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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2015-02-03 22:43陳再見
山西文學(xué)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表兄國賓甲子

陳再見

1

我大舅讀過幾年書,印象里他喜歡戴著一頂油膩的牛皮帽,兩個帽耳蓋下來,遮住兩個耳朵,酒后的臉色酡紅,看起來像個被捉弄的日本兵。像日本兵的大舅喜歡高談闊論,說他當(dāng)年參加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越南女人的褲襠里都藏著槍。打過仗的大舅有句口頭禪叫“拳腳無目,槍子無情”,大舅給他的兒子取名“蔡文”,正是希望他能走文路,不踏武道。

可惜表兄蔡文很快就讓他父親失望,他小學(xué)四年級還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蔡文輟學(xué)倒也不是他不想讀書,而是因?yàn)樗昧艘粓霾?。很怪的病。那病無來由,發(fā)過幾天高燒后,表兄蔡文的臉就變成了紫青色,并且從此沒再變回來原來的顏色。病倒是沒再發(fā)作,只是蔡文那臉色著實(shí)讓人發(fā)怵,看起來跟鬼沒兩樣。我大舅想把蔡文再送進(jìn)學(xué)校,卻遭到全校師生的一致排斥。蔡文那時也深感自卑,沒臉再面對昔日的老師同學(xué),他把自己鎖在屋里,幾個月不敢出來見人。

按理說我表兄從此就會抑郁寡歡,患上自閉癥之類的似病非病的病。但我表兄蔡文終究不是一般人,幾個月后,他出門了。他不但出門了,出門還挺胸抬頭,像是自己長了紫青色的臉成了可以炫耀的事情。迎面而來的孩子無不哭著掉頭逃跑,就連大一點(diǎn)的,也有突然被嚇一跳的表情。

表兄的轉(zhuǎn)變還不只如此,他齜牙咧嘴,動不動躲在角落里裝鬼,北斜村我沒少跟著媽媽回去過,知道它的巷子又長又歪,破屋殘?jiān)?,別說有人裝鬼,大白天一個人路過都覺得虛。一個人丑沒人喜歡,至少值得同情,如果一個人丑還故意張揚(yáng),那就可惡了。北斜村人對表兄蔡文的憎惡由此可見。沒有一個小孩愿意和蔡文一起玩,他們視他為鬼,這鬼剛開始是裝出來的,久而久之就真成了鬼。成了真鬼,就沒有裝的必要了,表兄自然對此喪失了興趣。他換了另一樣發(fā)狠的方式:偷偷從背后逮住一個年齡相仿的伙伴,威脅著說,跟我玩。那伙伴早已魂飛魄散,哇一聲大哭。表兄一拳頭擂下去,解了大恨,才放他離開。

那些日子,大舅家可謂門庭若市,一天總有幾個父母拉著他們的兒子(表兄不對女孩下手)來哭訴,多少要大舅賠點(diǎn)錢。我大舅剛開始也覺得愧疚,能賠就賠點(diǎn),后來多了,負(fù)擔(dān)不起,也耍起了賴。大舅說:“也就這樣了,這孩子我也不要了,你帶回去,就送你了,以后就只有你家人打人沒有被人家打的了?!?/p>

大舅這話無賴至極,讓來者臉都?xì)饩G了。事后他們說:要說蔡文壞,也不能全怪他,他父親那人啊,其實(shí)就是有什么樣的父養(yǎng)什么樣的子。

北斜村上下,不但是看見我的表兄蔡文躲,看見我的大舅也躲了。我的大舅本是見過世面的人,以前見誰都喜歡逮住侃侃而談,如今沒人愿意再聽他說話,他心里憋得慌,一慌就喝酒,酒后棒打兒子蔡文。所以時不時能在北斜村看著這樣一幕:我的表兄揚(yáng)著一張紫青色的臉拼命奔跑,后面我大舅舉著木麻黃大棒一路狂追,父子二人繞著村子跑了一圈又一圈。他們所到之處,雞飛狗跳,人畜不寧。

2

1990年,我八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開學(xué)不久便隨媽媽回娘家做客。去大舅家,未進(jìn)門,就看見大舅和表兄并排坐在門樓口氣喘吁吁。原來他們剛繞著北斜村跑了五圈回來,已經(jīng)累得說不了話了。關(guān)于表兄的病,我聽媽媽說過,來之前作好了心理準(zhǔn)備,但真見到了,還是被嚇了一跳。被嚇一跳倒不是說表兄的臉真有那么恐怖,事實(shí)上多看幾眼也就習(xí)慣了,我只是驚訝于一個人的臉除了白的黃的黑的,竟然還有紫青的。我第一次見到紫青色的臉,這似乎就注定了紫青色的臉是唯一的,自然我的表兄蔡文也是唯一的。獨(dú)一無二。這個想法成了我對表兄根深蒂固的印象,從小到大。那年表兄十六歲,比我大一倍。我甚至對表兄有了很深的敬畏感,就因?yàn)樗菑堊锨嗌哪槨?/p>

喘完氣,大舅還要收拾表兄。后來聽大舅介紹說,他收拾表兄的方法有好多種,近似于酷刑,由輕到重,以此遞進(jìn),最初是鞭、棍、棒,后有灌水、火燒、跪玻璃碴、鉗子鉗肉,至于表兄要受什么程度的苦痛,就取決于他的認(rèn)錯態(tài)度了。十六歲的表兄其實(shí)已經(jīng)是小青年了,站著不比他父親矮多少,坐著也不比他父親小多少,要是真反抗,大舅不一定是表兄的對手。但奇了怪了,表兄在外再狠,面對大舅,他只守不攻,一是跑;跑不了,他就認(rèn)了,順服得像只小綿羊,如果大舅一狠心真要他死,遞給他一瓶樂果,他也許二話不說就喝下了。

有我媽在,我媽自然不會讓大舅動刑。我媽還罵大舅,說孩子都這樣了,你還想打死他啊。大舅似乎很聽他姐的話。我媽接著也罵了表兄,表兄挨揍都習(xí)慣了,對挨罵已經(jīng)無動于衷。他虎著臉站在一邊,絲毫沒有因?yàn)槲覌屪屗侔ひ活D揍而感激的意思。這少年讓人感覺可怕。我媽自尊受挫,又加了一句:“你看你弟,多聽話,剛上學(xué)就考了一百分?!?/p>

我的臉一陣燥熱,心里怪著媽媽不應(yīng)該把話題扯我身上。我實(shí)在不想在可怕的表兄面前成為主角。

果然,表兄蔡文朝我揚(yáng)了揚(yáng)拳頭,說:“一百分,能打得過我嗎?”

表兄這話導(dǎo)致三個后果:一,我嚇哭了;二,我媽狠狠地瞪了表兄一眼;三,表兄挨了大舅幾乎是鋪天蓋地的一巴掌。

因這事,表兄蔡文和我家鮮有來往。

3

一年后,大概是十月,甘蔗收成的季節(jié),表兄卻跑到我家來了。之前表兄也不是一次沒來,偶爾,他踩一輛大鵬單車帶我大舅來,充當(dāng)?shù)闹皇且粋€司機(jī)的角色,到我家也不說話,就坐門檻上抽煙,一根緊接一根,我媽叫我給他端茶,我端著茶過去,他接了茶,直接把滿口煙霧吐在我的臉上。可是1991年10月這次,表兄是一個人來的,且沒踩單車,走夜路來的。北斜村離我們湖村距離不算多遠(yuǎn),但路不好走,小路,穿梭在堅(jiān)硬的石頭和墳?zāi)怪g。這樣的路,白天走起來都艱難,晚上陰森森的,就難上加難了。表兄蔡文雖裝過鬼,也被村里人視為鬼,可他畢竟不是鬼,所以他也怕鬼。我從他表情的惶恐和膝蓋的跌痕可以想象出表兄奔走在山路時的恐懼。表兄好長時間都沒有向我家里人說明來意,只是坐著,摸遍口袋,要抽煙,卻找不著。他說:“甫伊母,煙掉路上了?!?/p>

我媽叫我出去買煙。

我突然有些興奮,噔噔跑了出去。我隱約覺出有事情發(fā)生,且是大事,沒大事,表兄不可能單獨(dú)跑我家里來。

表兄一連抽了兩根煙,終于開口說話,他說他在北斜村惹禍了,打斷了一個大他五歲的年輕人的一條腿,人家報了公安,公安晚上來抓人,本來已經(jīng)抓到他了,然而押上帶偏斗的摩托警車時,他奮力逃脫,把左右兩個公安都甩了。

這可是大事。我媽趕緊叫我把門樓關(guān)上,閂好。表兄能在公安的手里掙脫,這在我們當(dāng)?shù)厝丝磥砜墒怯⑿壑e。既然投奔我家,別說是親戚,就算一般朋友,投奔而來了,那也是對投奔對象的信任,我家就有責(zé)任保護(hù)表兄,至少得讓他感覺我們不會因?yàn)楹ε率芩麪窟B而有所顧忌——這在我們當(dāng)?shù)厝丝磥硗瑯邮怯⑿壑e。此處插講個小古,這個古在我們當(dāng)?shù)亓鱾魃鯊V,幾乎無人不知,說一個父親問他兒子,你交了多少朋友啊。兒子說,朋友滿天下。父親說,真的,你爸爸我一輩子才交了半個朋友。兒子很得意。父親又說,既然如此,你敢不敢試一試你這么多朋友的心。兒子說,有什么不敢。于是父親殺了一只雞,將雞血涂在兒子身上,然后說,好了,你殺了人,去投奔你那些朋友吧。一個,被拒之門外,兩個,還是被拒之門外,三個,四個……都一樣,沒有一個朋友肯收留滿身是血的他,他垂頭喪氣回到了家。父親說,現(xiàn)在你去我半個朋友那試試。兒子去了,敲開門,說自己是某某的兒子,如今殺人闖禍,投奔而來。父親的半個朋友立馬請他進(jìn)屋,閂上了大門……

就這樣,表兄蔡文在我家吃住了三個月,剛開始一個月,表兄不敢出門,整天待屋里,后來就滿村子跑了,把湖村混得比北斜村還要熟。說來也怪,表兄的一張紫青臉沒有在湖村引起恐慌,大家雖然詫異,但看在是客人的份上,還是給予了尊重,加上表兄能說會道,竟然在湖村博得了一個好人緣。湖村的巷口剛開了麻將館,表兄是那里的???,但他沒錢,只看不打,三缺一的時候,才被人們拉下去充數(shù)。表兄會打麻將,且是高手,其名聲正是在那時傳開的。

表兄在我家里生活,于我而言,談不上討厭,也談不上喜歡。但刺激卻是真的,刺激來自幻想。我總是幻想著在某一個深夜,公安把整個湖村都給包圍了,密密麻麻的槍口對準(zhǔn)我家,小喇叭大聲喊:里面的人聽著,你們已經(jīng)被我們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趕快放下武器,出來投降……

幻想總是充滿刺激的,幻想里,有時表兄成了英雄,他甚至冒著槍林彈雨都能逃出湖村;有時是我成了英雄,在表兄落難之際,我出手相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公安們都放倒了。

然而湖村平靜依舊,遲遲不見公安來,這多少讓我失望。

后來我總感覺,犯了事,不一定就會坐牢,那些犯了事坐牢的人肯定都是傻瓜,不懂得逃,像我表兄那樣,逃到我家來,雖兩村相隔不過幾里——就是這樣,只要你從一個村莊逃到另一個村莊,就安全了,誰也不會多事到去報信說你在哪個村莊,公安自然不知道你跑哪了,他們忙得很。

4

表兄蔡文投奔我家的那三個月里就和我睡一個房間,睡同一張床,蓋同一席被子。我對此沒多大意見,事實(shí)上我早已經(jīng)看慣了表兄那張紫青臉,感覺也沒什么稀奇的。確實(shí)如此,哪怕真是一個鬼,天天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也不會覺得害怕。

讓我多少有些害怕的是,表兄總是在半夜把床弄得搖搖晃晃,至于表兄是用什么方式把床弄得搖搖晃晃的,我不知道,也不敢掀開被子來看。但我能感覺,搖晃來自表兄的身體,是他的身體的搖晃帶動了床板的搖晃。剛開始是輕輕地?fù)u,輕易不能察覺,后來逐漸加劇,以至于床板都發(fā)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像是蟲子在叫,除了床板在叫,表兄也在哼哼,像是他身體的某個地方發(fā)生了疼痛,害得他忍不住呻吟起來。很快,就都不叫了,緊接著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床板和表兄的身體一起呈現(xiàn)往下沉降的狀態(tài)。這樣的沉降連累到我,無辜的我,因?yàn)樗麄兊某两狄哺黄鸪两?。我遲遲不敢睜開眼,我怕一睜開眼,看見的是洶涌的海水或懸置于半空當(dāng)中。

這樣的遭遇夜夜如是。

有一天,我媽洗床單。天井有井,不是陽井,是那種封閉起來的搖井,我媽花錢弄這樣一個和村里不一樣的井,怕的是我不小心掉到井里去。那天我媽一邊打水一邊把床單在水泥地上攤開。我在旁邊看著。我媽往床單上潑水時,突然看見了什么,俯下身去看,又抬頭看我。我問怎么啦。我媽說床單有點(diǎn)臟。

吃飯時,表兄在,我故意又提起床單的事。我似乎胸有成竹,堅(jiān)信床單的臟和表兄有關(guān)。我媽不敢在表兄面前提及,那就我來吧,或許放了誘餌,引蛇出洞,連同晚上床板搖晃的事也能真相大白。

我媽明顯不愿意我提及,她說:“好好吃飯。”

表兄卻說:“也不知道我們誰尿了床?!?/p>

表兄半開玩笑,倒讓氣氛一下輕松了起來,他那邊占了優(yōu)勢,置我于難堪了。

我媽說:“肯定是阿建尿的啦?!?/p>

說著大家都笑了。我心里很委屈。

期間我大舅來過我家一次,他倒沒說什么,也沒提北斜村的事,像是平常的一次做客。大舅明顯有些瘦,和一年前相比,還老了不少。我以為大舅來了,會帶著表兄回去,然而沒有,大舅走,表兄還留在我家。我沒聽到家人任何一句有關(guān)表兄犯事的話,他們刻意不說,或者是不對我說。我想壞了,表兄可能會長期住我家。我這么想,并不是多么討厭表兄,而是害怕夜晚那些沒來由的搖晃。

床單事件過后,表兄有些微妙的改變,只要我在家,他出去就會帶上我。

那時正值甘蔗收成,村里各戶都有幾畝甘蔗要收。收甘蔗是一件很費(fèi)勁的事,砍、剝、捆、扛,都是體力活。表兄那時已經(jīng)長得很壯實(shí)。不等別人開口,他先問:要幫忙嗎?當(dāng)然求之不得。幫人收一天甘蔗,能吃三餐,還能得到一包貴點(diǎn)的香煙。表兄可能是沖著香煙去的,但在別人看來,表兄就幫了人家大忙,感激得很。每次去收甘蔗,表兄也會帶上我,我去了不用干活,甘蔗任我啃,還有油油的菜飯吃。我也求之不得。

那年我二叔家種的甘蔗最多,村北邊那一整片甘蔗林幾乎都是他的。二叔生了三個女孩,無一男丁,平常沒感覺,一到農(nóng)忙時候,就顯出了弱勢。二叔收甘蔗,一連要收好幾天,有時為了趕糖廠的卡車還得連夜加班。我的表兄蔡文每次都去幫忙,二叔差點(diǎn)沒把表兄當(dāng)兒子對待,光好煙一天就給了兩包。表兄幫二叔收甘蔗時明顯不一樣,這不一樣一般人察覺不出,但我知道。或許是我不用干活,整天在埂上坐著看他們勞動,旁觀者清吧。我知道表兄之所以那么賣力幫二叔收甘蔗,為的可不是兩包好煙,他是喜歡我二叔的大女兒寶芝,也就是我的堂姐。我的堂姐寶芝長得不算好看,人矮,又黑,但她性子好,說話溫柔,再怎么樣也不會發(fā)脾氣。收甘蔗時,寶芝也能幫上忙,主要是剝?nèi)ジ收嵘厦娴目萑~殼,這活雖輕,卻容易受傷,因?yàn)槟切└煽萘说母收崛~子像刀子一樣鋒利,一碰到肉,一道含血的口子就出來了。所以一天下來,寶芝的雙手幾乎血肉模糊。表兄喜歡寶芝但不含蓄,他大大咧咧,還不時拿寶芝開玩笑。當(dāng)然他也為寶芝著想,比如太陽還沒跑到天中間,表兄就喊:“寶芝,回去挑飯了?!?

寶芝說一壟甘蔗還沒剝好殼呢。表兄說放著我?guī)湍銊?。寶芝就拍拍雙手,跳進(jìn)旁邊的水溝里洗了雙手,不洗沒感覺,一洗就痛得齜牙咧嘴。我在旁邊看著。寶芝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去挑飯。我說好。路上寶芝老喜歡問我表兄的事情,我把我所了解到的關(guān)于表兄的信息都告訴了她,她還繼續(xù)問,我都差點(diǎn)把表兄晚上老是弄得床板晃動的事情也說出來了。我沒說。我說沒了。我知道,不但是表兄喜歡堂姐,堂姐同樣也喜歡表兄。我懷揣著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5

三個月后,表兄并沒有回北斜村,他去了甲子鎮(zhèn),此后老實(shí)本分,沒再惹過事。我不知道表兄在甲子鎮(zhèn)靠什么為生,我媽也不知道,估計我大舅也不知道。不過表兄時不時會來我家,踩著他的大鵬單車,有時車頭會掛著幾個蘋果。表兄來我家,卻不待在我家里,而是跟村里的熟人到處跑,有時連飯也在別人家吃。表兄在湖村比在北斜村還要熟,他似乎也把湖村當(dāng)成了自己的村莊。

表兄蔡文去我二叔家最多,去二叔家當(dāng)然不是為了看我二叔,而是看寶芝。但他們倆把戀情隱秘了起來,似乎只有我是知情者。表兄到二叔家,話還是跟二叔說,茶也和二叔喝,煙更是和二叔抽,兩人一坐就是一上午,情同父子。二叔說:“你一來,我都干不了活了?!北硇终f:“休息休息,人老了,多調(diào)養(yǎng)?!北硇衷絹碓綍f話,嘴巴甜多少彌補(bǔ)了他臉色上的缺陷。而這期間,寶芝忙里忙外,除了進(jìn)出門時兩人快速對上一眼,根本沒機(jī)會說上話。

有時表兄借機(jī)在我家里過夜,理由多種多樣,但都是借口,他唯一想的是和寶芝幽會。記得有一天我隨伙伴去了另一個村子看電影,我們是走路去的,回來時已是深夜十一點(diǎn)。表兄也去了,他踩單車,帶了寶芝,他叫我一起,要我坐他們中間,我才不干。表兄和寶芝電影沒看完就走了,我知道他們本無心看電影。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表兄的單車支在天井里。我進(jìn)屋睡覺,燈都懶得開,摸上床。上了床我才知道,床上除了表兄,還有另一個身體。我“啊”一聲叫。那一個被我摸到的身體也“啊”一聲叫,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正是堂姐寶芝。

寶芝走后,表兄叫我別說出去。

我知道,表兄已經(jīng)和寶芝睡過覺了。我又多知道了一個秘密。那年月,我把秘密當(dāng)成財富,多知道一個秘密就相當(dāng)于口袋鼓起來一點(diǎn)。我收藏著屬于表兄和堂姐的秘密。

堂姐寶芝開始嘔吐是幾個月之后的事。本是烏黑壯實(shí)的一個女孩,突然吐得一塌糊涂,外面的活干不了,家里的活也干不了。二叔急,以為寶芝得了病,找了村里的草藥師,開了幾帖清胃消食的藥根,回來熬了喝,也沒見好。二叔只好過來告訴我媽。我媽也奇怪,找寶芝說了一天話。寶芝卻一口咬定,沒做過男女之事。沒有,那就放心。吐了一段時間后,寶芝就不吐了。其實(shí)寶芝也不懂,以為事情就那樣過去了。誰知日復(fù)一日,寶芝的肚子大了起來。我媽再次突審寶芝:誰干的?你已經(jīng)有孩子了,你不說,你嫁給誰?寶芝流著兩行淚,問:是不是我說了,就讓我們結(jié)婚?我媽說:當(dāng)然啦。寶芝扭頭看一邊站著的二叔。二叔說:就照你大姆說的算。

6

后來我媽經(jīng)常說:真看不出來,蔡文那小子手腳挺快。

我的表兄蔡文和我的堂姐寶芝結(jié)婚時,堂姐的肚子已經(jīng)看得見了,那天她穿著一件寬敞的大肚裙,是表兄在甲子鎮(zhèn)買的,帶著碎花,村里很少有女人特意買孕婦裝,因而那天顯得特別。

婚禮其實(shí)就簡操辦,甚至同村的都有一部分人不知道,以為那天表兄還和平常一樣來做客,順便載著寶芝出去了。表兄正是踩著他那輛破舊的大鵬單車接走寶芝的,他們離開了巷子,我家和二叔家的人站在一起,看著他們。我滿腦子都是表兄和堂姐睡覺的那個晚上的情景,情景當(dāng)然來自想象。那時他們睡覺不敢讓人知道,現(xiàn)在結(jié)婚了,他們再怎么樣,也不怕了,也沒有會去管他們。結(jié)婚真好!我陷入了無限的遐想當(dāng)中。

表兄和堂姐結(jié)婚后一起在甲子鎮(zhèn)生活,不久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表兄二十未到就當(dāng)了父親。女兒的出生經(jīng)過一場波折,難產(chǎn),堂姐差點(diǎn)丟了命,表兄也被嚇得半死。有了女兒,他們回娘家做客就少了,偶爾來一次,還是踩著大鵬單車,寶芝坐后面,他們的女兒像個楔子一樣揳在中間。有時他們來,剛好我去上學(xué),在村口碰見了。不知道我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竟想著躲開他們,別讓他們看見,也不是不喜歡他們,大概也就省得打招呼——我越來越內(nèi)向了,好多時候我甚至還羞于在人們面前抬起臉。但表兄向來眼尖,估計老遠(yuǎn)就看見我了,見我偏著頭要躲避的樣子,他提高嗓子喊:“喂,見了表兄也不叫一聲哦?!?/p>

堂姐從表兄的身后探出頭來,她越發(fā)黑瘦了,她說:“是阿建,上學(xué)???”

我點(diǎn)頭。

堂姐挪動懷里的孩子,讓她看著我,說道:“叫——叫什么,管阿建叫什么?”

表兄一笑,說:“叫叔,還能叫什么?”

堂姐也笑了,她想著我的一個表兄和一個堂姐結(jié)婚,生下的孩子應(yīng)該隨表兄叫還是隨堂姐叫,結(jié)果想開來,才知道不管是隨表兄還是隨堂姐,都一樣,都是一個叔。我那么小就當(dāng)了叔,其實(shí)我不太樂意被人叫叔。好在他們的孩子也沒到可以口齒伶俐的時候,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句,還流了口水。我一下感覺無趣,踩上單車離開了。

我看見表兄的車把上掛著一個袋子,我知道,那是魚。表兄來了之后,先到的還是我家,關(guān)于這點(diǎn),我媽曾夸過他懂事。第一件事,表兄忙著分魚,把帶來的魚分成兩份,一份給我家,一份給我二叔,也就是他的岳父。分魚可不是簡單的事情,他得分勻了,偏哪家都不行,雖然多一點(diǎn)少一點(diǎn)沒人找他計較,但他自己愛較這個勁。

表兄那時已經(jīng)在甲子鎮(zhèn)販魚,聽說稱魚不用秤,手一抓,是幾斤就幾斤,相差不過一兩。販魚期間,人們給了表兄一個綽號,叫“青面魚”,販魚的表兄被人當(dāng)魚叫了。這些我后來才知道。

7

三年后,或者是四年,我也記不太清楚,總之那年表兄的女兒已經(jīng)會走會跳會說話。那年先是大舅死了。大舅年紀(jì)越大,喝酒越兇。表兄沒少和大舅吵,表兄不再依順大舅,大舅也不敢再打表兄,一則打不過,二則還需要他養(yǎng)著,至少酒錢得由他出。表兄罵我大舅時,我堂姐寶芝上前阻攔,說好歹是咱爸。表兄說:“他從來就沒管過我,我甚至沒讀過書?!北硇诌@么說,堂姐沒法兒回駁。但我媽是知道的,我媽后來跟堂姐說:“我弟也不是沒管你男人,你男人得了病,臉色都那樣了,全校的師生都害怕?!蔽覌尯吞媒阏f這話時,我在一邊差點(diǎn)笑出來。我已經(jīng)足夠大了,我笑不是指話的內(nèi)容,我笑我們一家的關(guān)系挺復(fù)雜,有時說句話都不知道怎么稱呼,比如我既可以叫蔡文為表兄也可以叫他為姐夫——因有堂姐從中調(diào)解,表兄和大舅的關(guān)系還算太平,至少表兄給大舅的酒錢沒少過。人們都說堂姐會做人,我二叔臉上也有了光。這天我大舅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巷子的水溝里,因是夜晚,沒人看見,躺到第二天早上,人都硬了。

大舅的葬禮辦得很簡單,幾乎可以算是沒辦,就請了一個師公,念半天師公詞。我發(fā)現(xiàn)那師公還偷工減料,有些詞根本沒唱——我那時記憶力出奇的好,幾乎能記住一整套師公詞。除了師公,參加葬禮的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親戚,還有幾個表兄的朋友。我才知道,原來表兄雖在甲子鎮(zhèn)生活,身邊卻沒交到幾個朋友,大概是販魚的緣故,都是買賣關(guān)系,談不上交情。葬禮上甚至沒有一班銅鼓隊(duì),只有兩只嗩吶向天吹,吹得嗓子都啞了,像是小刀劃過玻璃的聲音。我感覺特沒勁,遠(yuǎn)遠(yuǎn)站一邊,看樣子死者好像不是我大舅,我像過來看熱鬧的。我看見媽媽在大舅的棺槨下哭得死去活來,淚水也流了滿面,我卻懷疑,我懷疑我媽根本就不是真哭,她在假哭,而假哭其實(shí)也是可以哭出淚來的,這我有經(jīng)驗(yàn),我向媽媽要錢時通常就用這一招。不但是我媽,我發(fā)現(xiàn)很多在葬禮上哭的人都是假的,他們根本就不想哭,只是因?yàn)樵岫Y上需要哭聲他們才哭了起來,且是越凄涼越好。比如我堂姐,已經(jīng)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了,頂著個大肚子還在棺槨下哭,竟然也沒人過去勸一勸,我猜我堂姐是希望有人過去勸的,并把她架回涼快的地方休息。我堂姐肯定很痛苦,但沒人過去勸,她就得一直哭下去。倒是她的女兒時不時拿塊布給媽媽擦眼淚,也不知道最后擦的是淚水還是汗水。

我表兄那天卻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我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沒哭,甚至沒為父親的葬禮出力,他雖然坐在父親的棺槨前,可他沉默的表情比遠(yuǎn)離葬禮的我還要置之度外。

葬禮過后,我們幾家親戚坐下來商量修墳的事。表兄拿著賬本算了半天,賬本上記著葬禮上收回來的禮金。無論表兄怎么算,那都是一筆少得可憐的收入,但表兄也沒費(fèi)多大的成本,所以虧本應(yīng)該不會,但余下的錢能有多少,就直接影響到大舅墳?zāi)沟男藿?。表兄算得極為認(rèn)真,他把販魚的經(jīng)驗(yàn)用于此,譬如一個長時間一無所長的人終于找到用武之地。我的表兄最后終于嘆了口氣,他身邊的所有親戚(其實(shí)也就六七個人)都停止了閑聊,拿眼看著表兄——希望說出來的數(shù)據(jù)能讓大家滿意,至少和一個新墳的價格相差無幾,否則這些親戚誰也跑不掉,誰都得為我大舅的新墳出一份錢——我的表兄終于吐出兩個字:“不夠。”

表兄沒說收了多少錢,只是說不夠。

不記得是哪個親戚問:“你還有多少錢?”

堂姐剛要開口,表兄卻搶著說:“我能有什么錢,就夠喂三張口了。”

這話和當(dāng)年我大舅回應(yīng)那些被表兄打的孩子的父母一樣,很是無賴。我的堂姐一直低頭不語。

無論怎么樣,大舅的墳?zāi)故且ǖ?,這不僅是表兄一個人的事,更關(guān)于這些親戚們的面子。我們當(dāng)?shù)厝艘簿瓦@么點(diǎn)面子需要竭力維護(hù)。

還是那句話:禍不單行。

大舅的墳?zāi)箘傉埩四嘟硠庸?,我的堂姐就肚子痛得滿地翻滾。有人跑到墳地上告訴我表兄:“你老婆肚子痛,像是要生了?!?/p>

表兄瞪著眼:“騙鬼,還差兩個月呢?!?/p>

那人說:“騙你全家死光,總之她現(xiàn)在肚子痛,不信是你的事!”

表兄鋤頭一扔,拔腿往北斜村跑。身后的泥匠問:“墳頭還建不建?”

表兄說:“甫伊母,不建了,都不建了。”

我堂姐屬于早產(chǎn),家公的葬禮直接導(dǎo)致她早產(chǎn)。早產(chǎn)還好,堂姐還難產(chǎn)。表兄請了接生婆到家里,接生婆也沒辦法,只是叫表兄去天地父母上上香。表兄香都上了好幾回了,堂姐還在哇哇叫,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不出來。折騰了半天之久,表兄才決定送堂姐到甲子鎮(zhèn)衛(wèi)生院,可惜路才趕了一半,堂姐就咽了氣。堂姐臨死之前,一直拉著表兄喊救命。堂姐是不想死的,生活雖苦,但有男人在有女兒在,她怎么舍得早早死去呢。表兄眼看堂姐漸漸沒了氣。他后來說:“我真想跟她一起走。”

之所以沒跟她一起,表兄大概想到了女兒。

堂姐的死比大舅的死更讓人感覺意外,鬧得也更兇。首先是我二叔鬧,我二叔本來不想鬧的,都是親戚,鬧起來丟的還是自己的臉,但二叔一想到堂姐乖巧一生最后卻落個“半路死”的結(jié)局,就悲痛不已,恨不得揪住女婿揍一頓。我二叔鬧到了北斜村,全村人都出來看熱鬧,我二叔當(dāng)著北斜村全村人的面說了自己的理,全村人都說我二叔有理,我表兄實(shí)在對不住我堂姐。

我二叔說:“我家寶芝,一直乖順,在家里外都拿手,從不外出胡來,嫁給蔡文,有眼人都知道,蔡文那臉色,哪配得上她,可既然喜歡,我便依了。家公葬禮上,寶芝大著肚子,哭得傷心,沒一個人上前勸解,鬧了肚子,又是早產(chǎn)又是難產(chǎn),而你蔡文,不顧她的死活,在家挨了半天,就知道你惜幾個錢,早知這樣,我的女兒我自己來管,要你干嗎?嫁給你干嗎?健康的時候,你要,做牛做馬;病了,你就能撒手不理了,你抬頭望望天,低頭看看地,誰會像你這般沒心腸……”

我二叔在北斜村鬧了三天之久,最后是我媽把他架回來。我媽說:“人死不能復(fù)生,你的女婿終究還是你的女婿?!蔽覌屵@話說得挺大氣。

8

堂姐的死,讓表兄愧疚了許多年,直到我上高中,表兄都沒有再娶。這期間,表兄如我媽所言,一直沒有因?yàn)樘媒愕乃蓝俗约鹤鳛榕龅呢?zé)任,二叔的女婿還是二叔的女婿,該來的時候表兄還是得來,踩著他那輛大鵬單車——多年前那輛大鵬單車讓表兄風(fēng)光無限,多年后同樣一輛大鵬單車卻讓表兄越顯窮酸。表兄來了,還是先到我家,第一件事還是分東西——后來表兄不再販魚,改賣豬頭肉。分豬頭肉頗讓表兄為難,一個豬頭不同部分的肉有好壞之分,外人不知,但表兄知,表兄知道的事情他非得較勁。所以好多時候表兄先把豬頭在家里分好了再帶來湖村,這就省了分肉的時間,也就像個客人的樣子,能和我媽多說幾句話,和二叔多抽幾根煙。

我媽說:“阿建要到甲子讀高中,來回都得踩單車……”

我媽說完看著表兄的反應(yīng),我在一邊,明白了我媽的意思。我媽希望我能住在表兄家,來回不用踩單車。甲子鎮(zhèn)離湖村有十幾里路,踩單車得一個鐘頭。顯然表兄也是聽明白了,但他沒說話。

我媽看表兄不說話,又加一句:“阿建會讀書,讀了高中準(zhǔn)備給他讀大學(xué)?!?

表兄這才開口:“要不就住我那里,不知他愿不愿意?!?/p>

表兄看我一眼。不知怎么,我感覺表兄并不情愿。

當(dāng)我隨表兄來到鎮(zhèn)上他的住所時,才理解了表兄的不情愿。表兄租住在一處低矮的瓦房里,一室一廳,外加一個小院子,院子邊上是浴室和廚房,廚房鹵著待賣的豬頭肉,味道很濃膩。這樣的房子在甲子鎮(zhèn)已經(jīng)很少見。出了院子,呈現(xiàn)出的是一片熱鬧的小鎮(zhèn)場景。只是表兄住在熱鬧中央,房子和他一樣落寞。甲子鎮(zhèn)在我們當(dāng)?shù)厮闶歉辉V兀覀兞?xí)慣叫甲子城。這地方靠海,有碼頭,早些年走私販毒開始泛濫,出了不少暴發(fā)戶,滿街都能看見寶馬奔馳,星級裝修的賓館酒店也有好幾間,其中最顯赫的老大名叫梁國賓,據(jù)說此人心狠手辣,財大氣粗,黑白兩道誰都得敬他三分。

梁國賓被鎮(zhèn)下幾個鄉(xiāng)村傳得玄乎,幾近明星,說他寶馬奔馳輪著開,重復(fù)一天都不行,說他的金項(xiàng)鏈有手腕那么粗,連家里拉屎的馬桶都是純金打造的……好多沒見過他的人上一回甲子鎮(zhèn)其實(shí)都有在街頭偶遇梁國賓的愿望。真見過他的人則添油加醋,故意制造神秘,說見一回梁國賓不容易,幾道門幾道關(guān),每道門每道關(guān)都有保鏢守著,就見了,也是匆匆一眼。弄得人們恍惚間把他錯覺為如來佛祖——如來佛祖還有石像可觀瞻,梁國賓在一個小小的鎮(zhèn)里卻沒幾個能親眼見到。

有一次我和表兄說起梁國賓,我說表兄你見過吧,在甲子鎮(zhèn)生活這么久。

表兄笑著說:“梁國賓怎么不認(rèn)識,他老家也是北斜村,我們一個村的?!?/p>

表兄話語興奮,看樣子因?yàn)楹土簢e來自同一個村而頗感自豪。

因?yàn)槲业娜胱?,表兄的屋子顯得更擠了。里屋的小房間是表兄的女兒住,她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一年級,長得不像我堂姐也不像我表兄,簡單說,她比她的父母都要好看。但她一天都不說幾句話,我甚至懷疑她會不會說話。對我的到來,她沒表現(xiàn)出在意,顯得我像空氣一樣不存在。晚飯時候,表兄叫她喚我叔叔。她愣著吃飯,就是不叫我。表兄有挫敗感,但這樣的結(jié)果顯然又是他意料之中的,他說:“她就這樣,不喜歡說話,她不是不歡迎你來?!?/p>

我說我知道。

我和表兄睡大廳,大廳沒床,我們每晚都打地鋪,打地鋪的事表兄不希望我媽知道,怕我媽說他對我照顧不周。我住表兄家,說句不好聽的,還真不是白住,我媽答應(yīng)表兄每月可以到我家載一百斤大米。我對表兄表示理解?!獣r隔多年,我和表兄又睡在了一起,只是表兄故意和我保持距離,一個人卷著棉被窩在角落里,像街邊的流浪漢。

一大早,表兄的女兒就起床了。我甚至懷疑她半夜就起來了,只是在屋里游蕩到天亮。她有時要出去上廁所,眼睛也不看地板,直接就踩著我的身體過去。時間越久,我越討厭我這個表侄女。她還喜歡偷我的東西,筆、本子,她還在我的課本上亂涂亂畫。我又實(shí)在不好意思說她罵她。她只有兩個表情,一是沉默,看電視,那神態(tài)誰都不敢去惹她,快哭的樣子;二是倔強(qiáng),嘟著嘴,拿眼斜睨人,通常是在表兄要她干什么她偏不干什么的時候,這種時候即使拿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都不會聽話的。

表兄說:“我以前老打她,開始還哭,怕我打,后來不哭了,就拿眼看我,我怎么打都不哭,就那樣看著我……把我看怕了。”

育兒教女我哪有經(jīng)驗(yàn),但仗著自己多讀幾年書,我還是跟表兄說了一通家庭教育的常識。表兄深以為然。表兄說要是她媽媽在的話就不用他操心了。說到這里表兄有些傷感。

隔了一會,表兄突然說:“我要是再娶,應(yīng)該可以吧?!?/p>

我想這有什么問題,堂姐都死去這么多年了,表兄不可能一輩子不娶吧。

還沒等我表態(tài),表兄又說:“不行的,后媽不會喜歡她的?!?/p>

9

表兄的豬頭肉本來擺在附近的聯(lián)升市場,其實(shí)也不算聯(lián)升市場,而是在市場門口偏門的一個角落里。就地利來說,那位置不好,沒什么生意,租金卻不低。表兄勉強(qiáng)做著,因?yàn)樗麑?shí)在不喜歡再改行。實(shí)際上再怎么改還是一樣,當(dāng)初販魚也好,現(xiàn)在賣豬頭肉也好,都只能在小鎮(zhèn)里混口飯吃,如果要大富大貴,只能學(xué)習(xí)梁國賓他們,走私販毒,鋌而走險。于表兄來說,那顯然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后來,表兄的豬頭肉還是賣不成了。那塊地利不好的地皮有人買了開商店,不讓表兄的小屁股在那占著了。那段時間表兄愁得頭發(fā)都白了不少,女兒眼看要交學(xué)費(fèi),房租欠下幾個月。好在房東根本不靠那破房子吃飯,從未催過房租,只是留著幾片瓦占一塊地皮,等著小鎮(zhèn)成了大城市,那塊地皮自然就值錢了。

我當(dāng)時放暑假,回湖村。暑假過后,我再到甲子鎮(zhèn)時,表兄已經(jīng)開上三輪車,在光明路一帶拉客。表兄的三輪車是用一輛嘉陵摩托改裝的,嘉陵本來已經(jīng)破舊,兩個輪跑都跑不快,如今要帶三個輪,簡直有點(diǎn)力不從心,遇到稍微陡點(diǎn)的坡,得擔(dān)心它會往下滑。

當(dāng)時鎮(zhèn)里的拉客仔挺多,幾乎都是附近村里的,拉幫結(jié)派,稍微大點(diǎn)的村說話聲音就大,發(fā)現(xiàn)有外人闖進(jìn)他們的地盤拉客,就一呼百應(yīng),群架總是難免的。北斜村是大村,表兄能到光明路上拉客,靠的還是北斜村的名頭,要是我們湖村,村小言微,根本沒有屬于我們的地盤。而那些所謂的地盤,背后都有老大在掌控,老大的背后又有老大,扯到最后,總要把梁國賓扯出來。

表兄剛開始拉得不多,后來有了好轉(zhuǎn),算是入行了,竟比賣豬頭肉還強(qiáng)些。有時拉多了客,表兄一高興,回家會帶點(diǎn)宵夜,一鍋甜粥,或者幾個雞爪一瓶啤酒。他回來得晚,我通常睡了。有吃的他總要拉我起來,吃點(diǎn),酒不讓我喝,但總是遞煙給我抽——我會抽煙正是表兄給教出來的。后來我提出要喝點(diǎn),他也不好拒絕,以后帶酒時就不是一瓶,而是兩瓶了。我酒量好,也是從那時學(xué)起來的。不管怎樣,看著表兄開心,我也感覺開心。

光明路上有一個大酒店,十層高樓,玻璃外殼,陽光下,閃閃爍爍。酒店叫金鵬大酒店,表兄正是在酒店門口候著,等著拉里邊的客人,一天里要是能拉上幾個客,收入就上百了,因?yàn)閺慕瘗i大酒店出來的要么就是寶馬奔馳,需要叫三輪的,出手肯定也闊綽,你提多少,他給多少,從不二話。

我對鎮(zhèn)里的每個角落已經(jīng)熟知,假日時會約好幾個同學(xué)出去逛街,路過金鵬大酒店時,總看見表兄的三輪和其他三輪車一起,眼睛盯著酒店的大門。表兄沒看見我,我也假裝沒看見他,因?yàn)樵谕瑢W(xué)們面前,我還不太愿意讓他們知道我的表兄是個拉客的,盡管那只是我表兄,不是我爸,但我還是感覺那不是一份可以隨便在同學(xué)跟前說出口的職業(yè)。

同學(xué)們只對那些寶馬奔馳感興趣,去金鵬大酒店,其目的也是為了看看靚車靚女。有一天,還讓我們看到了梁國賓。剛開始我也不知道那是梁國賓,只覺得一輛車在酒店門口停了下來,然后出來一個頭發(fā)稀少的男人,“這是鎮(zhèn)委書記江海濤?!庇型瑢W(xué)說。接著又出來一個女的,穿著比香港明星還要耀眼,“這是誰?。俊绷硪粋€同學(xué)問?!昂榫?,梁國賓的老婆,甲子鎮(zhèn)大姐大。”說話的同學(xué)因?yàn)樽约旱囊姸嘧R廣而激動得紅光滿面。最后出來的人,老實(shí)說讓我大跌眼鏡,竟然是一個瘸腿的男子,其貌不揚(yáng),三角眼、豬哥嘴,每走一步,他的嘴巴像是要從空中接食物而向前伸出?!斑@不會就是梁國賓吧?”我問。“正是梁國賓?!蓖瑢W(xué)回答。

“賓哥?!庇腥烁呗暫?。

我們循聲望去,喊賓哥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蔡文。我大為吃驚,想不到表兄和梁國賓還這么熟。

“哦,原來是青面魚啊?!绷簢e聲音低沉。

表兄丟下三輪車來到梁國賓跟前,表兄竟高出梁國賓一個頭,很明顯,表兄絲毫沒有因?yàn)楦呷艘粋€頭而顯得自在。表兄笑著,但他的笑放不開,隨時想著如果人家不喜歡可以及時收斂。表兄忙從兜里掏出煙——我知道,紅梅牌的。表兄遞給梁國賓一根,但遞得不果斷。表兄回頭指著他的三輪車,對梁國賓說了句什么。這時梁國賓倒是平易近人,他沒接過表兄的煙,反而自己拿出一包給了表兄。那煙紅色包裝,我猜是中華。梁國賓拍了拍表兄的肩膀,由于有些高攀,拍得有些費(fèi)勁,表兄還因此低了點(diǎn)腰。

梁國賓進(jìn)了金鵬大酒店,我的表兄則重新回到他的三輪車。一起的拉客仔開始向表兄問這問那,我表兄蔡文神采飛揚(yáng)地回答著。

10

對于處在熱衷打聽江湖道上之事的年紀(jì)的我,本該因此對表兄蔡文刮目相看,然而這樣的情緒并沒有升起,我反而有些看不起表兄。看不起其實(shí)也嚴(yán)重了,就是有些不理解。不理解不是因?yàn)楸硇终J(rèn)識梁國賓,他們都來自北斜村,雖說北斜村很大,但他們還是能夠認(rèn)識。認(rèn)識就認(rèn)識,表兄是不是不應(yīng)該在眾目睽睽之下像個下人一樣站在梁國賓跟前。站在他跟前也沒錯,打下招呼是應(yīng)該,可表兄至少也應(yīng)該自如點(diǎn),要么不笑,要笑就要笑開;煙要么不遞,要遞就非得要他接下不可。最重要的是表兄不應(yīng)該去接梁國賓送的那包中華……

那包中華后來表兄足足抽了五天,我也抽了。我問表兄哪來這么好的煙。表兄說:“人家送的?!?/p>

我問誰啊,這么大氣,送中華。表兄說:“就上次你問的那個梁國賓?!?/p>

我說表兄面子這么大,梁國賓都送你東西。

我又問:“你們是不是從小認(rèn)識?”

表兄說是。然后表兄就不再提及梁國賓。我問,他也不回答。

當(dāng)然,關(guān)于梁國賓,我能打聽的人何止表兄一個,幾乎在甲子鎮(zhèn)的大街上隨便拉住一個人,問梁國賓的事,他都能說上半小時,什么鎮(zhèn)委書記江海濤其實(shí)也是梁國賓的馬仔,是梁國賓花錢把他扶上去的,梁國賓沒有一官半職,卻實(shí)實(shí)在在掌控著整個甲子鎮(zhèn)。也有人說梁國賓手段頗多,其智慧不亞于《無間道》里的韓琛,他給甲子鎮(zhèn)的要職官員身邊都安排了眼線,多是秘書,其實(shí)也是情婦,然后把那些官員牢牢地把玩在手掌心……其中自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無風(fēng)不起浪。

同學(xué)中也有不少和江湖道上沾邊的,他們多數(shù)成績很爛,在學(xué)校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白天上課,晚上泡網(wǎng)吧、跳迪斯科、搞對象,甚至吸毒。誰都知道,他們的毒品都得向梁國賓的人購買。說起梁國賓,他們又恨又敬。而說起梁國賓的瘸腿——他們總是興致高漲。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梁國賓還是一個小青年,那時誰也看不出幾年后的他會馳騁甲子鎮(zhèn)。有一次,他跟人打架,被打斷了腿。梁國賓深受其辱,無顏在北斜村待下去,就跑到甲子鎮(zhèn),憑借心狠手辣,漸漸在鎮(zhèn)里打出了名堂。

我第一次聽說此故事,驚訝不已,問:“你們知道是誰打斷了梁國賓的腿嗎?”

答曰:不知道,聽說此人長相怪異,公安都沒逮著。

“后來呢?”我問。

“后來就不了了之了,你也知道鎮(zhèn)派出所那些人比我們都怕事?!?/p>

我想那個打斷梁國賓的腿長相詭異的人肯定是我的表兄蔡文,這無疑是表兄默默一生中唯一的亮點(diǎn),值得大說特說,引以為榮。

我說:“你們知道嗎?他是我表兄蔡文。”

11

1991年,我的表兄在我家避了三個月公安,終于有恃無恐。但他沒回到北斜村,而是到了甲子鎮(zhèn),打點(diǎn)零工過日子。他不敢再犯事,因?yàn)樵俜噶耸?,和前科一起算,得坐不少年牢。雖同在一座小鎮(zhèn),表兄和仇人梁國賓卻沒碰過面。一年后梁國賓初露頭角,表兄也不知道梁國賓就是一年前被他打斷腿的那個,因?yàn)槟莻€不姓梁,姓蔡,整個北斜村就一個姓:蔡。他哪里知道蔡國賓為了改頭換面,竟然連姓都改了。

表兄最終還是和梁國賓相遇了,可謂冤家路窄。那時表兄還在販魚,大清早到石碼頭批發(fā)笛子魚,挑著回聯(lián)升市場賣。大清早的碼頭總是熱鬧非凡,那些靠岸的船不只是漁船,還有梁國賓的走私船。表兄挑著一擔(dān)子笛子魚一轉(zhuǎn)身,就把旁邊一輛銀色小汽車給刮到了。我的表兄沒察覺,繼續(xù)趕路,卻被身后一把手給抓住。那人指著小汽車上的一道劃痕,說:“還想走?!北硇忠豢?,自然想賴,說你怎么就認(rèn)定是我劃的,你有證據(jù)嗎?那人掄起拳頭就要朝我表兄臉上打,卻被另一個人叫住了。另一個人從車上下來,正是梁國賓。

梁國賓瘸著腿走過來,說:“還記得我吧。”

表兄一哆嗦,心想這下完了,他四下一看,還好沒發(fā)現(xiàn)公安。梁國賓看表兄慌了,笑著說:“沒什么,就打個招呼?!?/p>

接著遞給表兄一張名片,又說:“有事找我?!?

表兄想不到梁國賓幾年不見,竟然今非昔比,還不記仇。表兄收起了名片。一有事,表兄還真去找了梁國賓。就那年我的大舅和堂姐先后死了,表兄一年要修兩個大墳,除了親戚給點(diǎn),還差三萬。表兄實(shí)在沒法,就給梁國賓打了電話,沒別的事,就借三萬塊,有還是沒有,一句話答復(fù)。我表兄這個電話打得比較狠,像是梁國賓欠了他的。梁國賓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說:“你到我家來拿。”表兄到了梁國賓家,先是被他家的架勢嚇了一跳。一般人梁國賓是不會叫上家里來的,尤其是表兄那樣滿身魚腥味的販魚仔。表兄猜想梁國賓的意思無非就是要炫耀一下,好讓表兄認(rèn)個輸。表兄是輸了,否則也不會落魄到要向仇人借錢。大廳里梁國賓正和幾個人在打麻將,見表兄到了,熱情得很,遞煙、吩咐保姆泡茶,然后起身,讓表兄坐他的位置上。表兄遲疑。梁國賓說:“打幾圈。”梁國賓向表兄介紹其他三位客人,一位是鎮(zhèn)委書記江海濤,一位是鎮(zhèn)長李濟(jì)朝,一位是公安局局長武國雄。表兄嚇得不輕,他那紫青色的臉開始抽搐。接著梁國賓又向三位介紹表兄:“蔡文,我老鄉(xiāng),我這條腿就是他給打折的,沒有他,也就沒有我梁國賓的今天……今天蔡文有難,找我借錢來了,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觀啊,是不是?哈哈……”

那天表兄贏了三萬塊錢。

之后,時不時,梁國賓一個電話打來,要表兄過去打幾圈,表兄也不好推脫,但每次都能贏點(diǎn)錢。表兄一直覺得那錢不是贏來的,而是梁國賓給的。表兄答應(yīng)會還給梁國賓,他實(shí)在不想欠梁國賓什么,但梁國賓執(zhí)意不要,他說:“那可是你贏來的錢。”

表兄拿人家手短,時刻準(zhǔn)備著能為梁國賓辦點(diǎn)什么事,可以抵消欠債。梁國賓并沒有要表兄付出代價的舉動,倒是表兄有什么要幫忙的,他都有求必應(yīng),比如到光明路拉客的事,表兄也是找了梁國賓,別人在那拉客每月要上交保護(hù)費(fèi),表兄也想交,但收錢的人不敢,說你是賓哥的人我哪敢收你的錢。

有時表兄會產(chǎn)生錯覺,到底當(dāng)年是他把梁國賓的腿打斷了還是梁國賓把他的腿打斷了。顯然,瘸腿的是梁國賓,表兄的兩條腿壯得像柱子似的。

12

學(xué)期快結(jié)束,表侄女在學(xué)校出了一點(diǎn)事。

表侄女讀書的學(xué)校動不動就開家長會。之前每次家長會,表侄女都沒告訴表兄,她自然不愿意表兄參加,表兄長著一張紫青色的臉,表侄女嘴里不說,心里忌諱著呢。但學(xué)期末的一次,學(xué)校一定要表兄參加,還親自打來電話。

那天剛好是周六,表兄請我?guī)蛡€忙,去參加表侄女的家長會,就說我是她哥。這事我當(dāng)然樂意。去了才知道,原來學(xué)校叫表兄去并不是真的要他參加家長會,而是另有事情要和表兄商量,見做爸爸的沒到,是一個自稱哥哥的來了。其中一個聲稱是表侄女班主任的瘦高個女孩把我叫到辦公室,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們家庭怎么樣?”

我說:“我媽去世多年了,家里就靠我爸一人拉客生活?!?/p>

我這么說時,語氣平靜,完全看不出是冒充的。

班主任愣了一會,又問:“她在家里表現(xiàn)怎么樣?”

我說:“其他還行,就不太愛說話?!?/p>

班主任還要說什么,突然停住了,隔了一會,終于說:“她來那個了,你們知道嗎?”

班主任的臉有些紅,但她故作鎮(zhèn)定,似乎在傳達(dá)一個信息:這是一個很平常的話題。

我本想問她“她哪個來了”,想著也是明知故問,一提起女孩的那個,我感覺自己無法應(yīng)對。幸虧表兄沒來,要么他更沒法兒應(yīng)對。

我說:“知道了,老師,我回去告訴我爸?!?/p>

班主任示意我可以回去。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剛出了門,突然有一個愣頭愣腦的男孩走上來,問我是小梅(表侄女的名字)的什么人。我說我是她哥怎么啦。男孩怪異地笑了起來,說:“她下面流了好多血,我們還以為她尿褲子呢,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把血抹在了墻壁上,像是在畫畫,哈哈……”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羞愧難當(dāng)。

回來后,我把事情告訴表兄。表兄感覺為難,嘴里念叨著:“怎么辦?她媽媽在就好了?!蔽医o他提了個建議:買包衛(wèi)生巾放在她的書包里,她就懂了。表兄照辦了。

可是接下來幾天,廁所里扔滿了衛(wèi)生巾,看樣子,表侄女只是拿它們擦屁股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衛(wèi)生巾是干什么用的。實(shí)際上她發(fā)育比較早,已經(jīng)像個大姑娘了,但她的智力顯然和她的身體不成正比。

表兄問我:“該不會是得了什么?。磕菛|西怎么來這么早?”

我表示可以上網(wǎng)去查一下。我去了附近網(wǎng)吧查了半天,回家跟表兄說:

“好像是腦部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問題了,癥狀和她有點(diǎn)相似?!?/p>

表兄問:“能醫(yī)的吧?”

我也不知道,但我說:“應(yīng)該可以吧,至少得去大醫(yī)院?!?/p>

過年期間,表兄曾帶著表侄女到我家,他一般不帶女兒出門,實(shí)際上他是有事要麻煩我媽。表兄偷偷跟我媽說了表侄女的事。我媽皺了下眉頭,說:“才十歲吧,這么早就來了?!苯又覌尠驯碇杜搅朔块g里談了半天。出來時,我媽對我表兄說:“這種事,你一個男的,還真不好說。”

過了年,新學(xué)期還沒上幾天學(xué),表侄女卻被學(xué)校開除了。我表兄聽了,氣不打一處來,開著三輪車沖到學(xué)校,找班主任理論。表兄怕理論不過人家,還帶上我——表兄認(rèn)為我可以幫到他。

但到了學(xué)校,卻只有老師說話的份,我們一句都沒插上。

還是之前那個瘦高女孩,她紅著臉說了開除表侄女的原因——原來表侄女每天都把衛(wèi)生巾放在書包里,動不動就拿出來玩,甚至還拿上去擦黑板,擦了還亂扔,誰都知道,一群小孩子生活的地方出現(xiàn)這么明目張膽的東西,很不好。

我們無言以對。表兄請班主任再給一次機(jī)會,他保證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

班主任說:“我勸你還是先帶她看醫(yī)生吧?!?/p>

13

表兄沒想到自己小時候因?yàn)橐粓霾G了讀書的機(jī)會,如今女兒又重復(fù)了他的命運(yùn)。不行,他無論如何都要把女兒送回學(xué)校。否則別說對不起表侄女,他還對不起我那死去的堂姐寶芝。

我的表兄這時候只想弄到一筆錢,要把表侄女送回學(xué)校得先讓她去大醫(yī)院。

巧就巧在這時候,梁國賓聯(lián)系上了表兄。梁國賓先是和表兄說了幾句客套,問他最近干嗎?表兄說,還在金鵬門口拉客。梁國賓問,有人拉嗎?表兄說,還好,一天能拉十個左右。梁國賓緊著問,除了拉人,還想不想拉貨?表兄說,當(dāng)然想,有錢賺,拉什么都行。梁國賓說,那你中午到金鵬門口來。表兄說,好嘞。語氣無比興奮。

事后表兄說,那天是梁國賓的一個馬仔接待了表兄,他還請表兄在金鵬大酒店里大吃一餐,那可是表兄第一次進(jìn)那里吃飯,簡直美極了,人間天堂一般。吃飽喝足,梁國賓的馬仔還給表兄安排了一間套房,表兄也是第一次住那樣的房間,堪稱皇宮。表兄在房間里洗了個熱水澡,圍著白圍巾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梁國賓一直沒說要表兄拉什么貨,這讓表兄急了起來,他打電話給梁國賓,梁國賓在電話里笑。表兄又說,不是要拉貨嗎?梁國賓說,急什么,15日早上到碼頭等著就是了,有人會告訴你怎么做的,事成之后我會給你足夠養(yǎng)活下半生的錢。表兄想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做個事還這么神秘。養(yǎng)活下半生的錢,那得是多少錢?不同的人養(yǎng)活下半生的錢自然數(shù)目不一樣,梁國賓養(yǎng)活下半生顯然已經(jīng)足夠養(yǎng)活表兄一生了。表兄興奮不已,但他也害怕,誰都知道,能拿這么多錢的事,想必得冒著生命危險。只有這一次,表兄豁出去了,只為梁國賓做這一次,他們兩人就一筆勾銷。

還有一天時間,也就是說表兄還能在金鵬大酒店住一天。他想這一天得好好享受,拉客自然是不能去拉的了,表兄想到了我們。表兄開著他的嘉陵三輪車把我和表侄女接到了金鵬大酒店,我們?nèi)艘黄鹜频甏箝T走時,有不少人看著我們——那是一種美好的感受,好像給了人們一個出其不意的打擊。坐電梯,上升到很高。表兄掏鑰匙開自己的房間,熟練程度像是在打開自家的房門。那天夜里,我和表侄女都睡不著,我們趴在窗戶上,看窗外小鎮(zhèn)的夜景。我們都是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位置看甲子鎮(zhèn),它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在夜里,甲子鎮(zhèn)的輪廓其實(shí)就是燈火勾勒出來的輪廓,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一個相當(dāng)富裕的小鎮(zhèn),它有專門賣服裝的中街,阿迪達(dá)斯李寧耐克安踏鴻星爾克應(yīng)有盡有;還有東湖小吃一條街,在那里可以吃到粵東地區(qū)最富特色的小吃,手打魚丸耗烙砂鍋粥鹵水鴨;還有滿街是發(fā)廊按摩洗浴休閑中心的人民路……當(dāng)然,光鮮背后,那些陰暗的角落里,也隱藏著聚眾斗毆、權(quán)錢交易、吸毒、搶劫、賣淫、強(qiáng)奸……

14

那天大早,我的表兄蔡文在金鵬大酒店的停車場踩了半天才把他的嘉陵三輪車啟動了。受了一夜的寒潮,摩托車有點(diǎn)冷卻。當(dāng)然,表兄非常緊張也是原因之一。

去碼頭的路上,表兄因?yàn)榘l(fā)抖,沒拉離合就換擋,導(dǎo)致摩托車熄了好幾次火。到了碼頭,已經(jīng)陸續(xù)有人在忙碌,在海面上卻還是一片清閑,只是泊著幾艘漁船。海天相接處有一線亮光。我猜我表兄肯定無心看什么風(fēng)景,盡管他可能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的清晨是這般靜謐美好。

表兄大概等了十分鐘,有一個人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話,表兄趁著微弱的光一看,竟有些眼熟,卻沒想起來在哪見過。表兄按那人的指引,把三輪車停在一艘漁船的旁邊,然后下車把漁船上的幾箱貨搬上三輪車后斗。老實(shí)說,貨物不是很重,甚至有些單薄,讓原以為會遭遇極其隆重的場面的表兄明顯感覺失望。放完貨,表兄問那人送去哪。那人似乎還想了一下,說:“就去金鵬大酒店。”“放哪?”表兄又問。那人又想了一下,“就放車上,會有人找你的?!?/p>

表兄突突突上路了,他想著這也太容易了吧,從石碼頭到金鵬大酒店不過三里路,而就這樣,他來回跑個六里路,就能賺半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一路上,我的表兄還在想剛才那個人,一定在哪見過,卻愣是想不起來。一直到幾個穿制服的彪形大漢把表兄的三輪車攔下,并把手銬落在了他的手腕上時,表兄這才恍然大悟,剛才那人正是十年前到北斜村逮表兄不著的公安,那時他還年輕,手腳利索,一下子就擒住了表兄,但那時表兄的手腳更利索,一下子就掙脫了。而眼下,表兄在幾個大漢面前,他還來不及反抗,腿腳已經(jīng)軟了,他癱在地上,根本不用他們多出一點(diǎn)力氣。盡管如此,還是有人往我表兄胸口處猛踢了幾腳。

表兄隱約聽到:“甫恁母,幾十公斤的毒品,你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死了?!?/p>

與此同時,我和表侄女還在金鵬大酒店里睡覺,天尚早,甲子鎮(zhèn)還很寂靜。

一時間,甲子鎮(zhèn)滿城風(fēng)雨,街頭巷尾,包括電視、報紙,議論紛紛:鎮(zhèn)派出所緝毒組獵虎行動取得完滿成功,甲子鎮(zhèn)的頭號毒梟“青面魚”順利落網(wǎng),繳獲冰毒20公斤,犯罪分子對犯罪事實(shí)供認(rèn)不諱,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yán)懲,從此,鎮(zhèn)政府將還市民一個無毒品污染的清新的生活環(huán)境……

我的表兄蔡文被判了死刑,執(zhí)行死刑之前還在鎮(zhèn)廣場開了宣判大會,連同另外幾個即將被處決的罪犯,有殺人的也有強(qiáng)奸的,顯然他們都沒有表兄更引人注目——表兄長了一張紫青色的臉,怎么看都有怪異之相,犯多大的事似乎都于情于理,似乎天生就是來人世間作奸犯科的妖孽。人們說:江湖之深,藏龍臥虎啊,想不到青面魚竟是本鎮(zhèn)毒梟。

宣判大會那天我剛好趕上高考,面臨人生第一個重大考驗(yàn),所以沒能去現(xiàn)場,也就沒能見我表兄蔡文最后一面。后來我聽我媽說,表兄被宣判那天,我的表侄女又來那個了,她嚇得一邊哭一邊把經(jīng)血涂得滿墻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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