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一

我很確信——我的新鄰居，他是一個魔鬼。

那天是他第一次來我家串門。

“小——朋——友——”他喊得一字一句。

我打開門，從門縫里映出一張生姜一樣蠟黃的臉，他努力扭動著緊繃的皺紋，擠出一個據(jù)說是笑容的表情。

“我來打個招呼，你的父母——在——家——嗎-”

砰！我一臉煞白地用背抵著門，額頭冷汗直冒。

“誰在敲門??？”書房里傳來媽媽的詢問。

“魔鬼！”我回答。

二

“真是太失禮了！”媽媽滿臉歉意地說，“陸先生，您可別往心里去。”

客廳里，那塊被喚作陸先生的生姜輕輕地揉著被門撞扁的鼻頭，有些尷尬地說：“沒事，我習(xí)慣了，可能是老師當(dāng)久了，孩子們都怕我?！?/p>

不、不是的，我的老師可長得不像生姜！

我心想著，又往后退了一步。

“哎呀，您是老師呀，那真是太好了！”媽媽卻如打了一劑雞血般欣喜，她把我從她背后拽出來，使勁往前推，“我家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最差了，陸老師，您看能不能給指導(dǎo)指導(dǎo)？”

不只成績最差，在我媽眼里，我樣樣都是最差，真不知道該不該提醒她。

“唔……不過我是大學(xué)老師……”生姜老實(shí)地回答。

“這樣啊，哈哈哈哈……”

我媽笑了，然后生姜臉的陸老師也笑了起來，兩人足足笑了有半分鐘！

這讓我懷疑魔鬼是不是天生都帶著一種傳染病，于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三

第二天在學(xué)校，我把昨晚魔鬼來敲門的事講給阿福、小英和大力聽。

“他有又黑又粗的椅角嗎？”阿福問。

“沒有?！?/p>

“他有又細(xì)又長的尾巴嗎？”小英問。

“沒有?！?/p>

“這么看來確實(shí)有一只鬼?！贝罅γ嗣掳?，“一只膽小鬼！”

他們笑得前仰后合。

我急了，挺起胸膛喊著：“可他會飛，他會飛！”我跳上課桌，想著怎么給他們表演這個不存在的場景，結(jié)果腳底一滑，就順利地“飛”了起來。

“噢——”他們仨的嘴巴張得老大。

說真的，我還真就在空中劃了一道流星般漂亮的弧線，就是著陸的時候沒控制好。

“現(xiàn)在信了？”

他們點(diǎn)點(diǎn)頭。

“那快送我去醫(yī)務(wù)室！”

四

我媽費(fèi)勁地把打滿石膏的我運(yùn)回家里，嘴里喃喃念著：“等你爸出差回來，看他怎么收拾你！”

我知道不會，我爸回來鐵定累得一頭倒在床上睡三天，睡醒后就又該走了。他們都說我比我爸差遠(yuǎn)了一一我爸讀書那會兒可厲害了，所以現(xiàn)在才能這樣到處跑。我可不這么覺得，我現(xiàn)在就能到處跑。

我情不自禁地伸了伸腿一一

“哎喲！”我痛得大叫了一聲。嗯，好像這幾天暫時跑不了了。

“我要去見大力他們?！蔽艺f。

“你哪兒也甭想去。”我媽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去給班主任解釋清楚，班主任會請他們家長的?！?/p>

“就他們?nèi)齻€搗蛋鬼，不差多請這一次?！蔽覌屳p描淡寫地說。

“可這次不是他們的錯！”我抗議道。

“是是是，都是我錯了！我沒早把他們趕走，成天帶著你調(diào)皮搗蛋！你看看你，你媽你爸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我媽說著，手機(jī)響了，是另一個有頭有臉的人打來的。

“那當(dāng)然，沒頭沒臉的那是魔鬼?！蔽野缌藗€鬼臉，突然產(chǎn)生了奇怪的聯(lián)想——不知道陸老師有沒有頭和臉，他是不是把一根曬干的特大生姜套在脖子上？

我媽不知道是不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她打完電話，拿起挎包，拎著我就要出門。

“干嗎干嗎？”她拎得我從脖子到腳都疼。

“我要去公司，下午還有好多事情等著我做呢！我去拜托陸老師照顧你?！?/p>

我要急哭了：“不要不要，我不要去魔鬼家！”

我媽不耐煩地瞥了我一眼：“少啰嗦！有陸老師這樣的退休老教授當(dāng)鄰居，可真是太有臉面了。”

五

教授是什么我不懂，不過陸老師是真瘦。

“沒問題，我們好好相處?！彼τ睾臀覌岦c(diǎn)著頭，蠟黃的臉上攢起好多皺紋來。

我站在他身后，仔細(xì)地找著他的尾巴。

我媽寒暄了幾句，就忙不迭地撇下我走了。她是真忙，總是得花比照顧我更多的時間去照顧一個叫“公司”的小鬼。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小鬼，可就算如此，她嘴里最差的永遠(yuǎn)還是我。唉……

砰——陸老師關(guān)上門，我情不自禁打了個激靈。

“小——朋——友——”他笑瞇瞇的，語氣樣子很瘆人。如果天下的笑容都像某種花的話，陸老師的笑就是蔥花。

我說：“陸老師，您快別這么叫我了，怪嚇人的?！标懤蠋煹谋砬榻┳×耍褚话堰M(jìn)了急凍室的蔥花。

“這樣吧！你叫我‘嘯天好了?！蔽医又f。

“嘯天？”他皺了皺眉頭。

“對，我自己起的！”我把胸脯一挺。

“聽起來，有點(diǎn)兇?！?/p>

“兇才好呢！”我自豪地說，“兇才沒人敢欺負(fù)?！?/p>

陸老師搖搖頭：“他們那是怕你，可他們并不尊重你?！?/p>

我不懂，那有什么區(qū)別？

“怕就是見了你就哭，尊重就是見了你就笑?！标懤蠋熣f，“你愿意別人見了你哭還是笑??？”

“那不一定，不要兇我就成?！蔽蚁肫鹆宋覌尯桶嘀魅危缓笪矣窒肫鹆税⒏?、小英和大力，這三個傻小子現(xiàn)在一準(zhǔn)又被班主任訓(xùn)哭了，于是我接著說，“當(dāng)然還是笑好一點(diǎn)。”

“可不是嗎！”陸老師嘴角咧開，兩邊的皺紋像一對深深的書名號，“我給你改個名號，叫小天好不好?！蔽覔u搖頭：“不好，一點(diǎn)都不霸氣。”

“唉……你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你想想，等你長大T，人家會叫你阿天，再大點(diǎn)會叫你老天，等你到了我這年紀(jì)，就叫老天爺，到那時候不是一樣很霸氣？”陸老師的眼睛在蠟黃的眼眶里骨碌一轉(zhuǎn)，竟然有一絲狡猾，我從沒見過哪個大人有這樣的表情。

我掰著指頭算了算，到陸老師這年紀(jì)，估計還得有個七八百年。有點(diǎn)久，不過勉強(qiáng)成吧！

“陸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我說，“我覺得你和其他大人不一樣？”

“是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認(rèn)真地說：“我想看看你的尾巴?！?/p>

陸老師哈哈大笑，臉上的皺紋像秋風(fēng)里晃蕩的晾衣繩：“那咱們就好好相處，說不定什么時候我的尾巴就露出來了?！?/p>

六

陸老師說，他要教我怎么受人尊重，可他既不罰站也不背書，還凈給我講稀奇古怪的事。

什么南瓜和葫蘆是一家啦，無花果其實(shí)也有花啦，蜜蜂有三百萬根毛啦，豆?jié){不夠甜放點(diǎn)鹽啦……

我發(fā)誓，大概只有魔鬼才會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問那貓是不是有九條命。

“那倒沒有，命誰都只有一條?！标懤蠋熣J(rèn)真地回答。

“所以生命才是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他又意味深長地補(bǔ)充道。

我說：“陸老師，其實(shí)我也有個奇怪的問題，我們坐車的時候，不管坐在哪個窗邊都能感覺風(fēng)灌進(jìn)來，那風(fēng)是從哪兒出去的呢？”

陸老師撓撓頭：“問得真好！”

“可班主任卻讓我少想東想西的，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才是有頭有臉的正經(jīng)事?！蔽译p手托著下巴，“陸老師，真的只有上了大學(xué)才能出得了頭嗎？”

“那倒不一定，”陸老師回答，“上大學(xué)是挺厲害，不過像愛迪生那樣的淘氣包，他就沒上過大學(xué)。只要勤奮努力一樣有出息。”

我說：“您可別讓我班主任聽見了，他一定會讓愛迪生請家長的?！?/p>

我倆同時攤手表示無奈。

“唉……小天。”沉默了一會兒，陸老師突然叫住我。

“我覺得你那個關(guān)于車窗的問題，值得研究?！?/p>

七

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陸老師在一輛來路不明的公交車上打了一下午的瞌睡。

“小天，小天！”我被一雙大手搖醒，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睡眼朦朧地看著茫然的陸老師。

“知道咱們這是到哪兒了嗎？”

郊外的春風(fēng)拂著面，一個杵著拐杖的小孩和一個干瘦的老人茫然地站在陌生的公交站臺前。

“陸老師，現(xiàn)在怎么辦？”

“容我三思?！标懤蠋煵[起眼睛仔細(xì)研究著站臺上的公交路線圖，“壞了，這趟車好像是單程的。”

去最近的返程點(diǎn)得翻過一座小山。

陸老師背著我，他瘦骨嶙峋的背真是令我略得慌。

“陸老師，您放我下來吧！我的腿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蔽艺f。

“不成，這是我的過錯，應(yīng)該由我來承擔(dān)。”陸老師抹了一把蠟黃的汗。

我湊過去仔細(xì)聞了聞，粗大的皺紋里，只有香皂和洗衣液的味道，沒有姜味兒。

“你小子發(fā)什么呆？”

“我在想你教過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孺子可教，知道什么意思嗎？”

“就是山長那么高沒用，得住著老神仙。”

“說對了一半兒，這句話是告訴年輕人，不要好高鷲遠(yuǎn)，要多多學(xué)習(xí)，只要內(nèi)心充實(shí)，即使平凡也會大有作為，被別人尊重?！?/p>

我問怎么才算又平凡又大有作為？

“比如，”陸老師隨手指了指路邊的一棵小草，“知道這是什么嗎？”

“狗尾巴草?！?/p>

“胡說，那是野稻草?！?/p>

然后，陸老師同我講了一路袁隆平和雜交水稻的故事。真沒想到，一棵不起眼的雜草，竟拯救了幾十億人的生命。我的嘴張成了一個“0”。

“陸老師，您以前在學(xué)校就是研究這些嗎？狗尾巴……稻草？”我歪著頭問。

陸老師哈哈大笑：“是啊，這里面學(xué)問大著呢！”

“可我媽說那些是農(nóng)民才干的事，瞧不上。她要我以后做大老板，這樣她才有兩倍的面子?！?/p>

陸老師搖搖頭，他跟我說，五谷養(yǎng)身，農(nóng)業(yè)是最應(yīng)該尊敬的事。

他教我背了一首奇怪的詩，超級拗口，我只記得一點(diǎn)，什么"春雨驚春青谷天"。陸老師說，這首詩寫的是莊稼，也寫的是萬物的規(guī)則，只要照著這首詩走，生命就能按部就班，就能找著自己生長的道路了。

可惜我倆還沒找著路。

我仔細(xì)地看著陸老師的后腦勺斑白的頭發(fā)，有一寸長，真有點(diǎn)像仙風(fēng)道骨的老神仙。我說：“陸老師，我現(xiàn)在覺得你不像魔鬼了。”

“不，現(xiàn)在我就是魔鬼。”

陸老師邁開了步子，讓我在他背上一上一下，略著他那幾塊皮包骨，真像在地獄上刑。

我笑著叫著。陸老師在唱：“這是魔鬼的步伐，是魔鬼的步伐……”

當(dāng)我們走到山頂?shù)臅r候，太陽在西邊的云里開出一朵花。

那天夕陽真好。

八

我的腿好了。

回學(xué)校的第一天，我就鄭重地告訴阿福、小英和大力兩件事情：第一，陸老師不是魔鬼，他只是長著一張生姜一樣的臉;第二，他懂得比魔鬼還要多，還會跳魔鬼的步伐。

“生姜一樣的臉！”大力說。

“懂得比魔鬼還要多！”阿福重復(fù)著。

“魔鬼是這樣跳的嗎？”小英摔了一跤。

我把手一揮：“總之，就是非常有趣又非常厲害的人，陸老師教了我很多很厲害的東西，你們想學(xué)嗎？”

沒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我大聲地說：“從今天開始，咱們要學(xué)會尊重！”

“梁小天！你瞎喊啥？”班主任從辦公室探出頭來，他抖了抖眼鏡。

阿福、小英和大力趕緊低下頭去。

“抬起頭來！"我喊道，“跟我一起敬禮，老

師——好——“

班主任狐疑地打量著我：“梁小天，你是不是又犯事兒了？”

“報告老師，我只是覺得我們應(yīng)該尊重老師！”

班主任噗嗤笑出聲來：“喲，兩個月不見，孺子可教嘛！”我知道孺子可教是夸人的話，陸老師就經(jīng)常這么說，所以我回答說：“嘿嘿，多虧我新交了個大朋友！”

班主任樂呵呵：“挺好，看來這往后我少了個小祖宗?！闭f著他破天荒地摸了摸我的頭，“傷好了要記住教訓(xùn)，以后不能闖禍了知道嗎？”說罷背著手走了。

“太牛了！”班主任剛走，阿福、小英和大力就涌了上來，“班主任居然對咱們笑了！小天，作弊了吧？”

我鼻孔一仰：“這就是尊重的力量！”

望著他們膜拜的眼神，我自信滿滿地說：“這還不算，我還有一招，能讓全世界都尊重咱們?！?/p>

九

“這里合適嗎？”

“合適?！?/p>

“唔，我感覺有點(diǎn)臟?！?/p>

“泥巴能不臟嗎？”

“那種子會不會拉肚子？”

學(xué)校操場背后廢棄的墻角，我們七手八腳地把一大把種子埋進(jìn)土里——那是我媽買來煲粥的上好的五谷雜糧，光是拆那包裝的真空禮盒都拆了半天，一準(zhǔn)能種出很厲害的東西。

大力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小天，就這些豆子真能讓全班同學(xué)都那個、那個尊重咱們嗎？”

“陸老師說了，五谷雜糧是最值得尊敬的事！”我指著撕掉的包裝袋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些豆子原本都是咱們中國的，如今最先進(jìn)技術(shù)卻在美國人手里，我們反而要向美國人買種子。陸老師說了，誰要是攻克了這道難關(guān)，誰就是大英雄！”

他們?nèi)齻€聽了，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種子長得超快，它們從土里鉆出來，沖破叢生的雜草，繞過凌亂的石塊，攀上廢棄的矮墻，展開嫩綠的葉子曬太陽。

所以是誰說過生命都是奇跡呢？誰也不曾料想，這些豆莖會有如此神奇的魔法——當(dāng)陽光在葉片上跳躍，把藤蔓上的每一縷絨毛都染成金色，哪怕只是呆呆地看著，也會笑出聲來。

我們的生活仿佛被賦予了新的意義，阿福、小英不再閑得無聊到處惡作劇了，大力甚至承包了每個星期三的教室保潔，他說要掃一大堆土去給豆子施肥。

我們從未像這樣快樂，比得上101次探險和惡作劇，那一刻，我們似乎真正感受到了“收獲”的意義。

又過了幾周，豆子開了花，一朵一朵像展翅欲飛的蝴蝶。一些花落下后，長出了長長的豆莢。

直到一天放學(xué)后，隔壁班的小胖墩從豆莢的角落里迎面走出來，一臉得意地望著我們。

“你上哪兒去了？”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質(zhì)問小胖墩道。

“不就是你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嗎？”他嬉皮笑臉地說著。

我們感到不對勁，忙朝著墻角跑去。

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望著一地的豆莢，我們的心仿佛也跟著碎了，大力一屁股坐到地上，小英和阿福的眼里閃著淚花。

我突然扭過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去。

“梁小天，你去哪兒？”

“我要去找他算賬！”

十

我的額頭腫了鵝蛋那么

大個包。

隔壁班的小胖墩哭得臉都花了，鼻子眉毛扭作一團(tuán)，像糾纏在一起的豆莖。據(jù)說我撞他滿懷的時候，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臟了褲子。

班主任一臉鐵青：“梁小天啊梁小天，我說你老實(shí)了沒幾天，結(jié)果是醞釀大事兒呢！闖禍都闖到隔壁班去To”

“是他先毀了我們的豆子！”我狠狠地瞪著胖墩，胖墩哭得更起勁了。胖墩媽媽心疼地嚷著：“不就是幾顆破豆子，至于把我兒子傷得這么重嗎？老師你看看，我兒子哭得多傷心，多慘！”她把她兒子像撥浪鼓一樣來回轉(zhuǎn)圈兒，露出了屁股墩上的一點(diǎn)泥。

我媽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了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個不成器的東西，我和你爸的臉都讓你給丟凈了！”

“道歉！”好多雙眼睛刀子般凌厲地督促著我，“道歉！”我感到天地在我頭頂旋轉(zhuǎn)，他們的目光像巨大的石頭向我砸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沒錯！”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出來。然后，一股酸勁兒涌上眼眶，燒得我眸子生疼，沒有人聽我說話，從來就沒有！

“是啊，反正我是最差的。不過沒關(guān)系，我也討厭你們所有人！”我扯開雙腿，瘋了似的跑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所有人的愕然里。

十一

一跑出學(xué)校，眼淚就像潮水一樣涌了出來，難過和委屈混合在一起，甚至帶著一點(diǎn)絕望。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沒命地跑著。我不想他們追上我，就跳上一輛來路不明的公交車，坐在窗邊繼續(xù)哭。

風(fēng)從窗戶灌進(jìn)來，打在我的臉上，真是涼透了。

父母、老師，我在他們眼里永遠(yuǎn)是最差勁的，無論我怎么努力，我永遠(yuǎn)是最差的。我這輩子都是最差的，下輩子也是。

我越想越難過，不爭氣的眼淚像一顆顆豆子不斷掉下來，我又想起了我夭折的豆子，哭得更傷心了。

“小朋友，終點(diǎn)站到了?！碧焐挥X暗了，司機(jī)停下車來。我哭著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壞事兒了一一這里是我和陸老師上次走丟的車站。

回家的路要翻過一座山。

我不知道夜里的山林是這樣的，那些紅色的花、那些綠色的草、那些黃色的落葉、花白的石壁、毛茸茸的野稻草通通沒有了蹤跡。有的只是黑色，到處都是搖晃的黑色樹枝、高聳的黑色樹干、黑色的石階、黑色的石壁、黑色草和落葉，風(fēng)一吹，沙沙作響。

我感到恐懼，也感到孤獨(dú)，可在哪兒不都是這樣嗎？在學(xué)校、在家里，有誰聽過我說話嗎？我突然很想念那天的夕陽，想念那些野稻子，想念陸老師像生姜一樣的臉和蔥花一樣的笑，可現(xiàn)在一切都只剩下了孤獨(dú)的黑色。無邊的黑色將我淹沒了，我蹲下來，抱緊雙腿，一步也不敢向刖走。

突然，一絲明亮從我的眼前掠過。我抬起頭來，隱約聽到有人在叫著我的名字，那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有力量，像一柄銀劍撐破了這個黑色的世界。我看到了花白的頭發(fā)，那是拿著手電筒的陸老師。

“陸老師！”我抹干了眼淚，用力站起身來大聲喊著。露氣蒙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就像抹上了一層油，我突然腳下一滑，就離開了地面，世界在我的眼前旋轉(zhuǎn)了起來，我的腦子好暈啊，眼前卻慢慢變黑了。又是黑暗??！陸老師你在哪兒，我是不是，沒有機(jī)會變成“老天”了？

“傻小子，你在嘟嚷個啥？”下墜中，我只感覺雙臂被兩只粗糙的大手重重抓住，我聽到陸老師溫和的聲音，撐開眼睛，看到了面前那張生姜一樣的臉。我正被陸老師抱在懷里。

“啊啊?。　蔽遗d奮地大叫起來，陸老師疑惑地看著我。翅膀，我看到了！銀色的，還閃著淡淡的微光，從陸老師的背后不斷延伸、飛散，宛若極光。

“陸老師，我們在飛嗎？”我問道。

陸老師愣了一下：“飛？”

然后他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恍然大悟，露出狡黠的表情，他做了一個小聲的口型：“噓，可別讓別人知道了?！蔽疫B忙用雙手捂住了嘴。

我想象著我們掠過城市上空，腳底燈火通明的街道像倒影在大海里的銀河。我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

“小天，以后不能一個人跑到山里去了，太危險，我們都擔(dān)心壞了?！标懤蠋熣f。

我點(diǎn)點(diǎn)頭：“陸老師，你上次教我那首《節(jié)氣歌》，我去查了，字典背后就有，我都背下來了，可我還是迷路了?！?/p>

陸老師哈哈大笑：“傻小子，人生路漫漫，你這不算迷路，頂多算繞了點(diǎn)彎路?！?/p>

我的眼睛仍未離開那雙銀色的翅膀，此刻它們卷曲下來，像紗巾縈繞在我周圍，溫柔地包裹著我。

“陸老師，你是天使吧？是老天爺派來守護(hù)我的天使。”

“說不定是派來懲罰你干蠢事的魔鬼?！标懤蠋煆椓艘幌挛业哪X門。

我揉了揉額頭，笑了：“陸老師，你永遠(yuǎn)也不要走好嗎？”

“那不行，像今天這種蠢事，我最多原諒你101次，再多，我可要走了?！?/p>

我趕忙說："一定一定，我一件蠢事也不干了。”

百上千次，直到那個曾經(jīng)在所有人眼里頑劣到無可救藥的我，一個人去了陌生的城市，闖出了屬于自己的天地，找到了屬于自己簡單的幸福，贏得了很多人的尊重。

也依然有很多人說我是最差的，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們每個人都不是。

我曾經(jīng)悄悄地以為陸老師早就忘記了101次蠢事的約定了，我以為陸老師并不可能永遠(yuǎn)站在我身邊，微笑著指導(dǎo)我安慰我守護(hù)我。直到一個悶熱的下午，有人急促地敲開了我家大門。當(dāng)我連滾帶爬地趕回老家，他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

我想摸摸他的臉，想拉拉他的手，可最后還是沒有那么做。

陸老師，你騙人，你從來不會半途而廢，大豆還在美國人手里哪！車窗的問題咱們不也還沒弄明白嗎？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梁小天，陸教授留了件禮物給你?！?/p>

我打開一看，眼淚和笑容就交織在了臉上——那是一塊生姜。

我可愛的陸老師，今天也是個俏皮的魔鬼。

又過了很久，我和我的伙伴行走在曠野，頂著陰霾的天空和天邊的悶雷，瞠過山澗和沼澤，越過戈壁和草原，只為找到一棵不起眼的雜草。心愿達(dá)成，我們歡呼雀躍，我們肆意吶喊，整個世界都回蕩著我們的笑聲，而我，肯定是當(dāng)中笑得最大聲的那個。

我知道，陸老師正看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