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青木林里青木秧

2020-05-09 10:20劉梅花
延安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山子青木大伯

劉梅花

一路上都沒有下雪,盡管冬已經(jīng)深得不能再深,正是下雪的時候。巷子里凍滿了冰碴,腳踩上去,發(fā)出喀嚓喀嚓粗糙的聲音。于颯不想踩在冰碴上,他只想悄悄回到村莊,可是巷子里到處是冰碴,沒辦法繞開。他的拉桿箱被冰碴磕掉了輪子,拖著很費勁。于颯在莊門口停住腳步,抬頭看看墻頭上枯黃的芨芨草,低聲說,我到家了。

鎖芯嘛,早就生銹,就算扭斷鑰匙,也打不開。于颯掂起一塊石頭,嗵嗵砸鎖子。石頭撞擊在鐵塊上,那種聲音不想驚動莊鄰是不可能的??墒牵鞖夤掷涞?,沒有人出來。

進門,一院子荒草,比人還高。于颯破草而入,在荒草中窸窸窣窣劈開一條路。摸索到屋檐下的時候,終于下雪了。那些雪花飄得小心翼翼,也不像想要驚動人的樣子。屋檐到處漏水,看上去破敗不堪。畢竟,五年了,屋子都快要散架了。

伙計,這就是鄉(xiāng)愁呀。他對著屋門口枯黃的雜草說??莶蓓斨恍堁?,簌簌發(fā)抖,不知道在回答些什么。于颯在柴房子里掂出來一把鎬,把封在窗臺上的土坯拆去——大伯怕小孩們?nèi)邮^砸碎玻璃,特意封住了窗子。

到處都生了銹。到處都發(fā)霉。屋頂?shù)乃┫聛恚厣蠚埩糁鴰讉€水坑。如果再遲來幾年,這房子也許會變成廢墟。于颯繞著院子轉(zhuǎn)了幾圈,眼前敗落的一切,卻讓他心里暖和。畢竟,天寒地凍,滿世界一片蒼涼時,滿世界都鬧瘟疫時,他還有家可回,有個藏頭遮腳的窩兒。

雪不緊不慢地下著。于颯披著一身雪花,劈柴。他迫切需要一攏火。鐵爐子生銹自是不用說,但煙筒還好,干柴燃燒的時候,煙都冒到屋頂上去了。屋角里還有一堆煤炭,雖然淋了水。

鐵爐子燒紅了,屋里的塵土也跟著暖和起來。灑水掃地,擦拭桌子,把炕上的干黃草抖松,鋪上氈褥。鋪蓋都在炕柜里,雖然發(fā)了霉,雖然被老鼠咬了幾番,但拾掇拾掇,還是可以使用的。

天色漸晚。雪愈加大,幾乎鋪天蓋地。屋子里光線微弱,于颯捯飭了好久,那盞燈亮了。雖然昏暗,但畢竟屋子里有了人間煙火。

此時,有人叩門,高聲喊著,于颯,你回來了嗎?于颯灰頭土臉,從荒草里蹚過去。門口站著大伯。大伯是個黑瘦的小個子,抬起頭看于颯這張尖瘦的臉和明亮的眼睛。雖然驚得發(fā)愣,但目光里是真心實意的歡喜。

于颯獨自返家,至于他在外面打工掙錢沒掙錢,這種事大伯也不想問。他沒有帶回來一個媳婦,這事兒也不算稀奇。

爺倆從荒草叢里走到屋子里。屋里很暗,那團昏暗的光線照著剛剛擦拭干凈的家具。大伯把雞爪子似的手指伸到火爐上,問道,你來了,可是于風(fēng)呢?他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

大爸,于風(fēng)情況有點糟糕。于颯坐在小馬扎上,低頭拾掇一把瘸腿的椅子。他說,他們工地停工已經(jīng)十來天了,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于風(fēng)。

為啥剩下他一人?他不想回家嗎?

那倒不是。老板欠著他下半年的工錢,拖著不給。他找過相關(guān)部門,無奈之下都報了警,可是那個老板早都跑到了外省老家,承諾后天派人送來。

后天?不都臘月二十九了嗎?不是說不許拖欠農(nóng)民工的血汗錢嗎?

大爸,也就那么一說,討回工錢談何容易?我昨兒去看他,可憐得很,手機也丟了,工棚冷得透心涼,他蓋著兩床被子。沒有爐子,拾點干柴煮方便面。我勸他一起回,他固執(zhí),非要在工地等。

大伯臉色灰白,眼睛陰沉發(fā)呆。半晌,聲音沙啞地問道,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這幾年都不回嗎?

因為瘟疫。大爸,那邊有瘟疫,叫冠狀病毒。我們都得回家,工廠不許留人。

那該死的騙子老板,就會欺負老實人。大伯沮喪地嘟噥了一聲,并不在乎瘟疫這檔子事。他拾起幾根劈柴,丟進爐子里,黯然失神地看著于颯在陰暗潮濕的屋子里忙乎。

大伯幾次欲言又止,直到于颯把一壺水燒開,洗了一只碗,泡好一包方便面的時候,才說,你來的時候,沒給于風(fēng)留一點錢?

于颯還在簌簌抖方便面袋,聽見大伯緩慢嘶啞的聲音,愣了一下,隨即回答道,給他買了一張年三十回程車票,九百多,不管工錢要不要得來,他都得回家。其實,我也不剩多少錢,一路上也要花費。

年三十回來?大伯問道。

回來到初一了,哪有那么快,到省城還得換乘。

大伯努力想擠出一絲笑,可惜又擠不出來。他突然說,講講你們那邊的瘟疫吧,厲害嗎?

瘟疫嘛,可也沒見。除了周末,廠里不允許私自外出。不過回來時火車站好多人戴口罩,我也趕緊買了戴上。誰知道怎么回事呢?于颯一邊呼嚕呼嚕大口吃泡面,一邊說。

要不,今晚就住我家?你大媽那人,嘴碎,心腸卻好,說啥你別在意。大伯極力裝出微笑來,以此來掩飾尷尬。事實上他根本當(dāng)不了家,于颯被攆出來也說不定。

算啦,就住自己家。好歹有藏身的窩兒,凍不著。于颯已經(jīng)在喝湯,眼睛稍稍轉(zhuǎn)向門外。院子里白茫茫的,雪下大了。

唔,那也行。上個月見到你媽媽,提起你,很傷心,哭了一鼻子。她同那個貨車司機離婚了,又找了一個,黃泥村的,聽說剛結(jié)婚。大伯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話說得無比愚蠢。

哦,那是她的自由,于颯往爐子里丟幾塊煤塊,接著說,只要她高興就好。

一只老鼠從屋梁上掉下來,慌慌張張奪門而逃。爺倆同時愣了一愣,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誰也沒有打破沉默。大伯木然不動地坐在炕沿上烤火,于颯這兒那兒地忙乎。屋子里越來越像樣子。

我去把院子里的荒草砍倒,正好可以燒一燒炕,不然炕潮。于颯說著,抬腳出門,順手拉亮屋檐下的門燈。

大伯尚在擔(dān)憂遠方疫區(qū)的兒子,雖然有一張回來的火車票給他定心,但總歸還是心煩。倘若于風(fēng)拿不到工錢回來,指不定要被老婆子攆出門去——他老婆子的暴脾氣青木鎮(zhèn)找不到第二個。他不想動彈,就隔著窗子看于颯在院子里砍草。屋子里雖然陰暗潮濕,但收拾干凈,卻也略微寬綽。

嗤啦嗤啦,荒草倒在于颯腳下。他把荒草收攏起來一捆,抱到屋檐下燒炕。一股濃煙冒出來,緋紅的火焰一躥一躥,舔舐著火炕。剛燒熱的火炕還是潮得很,今晚睡是不可能的,只能在火爐邊坐一晚上。但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自己家里嘛。

夜晚寂靜,大雪落啊落啊,院子里厚厚一層。天與地之間的交界線上,填滿了雪。期間大伯回了一趟家,回來時裹了一件黃大衣,戴著棉帽。他進屋,跺腳,把身上的雪花抖掉,從鼓鼓囊囊的腰里挖抓出一包鹵肉。

嘿嘿,你大媽串門去了,我拿了些肉來給你吃。不然給看見了,又要嘮叨,誰愛聽那個。

大爸,這可真是不必,明早街上買一些嘛。雖說一個人過年,但該買的都得買。于颯說著,翻出來一條棉門簾掛好。屋子里愈加暖和。大伯躬著背,低著頭,找到落滿塵土的菜板,洗凈,打算給于颯切鹵肉。

大伯說,我把于風(fēng)遇到的倒霉事情告訴了你大媽,可是她喝了一點酒,說了半天的廢話,一句頂用的都沒有。她當(dāng)媽的,連半句同情的話都沒有,還一個勁兒譴責(zé)兒子像我——不像我像話嘛。

大爸,她說于風(fēng)像你,是夸獎呢還是責(zé)備呢?

當(dāng)然是指責(zé)啦,你以為呢?盡管她說了一籮筐的話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說了些啥,可是這一句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罵我哩,說我窩囊廢。

過了一輩子,老頭兒知道認慫是他求得生存的最好方式。不然生生要被老婆子罵死。

屋子里又沉寂下來。于颯突然想起來什么,他說,哎呀,大爸,都昏了頭。我是從鬧瘟疫的地方來,萬一有傳染,你要遭殃。趕緊兒回去,家里有醋熏熏?;蛘唔樎返饺f大夫的診所里去拿酒精噴一噴才好。

你說瘟疫?瞎說什么,不可能,傳不到我們這里來,傳到半途就凍死啦。這個鬼天氣,大樹都攔腰凍折,水缸凍裂。大伯并不在乎,坐在鋪著干草的炕沿上,看于颯吃鹵肉。臉色看起來舒暢多了。

你說,于風(fēng)這會兒想什么呢?也許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可憐的小伙子。

那怎么知道呢?他連手機都丟掉了。吃飯嘛,我給了他一些零錢。我想,他大概惦記工錢比惦記家里要多些,畢竟苦了大半年的血汗錢。

于颯,我從街上回來,看見屋頂上冒煙,簡直大大的受驚,哪知道你要回來?孩子們可夠白眼狼的,明明就在家門口,卻默不作聲,連個招呼都不打。

大爸,你想想,別人衣錦還鄉(xiāng),咱窮,不敢張揚,悄悄窩著就是。走得急,連個禮物都沒買,哪有臉大模大樣的?

爺倆坐到半夜,大伯終于抗不住,睡覺去了。于颯往爐子里添了煤塊,摸摸炕,雖然有點潮,但可以躺一躺。他蜷縮在炕上,迷迷瞪瞪睡著了。

長途勞累,他的夢沉重復(fù)雜,似乎耳邊響著車轱轆聲,又是說話聲,又是叮鈴叮鈴牛犁地的聲音。他夢見了父親,爺爺——事實上他們?nèi)ナ酪呀?jīng)很久。但他們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坐在火爐邊,喝茶,吸煙,和他聊天。

黎明時分,他凍醒,重新生火烤了一陣,又睡去。復(fù)而夢見他在工廠里,人很多,有許多人追著他跑。于颯一邊奔逃,一邊喊著,總得逃脫呀,瘟疫都來了,不跑不行呀。他的耳朵里是轟隆隆的機器聲,有人吹口哨,有人叫喊。

不行,跑不動啦。他累得氣喘吁吁。

此時天已經(jīng)大亮,雪還在下。有人咣咣咣踢莊門,大聲喊著。于颯睜開眼,一動不動躺著,一時分辨不清自己睡在哪里。

火爐滅了,屋子里冷得打顫。于颯走出屋門,大雪停住,地上薄薄覆蓋了一層。清早的寒冷是入骨的,涼意鉆心。霧靄沉沉,太陽也不見影子,一群麻雀吵架。吵成一團,然后開始激烈地打架,揪頭拔毛,前世冤家似的。

嘭嘭嘭,有人鍥而不舍擂莊門。

門口站著鄰居孟大爺。大媽拿著長柄草耙從他身后走過去,大概是要翻曬麥草蒸年饃饃。孟大爺披著破舊的棉大衣,劈面就問,于颯,你不肯回家好幾年了,突然回來,定然是有緣故——湖北那個瘟疫怎么樣了?我孫子還沒回來哩,急死人。

于颯并沒有完全醒透徹,還很迷瞪。他僵在門口,懵懂看著孟大爺,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

唔……當(dāng)然啰,他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于颯莫名其妙說道。

鬼東西,我看你還沒睡醒。孟大爺噔噔噔進了莊門,直接走到屋子里。老頭兒撿起柴禾扔進爐子里。

他在湖北打工嗎?沉默了一會兒,于颯才清醒過來。

對呀,我孫子在武漢讀大學(xué)。他說有點事,年三十回來??墒蔷烤?,武漢的瘟疫怎么樣了?老頭兒說完,把一把柴塞進爐膛,斜瞟了一眼于颯,滿臉焦慮。

瘟疫究竟怎么回事呢?我也不清楚。不過,我進廠子五年了,這次是頭一次讓大家都回家,廠里不留人。你想想,肯定有事情。于颯兩眼盯著孟大爺斟詞酌句地回答。

那就趕緊讓搭飛機回來,還磨嘰個毛線,什么要緊的事比命重要。孟大爺嘟噥著,丟下柴禾噔噔噔揚長而去。

于颯,回來啦?多會兒來的——莊門開著,鄰居們路過,立刻把腦袋伸到門口,大聲問一句。

于颯不耐煩,回屋找了一把鎖子,朝外鎖住莊門,爬上墻頭跳進院子里,煩死個人。這下安靜了。

屋頂上冒著煙,炕洞里冒著煙,大家都知道他在屋子里,把眼睛摁倒門縫里瞅,再捶幾下門。于颯一聲不吭。

他蒙頭睡了一天。接下來一直忙著干活——快要倒塌的柴房子,屋頂上漏水的洞,屋檐也破破爛爛,墻根的荒草,被野狗扒開豁豁的圍墻。固然他并不打算長時間住下去,倘若初六左右能走最好。不過,既然在家,就得拾掇,不然勢必會遭人恥笑,像個敗家子似的。

他媽媽也沒有打電話過來,雖然她已經(jīng)聽到于颯回家的消息。娘倆互不來往五年,習(xí)以為常。無論什么事一旦習(xí)慣,真的就無所謂。

大伯時不時來一趟,沉默著,要么幫他在圍墻上壘石頭,要么鏟一點稀泥糊住墻角的老鼠洞,要么把生了銹的工具擱在磨刀石上磨一磨。院子里的荒草茬子被燒了一頓,留下黑糊糊的痕跡。雖然于颯在滿世界飄,但一旦有什么情況,他會迅速回家,躲在院子干活兒。對于他來說,干活兒也是一種生活的樂趣。老院子是他給自己留的一條后路。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九,按理于風(fēng)下午要離開湖北的那個縣城,回到武漢,然后從武漢坐夜里的火車回家。計劃就是這樣。

于颯去了一趟街,買回來一些蔬菜肉食。他在院子里往鐵絲上掛兩條五花肉時——沒有冰箱,肉直接掛院子里即可,他聽到屋子里低聲說話的聲音,一會兒是大伯,一會兒是大媽。他們在談?wù)撚陲L(fēng),念叨那個可憐的娃。雖然大媽的話多半瑣碎無用,但在這樣一個時刻,也是人間小溫暖。

于風(fēng)有事只給于颯打電話。他不大給家里打電話,因為打一回,挨一回罵。大媽罵起兒子來,像罵仇人,嘴里來啥就罵啥。

大媽的神情比較焦躁,畢竟流落在外面的是她親生的兒子,不是仇人。她瞅了一眼于颯——之前的幾天她一直不愿意來看他,因為于颯并沒有買禮物送到她家里。大媽是個重視儀式感的人,她不考慮于颯的手頭緊不緊,她的心里,被這個想法一直占據(jù),所以不大愉快。

分別五年的時間也不算太長,不過于颯確實長成大小伙子了。他爹去世那年,他才讀初三,還沒畢業(yè)就跟著親戚去了武漢。

大媽絮絮叨叨,說她老了,背都駝成羅鍋子,眼睛也有點花,越來越不中用。雖然事實是這樣,但于颯嘴上說沒那么玄乎,大媽還是和以前一樣,是家里的頂梁柱。

屋子里不怎么熱,無論怎么燒劈柴,還是有些冷意。畢竟五年不住人,屋子擱得荒蕪。大媽坐在火爐邊,不停地加柴。大伯抱著茶缸子,不停地喝茶,雖然他并不渴。

三個人都心里明白,于風(fēng)打電話過來的可能性比較小,但還是等著。畢竟按照計劃,這會兒中午,他要動身去武漢的,找個公話亭應(yīng)該不難。

期間村主任在莊門口喊,于颯出去了一趟,說鎮(zhèn)上有通知,武漢返鄉(xiāng)的都要隔離,不能亂跑。大伯看見有人在莊門口晃蕩,問是誰來了。于颯回答說鎮(zhèn)上的祁主任,貼一張紙,叫大家別沒事來串門。又說你們回家也得隔離,不能胡跑。

我們又沒去武漢。大媽撇撇嘴。

那也不行,你們和我在一起,就有傳染的危險。于颯說話總是顯出比年齡要老成的意味。

午飯吃了一鍋煮土豆,大家都沒心思做飯。半缸土豆是大媽背來的,可能是因為于風(fēng)回程的車票是于颯買的,念著這點好。

可是,于風(fēng)遲遲不來電話。一家人陷入冥想里,心里不免驚慌起來。于風(fēng)年齡還小,出門沒有經(jīng)驗。

好久,大媽無話找話說,于颯,聽說顏晨晨領(lǐng)回來的媳婦是個寡婦?你們在一個廠,想必也清楚那個女人的底細吧?大媽的目光很有些輕蔑,說不清是對顏晨晨還是對那個寡婦。

晨晨?。磕莻€嘛,他跳槽了,雖說都在武漢,但是那樣大的城市,誰能知道誰呢?于颯不善于撒謊,覺得撒謊是一種違背良心的事情。不過同時他又覺得這樣的謊言,良心根本不介意。這些年他撒過的謊太多了,都是這樣的,不必讓良心感到為難,剛說完就會得到良心的原諒。

大媽還在絮絮叨叨搗短顏家的事——她一提起人家的閑話就很有興致。不過被大伯打斷了話頭,他說,你別管人家的寡婦,還是想想于風(fēng)吧,他才十九歲,孤苦伶仃一個人在工地,誰知道今兒能否順利拿到工錢。

于颯接著說,他在縣城,想必去武漢的車票也是不好買,我們應(yīng)該做好最糟糕的打算。

那可咋辦嘛?要命呀。大媽立刻放棄了搗閑話,臉上的愁容涌起來。她說,于風(fēng)雖然丟了手機,不過他如果拿到工錢,就會買一個手機,給你打過來。

萬一他拿不到工錢,萬一他買不到去武漢的車票呢?于颯問道。

大媽立刻哭出聲音來,哀嘆說苦命的孩子,咋就這么背呢?她的胃突然一陣疼痛,就趴在炕上,忍住眼淚。于颯看著蜷縮的大媽,覺得很可憐。

午后兩點,于風(fēng)還是沒有來電話。于颯慌張起來,他勾著頭,開始翻騰家底,看到底能湊多少錢出來。大伯一臉凄惶,直勾勾看著他。

大媽忍著疼,說家里可沒錢。于颯還可以打湊出兩千來塊,除去一張返程的車票錢,他把剩下的錢轉(zhuǎn)到于風(fēng)的卡里。走時于風(fēng)跟他說過,說讓家里給他打點錢,想萬一拿不到工錢。不過于颯回來沒有說。說了也是白說,大媽是個針尖削鐵的摳搜人。

三個人木呆呆坐著,時不時盯著于颯的手機看一會兒。太陽落山前,萬大夫戴著好幾層口罩來了,給三個人量體溫。村主任背著個噴霧器,對院子里屋子里一頓猛噴。

于颯腋窩里夾著溫度計,隔著窗子喊,哥哥哎,留點心,消毒劑別噴到鐵絲上掛的肉上,別是病毒沒有來,你的消毒劑把我放翻了。

村主任顏山子是于颯發(fā)小。他扭頭瞅了一眼那兩條細細的五花肉,從口罩下費力地回答說,葫蘆,我宰了大肥豬,回頭扛一條大腿給你。就這點肉,不夠塞牙縫。

我初六要回呀,要你的大腿何用?葫蘆是于颯念書的綽號,因為臉太長,中間還收起一點。

初六?哈哈哈,哥兒們,回個錘子。依我看,正月十六還差不多。不妨告訴你吧,鎮(zhèn)長都背著噴霧器在各個村子消毒,形勢嚴峻著呢。從明兒起,要封路,哪兒都去不了。我說,葫蘆,你就乖乖在家窩著,沒東西吱一聲。還有,那是豬大腿,不是我的大腿。

顏山子扭著臉和于颯說話,不用看路,藥水都準確無誤噴到該噴的地方。他的腳知道自己怎么走,該踩到哪兒——這個院子是他打小和于颯玩耍的地方,和自己家一樣熟悉。

大伯和大媽的體溫都正常,大媽趁機讓萬大夫給她看胃疼的病。于颯的體溫有點高,三十七度二。不過,于颯既不咳嗽,也沒有別的不舒服,看起來賊溜溜的。這句話是萬大夫說的,賊溜溜意思是精力充沛。

晚上我再來測溫,萬大夫說,倘若明兒還這樣,就去縣醫(yī)院檢查。然后又對顏山子喊,行了行了,我的哥哥,省點消毒液,還要去孟大爺家。就算你們發(fā)小,可也別死撐著占便宜,一箱子藥水都噴在于颯家,叫別人家喝西北風(fēng)啊?雨露均沾嘛。

于颯笑得腮幫子疼。顏山子收住噴頭,死皮賴臉從萬大夫的藥箱里拿出幾只口罩,扔給于颯。他說,葫蘆,你以為買不起的是豬肉嗎?錯啦,是口罩。全國人民都在找口罩,不信網(wǎng)上看去。

于颯為了節(jié)省流量,不大上網(wǎng)。不過,他的死黨說,葫蘆,我給你說胡家的密碼,蹭他家的網(wǎng),根本不花錢。

萬大夫笑著罵道,走啦,孟大爺家走。你倆最好不要湊一起,小時候,你倆個頭還沒窗臺高,壞事就做出一籮筐。

可不,把窗臺上圓白菜偷來,明目張膽頂撞大人,還說路上拾來的。大媽補了一句。大伯一直沒有說話,埋頭吸煙,他扯心兒子。雖然也聽到了他們說笑,但耳朵里進不去,不大注意他們究竟在談?wù)撌裁?,所以沒有笑。

幾個人穿過黑雀雀的院子,走到莊門口。顏山子踩到門檻前一塊冰,一個趔趄連人帶藥桶摔到。他趴在地上,對著空中說,于叔叔,明兒三十日給您燒紙,可別不高興給我使絆子。

唔,院子幾年不住人,就是有些陰,明兒院子里煨一堆火,驅(qū)驅(qū)邪。大媽低垂著眼睛說。

臘月天氣,晝短夜長,太陽剛落山天就黑了。晚餐嘛,沒有做,大家都心焦,吃不下去。于颯一直翻手機,車票還好好的,沒有取走。于風(fēng)根本沒有到達武漢。依著時間,是該取車票的時分。

三個人長吁短嘆。于颯懊悔起來。早知這樣,就把身上所有的錢留下,至少于風(fēng)能買個手機,斷不了聯(lián)系?,F(xiàn)在,他覺得自己迷失在荒無人煙之境,救不了于風(fēng)。

大媽也說早該這樣,于颯自私,害得她兒子不知所蹤。她的胃又痛起來,不停地呻吟,也不去萬大夫那里拿藥。

天黑透了。一團昏暗的燈光下,三個愁眉苦臉的人,各自想著不同的心事。直到半夜,他們也沒有等來于風(fēng)的電話。于颯在最后半小時,退掉車票。一家人坐到天亮。于颯把退回的車票錢,也轉(zhuǎn)到于風(fēng)的卡上。這樣,至少他不至于挨餓。

第二天清晨,力有不逮,大伯和大媽回家去了。于颯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蹲在屋檐下劈柴,院子里煨了一堆麥草火。后院墻還有一段豁豁沒有壘石頭,但都年三十了,擱著吧。

萬大夫進來量體溫,還是三十七度二。咋整?于颯有點小驚慌。萬大夫說,沒有別的癥狀,再觀察一天。下午我的新體溫計就到了,額頭打一槍的那種。你可別出去,但愿別生什么幺蛾子。

中午的時候,大伯翻墻而入,很滑稽。說讓他隔離,不許亂跑,但他并沒有從巷子里來——他戴著口罩,腦袋上套著大塑料袋,順著后墻摸過來,跳進院子。大媽沒來,雖然很焦急,但她畢竟跳不動墻頭。

大伯腋下夾著一塊鹵肉,肯定是從廚房里偷的。于颯煮了米,兩個人圍著火爐,沉默著吃飯。吃到一半,莊門推開,顏山子領(lǐng)著幾個陌生人進來。他們沒有進屋,掀起門簾隔著門說話。

老漢子,叫你不要亂跑,咋又來了?顏山子問大伯。

我可是順著后墻摸過來的,鬼影子都不見一個,豬兒狗兒都沒遇到,傳染不到。大伯理直氣壯地回答。

算你歪,老漢子,下次再不能胡跑。葫蘆,這是鎮(zhèn)上干部,問你一件事,你媽媽可來過?

那倒沒有,我壓根兒就沒打電話。她怎么啦?

她現(xiàn)在嫁到了黃泥村,今早她婆婆給鎮(zhèn)上打電話,算是舉報,說她昨天來看過你,需要隔離——有個干部急切地插入了對話。

真沒有來呀,我可沒說謊。不信的話,去看看萬大夫診所的監(jiān)控,他那個照妖鏡,整條巷子都能收進去。于颯有點著急。

顏山子又開了幾句玩笑,扔下一條豬腿,跟著干部們走了。他們真的去看監(jiān)控。

下午,萬大夫來測體溫,果然是新體溫計,對著于颯腦門一槍,于颯應(yīng)聲倒下,還假裝蹬了幾下腿。

起來,破小孩,沒見老子忙得團團亂轉(zhuǎn)嘛,三十七度。萬大夫忍住笑,一巴掌拍過去,接著說,繼續(xù)觀察,先不必去縣醫(yī)院,來回的路上倒是風(fēng)險大。

萬爺,你們看了監(jiān)控,我媽媽到底來過沒有?于颯問。

萬大夫給大伯又來一槍,仔細看過后,回答說,她的確來過,不過她進了巷子,去了溫家。溫老婆子妖里妖氣結(jié)拜干姊妹,一共八個人。你猜怎么著?其中有一個是從湖北來的——徐家老婆子的女兒從湖北來,跟著她媽參加聚會?,F(xiàn)在可鬧的,幾十個人要隔離。

她都沒進來看兒子一眼?我的個天,她心里怎么想?大伯的懷疑與困惑從臉上滲出來。

那可誰知道呢,天底下也有不疼惜兒子的人?得啦,我得去很多人家測體溫。不過老于頭我提醒你,不能胡跑,這非常危險。要么就在這里待著,可別給我添亂,若是別的地兒被我瞧見,把你胡子拔光。萬大夫說完匆匆忙忙出門,隨手反鎖了莊門,鑰匙擱在門閂洞里。

爺倆重新開始新一輪的焦急等待。于風(fēng)可憐巴巴流落他鄉(xiāng),想都不敢想。大伯操心給手機充電,又反復(fù)確定欠不欠話費。

這時候莊門外響起刺耳的摩托聲,大概又有什么事。果然,摩托轟隆隆沖到院子里,停在屋檐下。鎮(zhèn)上的祁主任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到門口,隔著門談話。

于颯,事情有點兒麻煩,我是說你媽媽——她被婆婆攆出來啦,不許回去,因為她小姑子一家人從新疆趕來,有三個小孩子。你媽媽需要隔離,婆婆不敢把她留在家里。祁主任接著說,你媽媽跑到鎮(zhèn)上找鎮(zhèn)長,大院里哭喊呢。

于颯身子戰(zhàn)栗了一下,變了臉色。他問,那可咋辦呀?

我的意思要她到你這兒來隔離,兒不嫌娘丑。房子多,也不差你媽媽住一間。祁主任嗓子都說啞了,大概之前費了好多口舌。

大伯哆哆嗦嗦站起來,他被突然襲來的憤恨扼住,他指著門外,用粗的嚇人的嗓子說,領(lǐng)導(dǎo)說得好輕松,出門門檻低,進門門檻高,她說來就來嗎?我家的事情難道你不知道?想想看,當(dāng)年于颯爹去世,說好的她改嫁后要給娃兒供書,上個大學(xué)。結(jié)果她前腳嫁了那個貨車司機,后腳就把娃兒打發(fā)到工地上鏟沙子,給他們掙錢。我去把娃找回來,娃曬得臉上蛻了一層皮。這也罷了,那個貨車司機嫌棄她窮,她竟然把院子給賣了,兩萬塊,賣給溫老婆子,娃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只好跟著我外甥去武漢打工。

領(lǐng)導(dǎo),你也知道,當(dāng)年我們老兩口打滾撒潑鬧了幾十天,沒讓溫老婆子進院子。溫老婆子同意退掉,可是錢早被貨車司機騙光,哪里還剩下一分來著?是我貸款贖回來的嘛。也就是今年,娃才還清這筆貸款?,F(xiàn)在可好,她又嫁了一回男人,還有臉跑回來隔離?萬一她把院子提起來再賣一回,領(lǐng)導(dǎo)你負責(zé)嗎?

唉,這也難辦。可是這大年三十,讓她哪里去隔離???我們這地兒,既沒有旅館,也沒有飯館。我們聯(lián)系了她那個干姊妹,就是溫老婆子,可被她一口拒絕——祁主任都要瘋了。大家都在過年,只有他攤上一堆破事。

如果她左腳踏進來,我就砍她左腳。右腳進來,砍她右腳。老子今兒也豁出去了。這院子還是老子爺爺手里置辦下的,被她賣了一回,竟然死皮賴臉又要回來。大伯氣吁吁的,簡直要氣瘋。

祁主任和大伯談了半天,沒啥進展,轟隆隆騎著破摩托走了,聲音那樣大,像飛機似的。

天黑了,于颯在院子角落里給父親燒了些紙錢,絮叨了幾句。風(fēng)刮得緊,卷著雪花,凍死人的冷。這也難怪,一年里最冷的時間嘛。他縮著脖子往屋子里跑,手機響了,大伯撲上去捉在手里,是個陌生號碼。

電話那端是個粗聲粗氣男人聲音,找于颯。

……我和你媽媽并沒有領(lǐng)證,只是同居而已……不是我心狠攆她出門,她根本就是個撒謊精。昨天說是去看你,拿了家里一千塊錢,我還說應(yīng)該看看兒子。誰知她跑到溫老婆子那兒搞什么結(jié)拜干姊妹,錢都封了紅包,打腫臉充胖子。你想想,這樣的女人我哪里敢要?她連自己親生的兒子都不看一眼,就直愣愣從門前路過。我哪里敢指望她對我兒子好?總之我不要,好賴也是你媽,你看著辦吧。我剛才把鋪蓋給她捎到鎮(zhèn)上大院,她花我的錢也算了,兩下扯清。

于颯呆在爐子旁,兩眼空洞迷茫,心里壓抑得慌。大伯垂頭喪氣,鼻子都要氣歪咧。爺倆一點胃口都沒有,爐子上的鹵肉白白冒著熱氣。鄰居胡家的院子里,傳來春晚敲鑼打鼓的聲音。

大媽打電話,她的胃疼病犯了,疼得抽筋,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動彈不得。她叫大伯趕緊去買藥回家。大伯腦袋上套好厚塑料袋,氣鼓鼓買藥去了。

于颯已經(jīng)顧不上憂慮遠方的于風(fēng),先收拾眼下爛攤子。他給顏山子打電話,央求山子去把他媽媽找來。山子坐在炕上看春晚,正在嚼著豬頭肉,聽見使喚,嘟嘟囔囔地說,忙了一天,剛吃幾口,你就來找事。破葫蘆,別人衣錦還鄉(xiāng),你倒是好,帶著一身疑似病毒回來不說,還半夜三更指使我,有個譜兒沒有?家鄉(xiāng)建設(shè)你不管,一堆麻煩塞給我。等你有錢了,把巷子里這條路麻利修好,也算有良心。

鼻涕蟲,尕眼睛,等我有錢了再說。眼下我得趕緊去把廚房收拾起來,廚房里有炕。我是萬萬不能凍感冒,體溫再高一丟丟,還得麻煩你送我去縣醫(yī)院。好啦,別啰嗦,趕緊兒去,趁著我大伯不在家。不然要打架的,老頭兒叫囂著要砍人,你想想,這梁子結(jié)得深不?我找柴劈,今晚怕是要圍著火堆坐一晚上。于颯丟下手機,慌慌張張找氈,找柴禾,打掃廚房。

顏山子裹著大衣,騎摩托直奔鎮(zhèn)上大院。除夕的夜晚,灰蒙蒙的,不甚黑,卻有一種幻覺和陰冷,不像往年喜氣洋洋。路上鬼影子都不見一個,干凈得狗舔過一般。

大院里空蕩蕩的,干部們下村摸底去了,據(jù)說湖北返鄉(xiāng)的民工多。他們連夜要在各個路口設(shè)置勸返點。顏山子騎著車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政務(wù)大廳里有一絲微弱的光。

于阿姨,我是山子。他扯起聲嗓喊。雖然自己給自己壯膽,但聲音也有些戰(zhàn)栗。他推開玻璃門,又喊了一嗓子。角落里,一個因為驚恐寒冷而哆嗦的聲音回應(yīng)他,山子,是你嗎?颯颯來了嗎?

于颯媽媽手里握著手機,微弱的光照著她驚慌的臉,看起來有些嚇人。

帶好口罩,拿這個頭盔也戴上,我捎你回家。顏山子把自己的頭盔滾過去。

回家?我沒有家。于颯媽媽失聲痛哭。

于阿姨可別哭啦,葫蘆叫我來接你,他隔離不能出門。趕緊,大廳里雖然有暖氣,可鉆風(fēng)呀。你接觸過疫區(qū)來的人,若是感冒了發(fā)燒咳嗽,就要去醫(yī)院隔離。

于颯媽媽高一腳低一腳踏進院子,扛著一捆鋪蓋卷。這是她嫁了兩個男人后唯一的財產(chǎn)。顏山子帶著他震耳欲聾的摩托聲走了,一會兒又返回來,懶得開門,從墻頭扔進來一包吃食。

院子里靜靜的,有一種萌空蕩蕩的寂寥。正屋門掩著,透過窗,能看見屋子里爐火通紅,一碟子鹵肉滋滋冒著熱氣。廚房里傳來踢零哐啷的聲音,濃煙從打開的窗子里冒出來,伴隨著于颯的咳嗽聲。

颯颯,你在廚房里?聲音乏力而顫巍巍地抖著。

咣當(dāng)一聲,門開了,于颯淚流滿面的腦袋伸出來——他不是見到媽媽激動的,而是被一屋子柴煙熏成眼淚斑駁的大花臉。

呀,媽媽,你回家啦??爝M屋子去吃些東西,大概一天沒吃了吧?有事門口喊我,廚房里太冷了,我燒燒炕,還得打掃。你抱著的是鋪蓋嗎?給我扔過來,正好我缺干燥的被子。

于颯媽媽放下被子,推開正屋門,遲疑了一下,走進去,坐到火爐邊,本能伸出手烤火。身子凍得喀喀喀發(fā)抖,盡管已經(jīng)筋疲力盡。廚房里一直有響動,是于颯走來走去急促的腳步聲。她木然地聽了一會兒,突然空腹一陣痙攣,疼痛攫住身體,她幾乎要扭曲翻滾到地上了。來不及用筷子,直接伸手抓起鹵肉,塞進嘴里,也不管多燙,拼命梗著脖子咽下去——事實上,她從早上被趕出來,就沒吃過東西。說起來誰也不信,她連一分錢都沒有。

于颯隔窗瞥了一眼媽媽的狼狽樣子,嘴角抽搐,眼睛里淚水盈眶。這次不是柴煙熏的。媽媽的眼神畏怯而憂傷,不,應(yīng)該是絕望。人也瘦,臉上看起來皺紋那么多,整個人看上去萎靡衰敗,可見這些年她過得并不好。

于颯翻騰出一只鐵皮洗衣盆,生了銹。他把鐵盆當(dāng)作火塘,燃起一堆劈柴。那只蜂窩煤爐子根本不濟事,死冒煙,火苗起不來。干柴冒出一蓬火苗,雖然煙熏火燎,但總算有了幾分熱氣??幌弦粚踊?,掃了幾遍,還是那樣。他抱來一些干麥草,厚厚覆蓋一層,把媽媽的鋪蓋鋪上去,很好,干干的不潮。老鼠被驚動了,在屋角吱吱亂叫。

千萬不敢感冒,他暗暗給自己說,一陣一陣的咳嗽是煙熏的?;鹋枥锏呐裨綗酵樕蠠岷鹾醯模贡硡s冰冷透涼。于颯從角落拖出兩個樹墩子,都劈了燒,不然支撐不到天亮。一個破凳子也拿來丟進火盆。也許,屋子里并不是多么冷,真正的冷來自內(nèi)心深處。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清晨還早呢,媽媽推開廚房門,站在門口,用那種呆滯死寂的目光看著蜷縮在被子里的于颯。

我昨晚睡不著,想了一夜,颯颯,這么多年我沒有管過你。也許你根本不想讓我來,是鎮(zhèn)上干部們逼的。要是那樣,我去跳河,我這樣的人,凄慘地活著有啥意思?

于颯被睡夢里驚醒,又犯迷糊。他呆呆看著門口的媽媽,一股冷風(fēng)卷進來,于颯一個激靈。他又定位不清,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

好久,他才辨清楚。揉著眼睛說,錯啦,媽媽,恰恰相反,是我請你來的。你干嗎非要把跳河掛在嘴上?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颯颯,那個男人不要我,我也沒地兒去。你讓我在這兒住多久嘛?

媽媽,這可是你的家呀,那你一直住著嘛,放心,沒有人攆你。

可是你大伯會來打我——我已經(jīng)受夠了白眼仁,丟盡了臉,再也不想被人揪著頭發(fā)拖來拖去隨便侮辱。那樣還不如跳河呢。

好啦媽媽,可別那樣想。贖回院子的貸款是我還清的,跟大伯不牽扯。我給他說,那老頭兒就是個嘴上吹噓。

那你打算啥時間回去?

我想正月十六吧,那時候就能回武漢啦。你要是害怕,我就留在家里一段時間,到二月二怎么樣?這樣,你也別著急,慢慢商量。你去看看鼻涕蟲昨晚扔進來啥好吃的,柜子里有大媽給的饅頭,今天可是大年初一,要裝倉,吃得飽飽的。

于颯媽媽哭喪著臉回到正屋,她的身子佝僂著,脖子里青筋嶙嶙,甚至掉了幾顆牙齒,發(fā)出來的聲音蒼老含混——其實她并不老,還不到五十歲,粗糙的生活能把人提前摧殘到風(fēng)燭殘年。

于颯爬起來,趕緊把一攏火生著。此時莊門響,山子又背著噴霧器在屋子里一頓猛噴。萬大夫走進廚房,善意地瞧了瞧于颯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腦門上的黑灰,嘿嘿笑道,皮孩子,剛從煙囪里爬出來?

好啦,我的爺,求你個事兒,大伯跟前美言幾句,免得攆回來和我媽打架,她嚷著要跳河去。那個倔脾氣老頭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萬家爺一句話。趁著他最近心煩,給他施施壓。你瞧瞧我這些老先人,哪個是好惹的?

夠啦,就你家爛事多。破小孩,你拿啥謝我?連一包煙都沒給老子買,老子還得天天跑幾趟。

我的爺,等你老百年之后,我去抬老房,別人換杠子,我不換,一氣兒抬到風(fēng)水寶地。你想想,這巷子里能抬老房的有幾個?我是首席人選。

嘿嘿,這還差不多,還算有良心,皮孩子。過些天你的隔離期到了可別在家逍遙著,跟著老子干點活兒去。昨夜里又來了幾家,我的個天爺,都去過武漢,我們都要忙瘋,村委會里隔離了兩家。還有兩個陜西人沒地兒安頓去,天曉得他們來這個荒蠻之地干什么,如今所有的路都封了。

萬大夫穿了一套防護服,又戴著幾層口罩,聊天相當(dāng)費勁。

于風(fēng)也困在湖北,他連錢都沒有。于颯說。

可憐的孩子,萬大夫嘆了口氣,走了。

于颯把一條化肥袋子囫圇套在身上,兩側(cè)掏個洞,伸出胳膊,繼續(xù)收拾院子里的雜物。他在破舊的屋子門前大聲唱歌:

青木林里青木秧,九里桂花十里香。

妹是桂花十里香,郎是蜜蜂來采蜜。

小妹站在高山上,小哥有心來找我。

想你不得搖花樹,搖斷花樹卻不見你。

于颯媽正恓恓惶惶地發(fā)呆,聽見兒子的歌聲,愣了一下,默默站到窗前,聽兒子唱歌。許久,口罩蒙住的臉上滲出一點笑意。

中午,她把做好的燴菜擱在廚房窗臺上,大聲說,颯颯,今天大年初一,吃得飽飽的。

于颯劈柴熏屋子,廚房門口冒出滾滾青煙,把他給熏出來。他應(yīng)了一聲,極力裝出高興的樣子,讓媽媽覺得母子的感情并沒有生分。

青木林里青木秧,九里桂花十里香。

于颯坐在廚房門口唱歌,捯飭一個扁癟的茶壺。雖然他不算是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但眉毛下明亮睿智的眼睛,甚至有一種器宇軒昂的氣質(zhì)。

于颯媽媽也套上一條化肥袋子,劃拉出來胳膊,她忘記了跳河,得幫著兒子干活。干柴消耗得厲害,幾乎不剩多少,怕只能支撐一兩天。燒炕的草也用光了——這天氣沒有熱炕是要凍死人的。

她把半截破椽子拖出柴房子,打算拿?頭刨開。

媽媽,扔那兒我來劈。于颯在廚房門口喊。

于是,兩個怪模怪樣的化肥袋子人在院子里忙碌,把跑來消毒的顏山子嚇了一跳,以為塑料成精了。

葫蘆,打麥場上有個被雨水捂壞的草垛,人家不要的。你晚上拆去,朝后墻走,拖一捆回來燒炕。顏山子出門時說。

給我一套防護服嘛,摳門不摳門。于颯咕噥,相當(dāng)眼熱。

得了吧葫蘆,我白天工作,在人前頭走,要干凈體面。你晚上偷個草,打扮這么漂亮有什么用?就那個化肥袋套著,摸過去,挺好,還有個頭盔給了阿姨,也套上。

晚飯是豬肉燉土豆,一鍋米飯。于颯媽媽做好飯,端到廚房窗臺,敲敲窗子打招呼。于颯眼睛里笑著,看起來非常愉快。燒了一天干柴,屋子里相當(dāng)不錯,火炕也熱乎乎的。

暮色四垂。套著化肥袋的于颯鬼鬼祟祟從后墻跳出來,拖著背簍,去拆草垛,跌跌撞撞摸到打麥場。

背回來干草后,娘倆各自蹲在炕洞門前燒炕。麥草很干,火苗吐出來,映出怪模怪樣的影子。

第二天晚上,于颯背草回來,又去樹林子里看砍柴。樹林子是于颯家的,河灘里不用管,長得很好。青木鎮(zhèn)屬于祁連山保護區(qū),所有的樹木都不能砍伐,即便是自己種的。當(dāng)然,一園子白楊樹,砍回去也不頂用,不如叫它們好好長著。

樹枝子不用砍,一地枯枝敗葉。于颯媽媽也來幫忙。每人一大捆,拖著,慢慢順著后墻走。

大伯和大媽都病得住了院,大媽胃病,大伯腦殼痛。都是焦心憂慮于風(fēng)愁出來的病。于風(fēng)遲遲沒有消息,使得大伯暫時顧不得和于颯媽媽打架。于颯趁機給大媽施壓,逼她給于風(fēng)卡上打了三千塊。

于颯正月十六要回武漢肯定沒希望,雖然他的隔離期到了。于颯除了跑來跑去照顧大媽大伯,還要替換山子噴藥。雖然全縣沒有確診的病人,全市也沒有,青木縣的地圖天天一片空白,不像別處橙黃深紅。但是嚴防死守這塊兒,竟然比別處更加認真。

下午有那么一段時間,于颯噴完藥,在南墻根下曬衣服,噴霧器不行,總有消毒液漏在脊背上。正月里太陽很好,娘倆戴著口罩聊天,有一搭無一搭,說些各自的生活。

有時候,于颯把化肥袋套在身上,倒在墻根學(xué)蛆爬,大聲唱著“小妹站在高山上,小哥有心來找我?!?/p>

有時候他也在南墻根里跳舞,伴奏還是“青木林里青木秧”的手機鈴聲,雖然一個人,但還是跳得群魔亂舞。媽媽站在一邊笑。

顏山子說,葫蘆,別看你瘋瘋癲癲,家里沒有隔夜糧,可是快樂得很啊。顏山子想,大概是他媽媽回來了的緣故。

轉(zhuǎn)眼到了二月二,疫情還沒結(jié)束,于颯回武漢仍然沒有希望。巷子里的人家開始修理農(nóng)具,曬種子,準備春耕。大媽也病病殃殃拖著虛弱的身子曬豆種。

于颯有點慌。要不是顏山子的接濟,娘倆都要斷頓。恰好鎮(zhèn)上的養(yǎng)牛場需要一個鏟牛糞的工人,于颯急急忙忙騎著破自行車去上班。這些年,他整天都在上班,雖然不富足,但至少日子過得去,下班還可以街上逛逛,看電影喝啤酒,也算逍遙??墒乾F(xiàn)在,他困在鎮(zhèn)子上,說起來還有幾畝田地,但早就撂荒了。

于颯媽則常常發(fā)呆。下午太陽暖的時候,她坐在南墻下,托著下巴,專心想心事。她看著樹枝上的麻雀出神,看著天空里飛的云雀變成一個黑點,看上去既苦悶又迷茫。

尖鎬楔入堅硬的地層中,咬下來一塊一塊帶著冰茬的牛糞塊。于颯裝滿推車,把牛糞傾倒在打麥場里。奶牛身上散發(fā)出復(fù)雜的味道,尾巴甩來甩去,有時候打在于颯低頭掘牛糞的臉上。體力勞動說到底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技藝,不用腦子都可以,所以工價不會高。可是,如果能夠數(shù)一數(shù)尖鎬每天刨入土層的次數(shù),也是夠龐大的。無聊時于颯在算計,每刨一鎬值多少錢。一角?半角?算著算著就煩了,丟開想別的事情。

一連許多天,于颯都在跟牛糞打交道,不是猛刨,就是推車,但他把這件事做得很好。因為個子不魁梧的人,干活重心穩(wěn)當(dāng)。有時候他盯著奶牛大大的眼睛看許久,那種清澈的目光令他內(nèi)心安寧。

就在于颯適應(yīng)了老屋的生活,打算不再出門時,巷子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媽媽和那個扔掉她的男人又有來往,因為春耕開始,那個男人家里需要勞動力種地。像青木鎮(zhèn)這種地方,每個人都不大有隱私,鄰居們都是狗仔,都是八卦者。

傍晚收工回到家,于颯留心看,大門口果然留下摩托車的車轍痕跡。正屋里亦有煙味,像旱煙,又像劣質(zhì)的香煙。莫非傳言是真的嗎?

于颯猶豫好久,委婉地勸說媽媽也到奶牛場打工,雖然吃苦,工資也不高,但總歸是一份收入。就眼下的形式來看,有份工作就很不錯。

但是媽媽一口回絕。這也難怪,整天在牛糞飛揚的地方干活,誰也不樂意。她喜歡其它的工種:比如種田,鋤草,收割,每個階段都很分明。即便是放牛,也算不上累人,只需要跟著牛走就行了。像這種天天泡在牛糞堆里的工作,想想就令人絕望。

這天傍晚,于颯回到家累得筋疲力盡。莊門朝外鎖著,院子里巨大的寂靜,屋里冷清清的,爐火早就熄滅。他喊了幾聲媽媽,屋子里飄蕩著空洞的回音。

大伯佝僂著腰進來了——自從于颯媽媽來,他再也不肯踏進這個院子半步。

于颯,我活了一輩子,從來沒見過你媽媽這樣的人。她走啦,跟著黃泥村的那個男人。大伯滿臉憤憤然。

可是,我媽為啥要回去呢?明明人家不要她了。

為啥?今年黃泥村水地旱地都要種糧食,不能撂荒。那家人地多,干活的人少,可不就喊她去干活嗎,還能有啥理由?

呃,好吧,只要她喜歡。那個粗魯?shù)哪腥嗽敢馑阌嬎腿ニ阌嫲?,反正,大家都是成年人。于颯心里有點悲涼,從屋檐下抱來一些干柴生火。

于風(fēng)來電話了。大伯坐在炕沿上,冷不丁說。

我的個天,那可太好了,他怎么樣?

工錢沒討到手,趕上封路,所以回不來,一直住在工地上的窩棚里熬。今兒有人去看工地,這才借了手機打電話報個平安。可憐的娃,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

大伯一邊說,一邊拿手掌使勁兒扇撲在臉上的柴煙,像牛一邊吃草一邊搖動尾巴撲蒼蠅。于颯得到弟弟的消息,總算心落到實處,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一時覺得有些昏昏欲睡。

過了些日子,路解封,全市從頭至尾沒有一個確診病人,疑似的也沒有。全省應(yīng)急響應(yīng)從一級降為三級。除了武漢回不去,別處倒是能走了。顏山子說,可以去天津務(wù)工,鎮(zhèn)上給聯(lián)系好的,有大巴來接。于颯掂量再三,簡單跟大伯大媽道別,仍舊用土坯把窗臺封好,鎖上莊門走出巷子。

顏山子和萬大夫站在巷子口,送別于颯。據(jù)說有些人喜歡流浪,喜歡打工。但是于颯知道自己不是喜歡這樣的日子,只是因為,生活從來沒有教過他還有能力做些別的事情。

顏山子揮揮手,眨巴著眼睛,手機里響的是那首“青木林里青木秧,九里桂花十里香”的歌聲。于颯突然想起來,自從媽媽走后,他就忘了唱這首歌。是的,我又成孤身一人了——他望著巷子嘟囔一聲,但是聲音太小,誰也沒有聽見。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

猜你喜歡
山子青木大伯
日出青木
論玉雕山子工藝
泰然處之
修傘
修傘
青木木米制陶風(fēng)格探析
江城子·青木川
不能叫你的名字
山子
大伯家的幾個晚輩
六安市| 永登县| 普洱| 娱乐| 增城市| 芜湖市| 旺苍县| 图们市| 宜兰市| 遂昌县| 会同县| 定边县| 囊谦县| 平凉市| 庆元县| 安溪县| 沭阳县| 固阳县| 特克斯县| 喀什市| 兴安县| 修水县| 大安市| 兴化市| 清原| 儋州市| 阿城市| 和田市| 通城县| 临西县| 荣昌县| 塘沽区| 文登市| 延边| 柳河县| 安顺市| 临夏市| 汉沽区| 望都县| 松桃| 陇川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