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這樣一位老人,遺傳的糟糕聽力隨著年歲的增長逐年陡降,像是幼稚的小孩子,妄圖用聲貝填補(bǔ)聽力的缺陷,他講話聲音總是很大,配以更加大聲的“啊———?”這一單調(diào)疑問,最后頹然小聲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反應(yīng)總是慢了半拍。這種姿態(tài)舉動很像阿茲海默癥的老人,所幸他沒有罹患這種疾病,卻在不自覺中模仿了其形貌。因此,在我有限的清晰印象里,他總是很沉默,遲鈍,柔和,緩慢,某種程度上,在他沒有大聲說話的時候,會導(dǎo)向一種是非分明,通情達(dá)理,大智若愚的智慧,沉默代表謹(jǐn)慎言辭,遲鈍意味著想得更多更深,柔和與緩慢催生出了溫柔。他與妻子兩個人四雙手腳,從上世紀(jì)50、60年的饑荒年代起,再到動亂的文革,拉扯大了五個接連呱呱落地的子女,他有溫柔穩(wěn)重的品質(zhì),讓人覺得安心,做重要決定時從不出錯,一大家子人都能托付給他,他是家里的頂梁柱。這位老人,是我的爺爺。我對他的了解少之又少,或者說,我對家里人的了解都少之又少,“在我有限的清晰印象里”,在我有限的破碎、主觀臆想里,其余無限的不清晰印象,或許都被“不重要”、“厭惡”等理由掃蕩。我不知道人是怎樣挑選記憶的,這好像是潛意識里的自主行為,只在挑選的那一刻有過痕跡,剩下的這些我不確定真實也不肯定意義,但它們就是留下來了,不確定性讓我惶惑,無意義性讓我焦慮記憶功能的荒廢,我意識到我經(jīng)歷的全部人生,在腦海里其實缺失很多。可它們就是走掉了。在這樣的焦慮與惶惑中,關(guān)于爺爺?shù)牟糠志谷欢际菧睾偷?,它們像輕盈的羽翼飄落在我的心上,我愿意伸出手去,一一采擷,勾勒出遲來已久的那些我眼中的他。
小時候,一定程度上,我是個男孩兒似的瘋女孩兒,玩得灰頭土臉,大有一副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的架勢。那時爺爺還年輕,至少比現(xiàn)在八十好幾的年紀(jì)年輕十幾歲,經(jīng)得起瘋丫頭層出不窮的折騰。小小的女孩心里還未受到社會公約的侵?jǐn)_,還未建立起一套尊卑秩序,“爺爺”只存在于父母的尊敬和我的口頭稱呼里,我沒有把他當(dāng)作一位長輩,在我眼中,他是一位懂得我樂趣的童年玩伴,所有借住在爺爺家賴著不肯走的時日,我們有許多瘋鬧玩樂的快樂??鞓泛芎唵危€很輕的我被盛在床單里蕩秋千就很快樂,從床到地上躥下跳就很快樂,打地鋪假裝露營就很快樂,有一個需要爬鐵樓梯通往的陽臺兼屋頂,藤蔓環(huán)繞,在厚積枯葉和新發(fā)綠草的夾縫間,俯瞰下去能看到人來人往,自行車,公車,零零稀稀的轎車穿行,早餐鋪叫賣悠長回轉(zhuǎn)的狹窄街道,就很快樂。我偏執(zhí)地懷念那個屋頂陽臺,偏執(zhí)到它快成了一個我不斷質(zhì)疑真實性的精神花園,陽光傾瀉伴隨無數(shù)有關(guān)飛翔的夢,陽光他懂得我,一定不忍心我墜落,我曾真切地與自然對過話,她告訴我要珍惜太陽,告訴我那些枯葉陷入了安息的睡眠,新發(fā)的綠草憧憬著將來的世界,告訴我春去秋來的道理。我的快樂很簡單,爺爺?shù)母袆右埠芎唵?,不過是一次看電視偶然睡著,我悄悄給他蓋上了毯子。這樣一件小小的往事,他記到了現(xiàn)在,經(jīng)常提起,夸我懂事孝順,十幾年如一日的欣慰口氣面前我又縮小成了那個瘦弱但貼心可愛的小女孩。而我已經(jīng)模糊,與其說是對那件事記憶模糊,不如說是對那個自己陌生又熟悉,現(xiàn)在的我重拾起了那個小女孩一無所知的社會公約和尊卑秩序,再也不可能自然而然地關(guān)愛爺爺,仿佛關(guān)愛一個親切的朋友,我明白了責(zé)任,明白了倫理,明白了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在迫切保持獨立的同時,與爺爺親昵的童年隨著那座帶有屋頂陽臺的老房子的坍塌,也決然離我遠(yuǎn)去了。城市建設(shè)的速度比我的長大還要快,我會夢見那些花草和撫摸我臉龐的太陽,從永遠(yuǎn)停滯毀壞的過去發(fā)出呼喚,責(zé)怪我沒有保護(hù)好他們。總有些事物留在過去,總有人留在過去,與我最親近的人們,他們的生命線在瀕近終點,意識線卻在回溯,正如爺爺一直在把這個跟他日益生疏的我當(dāng)作多年前的小女孩,而一直踩在前進(jìn)時間線上的我,兀的生出一股漫長的悲涼。我多惶恐啊,惶恐他們生命終結(jié)的一刻,當(dāng)我守在寂靜的床邊,爺爺,老人們示意我去拉住他們的手,陪他們走完最后一程,我們的生命和意識,卻是相距最遠(yuǎn)的時刻,我不知道握著他們手的我該如何面對陰陽兩隔的空間,生死之差的時間,以及以我之年歲否定模糊久遠(yuǎn)時刻的意識,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些無法逾越的鴻溝,作為生者的我,無法釋懷于兩雙體溫相異的手。
相比于有同居的大兒子歸家陪伴的漫漫長夜來說,老人們最難熬的是白天,新房朝南,通光很好,可明晃晃的光滋生了更多倦怠,讓人困擾,白天,漫長的白天里,兩個老人是孤獨的。奶奶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又臭又長百來集的泡沫劇,爺爺坐在灑滿陽光的陽臺看書,看報紙,但其實電視并不好看,書、報紙也并不好看,時間一點一滴緩慢流淌,他們同時打起了瞌睡。奶奶不在意這部劇在同樣的電視臺播的是第三次,爺爺忘了上周的報紙在桌上這樣敞開了下一整周??墒锹L的孤獨里,只有這些不起勁卻消磨時間的活動,能占用完整個難熬的白天。我曾經(jīng)以為爺爺喜歡看書,喜歡思考,關(guān)心國家大事,不服老,直到翻開一本老式工作筆記:“清醒是幸福的,可人一生中清醒的時候太少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赫然映入眼簾,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悲傷剎那間就擊中了我。對于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分明時間是最大的珍貴,最大的敵人,他在時間中孤寂,在時間中混沌,漸漸喪失思考的能力,他本該分秒必爭,可時間只能徒然浪費。想來童年時期他就已顯示出衰老的征象,看電視會睡著,這不是困了的淺眠,我?guī)兔ιw上毯子,他沒有醒,這就是衰老,甚至不是一個過程,我在他的暮年,才以突然的溫情參與進(jìn)他的生命。此后所有所謂的漸老,都是從前征象的變本加厲,他的生命永遠(yuǎn)定格在了慢掉的半拍中,他將永遠(yuǎn)落后于時間,并且形成了相對而言的倒退。幼年的我把他當(dāng)玩伴,當(dāng)作可以共享樂趣的好朋友,我沒有意識到他的蒼老,大抵是因為我成長到當(dāng)時的年紀(jì),正好和他意識倒退到的階段,處在了一個可以和諧玩耍的相融點,我以我的幼稚心智,與他日趨幼稚的意識年紀(jì),達(dá)到了相融。他對這倒退必然是恐懼的吧,要不然不會在筆記本上寫下那句話,當(dāng)我的心理年齡不可避免地超越他時,屬于我的恐懼、悔過也油然而生了。那滿溢的耀眼陽光和一方小小陽臺好像構(gòu)成了無邊無際的牢籠,他成了時間的囚徒,時代的重壓和早熟的心智催促著我飛快成長,走在前進(jìn)的時間、前進(jìn)的年歲、前進(jìn)的心理生理當(dāng)中,不敢停住腳步,我面向的是未來,未來未知,我有無盡的時間可以享受,而爺爺他面向的永遠(yuǎn)都是過去,是以短暫的有限的過去,去躹牾更加短暫的有限的將來,是我把他拋在了身后,一直拋棄到最后一刻。
人在晚年會有種度日如年的錯覺,老人們過的一定是跟我們不一樣的時間。我安慰自己,也寬慰他,或許他不是在變得愚笨,也沒有被時間囚禁,我更愿意相信,在陽臺每日充盈的陽光中,柔軟的靠背椅上,爺爺穿越了世紀(jì),也穿越了歷史,他沒有在蒼老,他會擁有更明智,更清澈的一雙眼睛。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
作者簡介:周哲雨系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172班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