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華
(云南大學 歷史與檔案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鄭天挺(1899—1981年),中國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1933年任北京大學秘書長,1937年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1938年到昆明,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兼秘書長、西南聯(lián)大歷史系教授。1939年任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副主任。1940年至1946年兼任西南聯(lián)大總務長。
對鄭天挺先生的介紹和研究,已有《鄭天挺紀念論文集》[1]《鄭天挺學記》[2]《鄭天挺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3]《鄭天挺先生學行錄》[4]等論著出版,就他“崇高的品德、史學成就及其對北大及聯(lián)大行政方面的貢獻”[5],多有敘及。研究性的論文除在上述《鄭天挺紀念論文集》中收錄的文章外,主要有:楊志玖、馮爾康的《<探微集>述略》[6]、吳雯的《鄭天挺史學成就述略》[7]、林存陽的《史料·個案·宏通——鄭天挺先生研治清史的啟示》[8]、孫衛(wèi)國的《鄭天挺與二十世紀的明史研究》[9]、段曉亮的《鄭天挺與馬克思主義史學》[10]《鄭天挺隋唐史研究的成就與特色》[11]等。另,關注鄭天挺與西南聯(lián)大的論文有:楊紹軍的《鄭天挺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12]等。近得《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發(fā)現(xiàn)有鄭天挺先生在滇期間關注和研究西南邊疆史地的諸多史料,而他本人及他領導下的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在西南邊疆史地研究方面取得了許多成果,使我們對西南聯(lián)大與西南邊疆研究的認識前進了一步。故整理成文,就教方家。
全面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的學者們身處國難之際,心志堅定,在艱難的條件下繼續(xù)從事科學研究,反映了學者們學術救國的熱情。鄭天挺先生說:“在抗戰(zhàn)時期,一個愛國分子,不能身赴前線或參加革命,只有積極從事科學研究,堅持謹嚴創(chuàng)造的精神,自學不倦,以期有所貢獻于國家?!盵13]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的教師,在入滇前都有各自的研究領域。到昆明后,西南地區(qū)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豐富的自然資源、多彩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引起他們極大的興趣。同時,為了支持抗戰(zhàn),服務地方社會,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們開始關注西南的歷史文化、民族、語言、地理、地質、礦產(chǎn)、經(jīng)濟、社會、宗教、習俗等。又由于地方史料相對容易獲得,許多學者結合自己的專業(yè),將西南邊疆史地問題納入自己的研究范圍。這就是鄭天挺先生關注西南邊疆史地的背景。
《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載,在長沙時的1938年1月21日下午,鄭天挺和張怡蓀、羅常培、魏建功、章廷謙(矛塵)、羅庸(膺中)等六人聚會,談到他即將前往昆明,老友張怡蓀“勸余留意南詔史料,余方治隋唐史,聞之欣然。”他在宴席上便“默擬一目,世系第一,疆域第二,禮俗第三,語文第四,典制第五,傳記第六,名曰《南詔書》”[14]8。因為他治隋唐史,對于南詔地方政權自然感興趣,這即是鄭先生關注西南邊疆史地的開始。
1938年2月,長沙臨時大學師生決定南遷昆明。一些教授此前已乘車南下轉香港赴滇,鄭天挺先生則是由公路轉滇越路去昆明。2月15日,鄭先生一行十幾人從長沙乘汽車南下。3月1日,他們到達昆明。兩天后的3月3日,鄭天挺先生便在昆明位于三棵樹的書肆中“以國幣三元購《南詔碑》《南詔野史》各一?!盵14]33為了解昆明的歷史文化,此后幾天的日記中,均有鄭先生閱讀《昆明縣志》的記載,他稱贊《昆明縣志》“其引用書凡七十二種”[14]36-39,并輯錄出來。在鄭先生補寫的“入滇記”中,就引了戴絅孫(1)《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寫成戴炯孫,應為戴絅孫。戴絅孫,字筠帆,云南昆明人。清嘉慶已卯年(1819年)舉人,道光已丑年(1829年)進士,歷官浙江、貴州等地監(jiān)察御史。道光丁酉年(1837年),他開始修纂《昆明縣志》,書成于道光辛丑年(1841年)?!独ッ骺h志》有十卷,十八目,光緒辛丑年(1901年)始付梓。修的《昆明縣志》中有關昆明城垣的記載。他在3月9日的日記中說:“自離長沙每日以所見記之手冊,稍閑筆入此冊,今日始補寫竣事,得暇當參之志乘,加以潤色,成《入滇記》。”[14]35可見,鄭天挺先生一到昆明,就開始閱讀地方史志,在其所寫的《入滇記》中即參考了地方志乘。
在昆明,鄭天挺先生積極收集西南邊疆史地的資料,如1938年3月12日,鄭先生與羅常培到秦縝略家探訪,見其案上的“《云南鄉(xiāng)賢事略》一冊,有異牟尋、高升泰、段實、蘭茂、慈善諸人傳”[14]37,對其征引之書的《滇南詩略》《滇南耆舊傳》《滇南碑傳集》《通番事績碑記》等過去未知的資料,均一一詳細記錄。后數(shù)日又前往昆華圖書館,“意在購《云南叢書》”,在售書處選購了《滇海虞衡志》《云南備征錄》《南詔野史》三種[14]40。
此后,只要是與云南歷史,以及西南邊疆有關的資料,鄭先生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1938年12月3日的日記載,王崇武來談,說他近日專研明史,頗有所得,擬作《明史系年辯證》及《韃靼后紀》,“并謂吳三桂刊有《開疆疏鈔》一書,吳敗禁毀,世間罕睹,近惟省政府某秘書有之矣?!盵14]1121939年,鄭先生偶檢李根源(字印泉)先生《云南金石目略初稿》,“卷二五十二葉(頁)有《圓通寺觀音閣碑記》,題崇禎二十年,大奇之?!盵14]138下午便專門前往昆明圓通公園,“意在訪碑,竟不得其處?!盵14]138又1942年5月24日,在華山西路“于書攤見《王伯舉先生集》。伯舉名元翰,明萬歷進士,吏科給事中,進工科右給事中,以敢言名,《明史》卷二百三十六有傳。伯舉云南寧州人,卒于金陵。寧州今黎縣,在開遠北,滇越鐵路所經(jīng)之婆兮(2)《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上冊)第560頁寫成“婆號”,據(jù)查此處地名應為“婆兮”。,即其所屬也。書為嘉慶庚申家刻本,題曰《凝翠集》。應有五冊,疏草、尺牘、文集、詩集、墓志各一卷,今闕墓志。索價五十元,以三十元得之”[14]560。
到昆明不久,他制定了讀書計劃,“今略師求闕齋日課之意,每日讀:史書,五葉(頁)至十葉;雜書,五葉至十葉;習字,一百;史書,先讀兩《唐書》《通鑒》;雜書,先讀《云南備征志》《水經(jīng)注》《苗族調查報告》?!盵14]45其中《苗族調查報告》系日本學者鳥居龍藏所著,1936年由國立編譯局翻譯出版。1938年5月3日,在蒙自鄭天挺先生將讀書日課改定為,“晨:小字一百,大字五十。上午:讀史;隋唐五代,備講授。下午:讀傳記;《漢書》《三國志》,備纂輯史傳纂例。晚:讀雜書?!对颇蟼湔髦尽罚瑐渥胼嫛赌显t書》。”[14]57
此后的日記中,多處記載了鄭天挺先生閱讀西南邊疆史地書籍的情況,現(xiàn)大致整理如表1。
表1 鄭天挺先生所讀有關西南邊疆史地書籍統(tǒng)計
據(jù)表1不完全統(tǒng)計,鄭先生讀過的西南邊疆史地方面的書籍近20種,其中有《云南備征志》《云南通志》等這樣分量不輕的史志,而對于《云南通志》的閱讀所費時間較多,并做了大量的摘錄,以備完成《南詔書》。鄭先生為《南詔書》的撰寫,作了長達8年的準備,而且他的朋友們也為他收集西南邊疆史地的書籍,抄錄有關南詔的史料,如1938年3月27日,在蒙自的鄭天挺先生得到了劉鈞、買樹槐兩位“攜來莘田(羅常培)一函,并《苗族調查報告》《八股文小史》《云南省》各一冊?!盵14]44同年4月19日的日記載:“得莘田書,謂晤方國瑜近治南詔史,嘗取昆華圖書館所藏抄本《南詔野史》及《南詔蒙段記》??笨瘫尽赌显t野史》,并著有《南詔大事年表》……莘田又錄英人戴維斯(H.R.Davies)所著《云南》一書關于南詔者一條相示”[14]53。在西南聯(lián)大后期,鄭先生還有纂修《大理縣志》的計劃。
西南聯(lián)大《除夕副刊》曾描述鄭天挺先生為“聯(lián)大最忙的教授之一”。鄭先生出任總務長實屬無奈,學術研究多在晚間進行,由于時局動蕩,校務紛擾,他常常感到“不能作深湛之思”,但從未放棄閱讀、輯錄資料,從事西南邊疆史地的研究。1938年6月,他在讀隋唐史的《四裔傳》,以及此前讀《新唐書·吐蕃傳》的過程中,提出了疑問,“疑發(fā)羌即西藏土名Bod之對音,近日思之,覺其理頗長,因擬參考群書,作為論文。”[14]68這就是他撰寫《發(fā)羌之地望與對音》的文章,研究西南邊疆問題之始。
除了收集、閱讀史料外,鄭天挺先生還注重實地調查。1944年7月20日至8月23日,鄭先生利用假期赴大理考察,往返共34天。
大理考察的緣由:一是鄭先生一直有撰寫《南詔書》的想法,閱讀了許多的史籍、云南史志,輯錄大量的資料。大理是歷史上南詔統(tǒng)治的中心,有必要到大理進行實地考察。二是大理地方人士時常訪問鄭天挺先生,多次與他討論關于大理修志之事。收集地方史料,匯集成志書,這是鄭先生的宿愿與學術興趣所在。他們的考察是受大理縣志編纂會之邀請,所以“此次往大理,往返三十四日,食宿車腳均由地方人士供給?!盵15]918-919三是此次考察的領隊是羅常培先生。羅先生與他既是同學,也是多年的好友,興趣相投,患難與共。鄭天挺先生平時事務繁忙,羅先生多次動員他出去走走,這一次鄭先生同意前往。四是大理喜州是張耀曾(3)張耀曾(1885—1938年),字镕西(亦字蓉溪、蓉西、庸希),云南大理喜洲鎮(zhèn)人,白族。其父親與祖父均為清代進士,故其從小生長于書香門第之家。張耀曾雖然出生于北京,但因其家族為大理的望族,故祖籍在大理喜洲,他本人亦對云南有深厚的感情。張耀曾曾留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是民國初年著名的法律學家、政治活動家,民初為議員,曾三次出任中華民國北京政府的司法總長、法權討論委員會委員長(1923—1927年)等職。并嘗取中國法律條文翻譯為英法文,最為國際所稱道。先生的祖籍。張耀曾、張輝曾是鄭天挺先生的表兄,鄭天挺兄弟二人在父母雙亡后曾寄居在張家,張耀曾、張輝曾在鄭天挺的成長過程中影響巨大,大理對于鄭先生自然有一種親切感。到大理調查,不僅可以實地考察收集資料,也可以看看張耀曾的祖居之地及張公祠(即張家祠堂),拜訪在大理和喜洲的張氏親友,包括張耀曾的堂兄、表叔等。
1944年7月20日,鄭天挺先生與羅常培、德籍教師米山、鐵仙(孫云鑄)、馬晉三、沈嘉瑞(負責動物)、鄭萬鈞(負責森林)、馮景蘭(負責地質)、李憲之(負責氣象)、周定一(負責語言)、李俊昌(負責歷史)、王年芳女(負責語言)、趙儒林(負責森林)、傅愫斐女(負責社會)、及澤珣等15人[15]861-862離開昆明,經(jīng)安寧、祿豐、楚雄、云南驛、下關等地到達大理,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調查。
鄭先生他們一到大理,先拜訪縣長張耀宇等人。[15]864此后的日記多處提及拜訪張氏親友的情況,如8月6日,他參觀了張公祠,“張公祠即镕西大哥家祠,北屋三楹為祠,中祀元云南通海古橋州知州始祖張公諱建成暨歷代昭穆宗親靈位,左右列宗系圖?!盵15]888根據(jù)張公祠世系,可知張耀曾兄弟為張家第二十六代。8月9日,鄭先生在喜洲“往晤張效曾(法臣)、慕曾(范臣)二老,均镕西大哥之堂兄”。[15]895
考察人員按照不同的學科分為八組,鄭天挺先生與徐夢麟(嘉瑞)、游國恩(澤承)、周定一、田汝康、吳乾就、王年芳、李俊昌等人分在文史組,召集人為徐夢麟。[15]863為進一步了解大理歷史,鄭先生開始檢視明代大理名士李元陽撰修于隆慶六年(1572 年)的《云南通志》,錄下民國時期龍云所寫的序言及目次。[15]863-865
在大理期間,鄭先生或讀舊志,或游山訪古,對于歷史遺跡非常重視。1944年7月28日,他與徐夢麟、游國恩談文史采訪標準:藝文于舊志外,兼采唐以后總集,及楊升庵、李中溪三數(shù)人別集,尤注意新拓碑志;古跡多調查,略者詳之,闕者補之,誤者正之,名實不同者引伸之;人物著作,應有盡有。而且特別強調有三個重點:“一、全拓縣中碑碣,明以后者錄目擇拓;二、調查全縣本主;三、注意阿吒力僧與朵兮薄道?!盵15]874
鄭先生與其同人在大理考察取得了諸多成果,大致總結如下:
(一)獲得了許多珍貴史料,如搜集到楊玉科寫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 年)的《自敘》抄本,他的幕僚所撰《從軍滇黔始末情形簡明節(jié)略》等;[15]872抄錄了《南詔德化碑》《寶蓮殿記》《三靈廟記》《蝴蝶泉記》,[15]878-879,888,890,894-895以及段氏家族世系表[15]900等。
(二)考察了許多名勝古跡,對于全縣的碑碣進行拓片。參觀三塔寺(古崇圣寺)、中和寺和弘圣寺等,[15]866,871,881看了《元世祖平云南碑》《南詔德化碑》等許多文物;[15]870,878并請當?shù)厝送氐拦舛荒?1841年)正月所立的《重修大我士寺碑記》《大觀堂修造記》以及一些墓志等。[15]875,881
(三)調查全縣的本主廟。大理普遍存在本主崇拜,甚至一個村有多個本主廟。日記載:太和村有三個本主廟:一為張狀元塑坐像,手執(zhí)書,甚清秀,戴軟巾,傳為明代人,今稱“七堂大神廟”;一為供奉段某甲胄持劍像;一為龍王著黃袍王冠。皆三楹,本主居中,其左則祀土主,藍面六臂,手各執(zhí)一物,俗稱伽藍神?!氨局鞲鲝R不同,而土主則一,亦地方之特俗?!盵15]879又如喜洲也有三座本主廟:“一為四上街之妙元祠;一為中央祠,一為九堂神祠。九堂又稱祈雨壇,傳祈雨九神皆降,忽爾雞鳴,不能復升,遂祀為本主,所謂中央皇帝、三靈皇帝并在九神之內,石坪圩、城北、七舍、大界門諸村人均祀九堂本主。中央皇帝為段宗榜,四月十五日生日,上洪坪等七村之人共祀之?!盵15]896這又反映了多個村子之人共同祭祀一個本主的現(xiàn)象。類似的本主調查記錄在鄭先生的日記中有詳細記載,對于研究大理地區(qū)的宗教信仰和民俗文化具有重要價值。
在榆期間,鄭先生還收集和研讀了當?shù)匾恍┐笞宓募易V和族譜。根據(jù)日記,一個月中他閱讀的家譜、族譜統(tǒng)計如表2[15]885-914。
表2 鄭天挺先生在大理所讀家譜、族譜統(tǒng)計
歷史上,大理一郡,高、段、楊、趙四姓比較多。表2顯示,鄭天挺先生讀過的有段氏、楊氏、董氏、譚氏、尹氏、張氏、杜氏等大家族的族譜,他們分居在大理城和喜洲等地。關于《段氏家譜》,有正德十五年(1520年)其六世孫段德賢所寫的序,謂“滇南太和我段氏者,其來舊矣。我始祖蓮勝公遭元末兵燹而譜遂亡焉,傳至德賢已六世矣”。該譜稱是“‘大理國段思平之裔’,未嘗記之中原,勝于諸家之譜?!盵15]899因其沒有攀附金陵之風。
《世德堂張氏家譜》為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張昌所修,稿本,凡上、中、下三卷。在姓氏因由考中說:吾族始姓段,“舊譜云先祖諱保公者段姓,蔭父祖功爵,掌云南蠻兵,西破吐蕃,南阻梁王,伐木邦野夷,建立不次之功。順帝元統(tǒng)元年(1333年),撫邊論功,賜襲貴職,并賜姓曰張,名曰忠……即授為云南路都統(tǒng),賞御威虎,加佩金紫,父祖同封,子孫榮襲?!盵15]904該張姓祖上姓段,元代因功賜姓張,明萬歷年間第十世張燦始遷居喜洲,故鄭先生考證“此張氏與镕西大哥非同宗也?!盵15]905
在大理,楊為大姓,然楊氏同姓其實不同族。如《太和史城楊氏族譜》為清光緒年間的舉人、楊家第十三世楊純珍所修,凡八卷?!皸钍习副緸橄膊€巨族,”《紹霆公墓志》云:“原籍江南江寧府上元縣,為宋將楊由義之后,七傳入滇,卜居喜洲?!盵15]903而《大理史城楊氏族譜》是民國二十一年(1932 年)楊氏第二十一世孫楊文昭所修?!芭c前譜非一族,此喜洲北村四甲楊氏也?!盵15]905其始祖叫楊善,“字吉甫,原籍江南松江府引州朱家屯。元末游宦滇南,為段氏布燮官”。[15]906但鄭先生根據(jù)四甲楊氏的歷代墓碑,發(fā)現(xiàn)在清代以前,墓志銘只敘及始祖楊善任段氏布燮官,不言來自江南,原籍江南松江府是后來修譜時的攀附。另外的一份《楊氏族譜》是定居喜洲城北里大貫淜的楊氏,稱“世籍南京應天府上元縣,始祖藥師諱正公,來游云南,喜大理山水靈秀,卜居焉。”[15]905顯然,這三家雖然都姓楊,卻不同宗。而且他們的族譜均稱祖籍江南,是后來修譜時的攀附。
在實地調查和研讀家譜、族譜的過程中,鄭先生對于迤西地區(qū)的民家(今白族)和民家社會提出了如下看法。他說:“自到迤西,得讀諸家族譜,頗有愚妄之推測:一、純粹之民家為漢化最早之土著民族,其姓氏如哀牢九姓之屬,乃漢化后所加。二、同姓者未必同族,故同姓多相婚嫁,乃漢化更深,或與漢人交往久,嫌其不宜,乃微易其字以示別,如楊之為揚、陽、羊,張之為章之類;陽、揚姓甚稀,而世家之族譜誥封中反常見,至于平民之墓碑,則楊、揚氏之稱到處皆是;抑或土著本俗系女系制度,不禁同族之婚,則待考矣。三、上門之風甚盛,血系轇轕混淆。四、此間社會傳統(tǒng),初期盛夸南詔,其后則推朱明;故諸家族譜于兩者均不肯放棄,亦不顧其矛盾;如董氏稱始祖南詔董成自金陵遷滇,其例甚多?!盵15]886這些看法比較中肯,而有見地。
鄭天挺先生的大理之行獲得了大量實地調查的材料,為他的邊疆史地研究積累了寶貴資料。對于接受中國傳統(tǒng)治學訓練的鄭先生來說,利用這些實地調查資料,來對傳統(tǒng)志書進行有益的補正,使其視野更加開闊,研究方法更趨多樣。對于這次考察,鄭先生后來曾說:大理之行,“收獲甚豐”[16]。
西南聯(lián)大的八年,鄭天挺先生在學術研究中多有創(chuàng)獲,如發(fā)表了《發(fā)羌之地望與對音》(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本一分冊,1939年)、《〈隋書·西域傳〉附國之地望與對音》(載《國學季刊》六卷四號)、《〈隋書·西域傳〉薄緣夷之地望與對音》(載《國學季刊》六卷四號)、《滿洲入關前后幾種禮俗之變遷》《清代皇室之氏族與血系》等論文,還撰寫了《清代包衣制度與宦官》《清史語解》等。1946年初,鄭先生將自己十數(shù)年來研究的論文12篇匯為專集,題名《清史探微》在重慶出版。其中《發(fā)羌之地望與對音》《〈隋書·西域傳〉附國之地望與對音》《〈隋書·西域傳〉薄緣夷之地望與對音》等文,利用音韻學的方法和知識,研究藏族及其鄰國不丹的歷史,獲知發(fā)羌居地與吐蕃舊居相當,而附國之“附”字是后漢發(fā)羌“發(fā)”字的轉音。他從《附國傳》所載的該地風土人情與康藏地區(qū)加以比證,得出它們近似的結論,說明附國確屬藏地,其名取于“Bod”之對音。而“薄緣”從地望與對音考之,即西藏南界的山國不丹。[17]233這有力地說明了發(fā)羌是藏族的祖先,藏族在隋唐時期就同中央政權發(fā)生密切關系,是中國多民族大家庭的一員。對薄緣的了解,不僅有助于對西南邊境的考察,更是對中國與不丹兩國關系史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7]這是鄭先生研究西南邊疆史地的最重要成果。
聯(lián)大時期,鄭先生把西南邊疆史地、云南地方史等納入自己的研究范圍,并為之做了大量工作。鄭先生將往云南時,即有就地取材,研究南詔史的設想。甫一入滇,他就購買、借閱云南地方史志資料,閱讀、輯錄有關史料,為撰寫《南詔書》做準備。在西南聯(lián)大后期,還有纂修《大理縣志》的計劃,如1945年7月的日記載:“檢方志,為撰寫《大理縣志》擬目”[15]1064,“更詣馬晉三,談《大理縣志》例目”[15]1071。遺憾的是這兩部著作未見問世。
此外,在鄭先生日記中,還提到他已寫或準備撰寫的關于西南邊疆史地的論文,現(xiàn)輯錄如表3。
表3 鄭天挺先生已撰或擬寫關于西南邊疆史地的論文情況
其中《明清兩代滇黔之發(fā)達》一文,寫于1942年7月,為云南省地方行政干部訓練團做演講。先擬題目為《明清兩代滇黔之開拓》,后改為《明清兩代滇黔之發(fā)達》。文章分為敘論、區(qū)域之分合、人口、土田、交通、礦產(chǎn)、鹽、科舉、改土歸流、結論十部分。認為:“滇黔之發(fā)達在明清較前代為勝,明清滇黔之發(fā)達較之他省有過之”[14]586。鄭先生在大理三塔寺曾為干部訓練團作《中國民族之拓展》的講演,講演分四個部分:“一、中國之移民;二、中西移民之不同;三、展拓的三方面;四、中國民族拓展的精神與貢獻?!盵15]8811944年9月18日,受何炳棣、丁則良、王遜主持的“十一學會”之邀,鄭先生就大理考察情況,講《大理見聞》,介紹大理的民家、大理古史、宗教、氏族、婚姻等問題,講后有熱烈的討論。[15]9291945年1月18日,他又為云南文化界作《明代之云南》,分緒論、范圍、行政、形勢、人口、土田、財富、交通、文化、結論十節(jié)。[15]984第二天,云南報紙載:“文化運動委員會學術演講,昨日舉行第六講,由聯(lián)大教授鄭天挺先生演講‘明代的云南’。由洪武十五年(1382年)傅友德、藍玉、沐英入滇,至順治十五年(1658年)吳三桂入滇,二百余年間云南之政治制度、地理環(huán)境及交通、經(jīng)濟、文化等問題,均有精辟之分析。并謂云(南)政治進步、文化發(fā)達及經(jīng)濟之負擔,絕不弱于他省?!盵15]985可惜,上述的幾篇演講稿均已散佚。而《歷史上入滇通道》一文,“歷數(shù)自戰(zhàn)國至明清從內地到云南的水陸通道及其變遷,簡明精確。”[18]該文是鄭天挺先生研究云南地方史的代表性文章,后收入《清史探微》[17]246-250和《探微集》[19]。
在滇期間,雖然鄭天挺先生關注和研究過西南邊疆問題,有許多研究計劃,曾收集、閱讀、輯錄了大量史料,但卻沒有能夠全部完成,究其原因:
第一,鄭天挺先生的專業(yè)是中國古代史,主攻隋唐史、明清史,其學術專長是明清史。他對西南邊疆史地有興趣,是在特定條件下的因緣和合。長沙臨時大學決定遷昆明,這是一個機緣;西南地區(qū)悠久的歷史,加上地方史料相對容易獲得,是他關注西南邊疆史地、云南地方史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西南聯(lián)大各校北返后,鄭先生因為大女兒新喪,北大行政事務繁忙等原因,其學術研究在1950年以前幾乎停止了。
第二,1939年,傅斯年與鄭天挺先生有纂寫《明志》的計劃,因他講授明清史,這是他的專業(yè)所在。鄭先生1939年6、7月的日記,記錄了他與傅斯年共擬的《明志》二十四目和傅斯年新擬的《明書三十志》目錄。[14]161,165-167所以,1939年鄭先生分出部分精力和時間,來輯錄明史方面的資料。對于此事,他在《南遷歲月——我的聯(lián)大八年》中說:我當時正為同學講授明清史,涉及明史有關問題亦多。在閑談中,傅(斯年)希纂輯《明編年》和《明通典》,我想別撰《明會要》,而毛子水教授勸我編輯《續(xù)資治通鑒》續(xù)集。過了幾天,傅又來找我,勸一起搞個東西,不叫《明通典》和《明會要》,而叫《明書》。遂共同擬二十四目。后增為三十目。此書原擬五年完成,后來因為戰(zhàn)爭緊迫,事務冗雜,傅又遷往重慶,無力組織,計劃擱淺。
第三,各種事務的繁忙,無暇兼顧西南邊疆史地的研究。西南聯(lián)大的八年,鄭天挺先生先后承擔了“教務”(歷史教學)、“所務”(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事務)、“總務”(西南聯(lián)大總務)等諸多事項。特別是1940年2月,鄭先生開始擔任西南聯(lián)大總務長,行政事務日益增多,此職他一直任到1946年三校北返。鄭先生既要教學,負責北大文科研究所的事務,還有行政工作,與同輩教授相比,他要付出雙倍的精力才行,個人的學術研究自然大受影響。鄭先生八十壽辰之時出版的《探微集》,在后記中說:“我五十歲以前,忙于生活,沒有認真讀書”。五十歲以前,即是他在西南聯(lián)大(40歲至48歲)的時期。這里“沒有認真讀書”,當然是先生的自謙之詞,但也說明行政工作的分心是事實。鄭先生擔任總務長后,仍堅持給中文系、歷史系的學生上課,講授中國史部目錄學、隋唐五代史、明清史等課程。白天忙于各種行政雜務,晚間還得拼命讀書,以備第二天之講授,1941年1月29日的日記載:“用菜油燈燈草三根,讀《明史》至十二時,目倦神昏,始寢。蓋明日須講述,不得不詳讀詳考之也?!盵14]371其受業(yè)弟子王永興回憶道:“日間,先生在校辦公室處理有關財務人事諸大端以及教課;夜間,在宿舍樓讀書備課研究撰著,雖非通宵達旦,但深夜不眠乃經(jīng)常之事?!盵20]他就是這樣“利用晚間??惫偶?,焚膏繼晷進行學術研究,在文獻學、西南邊疆史,尤其是明清史研究領域創(chuàng)獲頗豐”[21]。
第四,西南聯(lián)大在昆時,鄭先生一人在校,長期住在西南聯(lián)大的教師宿舍,沒有家人陪伴,飲食不規(guī)律,使他的身體常感不適,日記中多處記錄了他腹瀉的情況。特別嚴重的是1942年12月中,他曾患斑疹傷寒,持續(xù)到1943年初才痊愈。后來他總結生病的原因:“平素自負身體強壯,且亦自知謹慎,不意在此竟有此大病。余自省月余以來飲食失節(jié),每日午間一時后始出辦公室,既不及按時歸食,或就小店零食,或歸以饅首佐冷菜冷肉食之,多寡冷暖無常無序,此積食也。聯(lián)大總務處事本雜,更益于事務組,月余來又為講演事,多翻簡冊。余就寢,枕上必讀,往往至一時半以后,每晚睡眠不足六小時,而午睡或能補足或不能補足。自北大辦事處移才盛巷,每周必二三往,往返必三四小時,此積勞也。余之衣被寄藏鄉(xiāng)間,在城僅薄被一床、襯絨袍一件、破棉袍一件,已不能穿,月初天氣驟寒,日夜仍惟此而已。日間勉可支持,夜眠多不能酣。此積寒也。”[14]643這種積食、積寒、積勞的生活,對他的健康不利,尤其是工作的勞累讓他身體受到影響。總之,上述的諸多因素不允許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西南邊疆史地的研究中。
《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為我們展示了以他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在國難之際,堅持學術研究的艱難歷程。《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的出版,不但有利于西南聯(lián)大歷史的深入研究,而且可望推動對鄭天挺先生的研究。我們在評述鄭天挺先生學術成果時,除了肯定他在明清史方面的成就外,也應當注意他對西南邊疆史地研究的學術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