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彧
貓爪撓心
在那個年代的農家,貓朋狗友,雞親鴨戚,牛兄弟,豬大爺,一個都不能少。貧窮就像一根麻繩,把生命捆得更緊,像端午的粽子,瓷實,透著清香。就這樣,初冬的某天,為了抵御老鼠對后院那窖紅薯的偷食(那是我們整個冬天的口糧),母親抱回一只花白虎紋的幼貓,我們叫它小花。
小花孱弱不堪,任我們抱來抱去,放在哪就在哪,像一坨打濕的棉花。就算老鼠從它身邊溜過,它都懶得抬一下眼皮。偶爾吃點東西,回頭吐得到處都是。小心翼翼地養(yǎng)了一個多月后,小花終于煥發(fā)精神。它毛色油亮,眼神機警,步伐敏捷。房梁上偶爾一絲聲響,它的小耳就應聲豎起,大有騰空而起的架勢。母親歡喜地說,這回我家的紅薯終于安生了。
從此,一只活潑的精靈時常跳躍在我們的灶臺上、飯桌邊。它時而溫柔地膩在腳邊,時而閃電般穿梭在房梁屋頂;時而為一塊骨頭與大黃(一條老狗)劍拔弩張,有時又彼此撩撥、嬉鬧不止。我因多病,常常大白天獨睡在家,小花就安靜地賴在枕邊,咕嚕咕嚕地細語。有時它也會玩點新鮮,比如看到從屋頂瓦隙間漏出一些光柱,它就如同發(fā)現(xiàn)奇跡,時而躥到光柱下,時而遠遠逃開,時而叉著兩爪仿佛已經(jīng)將其罩住,時而人立一般想要將光束抱緊,騰挪翻滾,樂此不疲,玩著自導自演的游戲。有時我也忘了疼痛,下床拿起小方鏡,借著反射,把光影弄得滿屋亂跳??吹轿腋顧n演出,小花更感振奮,興致勃勃地接受愚弄,追著光影躥奔,手忙腳亂,花樣百出,筋斗連連。一人一畜,把家里弄得像個熱鬧的游樂場。漸漸地,鬼靈精怪的小花已經(jīng)成為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員。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多年,直到菊叔出現(xiàn)。菊叔人高馬大,咋咋呼呼,會講故事,招人喜歡,唯一的缺點是好吃。那時的農村,生存尚且艱難,好吃自然更受煎熬。但菊叔不覺得苦,因為他什么都吃,什么都敢吃?;锪?、劇毒、奇丑的蛇,骯臟的老鼠,邋遢的螳螂,很多看著就讓人嘔吐的什物,菊叔都敢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比如看到了蛇,我們遠遁,而他就像看到了婆娘——他一直還沒婆娘,拎著就往家里趕,不要多久,就端著一只大碗咂咂有聲,四處顯擺。
應該是一個荒月,菊叔好久不曾神氣,這會兒竟又端著那只大碗走來走去了。大碗冒著熱氣,肉香撲鼻。他說,吃點不?嘗嘗不?知道是什么不?
蛇?
不是。大冬天的哪里有蛇?
螳螂?
不是。螳螂都被老鼠吃了。
老鼠?
不是!老鼠都被你們家貓吃了。再猜猜?告訴你們,貓!
貓!
比老鼠好吃多了!
我們趕緊回家找小花。
家里沒有,后院沒有,房前屋后都沒有。早上沒有,中午沒有,白天晚上都沒有。
第二天,我們兄妹各握一把菜刀、草刀、鐮刀、柴刀來到菊叔家,見凳子砍凳子,見桌子砍桌子,見床鋪砍床鋪。“還我們小花!還我們小花!”
菊叔急得大叫:“誰動了你們小花!昨天那是只死貓——后山里撿的,早死了!”
鬼信!我們還砍他的墻壁。菊叔好不容易奪下四把刀子,落荒而逃,從此不敢到我家串門。有事找父母,也只是扯著嗓子遠遠地喊。他知道,這屋里,一直有四雙仇恨的眼睛。
父母一再解釋,那只貓老了。貓老了,會自己找個偏僻地方安靜地死。我們不信。后來,菊叔終于熬不住好吃的嘴巴,外出尋路,從此杳無音信。我們更加堅信,小花是他殺死的。老人們說,貓有九條命,誰取了一條,剩下的八條,一定會來報仇。菊叔就是報應!
其實我們早就原諒并同情著菊叔了,可每每聽到一些貓事,已經(jīng)人到中年、盔甲重重的我們,也常常會貓爪撓心,撓出那些柔軟而疼痛的記憶。
比如近日看一則新聞,說某老太太家里養(yǎng)了一只小貓,整天像個粘在身邊的孫兒,通人性、懂人話,還時而“奶奶”“姥姥”地真切叫喚,讓人憐愛不已……
而今人心如山,動物更覺親近。這話我信。
雞鳴不已
在我兒時,農家養(yǎng)雞就像現(xiàn)在的有錢人養(yǎng)小三一樣,偷偷摸摸,驚險不斷。村子里時常回蕩著“雞鴨小心”的主旋律。
作為生產(chǎn)隊的當家人,父親自然要堅決落實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指示。偏偏母親嫁給父親時,嫁妝就是一只老母雞。父親不得不有所妥協(xié),將雞窩結結實實地壘在臥室里。他再三囑咐:“關?。≌l給我丟臉,我就派人凈窩!”這話是對我們說的,更是對母親說的。
對于持家的農婦,“凈窩”簡直比死人還恐怖。有年秋天,十阿婆“一時疏忽”,兩只雞婆正在門前田里啄谷,被“張二羅鍋”看到。“張二羅鍋”精瘦而駝背,可自隊里安排他看雞后,婦女們一口一個“二哥”地跟他親熱。當下,十阿婆立馬拿只雞蛋塞過去,二哥正想睜只眼閉只眼,恰巧大隊支書來了,兩人嚇得兩腳篩糠。二哥轉身將雞蛋往嘴里一扣,生生吞了下去??蓱z兩只雞婆、四只雞崽連同三只雞蛋,都被充了公。這就是所謂的“凈窩”。十阿婆先是號哭,繼而癡坐,最后一頭扎進大塘里,幸虧二哥留了點心,才沒弄出人命。
既然養(yǎng)雞如此艱難,雞肉雞蛋也就顯得特別金貴。普通農家,雞窩就是日常的銀行。一家人的油鹽、小孩子的學費,添新衣,送入情,全都在幾只雞上。平??膫€雞蛋,如同在主婦身上割肉,至于雞肉,那就只有過年才能吃到。有時家里來了貴客,父親只管大聲大氣地吆喝,殺只雞!母親頻頻使眼,父親只當沒見,母親只好忍著眼淚把生蛋雞婆殺了??腿耸軐櫲趔@,父親豪氣沖天,母親則在后院趕豬打狗生悶氣。即便如此,每次來客,母親照例盡心張羅,最寒修也要弄出幾只雞蛋,就算之后得過個幾天缺油少鹽的日子,她也不在乎。
盡管這樣,有雞在戶,這日子也就風生水起,滋潤綿長。
在不擔心“凈窩”的閑月,雞們獲得了寶貴的自由,可以公開地在高天厚地里啄食、徜徉,把長期壓抑的繁殖本能放肆地釋放。這時候,一只峨冠艷服的公雞帶著幾只母雞、一群雞崽從前面走過,主婦的神情就會為之一爽。如果剛好有鄰居來訪,那一時半晌的話題,就會在“誰家的公雞最大”“哪只雞婆孵雞最穩(wěn)當”“哪只雞婆下蛋最勤快”“誰家遭了黃鼠狼”等問題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雞們無需參與議論,它們自顧自偏頭思索、低頭覓食。只有那只大公雞,一味昂首闊步,偶爾發(fā)現(xiàn)什么美味,就咯咯咯地邀來母雞同食,像個天生的好男人。所以雞群之中,一律都是公雞瘦、母雞肥,唯有被奪去男權的閹雞,總是李蓮英一般富態(tài)。當然公雞也并非一無所求,小恩小惠之后,它便伸著腿扇開一邊翅膀,抽瘋一樣地原地打轉,再厚著臉皮向一只母雞靠過去。一旦看到這個怪模樣,母雞常會驚得一跳。婦女們一旁笑罵,孩子們則像追小偷一樣將它追得跌跌撞撞。
其實對于雞來說,日子是一蟲一粒地數(shù)著過的。春上的雞,最多熬到年底。尋尋覓覓,低頭抬頭,轉眼就是一生。所以長得最漂亮的公雞,也不會給我們留下具體的的記憶。它們像蕓蕓的勞動人民,在農家院落里,地位崇高、聲勢浩大,卻一律地面目模糊著,無名無姓,連像我家“小花貓”“大黃狗”那樣的綽號也沒有。
唯一讓人記得的是它們歌唱家一般的聲音。母雞唱的是咯咯咯的日常民謠,棉被一般樸素溫馨;雞崽是嚶嚶嚶的通俗歌手,米粒一般干凈清亮。至于擔負著唱時報曉重任的公雞,則有著如同帕瓦羅蒂的高音美聲,往往要站穩(wěn)樁根,做足式樣,氣運丹田,抖冠引頸,昂首向天,喔——喔——喔-發(fā)出響徹云霄的長鳴,末了還特意在收尾處來一個低
回婉轉的詠嘆。若朝陽未出,空氣清明,一雞起唱,百雞響應,抑揚頓挫,此起彼伏,整個村莊全都沉浸在雄雞的歌聲中。此時此境,不管你是睡著還是醒來,都覺得萬物安穩(wěn),歲月靜好,縱有多少人生的苦澀,都會在這一聲歡啼里抖落、沉淀……貧窮時聽聲雞鳴也是好的!
無為的狗
大黃是跟隨著弟弟的降生來到我家的。
養(yǎng)狗原本是為了看門,但集體化以后,看門狗也就集體失業(yè)了——因為到處都變得路不拾遺。我家所謂的門,其實就只是幾根木方塊釘成的欄桿,門板都搬到集體倉庫去了。
兒時的記憶中,最大的失竊莫過于六太婆家里丟失的那只雞蛋。好多年后,老人家還在控訴不已。
“真是白日見鬼。明明聽到蘆花雞報喜,雞窠卻是空的。哪個沒良心的賊牯子,吃了爛腸子死!爆肚子死!雷打火燒死!”
六太婆的大嗓門響起來,大屋場天搖地動。案子雖然不了了之,但那入骨入心的咒罵,足以使人膽寒。
后來我們的新家建到離大屋場近一公里的地方,從此單家獨屋,遠離是非,母雞可以隨地下蛋,瓜蔓可以滿地亂爬。但伴隨而來的,是難以承受的冷清。夜風呼嘯或大雨滂沱時,我們就像住在了深淵里。爸爸終日在外忙碌,家里只有疲憊的母親和幼小的我,伴著昏黃的煤油燈,一只老鼠的穿梭,一片樹影的晃動,都可能使我們豎起驚恐的耳朵。母親一再說要養(yǎng)條狗熱一熱屋場。
狗原本是一種讓我痛恨不已的東西。在離我家最近的雷公壩,那里有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玩伴,可偏偏那里養(yǎng)著四條兇狗,于是,雷公壩便成了十分要命的誘惑與煎熬。只要稍有空隙,我就像私會情人一般,急切地奔向充滿險釁的目標。往往還隔著兩三百步,就有兩條狗沖到高地上狂吠,另一條則觥著一口尖牙匍匐路旁,剩下一條深沉地躬在那里,看似神色不驚,實則蓄勢待發(fā),都是一副前世有仇的兇相。我手里緊攢著石塊,和它們僵持對峙,不敢近前一步,只能等著玩伴們揮著棍子出門接我……
母親生下了弟弟,外婆帶來了大黃。大黃到我家的時候,我對它保持著足夠的戒備??僧斠股钊遂o時,幾聲汪汪的叫吠,卻讓我們平添膽色。大黃喜歡跟在我身后,盡管我時常嫌惡地踢開它??僧吘勾蠹叶歼€是小孩,不懂事,不記仇,它以為踢它就是跟它戲耍,反而就勢打幾個滾,做出幾個花樣,慢慢也就兩不相厭。
正所謂什么屋場出什么狗,雷公壩從來是惡狗輩出。而父親母親一向好客,絕不允許因為一只狗而門庭冷落。大黃初來時,也曾恪盡職守,對家里來客放肆吠嚷,因此多次遭到父母的厲聲呵斥。大黃有記性,后來凡有人來訪,它也就適可而止,象征性地報個消息,而后就識趣地退隱,絕不惹是生非。
大黃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崗位。外婆走了,母親要下地勞動,我要出去看牛,弟弟就只能一個人在家。弟弟坐在座籃里,睜著澄亮的眼睛看著我們離開,他嘴巴一扁,到底沒有哭出來。幾個月大的孩子,要丟在家里,母親有說不出的心疼,她噫著眼淚,把兒子交給大黃。經(jīng)過幾番訓練,大黃果然聽話。座籃是可以轉動的,弟弟原地轉動,大黃就在弟弟的身邊繞來繞去。也不知道大黃有什么本事,總之我們回家時,老遠就能聽到弟弟咯咯的笑聲。有天媽媽回家,看到弟弟已經(jīng)蜷縮在座籃里睡著了,一只手還抓著大黃的半邊耳朵。大黃清醒地蹲著,一動不動。多么心善的一只狗!媽媽常常向客人夸耀。
大黃在我家待了十多年,直到壽終正寢。在鄉(xiāng)下,能夠享盡天年的牲畜鳳毛麟角,何況是原本可以成為佳肴的狗。有回,一個遠房親戚看到肥碩的大黃,說要出好多好多錢買下來,弟弟偶然聽到,趁父親端茶的工夫,一棍子把大黃打得奪路而逃。他一邊把狗趕遠,一邊喊著口號抗議,誰買狗,沒良心!誰吃狗,爛腸子!事實上,父親知道大黃在家里那無法取代的地位,所以從來就沒有過賣狗的打算。
后來,村里偷狗、毒狗的事情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了專門的狗販子。村里的狗,最多也就那么兩三年壽命了。
莊嚴的豬
寧鄉(xiāng)豬,中國四大名豬之一。那年代,吾鄉(xiāng)家與家的貧與富全出在喂豬上。隊里出工,“動不動,十工分;干不干,四百八”,總歸都是彼此彼此,要分勤懶、別高下,關鍵在豬欄里那一小段“資本主義”。家里肥豬滿欄,是勤勞的實例化,是靈巧的具體化,是富裕的明細化,兒女婚娶都好說話、易成功。正因如此,寧鄉(xiāng)人養(yǎng)豬不叫“養(yǎng)”,叫“育”O(jiān)一個“育”字反映出認真、細致,反映出人道、親昵,仿佛育兒育女一般。
吾鄉(xiāng)的豬,生得隆重。在我家,母親老早就會給豬娘算出預產(chǎn)期,在它豬食里攪上一兩只雞蛋,每晚臨睡前都要提著馬燈照照動靜,釀出一種氣氛。真到臨產(chǎn),必通宵達旦守候在豬娘旁??吹截i崽露頭,歡喜得像媳婦生子,如果生到十二頭以上,恨不得放兩掛鞭子向全村報喜。接生時最是小心,生出一只,捧出一只,抹去羊水,先放在軟草窩里暖暖,接著又捧到豬娘乳頭旁就奶,還要提防被疲倦的豬娘壓壞。最后出生的那只豬崽叫因子,往往個頭小,身體弱,吃奶時爭不到位置、挨不到奶頭,母親特別留心,又嗔又怨地把那些強壯的豬崽扒開,將奶頭塞到它嘴里。
吾鄉(xiāng)的豬,吃得精致。那時節(jié),人嘴且難保障,家畜們自然是以野草為主。但吾鄉(xiāng)的豬,遠沒那么隨和。它們非鮮不嘗,非熟不食。田壟間、小溪邊,妹妹背著一個大簍,顛著一把小鋤,彎著腰,鼓著眼,仔細地搜尋、挑剔,只是貓耳朵、狗腳板、蟆公草、地菜子、鴨腳板,盡是些很細微的什物,大半天也弄不到一筐。豬草采回后,得洗凈、瀝干、剁碎,混著淘米水、洗碗水、米糠,大火煮熟。這還不算,在豬們正式進食前,還得用手一把一把地搓,擇掉沙子、草梗等硬物。沒事時,我們特愛看豬們進食,每當哼哼唧唧的叫餓聲響起,母親就打起飛腳,將盛滿豬食的木桶提到豬圈邊,豬們各自舉著大嘴,或跳或擠或拱,若三四頭豬一同鬧騰,食桶便常有被拱翻的時候。好不容易將木桶迎下去了,豬嘴一口氣插到食物里,半天半晌才抬頭喘氣,嗷嗷致謝。那個香、那個急,讓人好氣又好笑。
吾鄉(xiāng)的豬,養(yǎng)尊處優(yōu)。它們的居室大都也是磚墻瓦房,與人舍相差無幾。前面是干凈敞亮的餐廳和稻草鋪就的軟臥,后面是拉撒方便的衛(wèi)生間(糞池),父親每天都會給它們打掃沖洗,隔數(shù)日將糞便清運到田里。而它們,整天無所事事,唯一的任務就是長膘??伤鼈兤患保朴崎e閑地享受著飯來張口的慢生活,往往一年到頭,也不過兩百來斤。不像現(xiàn)在的杜洛克,噌噌噌就像吹大的氣球,三四個月就可以出欄。
吾鄉(xiāng)的豬,寶相莊嚴。它們俊俏富態(tài),是牲畜中的貴族,是豬類中的潘安。其俏也,首在毛色,額頂有白斑,腹下和四肢均為白色,肩頸尤有一白色環(huán)帶,其他部位均為油亮的黑毛,雅稱“烏云蓋雪銀頸圈”;其次在骨架,背寬、腹大、腿壯,全然不像后來的瘦肉豬那樣尖嘴猴腮;再次在肉嫩,正因為吃得精,無公害,長得慢,營養(yǎng)足,因而皮薄肉厚、肌理細膩、肥瘦相間,炒之芳香四溢,食之有特殊的鮮嫩甜美。
吾鄉(xiāng)的豬,備受青睞。因為名貴,湘鄉(xiāng)安化漣源等地的“豬客”紛至沓來,三五成群,尋購豬崽。于是乎,母以子貴,養(yǎng)豬娘就成了生生不息的一大產(chǎn)業(yè),形成了一條綿長的產(chǎn)業(yè)鏈。比如有專門配種的,往往是一個慈祥和氣的老者,趕著只火急火燎的公豬,在村落阡陌間穿梭;又比如有了專門做小豬中介的豬經(jīng)紀,吾鄉(xiāng)叫“豬邊韁”,能說會道的角佬,帶著人沿家沿戶買豬崽。邊韁者,就是把買家、賣家兩邊的韁繩扯攏來,搓合成交易的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屬于“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
吾鄉(xiāng)的豬,走得尊榮。每當小豬出賣,母親總會抹一把眼淚。那些外地“豬客”挑著擔子出門了,豬崽們走上它們遙遠的行程,哩哩聲漸行漸遠。母親忽地趕到河邊,
“嘮嘮嘮嘮,要聽話啊,要安生啊”,當母親在夜色中這樣高聲招呼的時候,少不更事的我們也往往會鼻子一酸。當然,吾鄉(xiāng)待豬也不至于慈悲到養(yǎng)一尊大爺,讓它長命百歲。豬喂大了,必請來專業(yè)的屠戶,要燒香點燭為其“超度”,還要念叨一個彼此關照的理由:“脫了毛衣?lián)Q布衣,莫到凡家變畜牲。”數(shù)月辛勞,換來一疊票子。蓋房子、娶媳婦、送小孩讀書,這就是生活的底氣。
在湖湘,“寧鄉(xiāng)人會讀書,寧鄉(xiāng)人會喂豬”一語日益響亮。每當聽到這句俗語,腦海里時常浮起一些讓人眼眶發(fā)熱的場景:就著一盞油燈,弟妹們手不釋卷溫書,母親咚咚咚剁著豬菜陪讀,彼此不時對視一眼,便有無限的溫暖在傳遞,在一圈一圈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