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庚子年春,一個國家打響的全民抗疫戰(zhàn)爭,艱苦卓絕,感天動地,必將載入人類浩瀚歷史的史冊。一個人在抗疫日子里的守望,等待,甚至煎熬,或許也會成為這史冊中輕輕翻過的一頁。
城市燃燈者
鼠年新春,一場漫卷中國大地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讓這個國家的萬水千山,一夜之間仿佛都按下了暫停鍵。
一座城市的生活,它是眾多人物活動軌跡匯聚起來的一條熱氣騰騰的河流。這條河流真的停止流動了嗎?調整呼吸,你會聽到城市的脈搏,依然歡快搏動。
鼠年正月初二,我們這個城市停運了環(huán)城的公交車,只保留了開往高鐵站的大巴車。我二姑家的表兄就是一個大巴車司機。表兄說,初三那天下午,開往高鐵站的車上只有3個乘客,一路無言,車行空曠大街,如飄在水上靜寂無聲。下車時,一個乘客掏出2個口罩要送給我表兄,表兄起初婉拒,乘客把口罩放到車前扶手旁就走了,回頭說了一聲:“師傅,你多保重??!”表兄心一熱,眼眶里有淚花閃動了。他趴在駕駛臺上,在心里默默說上一聲,我們大家,都要保重。
表兄后來又感慨地發(fā)了一條朋友圈,里面有那2個口罩的圖片,還有他出車前在清晨大街上,拍下的那些揮動掃帚清掃大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表兄發(fā)感言:“謝謝你,同車的朋友,謝謝你,堅持為我們城市保潔的兄弟姐妹,我們同心抗疫!”
我三姑家的表弟,平時待人待事尖酸刻薄,是雞蛋里挑刺石頭里找縫的那種性格,常怨天尤人的他一向活得灰色疲憊。我看他雜亂的眉毛耷拉著,差點蓋住了一雙渾濁游移眼神的眼睛。不過那天,表弟居然在表兄的微信里飛快發(fā)了評論:“人與人就該這樣,抱團取暖,同舟共濟?!蔽以谖⑿爬飭柋淼?,你現在想明白了?他回復:哥,這兩天我想通了,人與人是相互付出,不是只顧貪婪索取。哎!我這個表弟,感覺他這次不是讀了雞湯文字后的瞬間感慨了,是經歷真真實實生活浸潤內心以后的覺悟。
從家里出門上班,看見實行小區(qū)單元樓“封閉式”管控后在樓下值守的老周,正趴在小方桌前填寫一張小區(qū)人員疫情摸排表。去年臘月二十九是老周60歲生日,在電視新聞里得知肺炎疫情的消息以后,他取消了家人親友在外面餐廳里的生日宴。城市實行封樓管理以來,老周和另外7個人員24小時輪流值守,寒氣竄動的夜晚,老周把家里電火爐拿到值班點供大家用。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見老周正在小區(qū)業(yè)主微信群里問候大家,還把大家需要的生活用品一一做了統計,待明天交給專門負責采購的人員統一采購后配送到家。老周對我說,你上班事兒多,家里差些啥趕緊告訴我。大蒜、大白菜、洋蔥、花椒油、豬肝1斤、土豆3斤……我在老周那里做了登記。這些日子以前,我從來還沒有感到鄰里之間是如此的守望互助,相依相守。
有天晚上,我經過老周的值班點,電火爐的光把老周的臉膛照得紅彤彤的,老周喊我坐坐再上樓。在同老周的簡單寒暄中,他告訴我,這幾天晚上,他不能為93歲的老母親睡覺前洗個熱水腳了,把任務交給從南京回來的兒子了,他兒子研究生畢業(yè)以后在一家生物技術研究所工作。老周打開手機里的照片給我看他母親的樣子,鼻梁挺括一對長壽眉舒展的老母親,露出沒了幾顆牙的嘴樂呵呵笑著。
我的同事德軍,他妻子是護士,從正月初二就被緊急抽調到專門負責治療新冠肺炎的定點醫(yī)院上班了。妻子即使下班后也不能回家,到一個朋友家沒出租的空房子里與他“隔離”居住。正月十九那天上午,我在德軍的微信里看到這樣一句話:“醒來覺得甚是愛你,但你不在枕邊?!薄缎褋碛X得甚是愛你》是大翻譯家朱生豪與愛妻10年里書信往來集成的一本書,朱生豪在信里對宋清如這樣掏心地傾訴,他愿意把相遇相逢前的清如,放到古代的編年史里去捕捉感受,去一點一點想像發(fā)掘。我當時讀到這樣的情節(jié)時,感動不已。我不知道平時好像不太愛打開書本的德軍,是怎么知道了這本書的名字,但那樣一句話,頓時把我擊中了。我真想溜到隔壁德軍的辦公室去告訴他,我也有你一樣的心情。這些日子柔軟的心房里,有時哪怕泛起一絲漣漪,也把心上小舟掀得隨風漂流。
夜風輕微,我伏靠窗前,看那千門萬戶蕩漾開的靜謐燈海中,還有一些不能回家團聚的身影,他們忙碌奔走在燈火闌珊處:騎摩托車的快遞小哥,社區(qū)巡邏護院的人,執(zhí)守的警察,超市里的收銀員,樓道里蹲守的居民,睜大眼睛盯住體溫器的醫(yī)生……在平時的生活場景里,他們從來沒有過所謂高光時刻,但在這場我們每個人都是戰(zhàn)士的日子里,在向襲擊生命與健康的病毒宣戰(zhàn)的共同時刻,他們是照亮與溫暖他人的一群燃燈者。
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燭火。這些燭火中尋常者的身影,我不希冀他們載入史冊,但他們是生命與健康的護航者,我向他們致敬。
暖流漫淌
這到底是真實的日子,還是夢幻般的生活?一場攪動中國的疫情,把我們的生活突然置放在這樣一個狀態(tài),千城萬村的靜默中,萬水千山如凝固一般的沉寂。
鼠年正月初一,第一縷晨曦還沒來臨,我爸我媽就在窸窸窣窣中早早地起床了。
我媽對我爸吩咐,你給你兒子打個電話吧。我爸脾氣一下就竄上來了,氣呼呼地說,啥意思,怎么是我一個人的兒子,就不是你兒子了?我爸這個人在城里機關做了二十多年秘書工作,講話時不時夾著一股濃濃的公文腔,比如有年春寒,我爸在電話里對我囑咐,必須高度重視啊,要加強自我保護。不過在這些化石般的古板語言里,也深藏著我爸對我的關懷。
早晨七點,我爸打來電話:“昨天晚上我們就接到居委會的通知了,為防控疫情不要出門,你們也不要出門?。 蔽腋嬖V爸,單位昨天晚上就開了緊急會議,今天要到社區(qū)和村子里去摸排外出返鄉(xiāng)人員,及時安排好隔離。我媽接過電話趕緊說:“出門要戴口罩啊?!弊蛲頃h前,單位就給每個同事發(fā)了口罩,望見戴著口罩同事們一雙滴溜溜轉動的眼睛,那里閃爍著豐富奇異的心思。
正月初二下午,我去了老街爸媽的家。老街空空蕩蕩,一條趴著的狗用驚疑的眼神望著我。剛到門前,我媽就咿呀一聲準時打開門,我媽熟悉我在樓道的腳步聲。
我媽戴著一個紗布口罩,那是她昨天下午翻箱倒柜找出舊紗布縫制的幾個口罩。正月初一上午,我媽用頭巾蒙頭掩嘴,去了街上幾家藥店買口罩都沒買到,于是我媽就自力更生加工出品了。我爸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里播出的疫情新聞,他戴口罩的樣子甚是滑稽,兩個鼻孔露著,口水把口罩都打濕透了。
我對爸媽說,你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也用不上戴口罩,恐慌本身就是一種病毒。我爸說,還是戴上安全一點。我媽插嘴說,你爸還要跟我分床睡吶。我爸忿忿地瞥了我媽一眼說,這也是為國家著想,你昨天出門在外有一個多小時。
出門時,我媽塞給我一個小荷包,里面是她縫制的六個口罩。單位給一線工作人員發(fā)放有口罩,但我還是收下了。五十年了,我媽一直這樣用目光追逐著我,在用凝望蕩起的河流中,我是她目光里一葉飄蕩的小舟。我媽的口罩,我一直沒戴過,就做一個紀念吧。
正月初三,爸媽的那棟陳舊灰白小樓里,發(fā)現了一個密切接觸過確診病人的人,于是樓上所有家庭隔離,實行封閉式管理。
這些日子,我都沒有見到爸媽。偶爾在電話里同爸媽的閑聊中,我知道了在這些隔離的日子里,我爸我媽的一些生活場景。
我一一回放這些慢鏡頭。
我爸我媽把家里所有的老照片都再一次摩挲著看完了,還一同回憶了我小時候的一些事,比如早年擔心我傻乎乎的樣子長大后恐怕難以求衣食。我爸我媽于相守的沉默中,我爸也脾氣發(fā)作,發(fā)火時嚷著同我媽說了兩次離婚,我爸主動認錯道歉一次。我媽有一次上衛(wèi)生間,我爸突然發(fā)現我媽不見了,跌跌撞撞跑到陽臺大聲喊我媽的名字,我媽提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罵了我爸一句,神經病啊。正月十六晚上,我媽煮了一碗肉絲面給樓下的老周,還送去了一雙棉鞋,說晚上值班天冷,穿著暖和。老周是實行小區(qū)單元樓封閉管理后的值守人員,老周為這事感動不已,還給我專門打來一次電話表示感謝。老周誠懇地對我說,我以前說過你媽的一次壞話,我說你媽這個人啊太吝嗇,常去菜市上圖便宜買發(fā)黃的菜葉,有天晚上下樓,把社區(qū)小院里的幾盞路燈也關了說是為了節(jié)約電費。我對老周說,周哥啊,我媽早年受過不少苦,十多歲時就沒了爹媽,到外討過口。老周“噢”了一聲后說,我明白了,你媽也不容易,我爸也是這樣的德性,把早過期的藥閉著眼睛吞了好幾次。
正月十八,在我們這個城市的病房里,一個確診為新冠肺炎的母親剖腹分娩下一個女罌,女嬰的父親也是肺炎患者,女嬰正接受新型冠狀病毒核酸檢查。我爸我媽在看了新聞后,都哭了。老淚婆娑中,我媽說,等隔離的日子過后,她要去看看那個小娃娃。
我媽雙手合十,那是她在菩薩面前求保佑的姿勢。
歸來吧,車水馬龍的生活
誰在深夜里還沒睡???打開手機,其實已是凌晨三點,微信里迸出這樣一句話。不需回復,知道有不少人跟我一樣,是確確實實失眠了。
很多人生的片段,我們是保持靜水深流的狀態(tài),卻往往以喧鬧的形式給予變形地呈現。人生最深切的那一部分,我們或許是緊裹著不示眾的。人生渺渺,有時在大霧中穿行,誰看得清誰表情后面的哀傷,身體里的傷疤。
一場來勢洶洶的新冠肺炎疫情,把我們很多人的生活徹底打亂了,也以一種裸露的狀態(tài)在網絡里放大,感動,痛苦,懷疑,揪心,深情,哀婉,呼喚,渴望,等待……網絡真是一個世界上最廣袤的盛放地。
許多人和我一樣,被瘋狂流竄病毒不斷更新的消息也著實給嚇著了。最初似乎也云淡風輕逍遙事外,就如《流浪地球》里所說,起初,沒有人在意這場災難,這不過是一場山火,一次旱災,一個物種的滅絕,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這場災難和每個人息息相關了。
這場疫情,生活在這個國度的人,誰能置身不顧呢?望一眼墻上的中國地圖,大地山川交錯,從來沒有是如此真切地感覺到可親可觸,真感覺是生活在一個村子里命運與共的人了。
去年大年三十晚,我就去單位開緊急會議,接到了防控疫情的戰(zhàn)令。沒想到鼠年的第一縷曙光里,是在病毒鬼魅飄渺的空氣里,趕往所在轄區(qū)的村子排查外出返鄉(xiāng)人員并給予他們在家隔離。
我是鄉(xiāng)村長大的人,生命的臍帶與山野里老樹的根須纏繞相連。一直喜歡山野里清冽甘甜的空氣,深呼吸上一口,肺葉就如風中葉片擴張一次。但這場處處覺得可疑的病毒,山里空氣隔著口罩呼吸,依然覺得不安的陰影在眼前晃動。是不是覺得緊張過度了,同事朋友間相互安慰鼓舞一番,讓緊張的空氣頓覺松弛起來。有時候聽到一句暖心的話,真想撲上去擁抱一下對方,卻最終忍住了,都實實在在的中年男人了,哪種驚雷聲沒聽過啊
對所聯系村莊的隔離人員建立微信群,大家在每天的噓寒問暖中忽然有了親人的感覺。醫(yī)務人員定期上門測量體溫,再報一聲平安,這樣的每日功課就如小學生認認真真完成的作業(yè),得字跡認真按時交卷,沒有誰敢對自己的健康與生命馬虎怠慢。
在一個隔著口罩呼吸的生活里,世界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世界,似乎可以讓我們軟軟地放下身心,重新打量自己,回顧我們平時里滾滾轉動的人生。
一個人和他的世界,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呢?在這個汪洋的世上,從來沒有一座孤島上的人。一個人內心里筑起的城堡,靜謐深處,也來自于對遼闊世界吐納后的呼吸。
每天幾乎是躡手躡腳回家的,把鞋子放在門外,工作場地在外面,接觸了大量的人員,沒有擔心是不可能的,我不敢保證就沒踩著一個病毒攜帶者隨口吐的痰了。打開水龍頭嘩啦啦沖洗雙手,這是樓上年輕媽媽對幼兒園放學回家要吃零食孩子的交代,而今這個規(guī)定動作被樓下一個中年男人完成了。我望一眼在燈下等待的妻子,越來越像一個老親人了,深藏的愛意里,常常還是在心里頑固地把她投放在嬌嫩的年齡里纏綿。
一個每天在外排查勸導的同事決定在辦公室睡覺,他不回家的理由是自己有點咳嗽,擔心回去一旦有個萬一把家人給“染”上了那病毒。第二天晚上,同事的妻子把車開到辦公室樓下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你下來,跟我回家。妻子在車上對他說了一句話:“你是我和孩子的靠山啊?!狈蚱迋z在車上擁抱了,同事眼眶里忍不住的淚水打濕了口罩。妻子帶同事去醫(yī)院檢查,幸好只是普通感冒而已。
我的朋友宋哥,二十多年前夢想做一個詩人,后來經商,聚會時常常自嘲當年發(fā)高燒一樣寫詩的日子。宋哥悶在家里十多天了,除了出門疾疾買菜便“閉關”在家。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正靠在窗前看一列燈火搖曳的火車穿過江上大橋,宋哥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他說“老李”啊,我想寫詩了。宋哥稱我“老李”時,我的心還是怔了怔,但自己很快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不奇怪,我就是“老李”的歲月了。那天宋哥說,等疫情解除后,他在周胖子的火鍋店把自己這些日子寫的長詩當場朗誦給我聽。宋哥還順便向我問了《詩刊》的投稿郵箱,他說想把自己的這首詩在國家級的刊物上發(fā)表,作為這輩子還是想做一個“詩人”的總結。
宋哥啊宋哥,我知道你平時喝了酒就喜歡跟我吹大牛,說什么請我到南極看企鵝到北極看北極熊,我現在真的真的渴望這一天早點到來了。我這人平時喜歡清凈世界,但我現在對車水馬龍生活的呼喚,比你還急切,哪怕是灰塵滾滾的生活里有細菌浮游,但那熱烈的生活,我一定全身心地擁抱,那樣會讓我們生長強大的免疫力,把滾滾紅塵里的病菌軀趕,把陰郁的日子驅趕,陽光與美好,瀑布一般流淌在我們平常的生活里。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