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獻紅
一
接到大羅的電話時,我剛到辦公室沖好一杯姜糖水。端著杯子站在十一層樓的落地玻璃窗前。窗戶向東。初春的早上,暖暖的太陽灑了一屋子的明亮。大羅的聲音沉緩,卻帶著焦急,翁聲翁氣地問我今兒上午有沒有空,他想來我辦公室一趟,有件事得請我出面幫忙。我問:“你是和老羅一起來的么?”有幾次他們來縣城找我,都是搭伴來的。大羅在那頭遲疑了一會,說:“廖老師,你還不知啊,老羅在半年前就不在了?!蔽乙詾樽约簺]有聽清,叫了起來:“你講什么?”
大羅說:“老羅已經(jīng)去世了?!?/p>
“???”我吃驚不小?!笆裁磿r候的事?什么情況?我怎么不知道?”
大羅說:“去年中秋,老羅家人發(fā)現(xiàn)老羅死在床上,好像是心肌梗塞,突發(fā)的。當時我家忙壘新屋,不好去幫忙老羅的出喪事。
我左手握著手機,右手托著杯子,呷一口姜糖水,口舌生津,微辣的感覺彌漫味蕾。這味道遇上了大羅的聲音,這消息遇上此時的陽光,讓我一直以來混沌粘稠的腦子,突然變得異常清醒起來。從百葉窗葉片縫隙看出去,是早春陽光下茸茸的新綠。窗戶下一棵木棉開得正艷,一片紅色正嗽嗽往下落。在等候大羅從村子往我辦公室趕的這段時間里,那些水洗的記憶瞬間回來了,仿佛不曾發(fā)生,而是我的虛構(gòu)。我索性將百葉窗葉片全部拉開,八點多的太陽,正利箭般地透窗而入,輕輕打開了我那段青春時光的日記本。一晃二十年過去,貪婪的時間總是獨自吞噬了生活的許多細節(jié),唯獨這些往事不曾暗淡褪去,相反常常在閑暇之時沒來由地想起。
那個老羅,那個常在國旗下,對著全校一百多名孩子說“你們就像八九點鐘的太陽,現(xiàn)在正是學(xué)習(xí)科學(xué)文化知識的時候……”的老民辦老羅,他不在了?
那個剛剛等到云開日出得以轉(zhuǎn)為公辦老師,工資剛剛提高不到一年便退休的老羅,他真的不在了么?
唏噓之后,仔細想想,其實也不必大驚小怪。人生本來薄如紙,死亡來得悄無聲息,也是一種脫離肉身的累贅。
我腦子里閃騰著老羅的面容。記得老羅剛辦完退休手續(xù),專程來到縣城,邀我和幾個在縣城謀生的鄉(xiāng)黨小聚了一次。席間,他頻頻以茶代酒,感謝這個感謝那個。填滿笑意的皺紋,似乎在告訴我,他終于從一種長年的無望中解脫,開始享受到生活的樂趣了。對于曾經(jīng)生活在窘迫的境遇里,如今得以揚眉吐氣的故人,我總是由衷地祝福。這頓飯估摸花銷至少四百元。我因臨時有采訪任務(wù),提前離開。老羅送我出小飯館,剛好我的小車后備箱里有一床蠶絲被,是上午采訪一個活動發(fā)的紀念品,想到他在餐桌上的開銷,我心頭一熱,臨時起意轉(zhuǎn)贈給他。他一手提著蠶絲被包裝盒,一手不停地撓著頭,有點語無論次地說:“廖老師,恁子是好,恁子是好,你太有心,你工作那么忙,還那么細心給我備了退休禮物,我真不好意思吶,那,那我就收下了……”我羞慚得耳熱心跳。此刻,我的臉一定是漲得通紅的。我沒有明說這不是掏錢專門為他買的,而是順水推舟地說:“這是應(yīng)該的,作個紀念吧……”我話還沒說完便急匆匆鉆進車,快速發(fā)動離去。擋風玻璃上有幾張落葉,車一開動旋轉(zhuǎn)紛飛了起來。微風漸涼,再下兩場雨,就要入秋了。
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如果早知老羅那么快就化身為一捧泥土,沉沉墜入另一個世界,那天說什么我也絕對不會提前離席。
二
一九九四年秋,我還未滿十九歲,中師畢業(yè)。生命的際遇把我?guī)У搅艘粋€叫西岸的壯族小山村。這所大山皺褶里的教學(xué)點,位于洛清江上游,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驛站。西岸,剛聽此名,似是一片詩意之地??墒?,那時的西岸,地處偏僻,離集鎮(zhèn)有二十多公里山路,一條大河依村緩緩流淌,遙遠而安靜。那一帶山脈起伏,風景峻美,交通不便,村子很窮,土地很少,河灘里到處是石頭。湘桂鐵路旁的一條小路,是與山外聯(lián)系的唯一通道。從我家出發(fā)到這山村,乘火車,要從幽蘭車站坐二十分鐘綠皮火車到大端河車站,下車走三十多分鐘的山路,再坐木船橫過一條大河才能抵達。步行,就得沿著鐵路旁的山路,走上四個多小時才能坐船過河。學(xué)校有六個年級,連我共四個老師,三個姓羅。校長老羅是民辦教師,大羅和小羅是代課老師。我以代課老師的身份成為了他們的同事。多少年來,他們沉默地站在破舊的教室里,周而復(fù)始地忙碌著,應(yīng)付兩個年級學(xué)生擠在一間教室里的“復(fù)式”教學(xué),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們,也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事實上,老羅只是這所學(xué)校的負責人。西岸小學(xué)雖是完小,但只算教學(xué)點,行政職務(wù)并不設(shè)有校長,中心校才有正牌的校長。我們都習(xí)慣叫他羅校長。老羅時常穿一件四個兜的中山裝,藏藍色,肩膀被扁擔磨得發(fā)白,袖口常常沾了粉筆灰,一坨一坨泛白,腳上的人造革皮鞋沾滿塵土,沒見他換過別的衣服,好像永遠這身打扮。他退休后我在縣城見過他兩次,也是穿著這種款式這種顏色的衣服,只是袖口沒沾有粉筆灰了,藏藍色也比以前的新鮮一點。
老羅工作很認真,但能力一般,知識水平一般,教學(xué)成績更是一般。他走路時總是含胸佝背,給人一種飽含謙卑、怕事、畏縮的感覺。他身子骨健壯,腳步輕快,在校園里,嘴里喜歡哼著“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在國旗下,他總是將中山裝的風紀扣扣得好好的,腰桿挺得直直的,每個星期一早上學(xué)生出完操后,他都要集隊作國旗下的講話:“你們正是八九點鐘的太陽,現(xiàn)在正是學(xué)文化知識的年紀,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他說得擲地有聲,唾沫橫飛,而學(xué)生則在下面嘻笑打鬧。這時,我和大羅、小羅會在下面維持秩序,他的話才得以講完。
羅師母比他小七八歲,個兒高挑、膚色白凈,眉清目秀。我認識她時,她還不到四十,有著農(nóng)村婦女少有的那種俊秀,是個美人坯子?,F(xiàn)在是,那么,曾經(jīng)更是。羅師母娘家在毗鄰的桂林市永??h。據(jù)說,當年老羅還是小羅時,給他介紹對象的人只對姑娘說,對象是一名光榮的教師。羅師母文化少,對文化人頗為崇敬,第一次相親便心動了?;楹蟛胖@個教師是民辦的,雖有文化,但工資低得可憐,捧的不是鐵飯碗,丟了又覺得可惜的泥飯碗。生米煮成了熟飯,日子只能熬著。年輕的師母把心思放在過日子上。她看中了鎮(zhèn)上圩場的一個空攤位,于是到鎮(zhèn)上租房,擺了個飲食攤,賣桂林米粉,也賣涼粉豆花。她干事麻利,粉湯味道調(diào)得好,來吃粉喝豆花的大多是回頭客。在外人眼里,無論從哪方面看,羅師母嫁給老羅確實委屈了。以羅師母的條件,應(yīng)該可以嫁一個更殷實俊朗的男子。鎮(zhèn)子三天一圩。圩日子是值得期待的。每逢圩日下午的最后一堂課,老羅給學(xué)生布置作業(yè),由學(xué)生自行完成,便不聲不響離開學(xué)校,火急火燎趕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圩場。如路上遇到村里人,便說是到郵局取重要文件和報紙,或者說到中心校開會什么的。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老羅攢著腳勁,不辭勞苦三天兩頭到鎮(zhèn)上,最重要的還是去守著妻子。對于會賺錢又年輕漂亮的妻子,我們看得出,老羅危機重重。他處處遷就,事事呵護,家長地位才勉強鞏固。他雖有一萬個舍不得妻子外出擺攤賣粉,但民辦教師微薄的工資,兩畝多的瘦田,確實難以應(yīng)付三個孩子上學(xué)及日常開銷,還得靠妻子外出做生意補貼家用。
村子隔山隔水不通郵路,村上的報刊、信件什么的都得親自到郵局取。每當老羅到鎮(zhèn)上,我們都輪流替他照看課堂紀律。那時我剛迷上寫作,自不量力地寫下了一篇又一篇的新聞報道和小散文,認真謄抄在小方格的信箋上,裝在信封里,貼上八分錢郵票,封口處的糨糊還未干,便急匆匆托老羅郵走。然后,是耐心等待他的歸來,仿佛等待一個巨大幸福的到來。當細碎可數(shù)的星星在夜幕下眨著眼時,碼頭上才出現(xiàn)了兩個挑著擔子的身影,打著手電一前一后地向村中走來。是老羅和師母回來了。又可以讀到報紙了。當然更急切的目光還是把報紙從一版上搜尋到四版,看自己的文章有沒有變成鉛字。沒有,還是沒有。失望中帶著一些遺憾,但馬上又有了新的、更加強烈的希望和激情,只有再寫再盼。記得我第一篇小散文在當時的地區(qū)黨報刊登時,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是老羅。他將報紙取回時,幾乎是小跑著沖進校園,朝著我的宿舍喊:“廖老師,廖老師,快看,這是你寫的么?登報了。”我從宿舍出來,在門口接過報紙,看到自己的處女作《羞澀的瀟灑》印成鉛字,但很快掩飾了內(nèi)心的狂喜,出口的是淡淡的一句:“可能是同名同姓吧。”可老羅根本不在乎我的態(tài)度,輕輕拍著我的肩說:“想不到你還真有兩下子,多寫點哦?!崩狭_沒有一點嘲諷的意思,口氣溫和,透著鼓勵,還有佩服。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他是第一個知道我寫作,并及時給予熱切期許的人。此后,每次他去鎮(zhèn)上,都會事先問我有沒有信要他郵寄。文學(xué),這個年輕時旖旎的夢,在我步入中年渴望從平淡的生活海洋中出逃時,它成為了我唯一的救生圈。
三
小羅是老羅教過的學(xué)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美玉。她比我大三歲,臉蛋兒長得像名字一樣如花似玉,只是個高不足一米五。矮個兒讓她很自卑。初中畢業(yè),她以三分之差與桂林地區(qū)師范失之交臂。她是家中老大,腳下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父母沒有讓她復(fù)讀,也沒有放她外出打工,將她留在家里幫襯農(nóng)事。鄉(xiāng)里招代課老師時,在老羅的推薦下,她如愿在本村當上了老師。我來西岸時,她已有三年的教齡。白天,我和她在學(xué)校討論教學(xué),晚上,則聚在她房間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還織那種白色的長圍巾。當年,正熱播瓊瑤的《幾度夕陽紅》,劇中的何慕天,身材頎長、面皮百凈,穿著深灰色的長衫,圍著白色長圍巾。他一出場,便成為我和小羅心中共同的白馬王子。后來,我們當然都沒能遇上像何慕天一樣的男人。事實上,小羅很快忘記了何慕天,忘記了白色長圍巾。她父母看上村中墻面上撒著朱紅色的石子兒裝修的屋子。這是那個年代富裕人家起房子的裝修特征。
老羅得知小羅要與本村青年談戀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不止一次當著我的面對小羅苦口婆心的勸告。他希望小羅安心教學(xué),努力復(fù)習(xí)參加考試,轉(zhuǎn)正后再找一個同行或者吃公家飯的姑爺,不說比翼齊飛,至少志同道合嘛,而不是像他現(xiàn)在這樣,半工半農(nóng)還半商。說這話時,老羅似乎突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全部軌跡,以深痛感悟勸告小羅。他覺得小羅應(yīng)該等待一個更好的未來。
“羅校長哪里知道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毙×_卻苦笑著對我說。
是的,每家的經(jīng)都是難念的。小羅家的境況,她父母急需在村里結(jié)一門親家,與本村的大戶人家聯(lián)姻,好處是立竿見影的。表面上是嫁出女子,近水樓臺實質(zhì)等同于招婿,夯實了家族在村中地位,家里大凡小事還可以有個照應(yīng)或者說得上話的。如果說小羅是個乖順的女孩,倒不如說她有作為一個農(nóng)村矮個兒女孩有的那種務(wù)實和自省精神。二十三歲那年,父母把她嫁進了那個朱紅色石子兒裝修的院落??晒脿攨s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整日在外浪蕩,婚后不但沒能幫助父母拉扯弟弟妹妹,幫襯農(nóng)事,反而給她惹了不少事端,甚至還惹上毒品。好在,婆家家大業(yè)也大,小羅是教師,有文化,會做人,也會做事,夫家弟兄們也都護著她,想必這也是她與這個家庭不離不棄的主要原因。
從1994年起,民轉(zhuǎn)公的考試每年都有。那時候,仿佛有一個“蘋果”掛在學(xué)校上空誘惑著他們———轉(zhuǎn)公。老羅、大羅、小羅在繁忙的教學(xué)間隙,仍鍥而不舍地啃著一本艱深晦澀的民轉(zhuǎn)公復(fù)習(xí)資料。我工齡短,沒符合報考條件。放學(xué)了,他們也舍不得回家,仍在解數(shù)學(xué)方程式。他們工齡長短不一樣,報考類別也不一樣,不存在同級競爭,也就有了相互輔導(dǎo)相互督促的鼓勵,一起鉚足勁,埋頭復(fù)習(xí),迎接即將到來的大考。在我看來,他們只是在營造了一種學(xué)習(xí)氛圍,以支撐自己將書繼續(xù)教下去。他們認為,“蘋果”就在前方,只要努力,就能一步步接近。然而,連續(xù)幾次考試,三羅均名落孫山。每次都是給大部隊作陪襯。老羅眼看還有兩三年就退休,仍然領(lǐng)著民辦工資。如果在六十歲前不能轉(zhuǎn)正的話,幾十年的付出都將付諸東流??梢灶A(yù)見,他的晚景將是凄涼的。而大羅、小羅正值青壯年,似乎還可以等得起云開日出,或者另謀出路。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老羅嘴里不再淌出“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了,對小羅選擇的戀愛對象,也不再扼腕嘆息。
在最后一次決定命運的考試中,大羅和小羅還是沒能考上,盡管他們都是優(yōu)秀的鄉(xiāng)村教師,教學(xué)成績都很不錯,但就是考不過。他們不得不離開講臺。老羅是老民辦,得益于教齡滿二十五年,在“大刮網(wǎng)”的政策中,得以免筆試轉(zhuǎn)正。我已轉(zhuǎn)行,到一家報社做了一名新聞民工。每天為生計忙得腳不沾地。只是依稀得知,小羅離開講臺后,仍留守村莊,本本份份操持家務(wù),守著一對兒女,幫著父母春種秋收,照顧公公婆婆。隨著年歲的增長,曾游蕩社會的姑爺總算回歸家庭,毒癮也戒了。這幾年,蠶絲市場回暖,夫妻倆大力發(fā)展種桑養(yǎng)蠶,收入不錯,又蓋了新樓。
在二○○二年教育資源整合、撤點并校的大潮中,像西岸小學(xué)這樣的教學(xué)點全被撤銷了。民辦代課教師作為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也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墒?,民辦教師這個詞的背后,那些充滿憂傷的生活背景依然清晰,那些沒有等到轉(zhuǎn)正而先已故去的老民辦,還有那些終于等到云開日出的中年民辦,他們一生的堅守,讓我此時此刻無法用理性的文字去回憶他們。
前幾年,被辭退的民辦代課教師為爭取自己的利益,頻頻地上訪表達訴求,被地方政府視為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一個群體。我已通過公務(wù)員考試,在縣政府謀得一個差事,曾兩次在行政中心大樓下看到大羅和小羅跟在上訪的隊伍中?;蛟S他們是為了避嫌,故意沒和我說話,我們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便擦肩而過。目光相遇時,我內(nèi)心灌滿被疏離的硬生生的傷。假如,當年老羅發(fā)現(xiàn)我在寫作,不鼓勵,不支持,不幫助我郵寄稿件,我是否也會像他們一樣,此時跟在上訪的隊伍里?當然,人生充滿了種種可能,但只有一條路通向現(xiàn)在,它既有那么多的不確定性,又是不可選擇的。
好在,從上到下,徹底解決民辦代課教師歷史遺留問題的各種政策相繼出臺。如今,到法定退休年齡的原民辦代課教師,可以領(lǐng)到一定數(shù)額的養(yǎng)老金,這多少給像大羅和小羅一樣的代課教師帶來一些慰藉。
有一天,在縣婦幼保健院排隊做婦檢時我與小羅邂逅。我們都有著久別重逢的驚喜,問長問短,好像那些在一起教書的日子忽然就呼啦啦倒退到眼前了。生活的重壓下,歲月的刻痕不可避免地在小羅身上加深了許多。原本身材玲瓏面容潔白的她,已然變成一個地道的、矮胖的村婦。在排隊等待做檢查的時間里,我們把這十多年未說的話都說了。說完了彼此家庭和孩子,接著是好一番回憶感嘆。聊著這些日常家常,她將那些窘境的日子說得輕描淡寫,像是聊著村中某個女人的故事。她的婚姻最有理由讓她變成怨婦,但她始終與怨婦保持著距離。末了,她笑著似乎在作小結(jié):“總算挺過最艱難的日子?!毙θ堇锿钢还蓪κ澜绲纳埔夂蛯ι畹臐M足。她仰頭抬手捋了一下頭發(fā),逆光里,我見她鬢角有幾縷白發(fā),粗短的手腕上,戴著一只飄綠的好水頭翡翠鐲。
四
上午差不多下班了,大羅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風塵仆仆地趕到我辦公室。他是騎摩托車來的。西岸村通往縣城的主道,早些年已另修了一條盤山村級路。六十多公里的路程,大羅騎了兩個多小時。
大羅進門坐定,我泡了兩杯信陽毛尖,遞了一杯到他面前。大羅先不說他的來意,而是聊起老羅去世的一些細節(jié)。我一邊聽著,一邊飲著杯子里的茶??嗫嗟?,有點澀,一直找不到回甘。我知道,這不是茶葉的問題,而跟我的心情有關(guān)。我盯著白瓷杯,尖尖的嫩芽慢慢張開,然后往下墜,最后沉入杯底。
后來,大羅才將一沓證書、身份證、銀行卡拿出來,告訴我,政府又出臺了新政策,居民社會養(yǎng)老保險繳納對象范圍擴寬了。被辭退的代課老師、企業(yè)下崗職工,可以補繳社保金。大羅還有幾年就滿六十歲了。他已測算好,只要補繳被辭退這段時間的社保金十一萬多元,待年滿六十周歲后,每月便可以領(lǐng)上近三千的養(yǎng)老金。大羅覺得很合算,于是,他拿出全部積蓄,湊齊十一萬元。但辦理的人很多,補繳時限只有兩天,計算機系統(tǒng)即將關(guān)閉。大羅前一天便到社保局排隊了,還沒排到他,又到下班時間了。他無比擔憂在系統(tǒng)關(guān)閉前繳不上。別無他法,他想到了我。
終于又有新政下來。大羅這個心愿,我是無論如何要助他達成的,何況只需我跑跑腿,除了大羅曾受恩于我,我更覺得,這是一名離崗代課老師晚年理應(yīng)得到的最好歸宿。大羅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湊夠十一萬元,想必這些年的家庭生產(chǎn)定搞得紅紅火火的了。
我撥通了青干班小王同學(xué)電話,她在社保局上班。咨詢了相關(guān)政策后,讓她幫我排一個號,下午我去給大羅補繳社保金。得到小王同學(xué)的肯定答復(fù)后,我信誓旦旦向大羅保證,這個補繳手續(xù)我會在下午幫他全部辦妥,讓他放心。大羅滿臉感激和信任,將身份證、銀行卡、取款密碼留下后,急沖沖地回去了,說家中的孫兒就要放學(xué)了,得趕去中心校接回家。
第二天,我給大羅打電話,告訴他補繳社保金的事已辦好了,有空來找我要回身份證和銀行卡。幾日后,大羅再次來縣城,給我?guī)砹艘恢煌岭u,還有在山上挖來燉土雞的牛大力。
在西岸時,我經(jīng)常輪流在老羅、大羅、小羅家搭伙吃飯。以致于他們?nèi)齻€家庭對我的口味很清楚。尤其是大羅。每次我去吃飯,擺桌時,他都不忘嘮叨孩子他媽做一個不拌蔥的味碟放在我面前。我不愛吃蔥,他記得很清楚。
那時,鄉(xiāng)下的日子很是拮據(jù),一個月能吃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三羅中誰家要加菜,宰殺自家養(yǎng)的雞鴨肯定是要邀我去坐桌的。牛大力,是山上一種樹莖,屬中草藥。按大羅當年的說法,我們整天面對吵嚷嚷的學(xué)生,如果不吃點牛大力補足元氣,長此以往人將不人。我在大羅的餐桌上,喝過很多次用牛大力燉的雞湯。多年后,每當念及這些情景,我都對他們心懷無限的感激、溫暖和感動。
記得我領(lǐng)到了人生的第一筆工資九十六元,再加上八元的班主任津貼時,我已輾轉(zhuǎn)在三個羅老師家吃了兩個多月的飯。民辦代課教師每個月的收入不足百來塊,還常常被拖欠。我提出要交一些飯費,三個羅老師幾乎都漲紅了臉,連聲推讓,好像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大羅說,農(nóng)村的飯不值什么錢,不就是多一小捧米,多一把青菜嘛,都是自家種的,還能因你偶爾一張嘴,吃垮了我們?可是吃的次數(shù)多了,我很不好意思的。發(fā)工資后,碰到村上來了游走的屠夫賣豬肉,我會割上一刀五花肉,去哪家吃飯,就提著往哪家走。結(jié)果他們又說,就你那點薄工資,又沒有其他經(jīng)濟來源,不像我們在家還可搞副業(yè)……那時候,就算到飯店端茶倒水當個服務(wù)員,報酬都比當代課老師高。老羅是民辦,工齡長,工資稍微高一些,加上老婆在鎮(zhèn)上做小生意,家境相對寬松。大羅、小羅和我都是代課的,工資不差上下。大羅很勤勞,邊教書邊務(wù)農(nóng),承包了摞荒土地種谷種菜,還在村里開了打米加工廠,寒暑假在村中承攬泥水活和木匠活。小羅幫襯父母干農(nóng)活,工資并不作為養(yǎng)家的主要收入。唯獨我,一人遠離家鄉(xiāng),領(lǐng)著不足百元的工資,還要額外開支往返家鄉(xiāng)的路費。偶爾上縣城參加學(xué)習(xí)培訓(xùn),走在大街上,看著那些臉上山清水秀的女孩兒,穿著靚麗裙衫,把我身上常穿的那件拉鏈夾克和牛仔褲映襯得無比寒酸。袖口上常沾著的一陀陀粉筆灰,是否算得上我青春時光的印記?輪流搭伙開飯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個學(xué)期,直到學(xué)校壘起廚房后,我才另起爐灶做飯。
在那個千年極寒的冬季里,老羅在辦公室燒了一大壺生姜紅糖水。我們從四處透風的教室回來,不停地搓著手,跺著腳。那種沁骨咬手的嚴寒,一堂課下來,往往覺得凍僵的手腳已不是自己的了。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從家里帶著一個小火籠。老羅體貼地笑呵呵拿著一只小巧的鋁壺,給我和小羅、大羅的水杯里倒上一杯生姜紅糖水。老羅很會過日子,屬于那種十分精打細算的類型。想必,這些生姜紅糖,是從老婆飲食攤偷拿來的。離開西岸好多年后,我仍喜歡喝這種甜甜的暖胃的茶水,固執(zhí)地認為生姜紅糖的味道,是西岸的味道,是青春時光苦澀而甜蜜的味道,洋溢著結(jié)實的人間滋味。
如今,那些身影,那些味道,和那個時代一起變成一段陳舊的時光。然而,山重水復(fù),時間愈久,卻愈來愈清晰。西岸這樣的小山村,該是廣袤人間的平常風景,透著安泰和煙火,也記著光陰的故事。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