瓢潑依舊,小巷、樹叢被淋了個底朝天。通往墓地大門的路也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放眼望去,僅二十英里開外的戰(zhàn)爭英雄紀(jì)念碑都不太看得清。沒有蘭寧斯的輪廓在前方指路,這大雨天里極易迷路。閃電劃過低矮的烏云,帶來低沉的雷鳴。
牧師穿過她的身體,走入暴風(fēng)雨中,絲毫不受大雨影響。他彎下身去,挨個讀起墓碑來,直到找到想找的那個?!皩α?,這塊就是我的?!?/p>
安妮感到渾身皮膚火辣辣的刺痛:“牧師,請再不要從我身體里穿過了?!闭f完,她將毛毯舉過頭頂,光著腳沖進(jìn)墓地里。
約拿·羅爾夫牧師
1771年6月28日——1855年12月5日
“五十年啦,”牧師說,“整整五十年,我將畢生心血獻(xiàn)給了這個教區(qū)。我很幸福,孩子,真的很幸福。你真該看看它鼎盛時期的樣子?!蹦翈煱櫫税櫭?,將話題轉(zhuǎn)到當(dāng)下?!拔矣浧鹉銇砹?。昨天于我而言毫無意義,但我確實記得你。”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安妮走上前去,幫他擋住他無法感受到的大雨?!叭绻梢裕染裙^里那些可憐的靈魂吧。他們想要訴說——那便是他們找你的原因。我們的鐘聲會讓一切變得簡單,那是伯爵能買到的最好的鑄鐘銅了?!?/p>
“祝你好運(yùn),孩子。”
他消失在了眼前。
“你在跟誰說話?”瑪莎問。
“一個幽靈?!蔽艺f——一個已經(jīng)離去的幽靈,她的眼神久久才消散。我都不確定她是否聽到了我說的話。
瑪莎在墻后面移動著。我想象著她將耳朵貼在洞上的樣子。“啥?”
“沒什么。”我揉了揉腦袋后面被舍監(jiān)襲擊的地方,結(jié)果手指上沾滿了又黑又濕的玩意兒。一陣頭痛從那里襲來。我在墻洞邊坐下,再次抓住瑪莎的手指。
“你也有能找到任何東西的能力嗎?”瑪莎悄聲問,“就是因為這個你才被抓來的?”
“我好像更擅長丟東西……所以,你能尋找什么東西?”
“也沒什么,”話雖這么說,瑪莎的語氣里卻帶著股內(nèi)斂的自豪。“小時候,人們總是說我肯定是個偷兒,不然怎么什么東西都能找到。他們把我趕了出來。后來待的地方好多了。還有人花錢請我?guī)退麄冋覗|西?!?/p>
我笑了,她的自豪我完全懂。孩童時代,任何我和本杰明能給家里貢獻(xiàn)的硬幣都是極其金貴的,不管是誠實勞動所得,還是從別人錢包里偷來的。每多一塊硬幣就代表著,在軋布機(jī)上累彎了腰的母親可以少處理一件鄰居的衣服、在我們都睡去之后少糊一只火柴盒;代表著父親可以提前一小時從碼頭回家,代表著他們在身體垮掉之前能多活一天。這就是為什么,本杰明的腿傷于全家而言,打擊是如此之大。我笑了,還因為她的特異功能給了我希望。
“聽著,瑪莎。你的特異功能——能找到任何東西——用在人身上也適用嗎?”
她沉默了片刻?;蛟S醫(yī)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以至于她現(xiàn)在不敢承認(rèn)了吧?!坝袝r候?!?/p>
我輕輕捏緊了她的手指,“你瞧,我來這兒是為了找我朋友的。他就在這里,被關(guān)起來了,和我們一樣。你有聽過別人的哭喊聲嗎?”
“確實是有聽過,”她輕聲回道。“應(yīng)該是在某個黑咕隆咚的所在,某個……這里?!备窘苊鞯奶剿羲频模龔膲吪擦碎_去,四下探測,我?guī)缀醵悸牪坏剿穆曇袅?。陡然間,她猛拽了一把我的手指,聲音因突如其來的恐慌而尖細(xì),“請不要留下我!我知道你不是來救我的,但我也想回家?!?/p>
我竭盡所能地安慰她,用嘴唇輕吻著她裸露的甲床。內(nèi)疚感刺痛著我的雙眼。此行之目的本來只是為了救出本杰明,可我又不忍心遺棄這個孩子。我畢竟不是鐵石心腸的惡人。但若兩者只能選其一,而我選擇了這個女孩兒,瓦爾肖普太太會原諒我嗎?這個女孩兒會死,本杰明死不了——我要這么跟他母親說、跟我自己說嗎?
忽然,一陣洪亮的鐘聲從遠(yuǎn)處傳來。我抬頭仰望窗臺,濃霧正如流水般滑入。
“那是什么?”
“哈克斯比的鐘響,”瑪莎說,“肯定到凌晨時分了。”
“鐘鳴時分。”我深吸了一口氣。
每一聲咣當(dāng)作響都像是鐵匠的錘子敲打在我的身上。突然間,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許多白色斑點,它們膨脹、融合,直至完全占據(jù)了我的雙眼,讓我啥也看不到了。一切的一切——裙子上流動的冷血、胸衣前的鉤子;甚至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瑪莎——都好似從極遠(yuǎn)的遠(yuǎn)方朝我一涌而來。我于是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那道光。
我的頭頂出現(xiàn)了一座舊鐘,表面布滿了青綠色銅銹。下面拉繩撞鐘的是一個幽靈。我靜靜地看著鐘舌撞向鐘沿,隨即發(fā)出的震顫無限延展,將我倆凝固在這一瞬間。我們四目相對了,她笑起來時左眼眼皮歪斜著。
“是你?!彼f。
倏然間,她來到了我的面前,抑或是我去到了她那——我倆究竟處在哪個時空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切切實實、有血有肉地出現(xiàn)了。她那皸裂的唇縫里淌著鮮血,將雙唇染得殷紅,連呼吸都帶著鐵味。她緩緩伸出手來,想要與我握手。她的手細(xì)嫩柔滑,像貴婦人的手,可翻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手心上滿是傷口。我用自己那滿是老繭的雙手握住它們。
“你說的沒錯,睿智的幽靈,”我說,“我應(yīng)該聽從你的警告的。”
她眉頭緊蹙:“你認(rèn)識我?”
“當(dāng)然啦,”我一字一句地說,“你曾警告我別進(jìn)那棟房子。”
她露出十分困惑的樣子,這讓我難以理解。難道幽靈們都記不住自己做過的事情?可沒一會兒,某些事情就被解決了。她將嘴巴擠成一條直線,表情嚴(yán)肅地深吸一口氣,然后顫抖著呼出?!昂冒伞D阆敫嬖V我什么?有什么消息要傳達(dá)給我嗎?”
這回輪到我困惑了。
鐘鳴之子本來就少,我的特異功能更是少之又少。因此,關(guān)于幽靈的一切知識,都是經(jīng)過了一層層口口相傳才到達(dá)我這里的。利物浦碼頭幾十英里外有座名為黑爾的村莊,那里有位婦人據(jù)說能看見亡靈。她的臨終遺言最終傳到我的耳中時,可以總結(jié)為:洗耳恭聽吧,讓他們授予你智慧,說出臨終遺言,這樣他們才好安息。
他們可不會找我們索要消息。
“我不明白,幽靈,”我松開了她的手,“一般是倒過來才對。”
“是嗎?”
“你難道沒有給我?guī)硎裁聪幔苛硪粋€警告?這次,我一定言聽計從?!蔽液笸艘徊?,將她讓了進(jìn)來,起先的興奮感漸漸被清醒與理性所替代。她的口音、服飾都很陌生。她穿著條短裙,沒系束腰,塊狀的外套只延伸到腰部;頭發(fā)呈黃褐色,像貓頭鷹的羽冠,從耳朵后面的發(fā)夾里溜出來幾縷?!澳闶裁磿r候死的?”
她睜圓了眼睛?!拔覜]死??!我在……我在度蜜月呢。今天是1938年10月22日。吃早餐時,我從旁邊一個人讀的報紙上看到的?!?/p>
我癱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像個孩子。1938年。一個無法理解的日期。未來。我一定是能看見未來。我所看見的人都是還沒出生的,喝過的香檳是還沒長出的葡萄釀造的。突然間我明白,為何歷史課本上沒有記錄我看到過的事實——因為它們壓根兒就尚未發(fā)生。那些幽靈從不對我說話,因為他們根本看不見我。
但這個女孩兒卻能看見我……
“天啦,我會死在這兒嗎?”我捂住雙眼,“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p>
“對不起,”她俯下身來,翻開我捂住臉的雙手,輕聲說,“我只知道,打生下來我就總是看到不好的事情,我還以為自己腦子有病呢?,F(xiàn)在也依然這么認(rèn)為。”她虛弱地笑了笑,“可今天在蘭寧斯的休息室和外面的荒原見到你后,我不再害怕了。你毫無殘缺……如此完美。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再感到害怕?!彼拥匦χ?,左眼眼皮照舊歪斜著,“再也不害怕了。”
我比她年輕,但一股責(zé)任感油然而生。我撫摸著她的臉頰,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眼神。“亡靈沒有什么好怕的。你可能被嚇到,可能在想要獨處之時被干擾到,但他們不會傷害你。”我將額頭靠在她的額頭上。當(dāng)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特異功能,久久不能入睡時,本杰明就是這么安慰我的。那是我關(guān)于他的最美好的回憶。眼淚灑落在我們的大腿上。我分不清那眼淚究竟是誰的。
“所以,”說著,我倆分開了,“除了我,你還看見了什么?”她竭盡所能地向我描繪了被剝皮的男孩。牢房中抓掉了指甲,想要逃脫的女孩只能是瑪莎了。她繼續(xù)說著,我感覺鐘聲正在漸漸消逝,留給我倆的時間不多了?!澳憧吹竭^一個男孩嗎?瘦高瘦高的,還跛腳?他沒有完全康復(fù)——身上也可能有其他傷疤?!?/p>
“男孩——?”
“1938年,有沒有關(guān)于他的記錄,”我追問道,“關(guān)于我們被強(qiáng)行囚禁的記錄?!?/p>
“我不知道,”她將臉埋進(jìn)了雙手,“蘭寧斯被賣掉后,據(jù)說有些法律問題。我記得前臺小姐還說瘋?cè)嗽杭s一百年前被關(guān)閉,也就是——”
“現(xiàn)在,”我急切地打斷她,“告訴我,醫(yī)生被審判了嗎?失蹤的那些孩子,被剝皮的男孩——他們被找到了嗎?”
“我不知,不知,不知道……”
我閉上眼睛,強(qiáng)忍怒火。惡魔醫(yī)生的目標(biāo)是那些窮得吃不上飯的家庭,例如本杰明和瑪莎的母親,她們無法拒絕那筆錢,盡管代價可能是她們的孩子。他認(rèn)定了這個世界沒有了他們也照樣能轉(zhuǎn)??蓯u的是,他是對的:他所犯下的罪行,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會得到懲罰。
“這屋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惡狠狠地問。
“變成了一座酒店。非常昂貴的酒店?!?/p>
酒店!我控制不住地笑出聲,沒有任何歡愉的,苦澀的笑。“記住我的話:無數(shù)的孩童遠(yuǎn)離家鄉(xiāng),在這里被折磨致死,他們理應(yīng)獲得公正。我的朋友,本杰明,理應(yīng)獲得公正。天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啊。我不確定他的特異功能是否有極限,或許醫(yī)生已經(jīng)找到法子弄死他了吧?!蔽易プ∷母觳?,她往后一退,“為我們報仇。這就是那些亡靈的消息,也是我的消息,如果我注定要葬身于此?!?/p>
“我會的,我保證。”她的聲音細(xì)若游絲。
“再見,上帝保佑你?!蔽矣H吻著她的臉,那張臉變得半透明。就算今晚我不會死,待到她出生,我的尸骨也早已化為灰燼。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漸漸地,我回過神來,像是從一場昏厥中醒來。時間似乎一刻也沒過去?,斏诳藓爸业拿?。她聽到我摔倒、痙攣,被嚇得不輕。哭喊的聲響引來了舍監(jiān)的注意。我聽見她的拖鞋鞋底拍打樓梯的聲音。
瑪莎聽到我醒來,聲音輕了下去。我一面對她嘟嚕著,叫她繼續(xù),一面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輕松扯掉了緊身胸衣上的一塊兒濕漉漉的綢緞——和時髦人士一樣,時髦的衣服也什么都經(jīng)受不起。我拿手指摸索著胸衣上的蕾絲。舍監(jiān)在門外吼了起來:“干嘛呢,里面?”
蕾絲滑了出來。我躲在門后最暗的地方,將綢緞繞在手上,形成了一個臨時的絞喉索。瑪莎在聆聽著,她也不傻?!艾旣惓鍪铝?,”她號哭道,“她醒不來了!”
鑰匙在鎖孔里嘩嘩作響。舍監(jiān)舉著根蠟燭走了進(jìn)來。我不給她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雙手交叉將綢緞套在她脖子上,便往后拉。蠟燭應(yīng)聲落地,舍監(jiān)四肢胡亂擺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窒息的咯咯聲。她的胳膊肘擊中我身體一側(cè),擊碎了一只肋骨,讓我倒抽一大口氣。不過,我可是利物浦長大的貝爾法斯特女孩兒,從來不會示弱,從來都奮起反擊,而現(xiàn)在,我更是再無什么可以失去了。
我再奮力一拉,她便咚隆一聲沒了響動。
她的鑰匙還在門上晃蕩著。我打開瑪莎的門,她朝我飛奔過來,將臉直接埋進(jìn)了我柔軟的肚皮?!鞍 ?,我痛得直喘,“輕點,輕點?!泵亢粑豢跉?,我就感到一陣劇痛,沒有了束腰的支撐,后背也痛了起來。自孩童時代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掙脫了束腰。我的肚子冰涼涼的,像只剝了皮的軟體動物。
我朝走廊深處望去。有那么一會兒,去救本杰明的路線清晰無比??晌覅s沒有氣力喊出他的名字;瑪莎也在對著我狂搖頭,表示對自己的特異功能并不確定。身后,舍監(jiān)正飛奔而來,紫脹著的臉因憤怒而擰在一起??磥砦依盏臅r間不夠,畢竟我以前也沒勒死過人。
“你給我回來,你個小婊子!”
瑪莎一把將她推開,我倆趕緊鉆進(jìn)旁邊的空檔,爬上樓梯,將她鎖在了下面。舍監(jiān)伸出肥厚的拳頭捶打在門上,可門卻紋絲不動。
“現(xiàn)在怎么辦?”瑪莎靠在我身上問。
“我們離開這鬼地方,”我摸著她的頭回道,“但走之前,我還要取回一件東西。就是我?guī)淼男?。它還在醫(yī)生的書桌上嗎?”
她點了點頭。
地上的灰塵里有兩道我被舍監(jiān)拖動時留下的痕跡。我們沿著印跡往源頭處走,鑰匙在我的指間突出,像是拳頭上伸出了許多尖刺。醫(yī)生的房門虛掩著,里面靜謐無聲。他可能去睡了吧。即便在這里也能聽到地下室里傳來的一聲微弱的錘擊聲,即便這么晚了,他也可能正在下樓梯,要去一探究竟。
我一把拿起瓦爾肖普太太的信,然后迅速瀏覽起他桌子上的文件來。我的手直哆嗦,差點沒法把我想要的那張抽出來。
“放下它們!”
瑪莎嚇得后退了一步。我抬眼看去,只見那醫(yī)生正擋在門口處,手里的左輪手槍直指著她的頭。醫(yī)生開槍時,我一把將瑪莎拉到身后,子彈在鑲墻木板上打了個洞。盡管我們對他而言異常珍貴,但為了掩飾自己的可惡行徑,他竟然不惜殺人滅口?真是個自私的懦夫!我一咬牙,朝他撲了過去。只要能救瑪莎,我已經(jīng)做好了被子彈打穿身體的準(zhǔn)備。我突然的進(jìn)攻讓他的第二顆子彈打歪了。第三顆子彈還沒打出來,我已經(jīng)到了他的面前,一記我媽都會為之驕傲的右勾拳打在醫(yī)生的臉上。一把鑰匙劃開了他的臉頰,另一把則擊中了眼睛。醫(yī)生連同手里的左輪手槍一起應(yīng)聲落地。
我一手叉著腰,喘著粗氣站在他身邊。醫(yī)生那只未受傷的眼睛痛苦地翻動著。等到終于喘過氣來,我蹲了下來,咧嘴笑了:“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特異功能是什么嗎,醫(yī)生?我能看見未來。我已經(jīng)看過了這個破地方的未來——還有你的未來。你未來一事無成,沒人會記住你的名字。這些——”我舉起手中的信和文件,“這些東西將毀了你,我說到做到?!彼麤]有說話,只嗚咽著。我站起身來,抓住瑪莎的手,一齊走出了大屋。
走到嘎吱作響的車道的盡頭開始長青苔的地方,前方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我屏住呼吸。上帝保佑,還好,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詹姆斯。我能聞到他身上的松雞與煤油的氣味。他一定是感覺到了——而非看到——我破碎的裙裝和束腰下裸露著的襯衣,于是一言不發(fā)地遞過來他的外套,一邊告訴我,我的呼救聲如何響徹荒野上空,而他聽到后,無論如何也沒法狠心離開。
他看到了瑪莎,問:“這是誰?”
“這個以后再說,”我癱倒在他身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帶我去法院,或是最近的執(zhí)法官那里,我有話要說?!?/p>
瑪莎抬起頭來,看著我,“你要干嘛?”
瓦爾肖普太太的信和那份破碎的合同還貼在我的身體一側(cè)。我抬頭看了眼蘭寧斯昏暗的輪廓。我的雇主膚淺、可笑,不管這件事過后她還愿不愿意再雇用我,現(xiàn)在,她得給我好好等著。
如果你還在里面,本杰明,挺住。
“我要把它給拆了,拆得一點不剩!”
“上帝保佑,”一雙寬厚的雙手撫摸著她的臉龐,拭去幾縷濕發(fā),“是你敲的鐘,對吧?好孩子,聰明的孩子,我聽到了鐘聲,便趕過來了。”梅里特試圖將她凍得發(fā)麻發(fā)痛的腿腳搓熱乎。
“停下,”安妮口齒不清地嘟嚕著。她曾見過一個體溫過低的人就這么被搓死的?!澳愕耐馓住!?/p>
“放松,放松,好的?!彼猛馓讓⑺。m然外套濕了,但依然有他的體溫。況且,裹上總比什么也沒有強(qiáng)。他“喝”的一聲,將她抱起,走出了鐘塔。
“有件……有件事,我要告訴你?!?/p>
“親愛的,不管是什么事,咱們都可以以后再說。這邊!我找到她了?!?/p>
掘土工的馬車在教堂門前停了下來,護(hù)送馬車的是穿著閃亮的防水斗篷的警察。梅里特將她放進(jìn)馬車,用干毛巾裹住她身子,試著往她嘴里灌熱茶。馬車開動,她噗的一聲吐出嘴里的茶。
“我能看見幽靈。”她對著正在抹下巴的梅里特說。
“別說胡話?!?/p>
“我沒說胡話。我爸媽以為我得了精神紊亂。咱倆見面時,我剛從醫(yī)院回來。電擊療法。壓根兒就沒用。怎么治都治不好?!彼娝褙炞⑵饋恚蛄颂蜃齑?,“彭肖鎮(zhèn)對你來說可能是個世外桃源,可于我而言,那就是座監(jiān)獄;越焦慮,就越容易產(chǎn)生幻覺。我本以為離開了那兒,幻覺都會停止,可沒想一切只變得更為糟糕。”
終于出現(xiàn)了,那個她一直害怕的厭惡表情。她伸手想攥住他的手,卻被他無情地甩開?!拔铱匆姷氖峭鲮`,梅里特,死了的人。我覺得他們是幽靈,他們有消息要捎給我,要我?guī)退麄儭?/p>
“夠了,”他惡狠狠地打斷了她,“如果你不想和我一塊兒過,直說就是了?!?/p>
“給我爸媽打電話,他們會告訴你一切?!?/p>
他惡狠狠地盯著她。安妮緊緊抓住毛毯。這一時刻以她始料未及的方式發(fā)展了下去。
“你是在因為今早的事報復(fù)我嗎?經(jīng)歷了那件事,你是不是覺得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好丈夫?現(xiàn)實的人生就是那樣,你連這一點真實都忍受不了?”
“瞧瞧這話是誰說的,一個借酒澆愁的男人!”太晚了,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狠狠地傷害了他。
馬車顛簸起來,忽然間,她肚子上的灰暗深淵打開了,嘔吐物在喉嚨里往上涌。他們正在靠近蘭寧斯的地基,那個一片腐爛的所在。安妮一把扯掉毛毯,沒等梅里特和警察反應(yīng)過來,跳下了馬車。她在暴風(fēng)雨中穿過泥濘的荒野,找到了地基中心點——一切丑陋黑暗的中心,并開始徒手挖了起來。亡靈的手臂雛菊一般在她周圍冒出?!拔抑?,”她告訴他們,“很快就結(jié)束了。”
“停下,安妮!停下來!”梅里特一邊喊著,一邊朝著她沖去,外一腳斜一腳的,差點沒站穩(wěn),“你會死掉的。”
“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她轉(zhuǎn)過身來,“看在上帝的份上,挖!”
梅里特?zé)o助地看著安妮將一塊塊泥巴挖起。警察從他身邊跑過,伸手抓住了她,就在那時,她的指甲劃到了什么堅硬的物體上,破了。一小塊兒月牙形、褪了色的盆骨映入眼簾。他們將她拽離了現(xiàn)場,但那一小塊兒骨頭就這么在黑色的爛泥里裸露著,在縱橫交錯的手電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
總共挖出了十七副骨架。最深的有八英尺深,最淺的才三英尺。
蘭寧斯被迫立刻關(guān)門。他們付了房費,趕在媒體到來之前,當(dāng)天晚上就北上去了米德布魯。安妮在醫(yī)院待了幾天,那兒的護(hù)士們都說她能活下來真是吉人天相。
當(dāng)她終于有力氣坐起身來時,梅里特坐到床頭,他倆進(jìn)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兩人都非因愛而結(jié)的婚,但兩人于對方而言都有著某種象征意義——對她來說,這場婚姻意味著逃離彭肖鎮(zhèn),而對他來說,意味著彌補(bǔ)逝去的時光——倆人都沒有更深入地了解對方,因為他們根本就沒這樣的打算。
“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問道。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翻過手掌,將手心朝上。他輕輕抓住了她的手。
雖然呼吸中并無酒氣,但他看起來憔悴極了。她咬住嘴唇,轉(zhuǎn)動著依然松垮的結(jié)婚戒指。戒指輕松地從指尖滑落,只在關(guān)節(jié)處受到了微不足道的抵抗。她將戒指遞還給他,刮痕磨損如初。
他倆久久地凝視著對方,急救室傳來的雜亂喧鬧填補(bǔ)了兩人間的沉默?!翱磥聿皇请x婚,就是宣告婚姻無效了,”終于,他吐出了這么一句,“兩條出路對你都很不利啊。我想你也不樂意回肯特郡去吧?”
“永遠(yuǎn)都不想回去?!彼p聲說。
他們就這么看著輪班的護(hù)士忙里忙外。不知何處傳來了無線電的聲音,講述著逐漸露出水面的丑聞那一條條駭人的細(xì)節(jié)。安妮讓護(hù)士把無線電關(guān)了,可隨之而來的靜謐更讓人難受。
“我在想……你有沒有——能不能——我的哥哥們?”
她露出悲切的笑,這個問題她早就料想到要被問到的。也代表著一縷希望吧。
“也許見過吧。說實在的,我也搞不懂具體的操作機(jī)制?!?/p>
梅里特搓了搓臉?!鞍材?,我無法保證能成為一個好丈夫,但是我能聆聽,我會聆聽的。我們也許開始的時候有點著急,但沒必要急著結(jié)束?;蛟S有一天,我們能一起搞懂它?!?/p>
第二天,他們便辦了出院手續(xù)。梅里特去取車的時候,安妮就坐在一條板凳上等他。微風(fēng)將頭發(fā)吹進(jìn)了眼睛,她伸手將頭發(fā)別到耳后,卻看見街對面站著一位老人。他朝她點點頭,從街對面走了過來,胳膊下還夾著份晨報。走路時,他主要用右腿。
脫下了蘭寧斯的制服,她真有點認(rèn)不出他來了。老人不是別人,正是那門房。
他走到她面前,燦爛地笑著,露出的牙齦比牙齒還多。“你長得跟瑪麗說的一模一樣。之前嚇著你了吧,真對不住啊。”
安妮大吃一驚,趕緊站起身來,“您是——”跛腳的男孩。還能是誰?“她最后還是找到我了。其實呢,這么說吧,是瑪莎找到我的。畢竟,那是她的特異功能。”
一陣恍惚之中,安妮伸出手,被他緊緊地握了住?!斑@怎么可能呢?您至少得有一百多歲了吧?!彼蛄艘谎鬯哪菞l跛足,“我猜這就不是在戰(zhàn)爭中受的傷了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不是你們所想的那場戰(zhàn)爭。不過,我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也不少了。這種命運(yùn)于我而言再合適不過了?!闭f著,他攤開報紙,給她看頭版頭條,上面寫著《蘭寧斯的聲譽(yù)毀于一旦》?!艾旣悤胱屛矣H自來向你道謝的。我們竭盡所能也沒等來這個結(jié)果,原因很簡單,因為你還沒有到來——之類的吧。我說不好,她總是說得好些。她死后,我只能回到此地,盡管萬分艱難,但我一定要等來這個結(jié)果。上帝保佑,總算是等來了?!?/p>
“她死了?”
“對啊,就跟我們所有都會死的人一樣,”他看到她驚恐的臉,笑了,“不過不用擔(dān)心,她可活了好長一輩子,一直活到了新世紀(jì)。你倆剛剛好錯過了對方。”
他遞給她一張小相片,相片折了太多次,中間都花了。上面是一位大笑著的老太太斜躺在浴床上。她的泳裝與發(fā)式讓人想到二十年代早期。那片海灘雖看不出是哪兒,安妮卻決意認(rèn)為那是在肯特郡。
汽車咕嚕嚕地從街角駛出,停在了路邊。梅里特將胳膊甩到座椅靠背后面?!鞍材荩@個伙計是不是想找你麻煩?”
本杰明將相片翻過來,那背面寫著一個地址。“下次到步特爾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彼UQ劬?,說罷便立起衣領(lǐng),走了。安妮就這么看著他氣喘吁吁地走著,直到梅里特按響喇叭,嚇了她一跳。她大步走到車前,上了車。
“你知道的,他不是記者?!?/p>
“小心一點也不為過嘛,”他將車駛?cè)胲嚵髦??!澳敲?,咱們從頭再來?”
“我都不知道從何處開始?!?/p>
他叼起根煙?!拔腋改傅姆孔泳驮趦尚r車程開外?!?/p>
安妮笑了。她搖下車窗,讓藍(lán)色的煙飄出去、城市的喧鬧飄進(jìn)來,然后將下巴抵在手上。另一只手中緊緊握住的是那張相片。這次,她會做得恰到好處的。她會告訴他自己的一切,再沒有任何秘密或是羞恥。她會像瑪麗那樣,勇往直前。
【責(zé)任編輯:龍 飛】
①歐洲首家專門治療精神病患的機(jī)構(gòu),常被稱為瘋?cè)嗽?,英文名Bedlam現(xiàn)被用來形容混亂或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