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傳棨
[摘 ?要]墨子學(xué)說的宗旨是“兼相愛,交相利”。其十大主張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為了給庶民百姓謀福利,在當時以《天志》觀念積極推行,強調(diào)“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為百姓之治”,是天的意志。其中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節(jié)葬”。這既是墨家學(xué)派推行革新社會政治制度的內(nèi)容之一,又是求得國富民足的有力措施。墨家主張節(jié)葬的同時,也倡導(dǎo)祭祀。這在《節(jié)葬》《明鬼》《天志》等篇中作了深刻闡述,是有歷史進步性的,對現(xiàn)代也有借鑒意義。
[關(guān)鍵詞]兼愛;相利;天志;節(jié)葬;祭祀
[中圖分類號]B8224;B8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20)05-0004-06
墨子提出的“節(jié)用”“節(jié)葬”是其主張社會改革、推行“兼愛”“相利”的有機組成部分。如同在“仁愛觀”“天命觀”等方面一樣,在死亡觀上,儒墨兩家也是相異的。墨子對儒家的厚葬久喪的主張和制度,是竭力反對和批判的。墨子提出節(jié)葬的原則,不僅有利于“人為其所能”積極從事生產(chǎn),求得國富民安,更有利于革新社會習(xí)俗。墨家提倡的節(jié)葬原則,既具有其歷史意義,也有現(xiàn)實意義。
一、“厚葬久喪,不可不沮也”
儒墨兩家在死亡觀上相異,首先表現(xiàn)在喪葬制度上。墨家竭力反對儒家的喪葬觀念和制度,明確提出了“節(jié)葬”原則。墨家之所以反對儒家厚葬久喪的觀念和制度,首先就在于這種制度不符合“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是一種貧國貧民的制度。墨子在《節(jié)葬下》中說:“且故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令國家百姓之不治也,自古及今未嘗之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此存乎王公大人有喪者,曰棺槨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繡必繁,丘隴必巨;存乎匹夫賤人死者,殆竭家室;存乎諸侯死者,虛車府,然后金玉珠璣比乎身,……寢而埋之,滿 ,若送從,曰天子殺殉,眾者數(shù)百,寡者數(shù)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shù)十,寡者數(shù)人?!边@就是說,依照這種制度,如果死者為王公大人,則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繡必須繁富,墳?zāi)挂脖仨毟叽蟆_@樣,即使是諸侯,死了府庫貯藏之財也要為之一空。至于匹夫賤民家里,也會由于厚葬而傾家蕩產(chǎn)。而且依照儒家規(guī)定的居喪方法,死者家屬“哭泣不秩,聲翁,缞绖垂涕”,住在墓旁草屋之中,睡草墊,枕土塊。若如此生活三年,則王公大人便不能上早朝,士大夫便不能治理五官六府,農(nóng)夫便不能早出晚歸地耕作種植,工匠便不能修造車船器皿,婦女便不能早起晚睡紡紗織布。這樣,如果說“厚葬”是大量埋葬錢財,則“久喪”便是長期禁止人們做事。雖然財產(chǎn)已經(jīng)形成了,但卻掩在棺材里埋掉;喪后當繼續(xù)生產(chǎn),卻又被長時間禁止,如此國家百姓人民何以能夠致富呢?厚葬久喪不僅造成國貧民困,而且還嚴重損害死者家屬的身心健康,甚至危害他們的生命。因為依照儒家的居喪方法,死者家屬不僅哭泣無時,居住條件惡劣,而且還強忍著不吃飯而任自己寒冷,結(jié)果三年下來個個面目干瘦、顏色黝黑、兩耳不聰、雙目不明、手足無力,以至一些人守喪期間,靠攙扶才能站起,拄著拐杖才能行走。所以,墨子在《節(jié)葬下》中做了總結(jié):“計久喪,為久禁從事者也?!媒?,以此求富,此譬猶禁耕而求獲也,富之說無可得焉,是故求以富家,而既已不可矣?!?/p>
墨子之所以堅持反對厚葬久喪,不僅在于它下不符合“國家百姓人民之利”,而且還在于它上不符合“圣王之道”。古代圣王如堯、舜、禹的葬禮都很儉樸。墨子在《節(jié)葬下》中分別講述了堯、舜、禹在教乎八狄、七戎、九夷的過程中死亡后節(jié)葬的實際情況。他說,昔者堯去北方教化八狄,在半路上死了,葬在蛩上北側(cè),用衣衾三件,用普通的楮木做成棺材,用葛藤束棺,棺材入土后人們才哭喪,壙穴填平而不起墳。葬畢,可以在上面放牧牛馬。舜到西方教化七戎,在半路上死了,葬在南己的市場旁,也是衣衾三件,以普通的楮木做成棺材,用葛藤束棺。葬畢,市人可以照常往來于上。大禹去東方教化九夷,在半路死了,葬在會稽山上,衣衾三件,用桐木做三寸之棺,用葛藤束住,雖封了口但并不密合。挖了墓道,但并不深,掘地的深度下不及泉,上不透臭氣。葬畢,將剩余的泥土堆在上面,墳地寬廣大約三尺。這樣看來,厚葬久喪一定不符合圣王之道。
既然厚葬久喪下不合“國家百姓人民之利”,上不合“圣王之道”,那人們?yōu)槭裁磳χ∈夭灰涯??這不過是一種習(xí)慣和習(xí)俗罷了。墨家認為他們的一項重要使命就是移風(fēng)易俗,倡導(dǎo)和推行節(jié)葬制度。按照墨子以圣王之名制定的葬埋法則,就是“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lǐng),足以覆惡。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壟若參耕之畝,則止矣。死則既以葬矣,生者必?zé)o久哭,而疾而從事,人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此圣王之法也”(《節(jié)葬下》)。
墨家節(jié)葬的理論基礎(chǔ)是兼愛相利,是他“尚同”“尚賢”社會改革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其根本目的在于照顧和維護百姓人民的切身利益。墨子在《節(jié)葬下》中依據(jù)節(jié)用原則指出:“衣食者,人之生利也,然且猶尚有節(jié);葬埋者,人之死利也,夫何獨無節(jié)于此乎?”這就是說,既然衣食是人活著時的利益所在,猶且崇尚節(jié)制,葬埋是人死后的利益之所在,何以不予以節(jié)制呢?他之所以強調(diào)“三日之喪”,也是因為如此。只有節(jié)葬短喪,才能使死者家屬盡快地投入各項工作,竭盡自己的力量為天下興利,即所謂“以死亡之體渴興利”(《大取》)。
墨家的節(jié)葬原則不僅照顧和維護生者的利益,也照顧和維護死者的利益。所謂“節(jié)葬”,就是主張喪葬方式合宜,既不能太厚于死者,也不能太薄于生者,對雙方的利益都要顧及到。他在《節(jié)葬下》中盡管主要反對的是儒家的厚葬久喪觀念,但也不贊同一些邊遠地區(qū)人們喪葬方式太過苛薄的做法。他指出:“昔者越之東有 ?沐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居處。”即是說,越國的東面有個亥沐國,人們的頭一個孩子出生后就被肢解吃掉;人們的祖父死后,就背著祖母扔掉,說“不可與鬼妻住在一起”。又說,楚國南面有個啖人國,此國人的雙親死后,先把其肉刳下來扔掉,然后再埋葬骨頭。秦國西面有個儀渠國,此國人的雙親死后,用柴薪把他們燒掉,把煙氣上升說成是死后“登仙”。他認為“操而不擇,則此豈實仁義之道哉”。也就是說,這些做法也太偏離仁義之道了。所以說,墨子所主張的節(jié)葬原則是一種對死者和生者雙方均不失其“利”的原則。這是我們考察墨家節(jié)葬理論時須予以注意的。
二、“祭祀天鬼,則天鬼之福可得也”
我們依據(jù)墨子的《尚同中》《天志》和《明鬼》的豐富內(nèi)容,談?wù)勀又匾暭漓胩旃淼乃枷雽嵸|(zhì),反對把墨子祭祀天鬼解釋為鬼神迷信。
《墨子·天志》分上中下三篇,它是墨子“兼愛”“非攻”學(xué)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墨子借用天意反復(fù)宣傳和推行“兼相愛,交相利”的思想主張,強調(diào)只有實行“義政”才能得天之助,使國富民和、社會安寧,如以武力相侵凌,以強欺弱,必將受到天的懲罰而無可逃免。
墨子提出明鬼說的背景是,“天下失義,諸侯力征”“吏治官府不潔廉”,“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殘害”無罪人于道路,面對這種社會現(xiàn)實,墨子借鬼以治人,認為用“鬼神”之理施之國家與萬民,實現(xiàn)治國利民之道。
墨家雖然反對厚葬,卻十分重視祭祀,把祭祀上帝鬼神當作國家和人生的一件大事,強調(diào)祭祀鬼神務(wù)必要豐厚和誠敬。墨子在《尚同中》里談到古者圣王祭祀鬼神時,強調(diào)他們祭祀鬼神,酒飯不敢不潔凈豐盛,犧牲不敢不肥壯碩大,圭璧、幣帛不敢不合乎大小標準,春秋二季的祭祀不敢錯過時間;又明確地把“率天下之萬民,齋戒沐浴,潔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看作一項最根本的行政舉措。
在《墨子·天志》篇和《墨子·明鬼》篇中,對墨子強調(diào)祭祀的依據(jù)、原則要求及其與儒家的天鬼論的不同,均進行了深刻地闡述。簡括而言,墨家如此強調(diào)祭祀,是由他們的“上同于天”“以天為法”的理論原則和政治訴求決定的。墨家認為“天”是人類社會乃至整個宇宙中至上、至尊的東西,它不僅有智慧,而且有意志,是一種全善、全知、全能的東西。說它全善,是因為它“欲義而惡不義”,欲人“兼相愛,交相利”,它“欲福祿而惡禍祟”,永遠“賞善而罰惡”。說它全知,是因為“夫天不可為林谷幽門無人,明必見之”(《天志上》),即使對山村深谷幽暗無人處發(fā)生的事,它也了如指掌;因此,一旦“得罪于天,將無所避逃之者也”(《天志下》)。說它全能,不僅在于天帝鬼神能愛護、供養(yǎng)所有的老百姓,還在于它能夠做到對善“無小必賞之”,對惡“無大必罰之”(《明鬼下》)。即使面對“富貴眾強、勇力強武、堅甲利兵”,“天之罰”或“鬼神之罰”也“必勝之”(《明鬼下》)。既然天是至上、至尊又全善、全知、全能,則我們要獲福于天,自然就必須誠敬豐厚地祭祀上帝。而且,誠敬豐厚地祭祀不僅要表現(xiàn)于具體的祭祀儀式里,更重要的還要表現(xiàn)于“法天”“上同于天”的社會實踐里,我們不僅應(yīng)當“上同”于里長、鄉(xiāng)長、國君、天子,而且更應(yīng)當“上同”于“天”,去欲天之所欲,去為天之所欲,去普遍地“愛人、利人”,去“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唯有如此,才算“事天”,才算“順天之意”,才能“得天之賞”。而且,唯有如此,才算領(lǐng)悟了墨家祭祀學(xué)說的真諦。墨子在《魯問》里講了一個魯人祭祀的故事。說的是有個魯人祭祀時用一頭小豬,向天帝鬼神求百福。墨子聽到這事之后,說,這不對,現(xiàn)在的人施給別人的少,希望從別人那里得到的卻多,這樣一來,別人就怕你有東西賜給他們了。這個魯人現(xiàn)在用一頭小豬祭祀,向鬼神求百福,則鬼神就會怕你用牛羊祭祀它們了。從前圣王侍奉鬼神,祭祀罷了?,F(xiàn)在用一頭小豬祭祀?yún)s向鬼神祈求百福。這樣,與其祭品豐富,還不如祭品貧乏得好。這就生動地說明,墨子在《天志上》篇所提出的“祭祀上帝鬼神,而求祈福于天”,不僅是基于他的“上同于天”的思想路線,而且也是基于他的“兼相愛,交相利”“合國家百姓人民之利”這些基本原理的。
由此可見,墨家的祭祀學(xué)說與儒家的祭祀學(xué)說是不相同的。如果說儒家的祭祀學(xué)說主要是從祖先崇拜出發(fā)的話,那么墨家的祭祀學(xué)說則主要是從天帝鬼神崇拜出發(fā)的。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墨家完全忽視祖先崇拜。事實上,墨家的祭祀學(xué)說里也包含有祖先崇拜的內(nèi)容。例如,墨子在《明鬼下》篇里批駁儒者對墨家天帝鬼神崇拜的攻擊時,就曾明確指出“古之今之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為鬼者”。而且他的這種涵蓋祖先崇拜的天帝鬼神崇拜學(xué)說,是他既反對厚葬,又反對薄葬,而主張“節(jié)葬”的內(nèi)涵之一。
墨家雖然主張“上同于天”,主張?zhí)斓酃砩癯绨?,但卻明確地反對天命觀點,反對儒家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思想。墨子認為,雖然天帝鬼神全能,但它們的全能主要表現(xiàn)于保護、供養(yǎng)天下百姓上,表現(xiàn)于賞善罰惡上,而不表現(xiàn)為它們對社會和人生的普遍決定以及對人生壽天富貴的先天決定上。他認為決定社會和人生命運的東西相當復(fù)雜,除了上天的因素和天帝鬼神的因素外,還有許多人們往往意想不到的因素。因此,一個人不“上同于天”,不誠敬豐厚地祭祀天帝鬼神,不欲天之所欲,為天之所欲,勢必會遭受到夭亡和貧窮疾病的禍患;但是,即使他“上同于天”,誠敬豐厚地敬祀天帝鬼神,欲天之所欲,為天之所欲,他也依然有可能遭受夭亡、貧窮、疾病的禍患。因為事情正如墨子在《公孟》篇中所指出的:“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勞苦,百門而閉一門焉,則盜何遽無從入?!边@里是說,一個人罹受疾病之苦,可能是由許多方面原因?qū)е碌?,他之“上同于天”,誠敬豐厚地祭祀天帝鬼神,只是排除了他罹受這種苦患的一個原因,而不意味著他排除了罹受這種苦患的所有原因,因此他依然有可能患上疾病。這就好像一座房子有許多門開著,如果主人只關(guān)了一扇門,小偷還是可以很容易地通過其他的門進入這座房子一樣。“明鬼神”而“非天命”是墨家祭祀學(xué)說的又一個重大的有別于儒家祭祀學(xué)說的特色。
三、“殺一人謂之不義”,但“殺盜人非殺人也”
墨子死亡觀具有辯證的性質(zhì),它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是從“兼愛”和“仁義”原理出發(fā)反對殺人(暴政)和戰(zhàn)爭,提出了“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的觀點。墨子和孔子一樣,也講仁講義講德,但卻賦予仁、義、德以特殊內(nèi)容,他針對儒者“親親有術(shù)、尊賢有等”的思想,明確提出了“兼相愛,交相利”的觀點。在墨子看來,仁的基本意涵固然是愛人,但只有兼愛、周愛才堪稱愛人。他在《小取》里強調(diào)說,“愛人,待周愛人而后為愛人。不愛人,不待周不愛人;不周愛,因為不愛人矣?!边@就不僅揭露了儒家仁義思想的虛偽不實性,而且把墨家的仁義(愛人)原理同儒家的仁義(愛人)原理鮮明地區(qū)別開來了。依照墨子的觀點,兼愛,從一個角度講是“周愛”,而從另一個角度講就是“愛人如己”。在《兼愛中》里,墨子就是用“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來詮釋“兼愛”的。
“兼愛”不僅是“仁”,而且也是“義”。因為天下之所以禍亂不已,究其根源,正在于“別相惡,交相賊”。因而避免禍亂的根本途徑無他,惟“兼相愛,交相利”而已。兼愛不僅可以避免禍亂,而且是“圣王之道”“萬民大利”之所在?!都鎼巯隆穼Υ俗髁顺浞终f明:“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萬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審兼而務(wù)行之。為人君必惠,為人臣必忠;為人父必慈,為人子必孝;為人兄必友,為人弟必悌。故君子莫若欲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當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萬民之大利也。”
“殺人”之所以謂之“不義”,“殺一人”之所以“必有一死罪”,不僅在于它直接違背了“兼愛”這一“仁”“義”原理,而且還在于它直接違背了天的意志,即“天志”。因為“天志”從根本上不是別的,就是一個“義”字,就是“欲義而惡不義”。而天之“欲義而惡不義”的最根本的表征就是,對“天下之百姓”“天欲其生而惡其死”。既然天欲天下萬民生而惡其死,則殺人便必然是種違背天志的不義之事,必然要遭到“天”的懲罰。殺一人便必有一死罪。
墨子雖然強調(diào)“愛人”,卻也非常注重“愛己”,非常注重對愛人、愛己辯證關(guān)系的闡揚。他在《大取》中講:“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己在所愛,愛加于己。倫列之愛己、愛人也”。又強調(diào)說:“厚不外己,愛無厚薄?!边@就是說,墨子所謂兼愛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對他人愛無厚薄,二是對己與對人,愛無厚薄。當然,在墨子的兼愛學(xué)說里,“愛人”是前提,既是愛己的必要條件,也是“愛己”的充分條件。墨子在《兼愛》中篇明確地說:“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并且說,“愛人”與“愛己”之間存在著一種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則殺人就不僅是一項不義之舉,而且本身就是一種害己、禍己甚至“自戕”的行為。墨子在《耕柱》里把這一點講得十分生動。他的弟子“巫馬子謂子墨子曰,我與子異,我不能兼愛,我愛鄒人于越人,……子墨子曰:子之義將匿邪,意將以告人乎?!撬^經(jīng)者口也”。這里是說,墨子的一個學(xué)生巫馬子曾對墨子說,他與墨子不同,他不能做到兼愛。愛鄒人甚于愛越人,愛魯人甚于愛鄰人,愛他家鄉(xiāng)的人甚于愛魯人,愛他的家人甚于愛他家鄉(xiāng)的人,愛他的雙親甚于愛他的其他家人,愛他自己勝過愛他雙親。因為后者比前者更貼近他的緣故。打他,他會疼痛;而打別人卻不會疼在他身上。為什么他不先去解除自己的疼痛,而先去解除別人的疼痛呢?所以,他只會殺他人以利于自己,而不會殺自己以利于他人。墨子問他是否他要把他自己理解的這種“義”隱藏起來不告訴別人。巫馬子回答說,他將要把這種“義”告訴別人。墨子說,既然這樣,那么有一個人喜歡他的主張,這個人就會殺他以利于他們自己;有十個人喜歡他的主張,這十個人就會殺他以利于他們自己;若天下的人都喜歡他的主張,則天下的人就都會要殺他以利于他們自己。反過來說,假如有一個人不喜歡他的主張,這一個人就要殺他,因為這個人認為他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有十個人不喜歡他的主張,這十個人就要殺他,因為他們認為他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若天下的人都不喜歡他的主張,則天下的人都會來殺他,因為他們也都會認為他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這樣,喜歡他主張的人要殺他,不喜歡他主張的人也要殺他,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搖動口舌,殺身之禍常至自身的道理。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還從“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的觀點出發(fā),提出并論證了他的“非攻”學(xué)說。因為殺掉一個人,叫做不義,必定有一項死罪。假如按照這種說法類推,殺十人就有十倍不義,也就必然有十重死罪了;殺掉百人就有百倍不義,也就必然有百重死罪了。如果用這種觀點觀照戰(zhàn)爭,且不要說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攻伐別人的國家,即使發(fā)動一場攻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小型戰(zhàn)爭,“殺人”也“多必數(shù)于萬,寡必數(shù)于千”。不僅參戰(zhàn)的戰(zhàn)士,而且無辜的“百姓死者”,也會“不可勝數(shù)”。由此看來,攻伐別國的戰(zhàn)爭,一定是天下最不義的事件,一定是天下最當反對和禁止的事情了。
墨子雖然認為“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但卻并非一概反對殺人。相反,他在強調(diào)“殺一人謂之不義”的同時又強調(diào)“刑法”,提出了“殺盜、非殺人也”的著名命題。
墨子在《法儀》篇中曾明確提出“殺不辜得不祥”的觀點。由此可見,墨子所謂“殺一人謂之不義”中的“人”為“無辜者”,他的這個命題的要旨是反對濫殺無辜。此外,墨子在《明鬼下》里在論證鬼神存在時,曾例舉“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及“燕簡公殺其臣莊子儀而不辜”的故事,更是一個有力的佐證。既然墨子認為只有殺“不辜”者才有罪,才得“不祥”,那么,他自然也就不會反對殺“有辜者”了。其實,墨子不僅不反對殺“有辜者”,而且還堅決主張對有辜者實行刑殺。例如他在《尚同上》中就強調(diào)說,必須用各種刑法來切切實實地治理人民,斷言種種刑法就好像絲頭的總束、網(wǎng)置的綱一樣,可用來收束那些犯上作亂的老百姓。他在《非命上》中更把我們通常意義上的“行政”稱之為“刑政”,更強調(diào)地突出了“刑法”的社會功能。
但是,盡管墨子希冀通過區(qū)別無辜和有辜來消解存在于他的“殺一人謂之不義”的觀點與他的用刑法治民(有辜者)的觀點之間的矛盾,但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看,在這兩種觀點之間依然有一個有辜者是否是一個人的問題。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也就無法消解掉這個命題內(nèi)蘊的邏輯的和語言學(xué)上的悖論。也許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考慮,墨子提出了“殺盜,非殺人”這一著名命題。墨子在《小取》篇中提出這一命題,基于三種判斷和推理:“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而一不周”。第一種為“是而然”,如他說:“白馬,馬也;乘白馬,乘馬也。驪馬,馬也;乘驪馬,乘馬也?!钡诙N為“是而不然”,如“車,木也;乘車,非乘木也。船,木也;入船,非入木也”。第三種為“不是而然”,如將要夭折,不是夭折,壽終才是夭折。而他的“殺盜,非人也”則屬于第二種判斷和推理。墨子是這樣論證他的這一命題的,他說:“盜人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奚以明之?惡多盜,非惡多人也。欲無盜,非欲無人也。世相與共是之。若若是,則雖盜人人也,愛盜非愛人也。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非殺人也”。這里是說,盜雖是人,但多盜并不是多人,沒有盜并不是沒有人。何以見之?厭惡多盜,并不是厭惡多人;希望沒有盜,不是希望沒有人。這是世人都認為正確的。如果像這樣,則雖然盜是人,但愛盜卻不是愛人;不愛盜,不意味著不愛人;殺盜便也不是殺人。
墨子還認為殺有辜者同他的“兼相愛”“交相利”原則并不矛盾。因為“兼相愛,交相利”是基本的社會原理,而殺有辜者只不過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正當措施。墨子把后者稱為“權(quán)”,他在《大取》篇第二段中說:“于所體之中,而權(quán)輕重之謂權(quán),權(quán)非為是也,亦非為非也,權(quán),正也,……遇盜人,而斷指以免身,利也;其遇盜人,害也”。這就是說,在所做的事件中,衡量其輕重叫做“權(quán)”?!皺?quán)”并不是“是”,也不是不是(“非”),而是“正當”(即“正”)??硵嗍种敢员4媸滞螅鞘窃诶羞x取大的,在害中選取小的。在害中選取小的,并不是取害,而是取利。遇上強盜,砍斷手指以免殺身之禍,這是利;遇上強盜,這是害。他又說:“利之中取大,非不可得已也;害之中取小,不得已也。所未有而取焉,是利之中取大也,于所既有而棄焉,是害之中取小也?!奔词钦f,在利中選取大的,不是不得已。在害中選取小的,是不得已。在所有未有的事中選取,這是在利中選取大的。在已有的東西中舍棄,這是在害中選取小的。現(xiàn)在既然天下有了“有辜者”,有了“盜”,則殺有辜者、殺盜就雖不“利天下”,但也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正當措施。
在墨子看來,對于圣人來說,如果殺人(刑殺)是項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正當措施,則自殺便有可能是一種自主自由的道德行為。墨子認為一個人生當為利天下而生,死也當為利天下而死。并且他曾嚴格地區(qū)分“殺一人以存天下”與“殺己以存天下”。墨子在《大取》篇就斷言“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他認為前者是一種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刑政”措施,后者才具有“利天下”的道德性質(zhì)。前者是“害之中取小”,是“求為義”,即追求合義;后者是“利之中取大”,是“為義”即真正行義。墨子賦予自殺以道德意義,是很有見地的。
此外,墨子雖然從“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的原理出發(fā),反對攻伐別國的正義戰(zhàn)爭,但是卻不反對對違反天志的人進行討伐。他在《非攻》下篇里曾經(jīng)以大禹征討有苗氏、商湯討伐夏桀、周武王討伐商紂為例,來說明對違反天志者所進行的討伐戰(zhàn)爭的正義性質(zhì)。為了強調(diào)大禹、商湯、周武王所發(fā)動和領(lǐng)導(dǎo)的戰(zhàn)爭的正義性,以及這些戰(zhàn)爭同以掠取別國財產(chǎn)為目的戰(zhàn)爭的區(qū)別,墨子不把他們的討伐叫做“攻”,而叫做“誅”。區(qū)分戰(zhàn)爭的正義性和非正義性,“非”“非正義戰(zhàn)爭”,“是”“正義戰(zhàn)爭”是墨子哲學(xué)中又一個很有價值的思想。
責(zé)任編輯 ?姚黎君 ?魏亞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