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凌
我常常想象初民的生活,想象石器、火種、以及一個個赤膊的古銅色身軀。每每念及,那些日出和日落都被木樁上的繩結(jié)一天天積累的日子是如何讓原始的意識和古老浪漫的思維方式在叢林中蔓延著野性和喧嘩,于是所有的吶喊、歡呼,所有在篝火旁歡樂舞蹈的姿勢都在我的虛構(gòu)里交織融合,成為了夢境中不斷重復(fù)的場景。這一切,源于傳說。
孩提時候,每每在月光清朗的夏夜,父親攜一張竹席,鋪到屋后的曬坪上。我拍著手,仰躺上去,看山高月小,流云倏忽。半晌,他蒲扇一搖,悠悠然道:“娃兒,再給你講一個傳說?!备赣H其實是在講故事,但他頗為奇特,不提“故事”二字,均是以“傳說”替之。因而我自讀書以后,往往還將傳說和故事混淆。然而父親所講,確實大體都是傳說。他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生都與土地結(jié)緣,可他還好讀書。明清的小說,近當(dāng)代的歷史典籍和人物傳略,他都愛不釋手。他尤好把其中的神魔異事侃侃說來,常讓我聽得鼻涕一點點地淌過了嘴巴,淌到了母親在一旁急得大聲叫喚的時候,才迅速“噗咝”的快收回去。小時侯的我總覺得父親口中的故事和母親手里的紡線是一回事,怎么扯也扯不到盡頭。后來才聽人說,父親為了能多給我講一些傳說,費不少周折才借到一本《山海經(jīng)》,閑時便講給我聽。于是很小的時候,我便懂得了精衛(wèi)、夸父,懂得了黃帝和蚩尤。
父親講起傳說,繪聲繪色中令人浮想聯(lián)翩。他講刑天與帝爭神,曾令我接連幾天都睡不著覺,連白天也總愛東張西望,害怕撞見了刑天。而今翻開書本,《山海經(jīng)》對此不過載有三十個字:“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為父親能為我講這樣的故事而感到自豪。魯迅在《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說了長媽媽給他買《山海經(jīng)》的感人故事。我不知道,在上個世紀(jì)物質(zhì)和精神都并不豐富的八十年代,在那些被群山淹沒的偏遠的小山村中,像父親這樣,為了給孩子講故事而特地去借《山海經(jīng)》的,究竟會有幾人?
有時候,母親也會給我講一些傳說。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村婦女,荷鋤耕作,操持家務(wù),這是她的拿手好戲。她識字,只是不太看書,卻從外婆那兒繼承了不少的民間故事。受父親影響,母親也把它們叫做傳說。母親講傳說的時候,也大都在晚上,豆大的煤油燈昏黃的亮在屋里,她或洗碗搓衣,或在揚刀不快不徐地砍著豬菜,于是講述中常夾雜著老椿木砧板上“嘭嘭”的聲音。那時,不單是我,父親也會陪在旁邊聽得有滋有味。母親講的一些傳說和我從父親那兒聽到的大有出入。她說現(xiàn)在的人并不是女媧用泥土捏成的。從前有一個名叫布白的人因為天降大旱而怨怪雷王,于是他在茅屋頂上抹了塘泥,設(shè)了個圈套將雷王關(guān)進雞籠里。不料,布白有一對龍鳳胎兒女,他們受雷王哄騙,把他給私放跑了。雷王為了報仇,便放水淹沒整個世界,惟獨讓那對龍鳳胎兄妹坐上一對大葫蘆逃生。為保存人類,兄妹倆經(jīng)天庭同意結(jié)成了夫妻,誰知他們后來生育出來的,竟然是一個圓圓的肉團。倆人傷心欲絕,于是把肉剁碎,撒到屋后的茅草叢中。不料三天三夜之后,從草叢里傳來了哭聲,那些碎肉竟變成了一個個小娃娃。這些娃娃,就是現(xiàn)代人類的祖先。
母親還說天上原來的確有十個太陽,但射落九個的并不是后羿。有一個叫密洛陀的人教人們學(xué)會了耕種,他見到太陽過于毒烈,天下田禾干枯,民不聊生,于是就派第三個兒子手持弓箭,將其中九個太陽一一射落。兒時的我雖不明白父親和母親嘴里的傳說為何如此不同,但潛意識中認為,剁肉撒成娃娃未免過于可怕,人類的祖先還是用泥土捏出來的好。作為公平起見,我又固執(zhí)的認定父親所說的后羿射日,實應(yīng)該為密洛陀的第三個兒子成就的功績。后來,讀的書漸漸多了,才明白父親的傳說源于《山海經(jīng)》等文化典籍,而母親的傳說實則為家鄉(xiāng)人民世代口授相傳的民間故事。只是現(xiàn)在想起那時候的傻氣,也仍不禁啞然失笑。
父親像一個村莊里的儒者,用指尖拂過歷史中的點滴書頁,告訴我富有書卷氣息的傳說;而母親,則是最樸素的民間婦人,她能用慈母的情懷將家鄉(xiāng)一帶的壯瑤族民間故事演繹成詩化的傳說。像所有的人一樣,我愛自己的父母。這當(dāng)然不僅僅因為他們告訴我這些神奇的傳說。但正因為能聽到這些傳說,讓我在愛他們的時候,愛得更為自豪,更感榮幸。我一直都在敬仰遠古的人類,那些先人們關(guān)乎自然、關(guān)乎生命的初始理解竟是如此的瑰麗多姿,搭建了一座蔚為奇觀的藝術(shù)殿堂。我深切的感受到,他們締造的這些傳說定然會溫暖我的一生。每每踽踽獨行在離家千里的土地上,我會默默地想起這些傳說,并由此深深地思念著年邁的父親母親;孩提往事和故鄉(xiāng)風(fēng)土也會慢慢浸入在異鄉(xiāng)沉眠的一泓幽夢,變得愈加清晰。
我不知道在這樣的信息時代,網(wǎng)絡(luò)發(fā)達,科技進步,還會有多少孩子會癡迷于我聽過的那些傳說。但是從古至今,在滄海桑田的變遷歷程中,人類一直都沒有忘記將夢想締造成傳說。我也一直相信,這個世界上那些讓人懷戀的美好的東西,諸如童年、故鄉(xiāng)和愛,也都將被永遠地傳說。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